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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药,那种折磨她的痛楚已经渐渐消退,徐承勋也听她的话回家去了。

她用枕头隆起身子,弓起两个膝盖坐在床上,拉开床边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儿放着一个文件袋。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旧报纸来。

有时候她会想:

“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呀?”

跟杨振民分手后,她转到了中环置地广场另一家高级时装店上班,那只是另一个浮华世界。可她已经不一样了,以前爱看的那些小说,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给他,却发觉自己对他再没有感觉。也许是心中的柴薪已经燃烧殆尽,化为飞灰了。

现在,她想要许多许多的钱,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寻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后,她会离开这个使她绝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遥远的他乡。在那儿,没有人认识她。

于是,刑露拼命工作,没多久之后就升职了。后来,她为了多赚一点钱,转到一家珠宝店上班。然而,就在这时,父亲却雄心壮志起来,跟一个朋友合作做小买卖,结果却亏了本,欠了一屁股的债,刑露只得把她咬着牙辛苦储在银行里的钱拿出来替他还债。

刑露对这个她曾经崇拜,也爱过的男人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那天,她回到家里,把钱扔在饭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要是父亲骂她,她也许还会高兴些,可他却一言不发,走过去捡起那些钱。现实已经彻底把他打垮了。

刑露心里骂道:“真是窝囊!真是窝囊!”

刑露不再跟父亲说话了。

一天,她无意中在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则奇怪的广告。

广告上这么写着:

一位富有而孤独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轻人陪她环游世界。

酬劳优厚,应征者只限女性。

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

广告上只有一个邮政信箱的号码。

这则广告出现的时候,刑露正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

因此,她把相片和履历寄出去了。

第二天醒过来后,刑露身上仍然穿着睡裙。她推开窗户,清晨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排瘦树的枝吖在风中摇曳。她仰望天上的云彩,一片澄蓝的颜色映入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

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种新的喜悦之中。

她踢掉脚上那双蓬蓬松松的粉红色毛拖鞋,在衣柜里挑了喜欢的衣服穿上,回头却又把那双拖鞋摆齐在床边;这双拖鞋昨天唯一踩过的只是医院急诊室的白色地板。

随后她离开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买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花。

老姑娘说:

“你今天的脸色很好啊!平常有点苍白呢!”

刑露带着一个甜美的浅笑,说:

“你也很好看呀!”

她付了钱,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满天星。她微笑着走出花店,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光头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对面人行道的一块路牌旁边,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装和大衣,头戴便帽,口里叼着一根烟,怀里揣着一份报纸。看到她时,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打开手上那份报纸,装着在看报纸。

刑露已经发现他许多次了,他一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忍无可忍了,她朝他冲过去。那个男人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时,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罢休,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生气地问: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那人逼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他约莫四十岁,藏在粗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看起来愁眉不展,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说:“刑小姐,早!”

刑露没领情,有点激动地说:

“你干吗成天监视着我?”

男人眯细着眼,很有礼貌地说:

“我是来协助你的,不是监视。”

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说:

“我自己可以搞定!”

男人没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着他说:

“他对你挺好啊!”

刑露吃惊地想:

“原来昨天他也跟着我!”

她冷冷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

男人恭敬地说:

“刑小姐,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刑露一时无话。

男人又开口说:

“我得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男人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走开了。

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却骤然变了。

这个男人的出现,就像给了她当头一棍似的,提醒了她,她并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一个星期四晚上,徐承勋说好了会来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还没出现。

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门上挂上一块“休息”的告示牌,却发现徐承勋就在咖啡店外面,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神情有点落寞。

刑露惊讶地问:

“你为什么不进去?”

徐承勋看到了她,抬起头,沮丧地说:

“那个画商把我的画全都退回来了。”

刑露又问:

“他不是说很喜欢你的画吗?”

徐承勋回答说:

“他说找不到买家。”

刑露气恼地说:

“这怎么可能?你的画画得那么好!”

徐承勋苦笑说: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拒绝我!他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刑露愤恨地说:

“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

看到刑露那么激动,徐承勋反倒咧嘴笑了。他耸耸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潇洒地说:

“我还可以拿去给别的画商,总会有人懂得欣赏的!我们走吧!去看电影!去庆祝!”

