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首先将真砂和铁砂炼成大铁块,期间炉火的温度必须一直保持恒定,所以这火得烧上三天三夜;接着再把大铁块打碎,将碎铁分类,其中只能找出不到十分之一的玉钢,这才是铸刀的真正材料……」
内司志朗对在一旁帮着搬柴薪的水见冬生详细说明铸刀的过程,表面上看来仿佛在教导他如何铸刀,可事实上……
「师父,您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人就和铸刀一样,要能经过千锤百炼,耐过各种逆境,才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是这样吧?」水见冬生看着窑里的烈火,沉思了一会儿后,才转向内司志朗笑道,「谢谢师父。」
在他抛下少主的无聊自尊和身分之后,才体会到内司志朗在各方面对自己的用心,原来在许多生活的小事情中都包含了为人处事的道理,内司志朗先前没有明说,想来是希望他自己察觉,可惜他资质驽钝,空耗了这许多日子,到头来还是要人明说。
「冬生让师父费心了。」他一边道谢,一边忙着往窑里添柴,免得炉火温度下降,让炼铁的工作功亏一篑,完全不在意炉火的高热早让他流了一身汗,喉咙更感到口干舌燥。
内司志朗有丝意外,虽然明白水见冬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他敏锐的程度,远超过他所能想像的。
但是,这样的孩子教起来才有意思哪!能够举一而反三,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所学倾囊相授。
「只要你有学到,那就不叫费心了。」内司志朗走近水见冬生,提起衣袖替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瞧你都让汗湿透了,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吧,免得风一吹就染了风寒。」
小家伙原本就不是做粗活的孩子,如今见他一身汗,想必是累了。
「师父不也一样吗?」水见冬生摇摇头,起身离开却不是为了沐浴,反而从柴房抱来更多木材。
「您说今天是关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温度降下来,所以我陪师父看着炉火,而且土窑旁边这么热,不会染风寒的。」水见冬生朝内司志朗露出笑容,此时的他,脸上不再是高傲任性的少主面具,只是个尊敬刀匠师父的小徒弟,想陪着师父帮上一点忙。
「再说,哪有师父继续忙着,但徒弟径自休息的道理。」望向燃烧的烈火,没管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水见冬生苦笑着叹气,「要是我会的再多一些,就能帮您顾炉火,让师父休息了……」
面对水见冬生的贴心,内司志朗只是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容,那股发自真心的关怀和体贴,令他平静多时的心渗入了些许暖意。
或许是一个人在山上待得久了,他几乎快忘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可水见冬生的出现,倒教他忆起了忘却已久的温情接触。
不管是先前抱着他、哄他,或是现在水见冬生开始无条件地为他付出的感觉,都是令他有点陌生、又有点怀念的情感。
这种温暖、又带些微甘的情绪,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让他开始习惯与水见冬生的相处,习惯了与这小家伙一起研究晚上的菜色,甚至一起找食材,或是在桌子的对面有个人陪着吃饭和谈天,在他累时会冒出一双比他纤细的手臂努力捶背……
不可否认的,这种感觉,其实还挺不坏的。
「你啊……」内司志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半是说笑地应道:「若是你这么快就把师父我的招式都学会了,那我的面子要往哪儿摆?」
「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若是教出个好徒弟,师父您不也与有荣焉吗?到时候这面子才大啊!」水见冬生笑了出来,语气虽是轻松的,但他却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习得内司志朗的毕生所学。
「而且就算师父铸刀的工夫让我学走了,您还是有独创的御风流刀法啊!」
这原是他上山、留在内司志朗身边的目的,但现在,这绝世武学对他来说似乎也没那样重要了,因为他从内司志朗身上,学到了更实际的东西,能让他受用一生的谦虚和体贴他人的心。
「刀法……」内司志朗的思绪闪过一抹空白,那曾为他带来名声的御风流,其实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只不过……
「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刀法也需要人心来操控,才能变得强大,倘若自己的心意都寻不定,又不懂得其中的本质,那即使刀法再强,终究还是会有破绽的。」
摇摇头,内司志朗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水见冬生的话,让他忆起自己的过往。
过去他一心钻研武术,甚至创下了传说中能斩断风吹、比轻风还快的刀法,所以被人尊以剑豪之称,但却没人晓得,其实这刀法并没有外传的那么强。
因为他曾经败给其他武者,而且对方还是个身材不高,看起来平凡普通的和尚。
那和尚的木棍比他的刀还快,若真要说「御风」的话,那位和尚所使的棍,才是真正的御风流吧!
