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晨光透入屋内,内司志朗发现原本该躺在身边的水见冬生不见了!
「冬生?」
他有些焦虑地四下梭巡了一回,发现水见冬生并不在屋内,索性披上外衣往屋外寻去,没料到才刚踏出门口,就看见水见冬生正在练剑。
瞧着那不同于以往的熟练刀法,不但没了四年前的生涩,甚至展现出俐落又优雅的姿态,就如同他那轻盈纤长的身形,更像是在风中任意舞动的尖刃叶片,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着方向与目的。
渐渐地,内司志朗也看得入迷了。
虽然不知道水见冬生这些年来,到底跟了哪个流派的师父学习这般优雅的刀法。但是他看得出来,比起他这个剑豪,水见冬生的刀法更贴近他的御风流。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刀子不合用的关系,他看了许久,老觉得水见冬生的动作沉重了点,几乎是只差一步便能超越所谓的风。
「冬生,你先停一停,我拿把新刀给你。」
内司志朗唤停了水见冬生,回身进屋取出了一个沉重的木盒子。
那是过去四年来,他穷尽毕生所学为水见冬生打造的刀,只是未曾能亲手交给水见冬生,里头包含着他的思念、眷恋,他曾经望着刀上的纹路来回忆水见冬生的动作与笑容,仿佛将它当成了替身,如今他总算有机会让它到达应该被交付的主人手中。
「虽然我认为它还不够完美,但应该比你手上的刀来得合适。」
即使这刀是依水见冬生从前所指定的条件铸造的,但事隔多年,他想水见冬生应该是不记得了。
打开木盒,水见冬生有些受宠若惊的抽出长刀,在看见上头的纹饰时,甚至惊讶的张大眼睛。
「师父,这刀……」瞧内司志朗把刀保管得如此之好,他还以为是师父爱用的武器,可仔细看过刀身的形貌,这把刀……不会是为他所铸的吧!
「你试试吧。」内司志朗还当水见冬生只是惊讶他打刀的功夫,所以没去多想便催促着他试刀。
以水见冬生的刀法配上这长刀,想必该会无比的契合,毕竟那是他精心为水见冬生所铸的啊!
「刀背为真栋、刀身的坑纹是菖蒲造、刃文为砂流……师父,您还记着?」感动的心情哽在咽喉,让水见冬生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没想到内司志朗连他过去那难以让人接受的任性也全盘包容,甚至依着他的希望铸了刀。
内司志朗只是微愣,因为他根本不奢求水见冬生记得,他只是纯粹想为喜欢的人打造一把足以护身的刀罢了!
「我记着。」既然物主都说出口了,内司志朗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你的事,我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包括了水见冬生对他的爱恋,那将是他守护一生一世的珍爱。
「师父!」水见冬生握着长刀,手指轻抚过刀身,然后抬头望着内司志朗,自胸口满溢出来的感动勾起了他心海里的波澜,令他差点将不该重新拾起的感情脱口而出。
「我……想保护你,所以才铸了它。」内司志朗按上刀身,这上头的每条纹路都费尽了他的心思。「如果日后,它能在你需要助力时为你防身,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内司志朗不奢求水见冬生要带它上战场,或是由他这个刀匠所铸的刀替水见冬生扬名立万,他只愿这把刀在水见冬生身上寻得一处作用,代替他日日夜夜守护主子,令他心安。
因为想保护他,所以才铸了这把刀……
水见冬生闭上眼睛,没立刻挥刀试用,倒是将刀身打横,感受着它在手中的重量,以及,内司志朗的用心。
虽然他无法与内司志朗相守,但若不将希冀局限在世人认定的礼俗与情爱表现的形式上,身边长伴着内司志朗的心意,那他所求的这一份感情或许也是圆满的。
一思及此,四年间压在他心口的遗憾与痛楚,似乎在瞬间消散无影,留下的是无比的满足与踏实。
举起了内司志朗交给他的长刀,水见冬生返身、陡然一挥,霎时刀光掠过眼前,仿佛要将轻风分劈为二,呼啸而出的刀气更有如看不见的空气之刃,在耳边刮起了声响。
闭眼、复张眼,水见冬生就地练起方才的刀法来,只是这回,他没了遗憾,所以动作变得更为轻盈,甚至更加吸引人,只一刹那间,便勾住了内司志朗所有的目光。
更令内司志朗惊讶的是,水见冬生挥刀的速度在新刀的辅佐下,变得越来越流畅,甚至可说是突破了他的御风流,就像他当时见到和尚与他对打的棍法那般,让他即使目不转睛,亦无法跟上刀的速度,只能追随着一道永恒的刀影。
眼前这情景,是代表水见冬生终于超越了他,而且如他所预测的,先他一步寻得了刀的本质吧!
