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光的流逝总教人难以察觉。尤其是在不知日与年过去多少的山林野地里,除了镇日打刀外,内司志朗几乎没去注意任何琐事,也因此,他连自己为水见冬生打了几年的刀都给忘了。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反覆铸刀,塑出心目中理想的刀身,然后再进行调整,每日每夜,他都在敲打烧红铁块与挥洒汗水交替的日子里度过,而每当他因为汗流浃背,伸手想到一旁拿巾子擦脸时,也不再为水见冬生的离开感到不适应,只不过,今天放巾子的地方,似乎多了点什么与平日不同,却又令他感到熟悉的东西。
冰冰凉凉的竹筒触上了他的指尖,让他下意识地回首张望,却没料到竟会瞧见一张陌生又面善的脸庞。
「师父,请用。」
略偏低的嗓音带些幽静感,比起他自己的粗犷声调细致许多,却也较之前少年般的高音听来沉稳了些。
「冬生?」内司志朗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注意到水见冬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打量着那张明显改变不少的脸庞,以及抽高变壮的身材,内司志朗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水见冬生依然是一张笑得开心的稚嫩脸庞,而不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气质沉稳、不再毛躁,纤柔脸蛋变得斯文许多,虽漂亮却不减英气,而他的双手手指更因年岁增长而浮现了骨节,看得出来是双长年握刀的手。
「请用。」水见冬生一脸笑意的递上竹筒茶,面对内司志朗的迟钝回应倒没什么明显的质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内司志朗接过茶喝了几口,甘甜的滋味令他的记忆仿佛倒流多时,定眼瞧向水见冬生,他讷讷地反问道:「你长得还真快,到底下山几年了?」
或许是因为不觉得自己会再与水见冬生重逢,所以内司志朗在看见水见冬生的时候,反倒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他。
是师徒?是父子?还是朋友?又或者是……
不期然的感觉悄悄爬上他的心底,让他恍惚了一会儿,他是做了白日梦么?否则水见冬生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北野城里日夜忙碌,忙着人生、忙着政务,也忙着体恤百姓、照顾居民,而不是出现在他的山林小屋里啊!
「四年了。」水见冬生浅笑着回答。
离开青岚山整整四年。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里,他成长了,个性也稳定了,完全脱去与内司志朗初见面时的稚气,但眼底似乎依然存有对内司志朗的倾慕,为了掩饰这样的情愫,他随口话家常,好淡化这样的感觉。
「因为城里有许多事得忙,一直找不到时间上山向师父请安,今天特地上山找师父聊聊,顺道向师父报告几个消息。」
「消息?」内司志朗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水见冬生真是来找他叙旧的,听见他话中有话的回应,他敛起想探问水见冬生四年来近况的心情,沉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是城主了。」
这个消息是好也是坏,好的是水见冬生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坏的是少主继位,也等于是前一任城主的噩耗——那位曾经令他尊敬、愿意为之效命的水见尚敬辞世了。
「城主他……」内司志朗不由得稍稍提高了音调,「所以你才会这么忙是吧?」
听到这个消息,其余的事情内司志朗就算不问,也多少能明白。城主的替换,再加上要熟悉各项事务,想必对水见冬生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不过见他这副沉稳的样子,想来应该是得心应手了。
只是没想到时间一过就是四年,原来他与水见冬生分别,已经相隔四年了?可他年少稚嫩的笑脸,至今依然烙在他的脑海里。
这只能说是时间不留情吧!不只带走了水见尚敬,也带走了水见冬生的年少欢笑。
但是,水见尚敬怎么会突然走了?他记得四年前相会时,水见尚敬看来依然健壮,可转眼间却……
「我说冬生,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内司志朗微蹙眉心,感觉有丝不对劲。
「是一年前的旧伤……」战争难免有人伤亡,面对死亡,不管是城主或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
「是吗?」内司志朗敛眉沉道:「那么,北野城近来可平安?」
他没忘记四年前水见冬生上山是为了找他铸刀、抵抗侵略,而水见尚敬也曾说过战争的事,所以在水见冬生继任后,这些事想必都得由他来一肩扛起。
