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雅雅,来这边坐,陪我看电视。」陆以轩拍拍身边的座位,又挪过来两个柔软的靠垫,对远在餐桌旁啃著课本的方尔雅喊著。
尔雅无奈地看他一眼,很想走过去。可离他那么近,她想做的绝不会是读书。
若是回自己房间去读,过没多久,陆以轩总要找什么藉口开门进去,那时当然还是读不成的。
「等我把这五页看完。」
「还要五页啊!你在读什么?」
「英文啊!」
「那好,我教你。我英文很厉害的,快过来。」他关上电视,坐正了身子,打算就要作育英才的模样。
尔雅也知他英文厉害。他高中没毕业就当了留学生,拿的又是美国名校的硕上学位,怎会不厉害?
可他肯定不会是个好老师,至少不会是她方尔雅的好老师。这个老师太不专心了。
「先说好,不可以动手动脚。」
「好。」他答得爽快。他是君子,只动口,不动手的。
「尤其不可以动嘴。」她又加上一句。
「不动嘴?」他无辜地反问,「那我怎么教你说英文?你是要学手语吗?」
「你会害我考不上大学的。」她抱怨的说。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你要学什么,我慢慢教你就是了。」她又不需要那张文凭。
「我一定要读大学的。」她坚定地说。
「为什么?一张文凭有这么重要吗?」他不以为然。
为了让我们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为了让我配得上你……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眼中的意思却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陆以轩静静地看了她奸一会儿,说道,「雅雅过来。」
她的脚步还是下由自主地走近他身边,捱著他坐下。
他把她拉进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你是不是还介意我那天说过的话?一个人生气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是不能当真的。我能念那么多的书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你幸运,不用年纪轻轻就要赚钱养家。你不必因此自卑,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知道吗?」
尔雅点点头,「可是我试试总可以吧!你老是不肯专心地教又不让人家自己好好的念……」
「好,好,都是我的错。」他放开她,让自己坐远些。「你念到那一页了?」
「第二章的开头。」
「好,先跟著我念一遍……」
两个钟头後,他放下手中的书本,「好了,今天就念到这里。」
「还有数学。」她抗议。
「小傻瓜,你不能一古脑儿的把课本里的东西全都装进脑子里的,要读得有效率。明天我就帮你订一个读书计画,再帮你找一些教材。你别担心,明年考不好,还有後年啊!」
「你是要我一年一年地考下去?」尔雅哭笑不得,「像古人一样寒窗十年吗?」
「啊,那可不成。」他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是会耽误他们的终身大事的。既然雅雅坚持要读大学,他还是帮她早点考上的好。「明天我们就开始努力认真的念,明年就要考上。」
刚刚是谁说过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的?善变的男人!「怎么现在你比我还急?」
「因为我年纪不小了。」
这和她念书扯得上什么关系?她疑惑地望著他。
「不想等到头发白了,才当爸爸。」他继续说著。
听出他的意思,尔雅又是惊喜又是害羞,把头埋进他怀中,不好意思看他。
「我们早就该结婚了,已经等了那么久……」他轻吻著她的发丝,「你愿意吗?」
「你还需要问我吗?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该矜持些,可是她等今天已经等了——不只一辈子……
「好,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结婚。」
「那,那要是没考上的话……」她并不十分有把握。
「当然还是要结的,我又不需要你那张毕业证书当嫁妆。」
「还,还有,你母亲会不会反对?」她一定会反对的。尔雅愁眉苦脸地想。
陆以轩低声笑了笑,「她等我结婚早等得不耐烦了,怎么可能反对?说不定过几天她就会从美国飞回来看你了。她早就在我的公司里安排了间谍,我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
「看我?」尔雅惊慌地喊,「你已经和她提过我了?」
「不用我提,自然有人去向她报告。我的秘书就是她介绍给我的。」陆以轩没有说的是:本来是要介绍给他当女朋友的。
「那怎么办?她一定会不喜欢我的。」她无助地扭绞著手指,声音带著泪意。
陆以轩抓著她的手,下明白她怎么会伯成这样,「别怕,只要是他儿子喜欢的,她一定也会喜欢。」他极力安慰。