「冬生……」一道呼唤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就连内司志朗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开了口。
听见了内司志朗的声音,水见冬生自然的停下动作,回头望向恩师,对着内司志朗浅浅一笑。
「碎风。」没头没尾的,水见冬生突然吐出这样的词来。
「碎风?」内司志朗先是一顿,而后又一惊。
是了,刚才那速度、那流畅感,确实宛若刀身碎风啊!
「倘若师父不介意,我想以碎风为这把刀定名。」水见冬生回到内司志朗面前,征询恩师的意见。
碎风……师父铸的刀、他起的名,宛如他俩在不自觉中的相守,说来,也算是种幸福吧!
「碎风吗?」内司志朗瞧着那把因为有了水见冬生,因而显得益发亮眼的长刀,唇边也跟着泛起满足的笑意,「是啊,确实很适合,那就叫它碎风吧!」
就不知道,这把刀除了碎风,是否也能为人斩断迷惘?否则水见冬生为何一使了它,便能立刻掌握住刀的本质,使出超越风的刀法?
「因为碎风,我想我是超越了师父的御风流了吧?」
虽然在师父面前这么说是有些不妥,甚至显得过于骄傲,不过水见冬生还记得内司志朗说过,倘若有一天,他领悟了所谓的本质,便要将这武学的奥秘告诉内司志朗的事。所以此时水见冬生想说的,便是他弄懂了内司志朗毕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你果然是懂了。」内司志朗勾起骄傲的笑容,「果然是青出于蓝。看来我没有看走眼,你确实比我还早寻到刀的本质。」
将手按上刀身,内司志朗一边抚着刀上的纹路,一边问道:「那么,你是悟得了其中道理吧?」
当初,他们曾如此聊过,倘若水见冬生先认清了本质,就转达给他,令他了却毕生愿望。
「您说过刀法的本质在于心,可师父却穷究一生追求刀的本质,而不是心的本质。」这是水见冬生握着内司志朗为他铸的刀,所体会出来的道理。
「心……」内司志朗的眼对上了水见冬生,四目交叠的瞬间,他觉得脑子里似乎闪过一抹快到令他来不及捕捉的光影。
「这意思是……我寻错了方向吧!」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或许就是最好的注解,因为他只顾着自刀上索求答案,却忘了藏在背后的真理。
「倒也不是……」水见冬生有些困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师父明白,最后,他伸手覆上内司志朗的掌心,「师父,刀法就是您的心念啊,所以请您再次握起刀,也握住自己的心吧!」
不是专心一意的铸刀,在形体上做文章,而是体会握着刀、随意挥舞的感觉,以及提起面对内心弱点的勇气。
「对自己的心坦然,就能融入天地之间,也就能真正御风了。」
为了那无名和尚的一句话,内司志朗铸了十几年的刀,却没再使刀,若非水见冬生点破,也许他到现在还无法想透和尚的提醒吧!
当年他太过执着于手上握着的刀,而完全忽略了用刀的心,忘了使刀的一举一动,都在于用刀之人的心思如何考量。
亏他当年还以沉稳内敛的心思创了御风流,怎么后来却完全抓错了重点?
望着手中十来年没提起的长刀,内司志朗再度握起了它,试着挥舞几下,一股不算久违,但却显得有丝陌生的沉重感卷上了他的手臂,让他彻底感觉到十几年来空白的封刀生涯。
唉,他果然生疏了,即使现在回头再使刀,恐怕也追不上那一日水见冬生御风而破的美丽姿态了吧!
想着,内司志朗忍不住感慨起来。
此刻他脑海里想的念的,全都是那一日挥刀时优雅的水见冬生,不论是转身、跨步,还是他令刀锋在半空中划过的模样,都让他难以忘怀。
不知不觉的,内司志朗觉得自己的身边仿佛出现了水见冬生的幻影,而他与那道身影正相伴使刀,完美的默契令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就连刀身都变得轻盈起来,跟随着他的手腕转动而随心所欲。
风吹过,耳边的骤然声响勾起内司志朗的注意,他这才发现自己已在不自觉中分了心神,怎么手里拿着刀、心里却想着水见冬生?这下子方才的练习岂不是白费力气吗?