虽知是无可避免的现实,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晃眼,他竟是与水见冬生在谈论天下大事了。
「师父别担心,虽然世事无奈,却也没这样沉重。」水见冬生看了看内司志朗的严肃表情,像是要令师父安心似的,嘴角勾起浅笑,转头看了看空旷的林野,他闭上眼睛享受着抚过面颊的轻风。「就像父亲大人,他是含笑走的,他认为我已经可以撑起北野,所以走得心安,而我也没让父亲大人失望,接手北野这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师父眼前的水见冬生,早已非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是啊,比起当年上山之时,你变得真多!」
内司志朗扯出一抹淡笑,不管水见冬生是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放下了心头烦忧,他这个师父总不好比徒弟还要紧张。
「进屋休息吧,正好是用饭时间了。」
转过身,内司志朗搁下刀具往屋内走去,身后跟着水见冬生的感觉让他的脚步不自觉的轻松许多,就好像这屋里原就该有两个主人。
「师父,让我来吧,今天您就好好休息,然后尝尝我的手艺。」
水见冬生也跟着进了木屋,却没让内司志朗下厨,他抢先一步进了厨房,拿了木架子上现有的鱼干和腌菜,动手做起晚饭来。
虽然内司志朗也想挤进去,可是就在他发现厨房已无他容身之处的同时,他才注意到,因为水见冬生长大了,所以这小小的厨房,已塞不下他们两个大男人,因此他只能待在外边望着那道有点熟悉、有点陌生的背影,心里则是五味杂陈。
「也许我应该把灶砌在外边。」内司志朗在后头探望着,「这里太小了,如果我也跟着进去,只怕是没办法动手帮忙。」
当然他倒不是真要帮忙,只是难得相会,没能瞧着水见冬生的脸庞,让他有种两人依然相隔很远的感觉。
一点点孩子气的任性和寂寞……可以这么说吧!
「就算灶砌在外边,也没让师父帮忙的道理。」
调好了味道,水见冬生盛了两碗咸粥,笑眯眯的回过身,将拿手料理递给内司志朗,能够重新站在这个山中小屋,再次为师父下厨,令他的心情大好,甚至先前与内司志朗谈起政事的沉重感也一扫而空。
「看来你不只学着怎么当城主,还学了煮饭。」内司志朗低头尝了一口,那与以往不同的味道令他有丝讶异。
「跟妻子学的。」
水见冬生推着恩师到了桌边,还替内司志朗泡了茶,然后才跟着坐下一块儿用餐。
「妻……」内司志朗猛地抬头,「你成亲了?」
过多的世事变化让他差点无力消化这些事实,不过所有的事都比不上这消息来得让他错愕,但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水见冬生可是一城之主,怎么可能没妻没子?他将来还要训练一个新城主出来照顾百姓呢!
内司志朗没注意到自己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只是喃喃自语似地应道:「是啊,你是该有妻子和孩子了。」
昔日的大胆示爱,只不过是水见冬生年轻时的迷惘,所幸他推了水见冬生一把,让他迷途知返,他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只不过他的内心似乎并不这么想,那股打自心底透出来的寂寞,依然缠附着他,挥之不去,即使在见着水见冬生之后,依然未曾消退。
面对这个话题,水见冬生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虽然他从没忘记眼前的师父,更不只将内司志朗当成普通的恩师看待,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抹去他必须扛在肩上的责任,不代表他与内司志朗之间能有另外的一条路可走。
相仿的孤寂与不舍,只能和四年前萌生的爱恋一同深深的锁在心底。
「我的儿子再过几天就满月了。」正视现实是让人忽视不成熟感情的最好方法,为此,他继续谈论着自己的婚姻。
「名字取了吗?」内司志朗配合水见冬生的话题继续往下聊着,尽管他真正想问的并非这些,但他知道,说开了心底话,对现在的两个人来说,都是没有好处的。
「还没,不过妻子却已经拿小猴这样的小名叫他了。」提起这不算好听的乳名,水见冬生忍不住笑了,天底下哪有母亲是这样给孩子取名的。
「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的吧!」望着水见冬生的笑脸,内司志朗还是跟着泛开了笑容。
也许他求的,就只是水见冬生的幸福吧!所以见着他这发自心底的笑,他倒心安许多了。
「不只是因为他的模样像只小猴子,虽然还没满月,他的任性可不输当年的我。」想起家里不是哭就是闹的小霸王,水见冬生就想摇头,「我看,干脆让他也拜您当师父吧,请您替我好好教训一下这只野猴子。」
「那也要他适应得了啊!」内司志朗吐出笑声,「不过有机会的话,看看他倒也不错,我想多少可以从他身上瞧见你当年的模样。」
一个与水见冬生相仿脾性的孩子啊……
如果有机会看着他成长,也许他会再一次见着当年那灿烂的笑脸吧!