「真的吗?」她仍是怀疑地问,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
「唉。」陆以轩忍不住叹气,「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
「我……我……对不起,我也下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那就想点别的吧!放心,天塌下来都有我顶著。」
「对啊,」她破涕为笑,「你早就长得又高又壮,是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陆以轩笑她老气横秋的口气,「喂,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对小弟弟讲话,把我当作未成年的少年了。」
尔雅愣了下,仔细回想,自己的确是有这个毛病。「你不会生气吧?」
「我是永远无法对你生气的,你还不知道吗?」他的唇落在她耳边低喃著,「不管你是怎样的,我都爱你,别再不信。」
他的唇渐渐地落到她唇上,然後停住不动。最後是她先忍耐不住,柔软的唇在他唇上蠕动著,舌尖带著灼人的热力采进他口中,已经没有空说话了。她急促的心跳应和著他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敲击著,像是在说:我相信……我相信……
知母莫若子。陆以轩的预言,没有多久就成真了。
方尔雅接到楼下管理员的通报後,立刻冲回自己的房间,对著镜子检查服装仪容。
头发很整齐,衣服穿得也端庄,看来没什么不妥当的。
门铃响了起来,她从放在玄关附近的一张靠背椅上跳了起来,很快地把门拉开,将叶婉清请进了客厅。
「陆——太太,你好。」尔雅胆怯地打招呼,没来由的畏惧让她选了一个疏远客气的称呼,好像她真只是陆以轩的管家。
叶婉清直愣愣地盯著她,足足有一分钟无法开口,然後她模模糊糊地吐出两个字:「寻寻……」
尔雅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叶婉清那有些反常的模样,倒让尔雅比较能够冷静下来和她应对,「陆太太,我是方尔雅,是陆先生的管家。您先请客厅坐好吗?要喝茶还是咖啡?我去帮您准备。」尔雅提起放在门边的两个旅行箱,领先往客厅走。
「不用了。亚历还没回来?」叶婉清的目光仍是片刻不离她身上。太像了……
「应该快回来了。您先坐,我把行李拿去房间。」
「先别忙,来这边坐,陪我说说话吧。」
尔雅只好放下行李,正襟危坐地就近找了张沙发坐下。她要知道些什么?年龄?学历?家庭背景?样样都不是她可以理直气壮去谈论的。忍不住著急地看了一眼时钟,怎么走得这么慢?
「方小姐几岁了?还在念书吗?」
句句都问在她的要害。尔雅嗫嚅地回答:「二十一了,在念补校……」
「哦,这么年轻……」二十一岁,是寻寻过世那年出生的吧!
尔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转动钥匙的声音。她如获大赦般奔到门边一把拉开大门,「你回来了!」声音中不只含著喜悦更有许多解脱。
陆以轩把她拉到身边,低头就要吻她。
尔雅忙把手搁在他胸前阻止了,「你母亲来了。」她低声说道。
陆以轩也没太意外。他牵著她的手走进客厅,「妈,怎么回来了?也不事先通知,我好让人去接你。」
话是这么问,他当然也明白母亲根本就是回来突击检查的。那吃里扒外的秘书八成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了。
他本来以为母亲一定劈头问他一句,「儿子,你什么时候结婚?」
可是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惊多於喜,还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态。
她下喜欢尔雅吗?难怪雅雅看来也是惊魂未定。他暗暗地握紧她的手,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怕,低头温柔地对她一笑,尔雅也回他一个不安的微笑。
叶婉清仍是沉默著,没有回答儿子的话。低头想著些什么,并下时抬头打量著尔雅。
「以轩,我去作晚饭,好不好?」尔雅坐立难安,只想落荒而逃。
陆以轩可不打算让她在厨房里胡思乱想。「我还不饿。妈,你饿了吗?」
叶婉清摇摇头。是那已成为陌生的「以轩」两个字打断了她的沉思。这个名宇已有二十年没有人喊过了。
寻寻的葬礼过後,陆以轩大病了一场。直到他可以勉强上飞机,她便半强迫地将他带到了美国,希望在一个新环境中,他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甚至给他一个新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对,只是偶尔在家人用旧名字喊他时怔忡著没有回答。
陆以轩是属於寻寻的,她以为陆亚历终於会属於另外一个女人。
原来他一直是陆以轩,从来没有变……
