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是麻烦!
任予晔将话筒从左耳移到右耳,边打着领带,边吐了口大气。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没心没肝的儿子!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妈,不是我冷血,但是你要我一个二十八岁的单身汉去照顾一个才只有我一半岁数的小孩,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什么你一半岁数,他已经十六岁了啦!)
任母高分贝的音量丝毫没有因为长达半小时的交涉而软化下来,反而有越战越勇的趋势。
「这有差吗?何况那孩子不是还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只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照顾好他,我连我自己都快照顾不好了!」
(你自己照顾不好不要紧,只要照顾好他就好啦!)
这是什么理论?任予晔闻言不由得翻白眼。
「妈──」他真是快要气绝,「我的意思是说,我都没什么时间照顾自己了,更不可能有时间去照顾他!你既然这么关心他,那你自己把他接回家去照顾,我不会有意见的。」
再瞄了一眼时钟,天啊!再不出门,他铁定赶不上讲课的时间!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妈我正准备要出国进修,怎么把他接回家照顾!)
进修?只不过是出国去念个语言学校学好英文,用得着说得如此专业吗?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目前还有更重要的状况摆在眼前。
「妈,我不能再讲下去了,真的没时间,你晚点再打手机给我好吗?」任予晔已经准备好要挂上话筒。
(你敢挂我电话,你就别认我这个妈了!)
你不是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不过自认孝顺的任予晔还是不敢挂上电话。
「妈,我真的要赶不上上课时间了。」任予晔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看来老妈是不逼他答应绝不罢休,既然如此,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挣扎,直接答应的话,还不用听老妈唠叨,浪费他半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不过都已经浪费了,不再挣扎一下也说不过去。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
(每个当父母的,都是等到有了孩子之后才开始学怎么当一个父母,你不用担心,你一定可以当一个好爸爸的。)
我可不是,也一点不想当他的爸爸!
何况老妈到底是凭什么认定他可以当一个好爸爸的?
任予晔无奈地叹了口气。
「之前不是已经决定要交给舅舅、舅妈他们照顾了吗?才半个月,为什么他们又改变心意了?」
(你舅舅他们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你也知道那孩子精神方面有点问题,听他们说他常常会突然大吼大叫、乱跑乱闯的……再加上你舅舅他们还有个一岁半的小孩,担心长期下来会给小孩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没办法才找我商量。他们说你是大学讲师,知识丰富、又常面对学生们,应该会比较懂得该如何照顾他,交给你他们也可以安心。)
那孩子有精神疾病跟他是大学讲师这两者是完全不相干的事吧?
他是大学讲师,但教的是文学啊!这种跟心理学或精神科有关的东西可不是他的专长。
然而他又想到另一件事。
「我记得没错的话,表叔他们的保险金,好像全都交给收养他的舅舅了吧?」
(嗯……好像是这样子没错。)
任予晔的母亲──钟伊湘,似乎不明白儿子为何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过她仍是固执的要求着。
(反正你一定要答应!)
任予晔终于完全死心,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答应总行了吧,现在我可以出门了吗?」
听见了想要的回答,钟伊湘很愉悦的笑着回应:(当然可以,我就知道我儿子的心地善良,那我立刻联络你舅舅。)
随着母亲的笑声,任予晔嘴角也扯出苦涩的笑容,然后等母亲切断电话后,才如释重负的挂回话筒。
连续上了两堂为时九十分钟的课,任予晔在学生餐厅内点了一份鸡肉特餐和加了牛奶的微糖咖啡,为那早上因母亲打来的电话弄得没时间吃早餐的空胃,增添该有的食物。
一边用餐、一边在空白活页笔记本上以钢笔书写着,任予晔丝毫不受到午休时刻拥挤的用餐人潮影响。
「在写下一本散文集的稿子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他将注意力自笔记本上移开,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严家芸穿着一袭米黄色套装,手拿着摆上餐点的拖盘站在任予晔桌前,看着笔记本微微笑问。
