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薛墨凝是在约定期限的前一天来到雪隐城的,薛笔净兄弟一起护送她前来,因为是要出嫁,所以她乘坐的马车是封闭式的,在到达雪隐城之后也没有与雪染碰面,被侍雪安排住在城南的一处住所。
有不少宾客也陆续前来,虽然雪染有意阻挡,但是侍雪强调这些宾客都是雪隐城多年结交下来的朋友,不宜得罪,他才勉强同意。
而侍雪在薛家人来到的这一天屡次代表公子到薛家这边走动,嘘寒问暖,让薛家两兄弟对她的厌恶感也减了几分。
临近日落,她又为几人送来了几件冬衣。
「雪隐城早晚温差大,大少爷、二少爷和薛小姐远道而来可能会不大习惯,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火盆,这几件冬衣都是全新的,但因为时间匆促,针法布料大概都不能入几位的眼。不过请各位放心,公子已经让人为薛小姐采买了江南最著名的金针绣坊的几十种布匹,几天之后就会有更多的衣服做齐。」
「倒也不必那么急,」薛砚清说:「我们为墨凝带来的行装中,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有不少。」
「是,薛家是江南富户,薛小姐是名门闺秀,衣服上自然不会有差,只是从明日之后薛小姐就是城主夫人,穿着打扮与以前也会有许多不同,所以重新制衣也是公子的意思。」
听到雪染还算是有心,薛砚清一直阴沉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些。
「侍雪,-跟我进来。」薛墨凝站在内室的门口,表情冷冷地说着。
侍雪起身拄着拐杖缓慢地走进去。
薛墨凝冷眼看着她,并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甚至没有示意让她坐在哪里,所以侍雪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
「薛小姐有什么要吩咐的?」她温和的问。
薛墨凝盯着她,「-和雪染,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主仆而已。」就知道薛小姐一定会在嫁入门之前将这件事情问个清楚明白,毕竟有哪个女人能够允许自己的丈夫在成亲之前另有所爱?
「主仆?」她冷笑道:「什么样的主仆?可以爬到主人床上的奴婢?」
侍雪从容应对,「我五岁起跟随公子,老城主为了让我便于照顾公子,命我日夜守在公子身边,同榻而睡已是惯例。」
薛墨凝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是她的表情太过于平静,全没有撒谎者所应有的慌张。
她尖锐地问:「-与他同榻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吗?」
「公子是正人君子,薛小姐不应该将他想得如此轻浮。」那一夜的拥抱应不算什么吧?她与他,仍算清白。
侍雪坦白和安详的态度让薛墨凝终于放下敌意,眸中的寒光也渐渐减弱了许多。「侍雪,-家公子的事情-都知道是吗?」
「自然不可能都知道,不过薛小姐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会知无不言。」
她叹口气,「还记得我当初在楚丘城和-说的话吗?我总是弄不懂他,也不知道嫁给他之后他是否还会对我这样冷若冰霜的,我总觉得他对-比对我好。」
这才是小女儿的心态,即使再有大小姐脾气,她依然有着女孩儿的玲珑心,想得知未来夫婿更多的事情,让自己的后半生能完美如诗。
侍雪轻声说:「当年老城主救我于危难之中,如今我跟随公子已经十二年,老城主和公子都待我有如家人一般,这份恩情我铭感在心,但是绝不可能同公子与薛小姐的情意相提并论。我只是公子的奴婢,薛小姐才是公子要相伴一生的伴侣。」
薛墨凝犹豫地问:「是吗?-觉得他真的会将我当作一生的伴侣吗?」
「公子会娶薛小姐不就已经说明公子的心意了?以公子的脾气,他不想做的事情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他做的。一旦成亲,就是一生一世,不可能改变。」
说到「一生一世」这个词时,她的心在滴血。
是的,她虽然答应要陪公子一生一世,但却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痴想,就算她永远留庄公子身边,但这份承诺比起公子与薛小姐的结发之情也会显得太过虚幻。
薛墨凝低垂眼眸,还是不十分肯定地喃喃自语,「但愿吧……」
「既然已经决定相伴一生,薛小姐为何会对公子如此不信任呢?」侍雪看着她迟疑犹豫的神情,忽然为雪染伤心。「若不能倾心交付,又如何执手渡过此后漫长的几十年?」
薛墨凝一震,看她一眼。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待她缓缓转身,她忽然又说:「如果雪染有意让-为妾,-可愿意?」
这是对底线的试探吗?侍雪的唇边流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但是没有让她看到。「薛小姐别拿奴婢开玩笑了,我只是个奴婢,永远不可能变成主人的,我与公子也只有主仆的缘分而已。」
「-真的对他不动心?」薛墨凝狐疑地问。
「薛小姐不信我,不信公子,难道连自己也不信吗?」她悠然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开。
以薛小姐的绝世姿色,有多少男人可以抵挡得了?而她只是个容貌平凡的小丫头,两相对照,还有什么可值得这位薛小姐担心的?