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刀上,内司志朗原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应该比起十几年前笨拙许多,可却没料到,由于他的分神、一心惦念着水见冬生,在没有刻意将意念渗入刀法的情况下,反倒将长刀挥舞得流畅且自然。
无法御风,是因为没认清握在手上的东西的本质。
对自己的心坦然,就能融入天地之间,也就能真正御风了。
突然之间,和尚的提点和水见冬生的谏言窜入了他的脑海,就像在他的思绪里灌入一道强而有力的劲风,只一瞬间,便吹散了他十几年来苦思不得其解的事物。
懂了……他终于懂了!
他自认潇洒,斩去世间情感,才能以洒脱超然的心念,创下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的御风流,只是他没想到,这却也成了御风流的最大破绽。
他忘了,风……也是自然之一,他想要更上一层楼,重要的不是抛去一切,而是包容一切、接纳一切,包括他对水见冬生的感情。
多么可笑的错误啊!不但让他完全弄错追寻的方向,甚至绊住自己,还让他失去了所有。
「冬生……」内司志朗松开了长刀,颓然地望向四周,在明白一切之后,他突然发现,没了水见冬生的林野里,竟是空旷的令他难以忍受。
原本烈火炙热的熔炉如今只余灰黑色调,不再冒出耀眼红光,内司志朗熄了火,不再打铁铸刀,而是重新举刀,将他的御风流刀法发挥到极致。
因此,在这座青岚山里,能见到的不再是锻铁的名刀匠,而是闻名天下的一代剑豪。
也许现实令人难以抗拒,但是内司志朗突破了自己心里的困境,再度挥刀,因为在他握住手里的刀柄时、当他感受着重量之际,他等于是接纳了自己懦弱的一面。
过去,他不敢承认自己拥有一颗喜欢上水见冬生的心,即使这份感情万不可能在此世传达,更不可以表现于外,但至少,他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刀法终于突破了原先的境界,达到了他追求大半辈子的「御风」。
一边感受着身边轻风的流动,脑海里惦着那一日水见冬生的身影,虽然他不能真的让水见冬生伴在身边,但他们师徒依然可以一起舞刀啊!
领悟到这一点后,内司志朗的每一天都变得充实而满足。
练刀、观景、休憩,在自然的情况下融入自然,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只不过世俗终究还是与他有所连繫,在他专心挥刀练习的某日,这山上再度来了访客。
「内司大人。」一名手抱着婴儿的女子,和背着木箱的少年,在落日之前踏入了青岚山,在小屋前找到了内司志朗。
「你们是……北野城的人?」内司志朗从来人的衣服上瞧出端倪。
他打量着女子,心里不禁感到有些纳闷,因为女子身边除了半大不小、看起来没什么作用的少年外,似乎没有跟着任何人,可她却又抱着一名婴孩,就这样徒步上山,不会太危险了点吗?
照理说,水见冬生若有事寻他,就算无法亲自前来,也该是派遣武士或侍从前来通报才是。
「是城主派我来的。」侍女将婴儿抱到内司志朗面前,「水见大人说,少主要麻烦您照顾了。」
「他就是少主?」内司志朗有丝诧异,「只派了你们两个来?没别的人保护?」
这不可能!也太诡异了!
内司志朗抱过小少主,在讶于婴孩身子的柔软之际,也同时感受到了一股责任。
这是水见冬生的儿子哪!尽管见不着他人,抱抱这孩子,他也算心满意足了。
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得问个清楚。「你们城主确实提过想让孩子拜我为师,但是如此匆忙……是城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想来想去,眼前侍女与小少年的诡异行径,和水见冬生突如其来的决定,只能让他猜出这个结论,尤其前些日子水见冬生还与他提过结盟抗敌之事……
听着内司志朗的问话,侍女轻笑了起来,「内司大人果然就如城主所言,是多虑的人哪。」
从衣袖里取出信柬,侍女将水见冬生的亲笔信交给内司志朗,信中的内容,完全解答了内司志朗所有的疑惑。
为何只遣侍女和不起眼的小少年上山,是因为水见冬生还记着自己当时上山的排场惹得师父不快,所以这次只敢令武士陪着两人到山脚下,却没让大队人马带着礼物入山吵人。
而会在满月之后就送儿子上山的理由,则是因为和妻子商量过后,担心孩子自小养尊处优,养成与他年轻时同样的坏习惯,所以才提前送幼子上山,希望这个新的北野少主能在内司志朗身边度过幼年时期,不要像他一样,白白浪费十几年只学会了任性。
「水见大人吩咐过,希望我留下来一起照顾少主,毕竟女人总是比较会带孩子,不过若是内司大人觉得不方便,城主会另派侍从上山的。」