「是啊。」任予晔微笑地回答。「编辑一直打电话来催稿,要我快点把最后两篇交出来,不然就要延后发行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今天早上才难得的迟到?」
严家芸拉开任予晔对面的椅子坐下,随着她的动作,一头在流行挑染的时代难得见到的乌黑秀发自肩头滑下,轻轻带笑的眼眸闪着慧黠的光芒,微翘的唇角有着揶揄的意味。
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原本还算愉悦的心情顿时蒙上阴影,任予晔按了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他出乎意料的反应引起严家芸的关心,她放下原本打算用餐的刀叉,直直看向任予晔。
任予晔苦笑。
「早上的确是有电话,不过不是编辑打来的,而是我母亲……」
然后他便将自己被受托要照顾侄子一事告诉严家芸。
「哎呀,这可真是灾难啊!」虽然说着同情的话语,但严家芸的反应却是毫不留情的娇笑。
「我错了,我不该告诉你的。」任予晔显然十分后悔自己的诉苦举动。
「别这么说嘛,我并不是在取笑你啊。」
十分努力地想停止笑容的严家芸,突然倾身向前。
「然后呢?」
「什么然后?」任予晔不解地看着她。
「真是的!」严家芸责备似的瞪着他。「就是你打算怎么照顾他呀?」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什么!」严家芸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你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他不是你侄子吗?」
「他虽然是我侄子,但关系可远着了,那孩子是远房亲戚,也不知道是我们家第几代的谁谁谁和他们家第几代的谁谁谁结婚,然后结下的亲戚关系,总之他是我侄子的事应该是错不了。」
「你还真冷淡。」严家芸略挑起眉。
任予晔不否认他表现得的确太过于冷淡,但在不久前的丧礼上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号亲戚,却得在不久的将来照顾一个素昧平生的侄子,而且那孩子还有精神上的问题,不论是谁都会无法接受的吧。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照顾一个小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任予晔单手托着额头,再度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
严家芸颇有同感的点点头。
任予晔其实是个很会打理居家环境的好男人,家里的东西多而不乱,摆得井然有序;因为常打扫的关系,屋子里看起来相当整洁干净;而且不晓得是母亲的遗传、还是长期自己一个人生活的关系,他拿手的料理已经可以开一家小型家庭餐馆,本人可以说是一个现代新好男人。
不过人不是十全十美的,任予晔的缺点就是集中力太过专注,一旦开始专心于某一件事时,便会对周遭所有的事物视而不见,包括自我管理上最基本的吃饭和睡眠;有好几次,他都因为睡眠和营养不足差点昏厥过去,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打点滴,也成为这所大学的奇事之一。
「这样吧。」严家芸翘起弧形优美的唇瓣。「刚好我以前有到医院当过义工的经验,有空我就过去你那里帮忙照顾你的侄子吧。」
「真的吗?」任予晔先是讶异的瞪大眼,随后感激的微笑。「你肯帮忙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当然──」严家芸唇瓣翘得更高。「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一点小小的代价就好。」
任予晔笑容僵在脸上,然后死了心的垂下头。
「好吧,你说吧,这次你又想要什么了?」
严家芸露出可人的笑容。
「最近我喜欢上的香水品牌要出一套限量发行的香水,还附送名家设计的银制化装盒,价钱只比平常贵二分之一。怎么样,我很人道吧?」
「我懂了。」任予晔随手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然后似是想起什么地眯起眼。
「这也顺便当作是我庆贺你的生日礼物吧。」
「哎呀!」严家芸挑起眉。「你还记得啊?」
「那当然……」话还没说完,几个女学生端着拖盘兴奋的走过来。
「老师,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
「不行。」任予晔立刻拒绝。
「啊!为什么?」女学生们发出似责难的惋惜声。「其它地方都没有空位了啊!」
「你们有三个人,这里只剩两张椅子,麻烦请你们用最简单的数理公式来算一下吧。」任予晔点清事实。
「老师……」
任予晔明显带着调侃的话语,让女学生们很不满。
不过不满也只有一下,其中一个女生指着另一边叫:「那边有椅子!」
随后,三个人就全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你真受欢迎。」待女学生们走后,严家芸看着任予晔好笑地说。
「啊?」任予晔偏了偏头。
「莫非你真的以为刚才那些女生是为了找空位才过来的?」