刑露瞪大眼睛看着他问:

“庆祝什么?”

徐承勋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说:

“庆祝我们仍然活得好好的!庆祝我们在一起!庆祝我会继续画画!我是不会放弃的。”

那天以后,他把作品分别送去给几个画商,送去之后就没有任何下文。随后那些画跟几封信一起,陆续退回来了。

徐先生:

不要气馁。自古以来,艺术家往往比他身处的时代走得快一些。

诚心祝福你找到更有眼光的画商。

艺轩总经理

顾明光敬上

亲爱的徐先生:

感谢你的信任,把大作送来敝店。

敝店私下做过一些推广活动,惜反应未如理想。

此事万分抱歉。

艺星轩总经理

白约翰敬上

徐先生:

敝店无能,

大作奉还。

云丰轩总经理

鲁光敬上

徐承勋把所有的信全都收集在书柜里。他对刑露开玩笑说:

“将来我成了名,这些信全都会变得很有纪念价值啊!”

刑露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永远那么快活,任何的挫败仿佛都没法把他打垮,只能让他眉头轻皱一下。

她咬着牙说:

“这些人太没眼光了!”

徐承勋豁达地笑笑说:

“即使这些人全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拿到街上去,摆个摊子卖画,也挺好玩啊!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的!”

刑露难过地看着他,徐承勋倒过来安慰她说:

“只有穷的时候,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吃面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刑露笑着问:

“是火腿鸡蛋面包呢,还是白面包?”

徐承勋微笑着回答:

“开始的时候应该还可以吃到火腿鸡蛋面包,然后也许要吃白面包了!”

刑露仰起脸看他,皱了皱眼睛,说:

“那么,不如先从排骨面开始吧!”

徐承勋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搂入怀里,说:

“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身体不好,以后要多吃点东西。”

刑露的脸抵住徐承勋的肩膀,那双乌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茫茫的黑夜。那个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仿佛突然出现在远方。

徐承勋说:

“每次到那儿看电影,你都会去看看这颗戒指。我想你一定很喜欢,所以买下来了。”

刑露有如做梦般仰起脸来凝视他,心里想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咬着嘴唇,问他:

“你哪来钱买?”

徐承勋笑笑说:

“我卖了一张画。”

刑露问:

“卖给谁?”

徐承勋回答说:

“就是姚阿姨啊!”

刑露狐疑地问:

“哪一张?”

她说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画室那边的画。突然之间,她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几天她总觉得似乎少了一张画。

她缓缓回过头来,吃惊地说:

“你卖了那张泰晤士河畔?卖了多少钱?”

徐承勋笑着回答:

“刚好够买这颗戒指!”

刑露心痛地说:

“她占了你便宜啊!那张画画得那么好,不只值这个钱!况且你根本没钱!为什么还要买呢?”

徐承勋伸手过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

“因为你喜欢!”

刑露止住话,身体颤抖起来。

她凝视着徐承勋,想起她曾经追寻的爱情是怎么背叛她的,她曾经向往的温馨又是怎么嘲笑她。这一刻,她死心过的幸福,在她没有去要的时候,却又飞舞着会来,用尖尖的鸟喙在她那有如死灰的心里翻出了一朵尚未熄灭的蓝焰。

她那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是那么想让她快乐,但她是不值得的!

她眼睛一热,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着声音说: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徐承勋仰头望着她,惊愕地问:

“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刑露看着他,脸上凝固着一种让他猜不透的神情,回答说:

“是的,我不喜欢。”

徐承勋百思不解地望着她,拿起桌上的那个红丝绒盒子说:

“我以为你喜欢……”

没等他把话说完,刑露突然抓起了搁在门后面的大衣和皮包,冲出了那间屋子,奔跑到街上去。

她踉跄着脚步,一边走一边啜泣起来,心里悲叹着:

“他是爱我的!”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一条手臂,她猛然扭过头去,看到了徐承勋,他迷惑地望着她说: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

她含着泪凝视他,心里说着:

“……趁着我还有良知……”

徐承勋问她:

“你到底怎么了?”

她断然说:

“我们分手吧!”

徐承勋愕住了。他问:

“为什么?”

刑露咬住嘴唇说: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徐承勋摇摇头说:

“怎么会呢?”

