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阳光穿过枝叶,照着林子里的一方小天地,可过了正午的小木屋却依然门窗紧闭,仿佛外头的时间流动和屋内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或许是高烧耗去了体力,水见冬生一躺就到了第二天中午,直到烧退了,脚上的伤也开始消肿,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藉着窗缝流进来的微光,他看了看四周,想弄清自己跌下山沟,被人送回小木屋,迷迷糊糊沉睡下去之后,现下到底又是什么样的状况,可他没想到,在他动了动依旧发疼的右脚,然后稍稍转头之后,竟发现内司志朗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师父……」他讶异的惊呼,却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把靠在墙边合眼休息的师父给吵醒。

但为何是内司志朗在照顾他,父亲派来的两个侍从上哪去了?

他记得自己被带回木屋后,内司志朗替他治疗骨折的伤处,但在那之后呢?

一点一点的,不甚清楚的印象慢慢流回水见冬生的脑子里,让他记起了昨晚的荒唐告白……

「我……我竟然……」手掌照样压在嘴上,只是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他竟然吻了恩师!

水见冬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仍闭着双眸熟睡的师父,整张脸瞬间红了起来,脸颊和耳根也莫名地变得火烫。

一想起昨天夜里的大胆言词、无视礼教的示爱,他就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没想到他居然对敬重的师父说了那样的话。

但不可否认的,在他心底,确实藏有对内司志朗的仰慕,至于此种状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原本他以为这是因为内司志朗的高洁人品和得体的处世态度,让他忍不住就将视线和心思定在内司志朗身上,因为这隐居山林的刀匠,是他向往、努力的目标,却从未把自己对内司志朗的心情往男女之情想去。

可昨晚意识不清的自己,在毫不压抑、拘束自己的思绪之后,竟让内心的情感导向如此结果——

他,水见冬生,喜欢上自己的师父了!

倘若只是喜欢,那他偷偷将心情藏着也就算了,糟的是他居然当着内司志朗的面说出来,甚至还主动吻了恩师,这下该怎么办?内司志朗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慌乱的心情让水见冬生乱了步调,只能呆呆望着还在梦乡的师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不过,就在他脑子里依然呈现极度混乱的状态时,内司志朗却稍稍动了下身子,跟着张开了眼。

「师、师父……」水见冬生只知道自己的嘴巴正一张一合的,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出声,又是说了些什么话。

「早,你好些了吗?」内司志朗抹抹脸,把视线定在水见冬生的伤处,「有没有哪边还在发疼?」

「没……没有。」为了不让内司志朗发现自己的脸正红得比美秋收之后的柿子,水见冬生连忙挪动身子,勉强起了身,避开仍传来疼痛的伤口,正襟危坐的向师父行了礼,「这点伤不碍事,却累得师父照顾冬生一晚,多谢师父。」

开口道歉和致谢,可他就是没勇气再提昨夜自己的荒唐言行。

「不打紧,你没事就好,我去拿新药来替你换上,顺便弄点热汤给你喝,你先休息吧,别再乱动了。」

内司志朗见水见冬生没多提昨夜的事,于是也就避而不谈,对他来说,小家伙的伤势和将来,远比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还要来得重要。

昨天晚上他瞧着水见冬生的睡脸,将过去到现在的事一点一滴地堆叠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对小家伙的在意程度,由一开始只觉得他是个傲气任性的少主,到后来当成是贴心的伙伴,甚至进而想疼爱他、与他相伴,可是却没像水见冬生那样,直接而明白地转化为爱意。

只不过……对于水见冬生渴望的爱恋,就算他能回应,旁人也不见得会允许吧!