「既然如此,我家的小猴就拜托师父了,到时还请师父不用手下留情。」水见冬生笑着看了看内司志朗,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倒是……师父没打算成家吗?」就算追求着目标而无法为其他事情分心,但一个人独居山林,多少还是会寂寞的吧?
而且算算内司志朗的年纪,早该娶妻生子了,虽然他无法成为内司志朗的伴侣,但还是由衷希望内司志朗能寻得踏实的幸福,如此他才能打从心底,放下这段四年的思念。
「我曾经爱过……」不自觉地,四年前那场仅只维持一瞬间的爱恋,突然跃入了内司志朗的心头,他很快地瞥了水见冬生一眼,「但是我亲手将他往外推了……」
成家吗?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但是唯有四年前那一次,他动了与水见冬生长相左右的念头。
如果不是水见冬生,他怕是再也找不着这般契合的对象了,而且他也无法想像由水见冬生以外的人来陪伴他。与其勉强自己娶妻生子,倒不如守着那份爱恋一辈子,或许也是种幸福,又不会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再者,水见冬生是城主,需要继承人,可他没这包袱、也没这必要,所以还是独自过活来得好。
「是吗?」
不知道内司志朗口中的对象便是自己,在听了这样的回应后,水见冬生的心像是遭利刃刺穿,这份痛楚来得又急又快,让他来不及逃躲或防备,虽然他是想着要帮师父找对象才提出这样的问题,可在知道内司志朗心有所属之后,还是免不了失落。
原来内司志朗早有意中人了啊!所以当初他才怎么样都无法陪在内司志朗身边吗?
「不过,我想时间能冲淡很多事,师父应该也可以忘了她,重新拾回自己的幸福。」吞下哽在咽喉的酸楚,隐瞒心底的叹息,水见冬生勉强扯出笑容,对着内司志朗劝道,虽然他明白这不过是空口白话,时间并不能淡去情感,却能叫情动沉淀为更加深沉的眷恋。
「我曾经这么想过,只不过这几年下来,我才发现爱恋一生的对象,似乎真的只能用一辈子去守护。」内司志朗摇摇头,「不过,知道他现在过得幸福,那也就够了。」
即使心痛,但是至少他能继续守着水见冬生,若水见冬生真把儿子送上山,他或许还能一慰相思之情。
明白内司志朗对意中人的用心,水见冬生只是沉默着,除了羡慕这个独占恩师目光的人,却不再劝内司志朗娶妻。
他静默的吃着碗里的咸粥,眼神有些茫然的随着桌上的烛光摇曳闪烁。
内司志朗不时打量着水见冬生,见他突然静了下来,心绪也跟着沉默许多,只是这般沉闷的气氛,却是他不希望在水见冬生的身上见到的,所以他忍不住打破沉寂开了口。
「倒是你幸福吗?冬生?」
听着刚才的谈话,内司志朗觉得水见冬生应该是幸福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为何偶尔会从水见冬生眼底瞧见一丝惆怅?莫非水见冬生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烦忧吗?