「师父的刀法……有破绽吗?」察觉了内司志朗的表情变化,水见冬生不自觉的顺着师父所说的话语,推出这样的结论。
指尖微震,内司志朗露出了难得的情绪波动。
他瞧向眼前这个小少年,眉梢微垂,吐出一声混入叹息的苦笑。
「冬生,你真的是个……很纤细、很敏感的孩子。」
微风扫过林野,在两人的身边刮起呼啸声,内司志朗伸手牵起了水见冬生的手,那比起自己小上一大圈的白嫩手心,看起来宛如上好的白瓷茶器,他静静地瞧了许久,才续道:「那个人……他不似年轻的我那般爱慕名利,在赢过我后,他继续云游四海,临行前只对我说了几句谏言……」
无法御风,是因为没认清握在手上的东西的本质。
就为了这句话,在冀望自己可以更上一层楼的意念驱使下,他躲入山中,开始学着铸刀,希望能够了解什么才是刀的本质。
谁知道,这一待,竟让十几年的时光流逝,直到他成了名闻遐迩的刀匠,甚至是忘了原本的目的。
摸着水见冬生的手心,不期然地,内司志朗的心里突然感到些许空虚落寞了。
他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结果还是找不着他所要的。
而这孩子的将来又会是如何?这白嫩的双手,将来也会握着他所铸的刀上战场吗?
水见冬生是否能超越他这个师父,寻得刀的本质、找到他探求多年的真谛?
「如果将来你找到我欠缺的事物,那就告诉我这师父,让我了却这毕生的志愿吧!」
内司志朗冲着水见冬生吐出笑容,这埋在心底多年的事,他从没对旁人提过,一来是年轻时放不下身段,二来是这荒山野岭也没人可倾诉,而今,水见冬生的出现,或许正好填补了他生命里那段小小的空白。
能够对他人倾诉这件事情的始末,是否代表着他自己也有所突破了?
看着内司志朗略带严肃而落寞的表情,水见冬生突然把手抽了回来。
「师父,您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话没说完,这个毛躁的小少主已经丢下炉火,钻进林子里跑得不见人影。
内司志朗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间拉着水见冬生说了许多,木材在炉里燃烧的声响提醒他正在锻铁的事实,让他连忙回神往土窑扔柴火。
好不容易稳定了炉火,他再度坐回位子上休息,心里还在惦着水见冬生不知上哪儿去时,突然有条沾了河水而显得冰凉的巾子贴上了他的脸颊。
「师父,请用。」水见冬生气喘吁吁的递上布巾。虽然在木屋和树林深处的小河间来回,害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也红了起来,但嘴角勾起的笑容却能让人也感染上同样愉快的心情,忍不住想跟着他一块儿笑、一起放松。
「你去了河边?」内司志朗接过布巾,那凉透的感觉浸在充满汗水的皮肤上,原该显得舒服无比,可此时他却觉得胸口深处,像是被一股暖流窜过,涨得他心口有些发疼。
水见冬生的笑拂去了他方才的阴霾,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与多年来的疑惑。看着那愉快的笑容,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寻不寻得到目标,似乎已不重要,反倒是瞧着水见冬生的欣喜模样,让他的心情更好!