水见冬生身为北野少主,内司志朗相信城主宁可儿子将来娶妻生子,也不愿见他跟男人厮混。

只能说水见冬生还太年轻,所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不考虑所谓的现实,可他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小伙子,而是思绪成熟的大人了,因此在得到水见冬生的示好之际,他的心情完全是喜忧掺半,无法以欣喜或烦恼来论定。所以,无论他是否已经习惯小家伙在身边的日子,或是希冀水见冬生的相伴相随,现下他该做的事、该下的决定,却与他的真心无关,只能有一个答案。

自厨房端来热汤、取了药草,内司志朗一边不着痕迹地回避着水见冬生的眼光,一边为他换药,只是不时自水见冬生唇边逸出的呻吟声,还是令他的心里泛起了刺痛感。

那感觉就像张又细又碎、绵绵密密铺满他心里的网子,紧紧罩住了他的心,让他每回不小心与水见冬生的视线相对时,都会感到一股酸疼。

只是……就像在与敌人对战一般,即便伤口再疼、血流的再多,不举起手里的刀护住自己和攻击敌人,那么下场绝不会好过。

咬紧牙关撑过去,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想,城里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探你了。」

内司志朗瞧着水见冬生静静喝汤的动作,眼神甚至无法往他细致的脸庞上多望一眼。

吞下了真心,内司志朗将自己正在挣扎的感情往幽黑的世界里抛去,抬起头、沉声续道:「说起来你也到这里好一段时间了,等城内的侍从回来,你就跟他们一块儿回城去吧!」

这是无关选择的答案,也是他认定对两人都好的抉择,至于其余的情感与心头泛起的疼与痛,时间久了,终究会淡忘的。

「师父?」水见冬生手中的汤碗没再往嘴边去,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知道自己受了伤,父亲一定会担心,为此派人上山探视都算合情合理,但为何突然要他跟着下山?

「师父,昨天晚上……」想来想去,会让内司志朗改变与自己应对的态度,还一反先前的和善,决意送他下山的理由只有一个,恐怕是他对恩师那份无法见容于世的感情!

「昨晚?怎么了?你担心自己想撒娇的事被我讲出去吗?」内司志朗避开了水见冬生的眼光,起身准备往厨房收拾去。

不能看、不能想也不能回应,那是对水见冬生这个还有大好将来的小家伙最好的方法。

水见冬生一听即知内司志朗是在避重就轻,不过这事原本就不是能搬上台面的话题,所以既然内司志朗将昨天夜里的状况解释为撒娇……

「师父是因为冬生想撒娇,才要我下山的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水见冬生闭上眼睛,决心将那份依恋藏得更深一些。

「如果我不再向师父撒娇……」不再对内司志朗表露倾慕,就像平时相处的态度那般,「能让我留下来吗?」

内司志朗顿住了脚步。

小家伙果然是灵敏聪慧的孩子,一听就知道他在躲避什么,甚至,就连隐藏真心这回事,他都反应的如此之快。

「你已经长大了,该回去看看城里,也好帮着你父亲了。」

这是实话,自从水见冬生变了性子,开始虚心受教之后,学习的速度便快到足以在短时间内超越他。所以早些放他下山去,让他造福北野城居民、甚至是更多人,那才是最好的,至于他个人的情感,与天下大事相较,可就显得自私而微不足道了。

「师父,冬生还不成熟,还需要您的指导!」

虽然平时讨厌让人当孩子看待,但此刻,水见冬生却希望内司志朗拿他当孩子,甚至是个不了解人情世故、不懂所谓的情爱是怎么一回事的孩子,如此他就能待在师父身边。

而自己对内司志朗的爱慕……他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依恋,所以他会学着漠视这份情动,只要内司志朗让他留在山上,哪怕多一天也好。

「你的心到底成不成熟,你自己明白。」内司志朗摇摇头,依然没回过身去看水见冬生,「留在这里,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你的任性脾气和傲气早已被你热心学习和体贴的举动取代了,所以此时的你,回去北野城将可以学到更多事情。」顿了一下,内司志朗作了个深呼吸,「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冬生。」

「师父……」看着内司志朗的背影,那副他追随许久的宽阔背影此时竟不再令他安心,而是散发出沉重的气氛,像是刻意要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无形的墙面,让他永远也跨不过去。

内司志朗的心意已经表示的够明白了,就算他再不懂、再使性子下去,还是改变不了内司志朗的选择与决定。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泄露了真心,才会失去伴着师父的权利,甚至缩短了两人相处相伴的时间。

痛,他的胸口、全身上下都感觉得到,但是却与脚伤无关,因为他疼的是心、痛的是心,伤的……也是心。

可正如内司志朗所言,他已经成长了,所以就算旁人不明指,对于延展在自己面前的众多道路,他也很清楚自己该选择何路而行。

他是北野城的少主,将来要继续父亲的道路,带领居民、保护百姓,那才是他应尽的义务,以及一辈子怎么也抛不开的包袱。所以,尽管这场爱恋将他伤得再重,他都得忍住那份痛楚!