「我也不饿,刚刚在机场餐厅吃过点心了。」叶婉清回道。这女孩神似年轻时的寻寻,可她毕竟不是寻寻,只怕儿子到时候要失望的。可是这一回她不敢太过干涉了。这些年来,她没有一天不後悔当初为什么下顺其自然就好……
陆以轩拉著尔雅在沙发上坐下,她紧靠在他身边,低垂著头,不敢直视叶婉清锐利的目光。
「妈,我想我那好秘书一定很尽责地告诉过你我和尔雅的事了。」陆以轩半是开玩笑半是嘲讽地说。
「是啊,她是跟我提过你雇了一位年轻的女管家。」
「等雅雅考完期末考,我们就要结婚。」陆以轩决定还是早点把她娶进门免得夜长梦多。「妈,到时候,欢迎你回来替我们主持婚礼。」陆以轩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只是告知。
「哦,你们认识很久了吗?」据秘书所说,他们的往来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
「够久了。」久得他已记不清楚了。
「不再多交往一阵于?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这女孩实是在太年轻,和以轩太不相配。
婚姻只是一辈子的事,爱情却是永久的。陆以轩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坚定地对她一笑。
「方小姐和年轻时的寻寻模样可真像,刚看到她时我真吓了一大跳。」叶婉清还是忍不住提起。一是警告方尔雅,她不过是代替品;二是提醒以轩不要只是为了相同的包装所迷惑……
陆以轩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他以为是因为他喜欢尔雅才会认为她和寻寻相似。他从没见过寻寻二十岁时的模样,寻寻不爱照相,他手中甚至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原来他来不及认识的寻寻是这个样子的……
「大概是上辈子注定好,我所爱的女人就是这模样……」
上辈子。这三个字又让叶婉清想到一件事。
「你知道吗?上个月你锺叔叔,也就是寻寻的大哥有事到美国,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他说起一件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她犹豫著。
「只要是有关寻寻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该跟我说的。我早就成年了。」
「你知道寻寻的後事是她在退休时就替自己安排好的。」那一年她也才四十岁,却是「万念俱灰」。这是叶婉清後来才想到的形容词。「她还交给他大哥一幅素描,交代她死後务必要陪葬的。去年他们搬家在整理杂物时在寻寻的遗物中发现两大本素描,和陪葬的那一幅,画的全是同一个人。是她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画的。葬礼时他没有认出来,那时你还是个少年。後来他在我们家看到你大学毕业时的照片,才知道画的是你。」
陆以轩有些迷惑,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我和寻寻还不认识。」
「是的,你们还没见过面。就算见过面,她也无从知道你十年後的模样。这正是奇怪的地方。素描本我也带来了,就在我的行李中。」
「在哪一个箱子?」陆以轩迫不及待起身,「我去拿!」
「大的那个。」叶婉清沉重地回答。她仍然不确定让以轩知道这件事是对是错。可正如他所说,他已是成年人了,就由以轩自己来判断吧……
陆以轩按照日期一页一页地看著,那的确是他……
尔雅坐在他身边,静静地也跟著一页一页看著那些画像。
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锺寻寻画那画像时的心情……
第一幅是轻快喜悦的,仿佛充满了希望。画中人唇角凝著一个微笑,那笑意几乎要跃出发黄的纸张。最後一幅画中人的唇角却是抑郁的,眉头紧皱著,目光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角落里潦草地写著几乎难以辨认的几个宇:梦中人何处寻。底下跟著一个醒目的问号与近乎绝望的惊叹号。画中人的神情反应了执笔著的心情。尔雅可以想见当日画时,心中是如何不甘、怨恨又无可奈何……
之後还留有几页沉寂而黯淡的空白。
「寻寻年轻时一心只专注著念书,後来专注著事业,从不谈感情。三十岁时她到香港工作,变得老爱到人多的地方,她从来都不是爱热闹的人。对於相亲也来者不拒,却总是没有结果。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一直在找一个人,却始终没找到。她说那个人失约了。」
「他没有失约,」尔雅望著陆以轩的眼睛,「只是迟到。为什么迟到?」她问一个她从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陆以轩剧烈地颤抖了下,现在他终於知道寻寻临终前问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迟了三十年才到?