这个呆木头……严家芸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看看,其它在餐厅用餐的教授或讲师,他们的位子旁明明也有空位,但也没有多少学生主动要去和他们合桌;就只有你这一桌,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一直观望着。」
闻言,任予晔微微苦笑。
其实对某些女学生明显的爱慕之意,他不是没发觉,但是那些大多都只是少女情怀,她们只想有个对象来崇拜,却不是拿来谈恋爱;何况他可没有跟小自己近十岁的女生交往的念头。
「光说我,你不也一样?从你坐下时,就不知道有多少男生用可以杀死人的目光看着我。」
严家芸哼了一声。「再怎么样也比不上爱慕你的女生多,听说校内还成立了一个你的后援会。」
任予晔耸耸肩,嘴角微扬。「怎么?就只有女生吗?我以为我也很受男学生欢迎的?」
刻意的玩笑话,让严家芸更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露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当然不只女生,听说体育系的男生有好几个都在探你的喜好。」
任予晔愣了愣,随后笑了笑。
「告诉他们,我要一个会煮饭、长相可爱、还要听话,身材不能比我高、也不能比我壮,力气也要比我小,更重要的,在床上我要有主导权。」
听完,严家芸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师好色喔!」不知道是何时折返回来的,刚才那三个女生端着拖盘发出暧昧的叫声。
「你们不是去找空位了吗?」任予晔不为所动的带开话题。「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们去搬椅子啊,这样就有三张椅子了。」
如女学生们说的,其中一个人搬了一张椅子,然后三个人将拖盘适当的摆在桌上,把椅子调整好后,便自动自发的坐了下来。
「喂喂……」
你们也太自动了吧?任予晔头痛地看着领土遭人入侵。
不过说了也没有用,所以任予晔选择放弃。
「老师,你在写下一本书吗?」
「老师,我可以看一下吗?」
「老师……」
在女学生的连声轰炸中,任予晔和严家芸相视苦笑。
看来,剩下的文章他还是回家后再慢慢完成吧。
***
任予晔自认虽然不是好好先生,倒也不至于时常发脾气,严格说来,他真正发过脾气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现在,他就真的很想不顾对方是大自己一辈的长辈身分,质问他们有没有一点常识。
当他才从学校回到家,就在门口看到舅妈拿着一个旅行袋,身旁还带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时,他的内心就有些不悦。
今天早上才接到母亲要他帮忙照顾侄子的电话,没想到傍晚回家就看到他们把人送上门了。
尤其是看到那个孩子散乱着头发,穿着明显过大的旧外套,两只手臂没有穿过长袖、而是藏在扣起钮扣的胸前,任予晔更是皱起眉;舅妈则像害怕少年会突然逃跑般,紧抓着他空无一物的袖子。
都照顾他半个月了,至少也帮他把衣服穿好吧!
这样些微的不悦,在任予晔让舅妈和少年进门后,爆发成为强烈的怒气。
因为发现少年冒着热汗,任予晔要舅妈帮他脱掉外套,舅妈一阵嗫嚅后,还是迟缓的脱下少年的外套。
任予晔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少年的手臂之所以没有穿过外套袖子,不是因为他自己将手臂缩在外套内,而是因为他穿着长袖的两只手臂,从手肘到手腕部分,被人用胶带交叉紧紧绑在胸前的缘故。
这种几乎只有在电影或电视上才会看到的景象,如今正呈现在任予晔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
任予晔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破口大骂,但是他过于低沉的声音反而更让人感到畏惧。
少年似乎也感觉到怪异气氛,原本飘移不定的目光停留在任予晔身上,瘦小的身躯微微缩了起来。
「那个……因为他老是动不动就乱碰东西,所以、所以你舅舅就说……用胶带绑起来的话,才比较不会出问题……」
大概也清楚自己的行为并不正当,或是被任予晔的阴沉脸色给吓到,舅妈吞吞吐吐的解释着。
「舅舅有带他去看过精神科医生?是医生这么建议他的吗?」任予晔的语气随着一句句的问话更为冷冽。
「没、没有……是、是你舅舅看电视上播的……」
舅妈的脸色越来越白,但她还是努力想表示合理性。「他说……医院里,有些精神病患都会把手绑起来……」
「所以你们没带他去看医生,也没有专人的建议,就自己随便用胶带把他绑成像神经病患一样?」
「你、你怎么这样跟你舅妈说话……」
也许是连日来照顾少年所带来的疲劳跟压力,原本个性怯懦畏缩的舅妈,似乎是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怒叫起来。
「他本来就精神不正常啊!你根本就不知道照顾一个神经病有多辛苦,居然还在这里指责你的长辈……」
舅妈接近歇斯底里的瞪着他。
「我还一直夸你妈妈生得好、教出了一个这么有学识的儿子……结果居然教训起你舅妈来了……亏你还在大学教书!连尊重长辈都不知道……真是丢尽你们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