「北野百姓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水见冬生勾起笑容,说出口的应答却巧妙的避过了重点,虽然不够诚实,却也说明了他的成长,他不再是什么话都挂在嘴边说的孩子。
但为了不让师父担心,也怕内司志朗察觉到他的心意,他还是补了句回覆,「不过,倘若是问我个人,现在的烦恼也唯有家里那只小猴该取什么名字了。」
「只有这个?」内司志朗看得出来,水见冬生应该只是避重就轻,几年不见,他也学着不再事事表露于脸上了。「可是我瞧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眼光常发愣。」
他希望这只是自己多心,因为以常人的情况来判断,水见冬生除了担忧北野的政务,应该没什么烦恼了,可在刚才那一瞬间,水见冬生确实流露出带点忧愁的表情,就在他提起自己那场一生恐怕再寻不着的爱恋之际……
内司志朗微顿,脑海里的思绪也乍然停止,因为这前后连贯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说,水见冬生至今还挂念着对他这个师父的感情。
会吗?会有这样的事吗?毕竟他已娶妻生子,而自己也残忍地拒绝过水见冬生,仅将感情埋藏在胸口,打算隐藏一辈子,可是水见冬生呢?他是真的将一切都抛下了,还是像他一般,为了更远大的目标而暂时敛起个人情感呢?
「找?发愣?」水见冬生眨了眨眼,接着便开怀的笑了起来,「师父多心了,我不是在发愣,而是在发呆。」两者的差别在于前者是心事满怀,后者却将脑子放空,什么也没想。
「因为最近忙着和其他城结盟的事,所以有些睡眠不足,不过这也是我特地上山来向师父报告的消息。」水见冬生将音量放低,小心翼翼的将军情透露给内司志朗知晓,「为了抵御宇方的侵略,我和其他城主定下盟约,日后北野的百姓就能过着安和乐利的生活了,怎么说宇方城主都不会傻到和拥有众多盟友的北野为敌吧!」
「是吗?」
既然水见冬生没承认,内司志朗也不再追究,只是他的内心终究有着那么一份莫名的渴望,希冀哪天能与水见冬生相伴,所以听见水见冬生的否认,他反倒感到怅然若失。
「不过烦恼还是有的。」水见冬生看了看内司志朗,为了让沉下脸色的内司志朗再展笑容,他回复到十七岁的调皮心性,和师父开起玩笑,「为了结盟,我纳了友城送来的女子为妾,害我连晚上也忙得没办法好好睡觉。」
「妾?你纳妾了?」内司志朗不以为然地挑眉,甚至是提高了音调。在他看来,水见冬生虽已成年,却依然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想不到他除了妻子还有妾,这小家伙倒还挺懂得享受的嘛!
「那你这趟上山想必没什么空留下来叙旧了吧?」想到水见冬生在城内左拥右抱的景像,不期然的怒气和孤寂涌上了内司志朗的心头,口气也不由得变冲动了些,「原本我是想问问你要不要留下过夜,现在看来,你还是早点下山回家陪妻妾比较妥当。」
「正好相反,我是专程上山找师父叙旧的,因为纵有娇妻美眷伴随身侧,可师父到底是不同啊!」放下了空碗,水见冬生望着内司志朗笑道:「对冬生来说,能和您畅言一晚,胜过美人在怀。」
「你……哪儿学来的甜言蜜语,居然用在师父身上!」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水见冬生的客套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内司志朗还是觉得心口那道裂开的伤口渐渐被抚平了。
唉,没想到他习惯清淡生活这么多年,原本平静的思绪却被小家伙给完全打乱了!
「师父教过我要以诚诗人,所以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句句出自肺腑。」
水见冬生右手托腮地对着内司志朗报以笑容,逸开的笑意带些甜蜜,又有着令人怀旧的感觉,几乎要让内司志朗看得出神了。
「师父,看在冬生如此有诚意的份上,您就收留冬生一晚吧!」
久违的师徒相逢与彻夜长谈,让内司志朗重温四年前的旧梦,感受着枕边不时传来的温和吐息,他度过了不知该算漫长还是满足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