刑露抬手推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走吧!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是不会再见你的!我们分开吧!”

徐承勋吃惊地问她: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刑露激动地抽泣着,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她仿佛看到那个矮小男人正躲在远处阴暗的角落监视她。她终究开不了口。

她流泪的眼睛看着他说: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爱我!”

徐承勋松了一口气,这才明白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他紧紧地把她抱入怀里说:

“我会永远爱你。”

而后,他把那个装着戒指的红丝绒盒子放到她手里,说:

“送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

刑露的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来,搂着他,心里叹息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命运啊!”

后来有一天夜晚,刑露在咖啡店外面碰到姚阿姨,她正带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更瘦小的孕妇去看房子。

一见到刑露,姚阿姨就很热情地拉着她,扯大嗓门说:

“真巧呀!刚刚下班吗?”

根本没等刑露回答,姚阿姨自顾自说下去。她告诉刑露,那一男一女是小夫妻,太太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朋友介绍来看她在街角的一间出租公寓。他们是在附近上班的,一个是秘书,一个是文员。那对畏畏缩缩的夫妻就像两只呆鹅似的站在一旁,很无奈地等着。

刑露想找个办法摆脱她。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她问姚阿姨:

“你是不是买了徐承勋那张泰晤士河畔?”

姚阿姨一头雾水地回答:

“什么泰晤士河畔?”

刑露心里怏怏地说:

“她买了那张画,却不知道是泰晤士河!”

刑露告诉她:

“那张画画的是英国泰晤士河的黄昏景色。”

姚阿姨回答:

“我没有买过他的画啊!”

刑露生气地想: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姚阿姨突然“哎”一声叫了出来,说:

“他说我买了那张画?我知道是谁买了!”

刑露问:

“是谁?”

姚阿姨继续说:

“我不知道是谁……”

刑露说:

“你不是说你知道的吗?”

姚阿姨又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把那些画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前几天碰到他……他要我别告诉你……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刑露狐疑地问:

“你在哪儿碰到他?”

姚阿姨回答:

“不就是弥敦道吗……那天我去探几个旧姐妹,看到他在那儿摆地摊卖画……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的呀……而且天气又这么冷……挺可怜的……”

刑露颤抖了一下。

姚阿姨凑近她问:

“你怎么了?”

刑露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姚阿姨又同情地补了一句:

“你见到他……就别说是我说的……他是怕你不喜欢……”

刑露点了点头。

姚阿姨终于带着那对呆呆地等了很久的小夫妻走了,一老两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暗影里。

原来徐承勋偷偷瞒着她去摆地摊。刑露心里想:

“买戒指的钱是从那里赚回来的!他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呢?”

第二天夜晚,刑露来到弥敦道的地摊上,发现徐承勋果然在那儿。

她吃惊地躲在老远看他。徐承勋身上穿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衫和颈巾,地上搁着一盏油灯,十几张画摆在那家已经关门的银行的台阶上。他一边卖画一边在画板上画画。天气严寒,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路过,只有几个好奇的游客偶尔停下了看看。

这时,起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更显得他高大的个儿衣衫单薄,他连一件大衣都没有,双脚在地上磨蹭着取暖,看上去那么寒碜,却又那么快活,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口里还哼着歌,仿佛眼下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刑露想起他曾经戏言说:

“即使他们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去摆摊子……”

她没料到徐承勋真的会这么做。

她静静地来到他面前。徐承勋看到她时,脸上露出惊讶又歉意的神情。

他试探着问:

“是姚阿姨告诉你的?”

刑露抿着嘴唇说:

“那张画你说卖给她了。”

徐承勋咧嘴笑笑说:

“是一个英国游客买走了,那个人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他懂画!”

刑露说:

“这里一张画能卖多少钱呢?买不到一枚戒指。”

徐承勋雀跃地说:

“他一口气帮我买了三张。今天天气不好,天气好的时候,生意挺不错的!”

刑露板着脸问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承勋深情地望着她说:

“我不想你担心。”

刑露仰起脸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着徐承勋,带着几分苍凉,也带着几分失望,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永远也成不了名。

徐承勋摩掌着她冰凉的一双小手,轻轻说:

“回家去吧!这里的风很凉。”

刑露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留在他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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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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