吞下了几乎要涌出喉间的苦楚,水见冬生忍着脚疼,朝背对着自己的内司志朗下跪、磕了头。

「冬生……受教了……」

一样的树影飘摇、山风清爽,打铁的声响依旧不变,只是这山林小屋的四周,今日似乎显得宁静过头。

内司志朗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回身想取竹筒茶解解渴,却在伸手扑空之际,才惦起他身后已少了个小家伙。

望着空空如也的四周,内司志朗突然觉得这林子似乎没来由地空旷了许多。

「还是先吃饭吧。」搁下刀具,内司志朗往屋内走去,习惯性地煮饭作菜,只是刀与砧板相碰撞而引起的回响,今日似乎特别大声。

有些出神地望着蒸气冒出,内司志朗将饭菜端上桌,两人份的碗筷像早已预备好一样静静地摆放桌面,令他想也没想就转头往外边喊去——

「冬生!吃饭了……」话语刚到唇边,他停住了。

瞪着屋外一片的风吹草摇,他陡然惊觉自己的生活与惯常,竟在水见冬生的伴随下,改变得如此之大。

水见冬生早已离开他,不再是黏住他的小徒弟了,那一日的分别所代表的,恐怕是将来的再会已经遥遥无期了。

「冬生……」不自觉地,内司志朗吐出了一句饱含挂念的呼唤,只可惜,回应他的,只剩风拂过林叶的声响。

转回屋内,他有些发愣地在桌边坐下,刚要盛饭,却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放上两人份的碗筷。

水见冬生总是盛满一碗给他,自己盛了八分满,说是个子小,吃得不多,偶尔给他整条鱼,他会剩下半条吃不完,直嚷着肚子很饱……

内司志朗拿起水见冬生的碗,怀念地以手指磨蹭着边缘。

「很快的,很快就过去了……」自言自语、像要催眠自己的话语,不停地自内司志朗口中迸出。

人啊,总在失去后才懂得什么叫重要,什么叫真理。

就像他现在一心挂着水见冬生而放不下,即使希望时间来冲淡,却也是徒劳无功。

水见冬生的笑脸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扩大,笑声在他的耳边不停回荡,就仿佛人还在他身边一般。

可事实上,就像他心口从没停歇过的痛楚那般,水见冬生早已回北野城去了。

「冬生……」内司志朗放下碗,再度吐露的呼唤划破了空气的寂静,拆落了他的伪装。

他还是惦着那小家伙的!

甚至,这样的感情,以水见冬生的话来说,该算是爱意了吧,所以他日日夜夜想着、念着、挂着水见冬生,只是现实让他却了步。

相较之下,或许水见冬生还比他有勇气,至少,小家伙对着他吐露过情感,而他却将之埋藏了。

听着不习惯的风声回荡,空旷的屋内只有他独自用饭的声响,内司志朗忍不住忆起水见冬生初次下厨的模样,那布满细伤的十指如今不知过的如何?是为了百姓拿起笔、处理政务,或是代父巡察、拉着缰绳?

又或者……

「我需要一把刀,刀背为真栋、刀身的坑纹要菖蒲造、刃文为砂流……」

停下了手边的筷子,内司志朗的耳边,突然响起水见冬生初上山时要求他铸刀的条件来。

喃喃念着那几项条件,内司志朗搁下了碗筷,露出坚毅的眸光,起身往屋外步去。

内司志朗注视着熔炉里的火光,跟着便搬来柴薪往内添加,让火烧得更旺盛。

「我会给你一把你要的刀,冬生……」

那是他对水见冬生的眷恋,也是他唯一该留给水见冬生的心意,甚至可以代替他,在水见冬生日后必需踏上战场时,成为相辅相佐的左右手——

一把无人能敌、足以保护他所爱之人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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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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