第六章

第六章

屋里钢琴声躁郁地猛敲空气分子,无形地震动,让人难受。女子听不出什么曲子,感觉只是男人耍任性的情绪发泄。都说疯癫艺术家不好相处,她真佩服自己能忍受他这么多年。

莫非,这是命定。算了,她才不信男人讲的鬼话,本来嘛,邂逅这种事都得有铺陈。遑论男人是个剧作家,专长编故事唬人。

「潘娜洛碧、潘娜洛碧……」钢琴乱调中,男人也在乱叫。

「祭先生……」她学起他,穿越玄关,下级阶梯,通过客厅入口小厅,再下阶梯,行经拱门楼梯间。「祭先生、祭先生……」

一路喊,来到一楼最低、最内的处所。

这是男人使用最频繁的一间房室,与入口窄门对比的宽阔空间里,有他的桃花心木大书桌、高至天花板的书墙,视听设备花了巨款弄的,好让他检视他的作品被诠释成什么样。他曾经因为选角不合他意,收回作品,不让人演,从此他亲自选角。

「潘娜洛碧——」

「祭先生!」她故意大叫。

「我不在!」他猝地从落地窗边的白色平台钢琴前跳起,赤着脚,走来走去。「我不在、我不在——」

「祭广泽先生,」连名带姓打断他,她不满地捡着波斯毯上杂七杂八的稿件、乐谱,抱怨地说:「你不在,就不要一直叫我——」

「潘娜洛碧?」他又出声,停下步伐,背后的丝纱薄帘飞了飞。他中年俊气的脸庞泛漾笑容,看起来神经质又狡猾。「这是你第一次承认自己是潘娜洛碧。」转眼就自鸣得意起来。

女子叹了口气,拉顺长裙,双腿斜放,坐在地毯上,把纸张分类迭好。「你很无聊,祭广泽先生。」

潘娜洛碧不是她的名字,他却老爱这么唤她,有时「潘妮」、有时「小碧」、有时「洛碧」、有时发的音像在对小孩说尿尿似的……随他心情变化来昵称她,真的很烦人呢!

「你现在越来越无礼了,」祭广泽双手环胸,歪头看着他的高贵女奴。「当初你可是对我毕恭毕敬,再不恢复你该有的态度,我会——」

「是,祭先生。」整理好乐谱与稿件,她起身走到钢琴边,柔顺有礼地放好东西,轻声细语问道:「您午餐想吃些什么?」

她很习惯他的威胁了,更经常被他赶出门,每当他稍有不如意,他就把她的行李箱丢到外头,要她滚,几个小时过去,再到旅店恳求她回来。记得有一次,她走远了,男人找到她时,一脸疯狂,命令她以后不准走出尤里西斯街区外的范围。

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赶她走还限制她的自由。

「随便你准备。」语气宽大,两、三秒钟闪换一次情绪,难怪他得离群索居,成为孤爵,到现在都娶不到妻。

潘娜洛碧惋惜地看着她的老板。祭广泽年轻的时候很帅很帅很帅,她见过的男人里,没有人比他更英俊潇洒。

最近,她发现他眼角下垂了一点点,鱼尾纹若有似无,发鬓在阳光下似有零星的白,幸好他身材没走样,衰老方式勉强算得上跟钱宁戴普那种脸颊胶原蛋白流失的凹陷一样。

「那——」她想着菜单。「我炖个红酒牛蹄筋,前菜柠檬鱼皮冻、浆果山药凉面……」一面移动身形,转向门口。「富含胶原蛋白的食物还有……」喃喃念,徐行两步,蓦然回首。

祭广泽已坐回钢琴椅上,但没弹琴,眼神若有所思盯着她。「小洛碧——」

「那个帅气的酷男孩不相信你不在,徘徊大门外。」她抢快说道,免得他又要她做奇怪的事。「我觉得你见他一面,延宕的问题就能烟消云散。」他这阵子卡陷新剧选角迷雾里,经常对她提出不合理要求,这会儿,轮到她把握机会提建议。

「帅气的酷男孩?」坐在钢琴椅的男人冷冷扯一下唇,右手食指敲按几个键,发出硬邦邦的音。「我现在需要什么帅气酷男孩?」整只大掌用力拍压琴键,不和谐噪音传递他粗暴的破坏行为。「你给我听着,潘娜洛碧,我现在需要一个年轻少女,她坐在这架钢琴前,必须有ToriAmos那种轻巧睥睨、悄然嘲弄人间同时清灵的气质,最好还能亲身给小猪哺乳!」

潘娜洛碧美眸一眨不眨,瞠瞪着男人。「所以你说要猪是真的要一只小猪?」他昨晚喝醉,语意不清说什么猪猪猪事很重要,要她今天得办好,她以为他指的是种香草——他喝酒常会加的料。

「好吧,我现在知道我白种了……」她说,转变自我呢喃的语气,慎重负责地道:「我会去帮你找一只可爱的小猪当宠物——」

「宠物?」祭广泽眼底埋着浓浓愠色。「我是要吃烤乳猪。」声调狠狠地,他站起身,踢出钢琴下的鞋子,脚跟踩塌斜边后衬,穿拖鞋一样,走往落地窗门。「我回来前,你如果没弄好我要吃的,就滚出我的房子!」猛地将飘摆的窗帘全扯下,走出敞开的落地门外。

「我知道了。」潘娜洛碧走过去,捡起地上被拉坏的丝纱薄帘,拢披在身上,体贴地说:「你要去码头散步,直接从后门走沙滩过去,别绕到前门,那里只有酷帅少年等你,没有你要的仙女精灵美少——」

砰地巨响让她闭了嘴。从不随手关门的男人这会儿不但将落地门关得用力、严密,更杵在门外走廊掏钥匙锁门。

「干么锁——」她出声,这才想起他的屋子对外采用隔音良好建材,关了门什么都听不见,即便是玻璃。

眼神透过白格框中的玻璃互瞅对视,她身上的窗帘像婚纱,那当然,他就是特地剪婚纱料子来装窗帘!恍惚之间,他回头走人。

她在门里忍不住地嘀咕:「要人滚,干么锁门……」

当她是宠物还犯人?

讨厌的家伙!

祭广泽走在攀附屋宇外墙而建的楼梯,从后院登上前院。

屋角边,他站定潘娜洛碧种满香猪殃殃的大瓦瓮旁,冷眼查看她说的访客。

是有辆车停在大门前,正确来说,不单一辆车,整个尤里西斯街的巷巷弄弄路边车位可能都停了车。邻居家前也堵了一辆高级轿车,乘客下车,走在紫阳花影镶贴的碎石步道,朝港口而去。

阳光很好,调了蛋汁似的油亮橙晕,打得天赛蓝、云赛白,足胜海洋和雪峦。那少女——穿着珊瑚色洋装、绑着公主头、耳朵在阳光下闪着蔷薇色的少女——如梦似幻,行过矮墙外。

走出大门,他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港口码头。今天似有管制,没见车行,难怪人们把车停进尤里西斯街,这街是港口区最长的街,夹藏多条密径通达各号次码头,当地人清楚哪号码头该走哪条小径。

祭广泽没见过这个当地人——她刚刚走那道白色高墙旁、差不多快被九重葛掩埋的猫咪路子。墙的一边是他走过的楼梯道,没错,那条他家庭园围墙外的小坡道,不是猫咪不是当地人,还不见得走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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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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