「谢谢你,冬生。」一伸手,内司志朗把水见冬生搂进了怀里,那股很久没接触过的人体温暖突然让他觉得怀念起来,而抱着这小家伙的感觉,更令他心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也许将来,你会成为我的师父也说不定……」喃喃自语似地,内司志朗突然没来由地吐出了这么句带谜的回应来。
「师父,您想太多了。」水见冬生笑着离开内司志朗的怀抱,将抱在手里的竹筒递上,「我想师父大概是热昏头了,才会想东想西的,所以我替您拿了茶水过来。」
不只是回屋子里替师父倒茶,因为知道内司志朗这几日得顾着炉火,所以他事先砍下竹子,用竹筒装了茶水泡在河川里,好让内司志朗口渴时有冰凉的竹筒茶可喝。
「你倒学得快。」内司志朗打开竹筒,仰首喝了几口,看见水见冬生那红扑扑的脸蛋,他将竹筒递还给水见冬生,拿了方才的冰凉巾子往小家伙的脸上抹了抹,笑道:「擦擦脸,坐下来喝点水吧,你一定累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几乎不需要考虑到旁人,可今天有了水见冬生,虽然令他在工作时会分神,但是水见冬生却也会反过来细心地为他注意些小细节,这样的默契让他感到很是自然,所以也就更想照顾这个小家伙。
「不是我学得快。」接过竹筒跟着在内司志朗身边坐下,但水见冬生的脸上却没有让师父夸奖的喜悦。「以前,在大热天里,不凉的水我是不喝的。」所以下人们只得用同样的方法,为他这个少主备上冰凉的茶水。
其实不光是喝茶,许多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他都处处刁难下人,只为了自己舒适,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觉得对不起旁人。
「十七年……这十七年中总是别人在服侍我,现在我大了,总要学着帮其他人做点事啊,替师父准备凉茶,只是个开始。」而且他用了十七年才学会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算都是慢的了。
「是吗?」内司志朗听着水见冬生的回忆,突然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好,我会被你这徒弟给宠坏的,在这样的大热天给我凉水和巾子,以后若没你在身边,那我该怎么办?」
他原只是想逗逗水见冬生,好让他转换心境,就如同水见冬生暗地里关心他一般,但是话一出口,他却感到些许寂寞了。
是啊……小家伙终究还是背着北野城少主的身分,总有一天得离开他的,到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对于现在已经适应水见冬生存在的他,将来是该跟着下山、尽他之力留在水见冬生身边当他的师父,还是独自一人守着山、守着刀、守着他的铸刀炉,甚至寻着那个不知在何方的目标?
蓦地,内司志朗的脑海里,竟直觉地兴起了长伴这小徒弟身旁的念头来了。
是因为有了温情,所以他变得害怕寂寞了吗?
还是……有着其他的缘由?
「到那时……我就派人上山代替我伺候师父。」
即使内司志朗不提,水见冬生也知道自己的身分和职责,虽然他也同样习惯了身边有个能领他成长的师父,但两人的人生目标终究不同,是不可能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我想很多人都会乐意服侍您这样的一代剑豪。」为了遮掩心里的寂寞,他跟着开起玩笑,「所以我就送想当师父妻子的侍女上山吧!」
「用不着了。」内司志朗眼神一黯,他发觉除了与他合得来的水见冬生以外,实在很难想像旁人陪伴着他的感觉。
「如果不是你,不如我一个人过活吧!那倒自在一点。」不知怎么的,这带几分赌气、又有些孩子心性的话,竟不自觉地从内司志朗的口中溜了出来。
水见冬生眨了眨眼睛,像这样满是任性意味的话语该是出自他口中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内司志朗开的口?
不过……相同的心情,他也是有的。
倘若不是提携、包容自己许多的内司志朗站在身边,那样的感觉到底还是不同。
微微的叹了口气之后,他转向内司志朗认真地问道:「师父为何一个人隐居在山里?」
如果不是必要的原因,他是否有可能说服内司志朗和他一起下山?
「我不是在隐居。」内司志朗苦笑道:「我是为了找寻刀的真正本质,只是至今犹寻不着,所以我才告诉你,若有一天你寻得了,就告诉师父我,让我了却这志愿。」
若真是想隐居,他也不会成为名刀匠了,他应该更清心寡欲一点的。
听了内司志朗的理由,水见冬生只是静静地点了头。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超越师父,甚至是早一步悟出刀与武学本质的能力,但内司志朗与他所追求的,果然是不同方向的未来。
因此,要想请求内司志朗下山,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就回去练我的剑吧,如果哪天我领悟了师父所说的本质,我一定会告诉您的!」强压下失望的情绪,水见冬生缓步离开了内司志朗的身边,径自回屋里取了长刀,往林子里踏步而去。
拔出明亮的刀身,水见冬生高举着刀,令刀尖指向了万里无云的晴空,刀法的本质在于心,这道理明明就是内司志朗告诉他的啊!
照理说,内司志朗早该是个没有迷惑的人才对,为何他还会想寻求所谓的本质?
而且,比起这个问题,倘若他真的有天分,能找到内司志朗毕生追求的答案,是否就能将他敬仰许久的内司志朗留在身边?
虽然是个渺茫又不确定的目标,但是……
水见冬生放下杂念、凝起思绪,开始专心练习起从前学过的每个刀法,希望藉由这些他从未认真练过的刀法,带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