雅雅这句话又是为谁问?为了寻寻?还是为了她自己?
「以轩,还有一件事,或者我说了你永远不会原谅我。可是它在我心里那么多年,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还记得寻寻发生车祸的事吗?」
「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是一部闯红灯的车子。」
「那部车是闯了红灯没错,可是目击者也说了,寻寻本来是可以躲开的。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故意的,是我害了她……」
「妈!」陆以轩又是震惊,又是不信,母亲和寻寻一直是好友……
「是我逼著她离开你,还逼著她嫁人……」叶婉清低声说著,不敢看儿子一眼。
「你一直都知道我爱她……」
「是的,我知道,」她仍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儿子误入岐途……」
「我爱她,有什么错?」寻寻也总以为爱他是错的。
「我一直等著你迷途知返。可是你这条叉路走了二十年,还要继续走下去。」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方尔雅一眼。
「在葬礼上出现的那个男人,」和她一起走进旅馆的那个男人,在她房间里留下睡衣的那个男人,「是寻寻的情人吗?」
叶婉清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那是一个冷清的葬礼。「他是我和寻寻的学长,也是你爸爸的朋友,他一直喜欢寻寻,不过後来寻寻还是不给他任何机会。我知道的是他回台湾後他们见过两三次。」
那一切都是误会,是寻寻故意误导他;而他也蠢得没有发现。若是他那时聪明些,说不定寻寻不会……
「妈,不是你,是我害死了她。」他颤危危地起身,脚步虚浮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尔雅犹豫地看著他紧闭的房门,终於忍不住走了过去。叶婉清没有阻止,或者此时只有这女孩安慰得了他。
随他们去吧!只要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代替品,只要他不发现她只是个代替品。
尔雅轻轻打开他的房门,他侧身躺在床上,棉被蒙著头。
她掀开棉被的一角钻了进去,紧贴著他背後。一只手绕到他胸前握著他的手。
他的身子仍微微颤抖著,她放开他的手,手指往上轻抚著他的面颊,沾了满手湿润。
「唉,你别这么爱哭,寻寻定要笑你是长不大的孩子。」
陆以轩过了一会儿,止住了哭泣,才开口说道:「我宁愿让她笑我,只要她活著。她好狠的心!」
「她不是故意的,一定只是一时失神。她怎么舍得你为了她伤心了二十年……」
「那她就不该离开我……」他孩子气地喊。
「人常是身不由己。」
「你也会离开我吗?」他闷声问著。
「我不会,我发誓。」她郑重地回答。
陆以轩比较安心了,她不会食言的。
「寻寻和我原来上辈子就相爱了,难怪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我见你第一眼也觉得旱见过了。是不是我们上辈子也相识?她纳闷地想。
可是她不愿让他更加迷惑了。「还没吃晚餐呢,你不饿吗?」
「吃不下。」
「至少喝杯牛奶吧。」她哄劝著。
「不要,你陪我。」他霸道地说。
「那去洗个澡,换上睡衣,可以睡得舒服点。」
「你帮我洗。」他有点耍赖。
「好。」她也不拒绝。他今晚不会有心情对她有「不良企图」的。
等两人洗过澡回到床上,他已经换上舒适的睡衣,而她则穿上他的一件T恤。
「雅雅,你知道吗?寻寻是一个好可爱的女人……」他忍下住一再说著这个名字。
「我知道,你这么爱她,她当然是很可爱的。」她微笑著说。
「你一点也不嫉妒吗?」他有点不安。
「不会,」她答得理所当然,「我喜欢你这么爱她,我心疼你这么爱她。」
「雅雅。」他也喜欢一直念著这个名字。他总是分下清她们两个人……
「嗯?」她躺得太舒服,有点昏昏欲睡,本能地往他的胸膛偎得更紧。
「你睡吧!」他的手指在她发问穿梭,那韵律性的节奏让她渐渐入眠。
陆以轩却想著许多事,无法入睡。
他那受过科学训练的脑袋原本是不相信前世今生这类故事的,可是寻寻的画册又似乎只能有一种解释——
假如他和寻寻有上辈子,为什么寻寻不会有下辈子?他有点异想天开。
明天,他要带雅雅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