「既是如此,我就放心了,那么……为了避嫌,还是请妳回去禀告,另行派侍从过来,若考量到照顾孩子的问题,请派个年岁较大、有带孩子经验的妇人来吧!我想这样会比较周到。」内司志朗明白了水见冬生的心意之后,也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送个年轻侍女上山,只会让他不由得联想起水见冬生说要送女人给他的戏言,就算他无意,留个年轻女子在身边也多少会惹人闲话,所以这是非还是能避则避。
「是,那少主就拜托您,我这就下山告知水见大人,可在奶妈上山之前,这孩子就留在山上,先帮着您处理杂事吧,免得一下子多了个小婴儿,害您忙不过来。」侍女留下婴儿和书信,随即便转身下山。
既是受人之托,内司志朗便顺理成章地照顾起婴儿来,虽然对于孩子的照顾方法不甚热悉,初时有点手忙脚乱,但是接触新生命的温暖感觉,再加上是水见冬生的儿子,所以内司志朗倒是照料得挺开心的。
在这样忙碌的日子里,唯有留下打杂的小少年,让内司志朗感到怪了些。
因为这孩子像是很讨厌他似的,虽然会听从他的吩咐帮忙做事,却老摆张臭脸,平时也不太搭理他。
原本内司志朗是想,既然这小少年这么讨厌他的话,那等水见冬生另外派来的人手上山之后,就把这个小少年给送回去,只是没料到自从侍女一走,他连等了好多日,都不见再有人上山,让他的心里忍不住开始起疑。
「也许还是问清楚点好……」内司志朗哄睡了小孩后,径自出去寻找少年的身影,终于在河边看见了他。
小少年正提着两桶水摇摇晃晃的准备起身,见那瘦小身影一副快被压垮的样子,内司志朗连忙上前扶住他,然后一把接过其中一桶水。
「力气不够的时候,就不要逞强。」内司志朗解下小少年的担子,指着四周满溢出来的清水,「瞧,水都溢出来了,等你挑到屋边,两桶还是只剩下一桶,所以不如一次提一桶。」
「用不着你多管,反正我会把屋里的水缸装满!」少年不但拒绝了内司志朗的好意,甚至还不高兴的瞪着身边人人尊敬的剑豪。
「你好像很讨厌我。」内司志朗有丝无奈,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少年,但是由他的态度倒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怒气。
对于这个问题,少年低下头沉思了许久,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内心正在挣扎着什么,只是一直勉强将想说出口的意志压下来。
「有什么心底话就直接说出来!」
而少年不知是让内司志朗推了一把,还是真的忍耐不住了,突然抬头就对着内司志朗大声吼叫起来。
「我讨厌你是因为你根本不值得人尊敬,说什么一代剑豪,在大家都拿着刀抵抗宇方时,你却一个人躲在山上过平静日子!」
虽然水见冬生曾经交代他,不许他将这件事说出口,并且要他帮忙内司志朗,好好守着北野最后的希望——水见家仅存的血脉,但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少年就是忍不下这怒气,还把压在心里多时的不满全吐了出来。
听着小少年没半点头绪和前因后果的咆哮声,内司志朗好不容易才从中整理出事情的真相——原来,之前水见冬生在山上与他再会时所提之事,几乎都是报喜不报忧!
除了宇方从来都没停过对北野的侵略外,原来北野虽然和他城结盟,但由于各城的城主都暗怀鬼胎,所以这名义上的结盟依然无法令水见冬生安心,毕竟就连水见冬生自己都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人。
至于水见冬生向内司志朗提过的侧室,其实也是来自另一座城的公主,表面上说的好听,称为联姻,可实际上却是要互相牵制,公主奉命前往北野监视水见冬生,并找机会夺取北野,而水见冬生纳妾的目的,则是以公主的性命确保两城的盟约;而和水见冬生较处得来的正妻,早在生下于屋里沉睡的小婴儿后,便难产去世了。
不过这些骇人的消息,都比不上送孩子入山拜师的真相来得可怕。水见冬生之所以提早送他口中的小野猴上山,为的不是要这个新生少主拜他为师,而是希望能让这孩子活命,因为北野城早就已经求助无门,面临与宇方的最后一役了。
所以,当天水见冬生上山找他,为的并不是叙旧,而是来诀别的!
「冬生……」内司志朗万万没料到,真相竟远比他所能猜想的更加令人震惊!
在水见冬生疲于奔命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山上怡然自得的过活,也怪不得小少年会对他如此不满了!
虽然他明白水见冬生不肯讲出事实的理由,但是……
他爱冬生啊!叫他眼睁睁看着水见冬生送死,他怎么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