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田芬接着说:“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你是打着的过来的,当时我就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后来又看见了大学同学们坐着海顺公司的大轿车也进了殡仪馆。见到那么多老同学,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可以说百感交集,难过得不是个滋味。
“起先我还有点儿担心,怕被人认出来,可是你下了出租车往里走的时候,只是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掠而过,连一个短暂的停留都没有,当下我的自信心一下子就从百分之九十迅速提高到了百分之百。你想,最熟悉我的人都没认出我来,我还能在谁的面前露出破绽?我的表妹和你哭得很伤心,其他同学也都泪流满面,但我必须强忍着。一见到那个郝董和那个孟经理装模作样近乎悲痛欲绝的丑态,我又直想笑。原打算追悼会一结束就准备离开的,但又想多看同学们几眼,见他们坐在车里经过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犯了个错误,竟情不自禁地冲他们招起了手。手刚举过头顶,我就意识到这样不对,立刻就势改成了像交通警那样准予通行的手势。我当时还有一个打算,就是想趁人都走光的时候,跟你悄悄说句话,安顿你一定保管好我的那个旅行包,因为包里有我弄来的海顺公司走私的账目,要想摆脱困境,结束躲躲藏藏的生活,就靠那些账本了。看你走了过来,我刚朝你挪动了一步,没想到竟然吓着了你,当时你猛地往旁边一跳。更没想到的是,那个郝董把你让进了他的小车。不用想我就知道坏了,他猜到了账本在你那儿,盯上了你。幸亏当时我没跟你说上话,要不让他看见了,发现我没死还不再害我一次呀!我想,你肯定会走进那家伙的圈套,所以我就特别想悄悄地接近你。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到你家里,说明所有的事情。但是我每次一到你家的楼下就很犹豫,一来因为你胆小,怕吓着你,二来也怕万一被海顺公司的人知道了,连累你。在这期间,我在东州与这里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有一次我都上了楼梯,手挨到了你家的铁门,但还是犹豫得没敢敲。当时你听到了动静,喊了一声,一听就是以为外边来了盗贼,壮着胆子咋呼一声。我当时特想应一句“是我”,但不知为什么竟被你那声喊叫弄得就像自己真的是一个不轨之徒似的,拔腿就跑。从那以后我也就再没来找过你。”
方胜男听得入了神,一会想哭,一会又想笑,最后还是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却近似于哭。
田芬继续说:“在东州呆了好长一段时间,安安静静的生活似乎让我明白了许多,一个小小的百姓想扳倒海顺公司那棵根深叶茂的黑树,真有点儿异想天开,只盼着你不要再沾上那件事。所以我就想着,如果他们连哄带骗地让你把那个旅行包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海顺公司,或者他们在你家发现了那个包,一切就算结束,我也就死了心。另外从安全的角度讲,对你也是一件好事。可是话说回来,我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而且还有过那么一场隆重的追悼会,想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简直不可能。后来我就挑了一个我的‘忌日’,去祭奠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过去,也咒咒海顺公司早日倒楣。这次我没有用假发,而是去理发馆理了一个板寸,假胡须照样贴到了脸上。这一次,我穿得干干净净,而且把假胡须也洗得干干净净还抹了点儿魔丝,到了殡仪馆就说自己是自己的哥哥。既然已经到了殡仪馆,我就想把所有的东西都仔细看看,尤其要看看我这个大活人的骨灰盒,而且还想从里到外地亲手摸一摸。当时真没想到骨灰盒会那么重,好不容易才搬了出来。可是打开一看,就给愣住了,里面竟然装着我复制来的那些账本。一看就知道是你藏进去的,同时也知道了你打开了那个包,而且看懂了账目的秘密。你知道吗,我当时看着那些账本,心里真是很激动,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你,一边掉眼泪。我想,肯定是你觉察到了什么才这么做的。但是我不放心,怕东西继续放在那儿会被海顺公司发现,所以就掏出来塞进我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殡仪馆。也许是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怕海顺公司追着我不放,会有一天摸到东州,找到我的住处,于是又跑回来把账本放回了骨灰盒。谁知道来回这么一折腾,倒给正在暗查海顺公司的江队长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开了一个大玩笑。”
“心神不宁呗。”方胜男插嘴道,也像是在给自己的那段时间下着简短的定义,“后来呢?后来钱花得咋那么快,梁副局长找到你时,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田芬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说:“在外的日子真是很辛酸。住处解决了之后我就想到了打工赚钱,以免坐吃山空。要打工赚钱,身份证就成了最最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想方设法先搞到一张身份证。过去买身份证这种事也听说过,以为只要花点儿钱就成,谁知其中的猫腻还真不少。按照街上的喷字广告找过几个人,但那几个人都让人觉得诡诡秘秘言辞闪烁得特别不可靠。最后总算是见到了一个看上去多少能给人一点儿信任感的人,哪承想,这人正经是个骗子高手,骗术绝对炉火纯青。那一下,我兜里的钱又少掉了三千多。从东州到这儿来回跑了好多趟,也花掉了不少。我只得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开支严格紧缩在刚能维持基本需求的水平,一直盼望着能从网上看到这儿能有个好消息。钱一天比一天少,半年的时间真是过得很辛酸,有一天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数出了百十来块。就在困窘不堪的这个时候,电和水又偏偏双双用尽。没水不行,没电更不行,因为这个时候刚在网上发现了你,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也绝不可放弃。从网名看,跟你的外号相同,从谈吐上找找感觉,也很像你。按规定的最低数量买完电和水,所有毛票凑在一起,也只有十块五毛钱了。这十块五,维持了足足一个星期,接下来就只有挨饿了。还算不错的是,电话费没来凑热闹,离规定的最晚交费时限还有半个月,要不,后面的事情就很难说了。”
方胜男心里发酸,抹着眼泪问:“你在网上是咋知道我不在家的?”
田芬说:“打电话知道的呗。本来,我既不给家里打电话也不给你打,免得给你们惹麻烦。可是挨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头一天心里发慌,第二天不但心慌而且气短,一到第三天就开始头昏眼花,连神志都有些恍惚了。”
方胜男挂在眼角的眼泪,沿着两腮流淌了下来,呜咽着叫道:“田芬……”
田芬却笑了:“都已经过来了,还有啥哭的。你听我说,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急于想知道网上的‘绵羊’到底是不是你。号码拨了过去,听到的是电话提示,说你的电话因为欠费被暂时停机。停了机的电话还能上网吗?所以说,你不在家嘛。我当时猜测着,你一定是被我连累了,而且极有可能被海顺那帮人把你弄到了什么地方,限制了出入自由。手里拿着电话,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特别后悔当初把那包材料放到了你那儿,无缘无故地把你给坑了。同时也非常敬佩你,宁肯自己受折磨也没有把账本交给他们。因为账本就在骨灰盒里,我知道的。后来我就横下一条心,不管是不是你,都必须坚决约你见面。起初找你是想让你给我送些钱来,这个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个念头了。我想,如果真是你的话,我就应该把你换出来,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真没想到,这个“绵羊”不但就是你,而且正安安全全地住在公安局的宿舍里,还有这么两位身穿警服的好妹妹陪着呢。”
方胜男慢慢地低下了头,靠在田芬的肩膀上,说:“要是当初我把你的包好好地放着,不打开它,即便打开了也没有私自把你的钱送进股市,那我就不会受那么多惊吓了。咳,丢死人了!按时髦的句式说,都是贪心、失信惹的祸。”
田芬点点方胜男的脑门,说:“瞧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还提它干啥?”说着,和方胜男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惟有这样才能抹去那段流离的日子在心灵上刻下的阴影,惟有这样才能体味到阴霾散去之后重逢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