不到十二个时辰,就是公子与薛小姐的大婚典礼举行之时了,最后的十二个时辰,离别之期也在步步逼近。
她还在迟疑,应当如何和公子道别最为妥当?是静悄悄地离开,还是……直接面对他的面容,直接面对那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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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雪没想到今天除了薛墨凝之外,还有人在等着和她聊天。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就意外地看到门前有个人托着腮坐在那里。
「初舞公子?」她惊诧地说:「怎么坐在这里?行歌公子呢?」
「干么看到我就要问他?我特意在这里等-,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初舞大概真的是坐了很久,身下的雪花被他的体温溶化了不少。
「这里冷,公子还是到房内坐吧。」她推开门,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觉得这里更好,可以欣赏雪隐城的风景,不如-也陪我坐坐?」
看了他一会儿,她将受伤的脚小心地放到门前的台阶旁,一道陪他坐下。
「-的伤严重吗?」初舞侧过脸问。
「还好,黑罗-每次伤我都是点到为止,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行走如常了。」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
侍雪看着他,「初舞公子的伤好像也好了许多?」
「是啊,否则我也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侍雪,-家公子成亲之后,-准备怎么办?」
她淡淡一笑,「自然是继续服侍公子,还有城主夫人。」
「-自己就没有别的打算吗?」初舞悠然问道:「难道-就下想觅得一个良伴?」
「孤独终老又有什么不好?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这么多人陪着,还有公子得伺候。」她不会在初舞公子面前说出自己往后的打算。
但他却很讽刺地笑,「但是『-的』公子如今要变成『人家的』公子了啊?」他面对侍雪,「-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吗?」
「不知道。」虽然与初舞公子相邻而坐,距离很近,但是却没有和公子在一起时的紧张心跳。
初舞又露出那顽皮的笑容,「我想问问-,如果我要带-走,-肯不肯?」
出乎意料的一个问题,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我的起舞轩啊。我身边一直缺少一个像-这样体贴入微的下人,更何况,我觉得以-的姿质,做一个下人未免太可惜了。」
他的话似真似假,口气也似实似虚,她皱了皱眉,「公子是在和我说笑吗?」
「我亲自来找-,自然不是在和-说笑。」他收敛起笑容,「难道要我板起面孔-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仍然不解,「你的意思是,让我追随在你的左右?」
「-要是开不了口和雪染公子说呢,那就我去和他说,反正他身边伺候的丫鬟无数,虽然-是不同的,但他也未必不肯放人,或者……」他诡异地笑,「我就和他说,是我看上-了,-也愿意以身相许,希望他能成全。」
侍雪被他的话弄得啼笑皆非,但又触动了她的一个心结。如果她直接和公子提起她想出城,公子肯定不会轻易首肯,但若有初舞公子的提议做为前提,公子或许不会阻拦得太过激烈。
初舞的眸光闪烁,「怎么样,侍雪?-应该看得出来,两年前在天涯阁我就对-很有好感,更何况,我对-的疼爱并不见得比雪染公子少哦……」
说着说着,他的手已经悄悄抱住她的身体。
被别的异性如此亲近身体,侍雪却没有半点恐慌的感觉,只是觉得他在玩闹并不认真。
然而,就在此时,一根坚硬的冰棱像是射出的箭刺向初舞的眉睫,眼看就要刺中时,他抱起侍雪斜身避过,那根冰棱猝然刺到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似乎要将门刺出一个洞。
「雪染公子驾到,诸神避让。」初舞还是笑咪咪的样子。
雪染就在四、五丈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但是他的眸子比那根冰棱还寒冷,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放开她。」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似乎要将初舞给咬碎似的。
初舞这才将抱着侍雪的手松开。「你的丫头脚有伤又跑不动,你刚才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我敬你是客,所以让你三分,希望你能自重。」雪染慢慢走近,伸手对侍雪说:「过来。」
她的脚还没有动,初舞又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和侍雪有事要告诉你。」
雪染的手停在那里,眼睛只是看着她。
侍雪的体内有无数的力量要将她推到他的手边,但是本已愈合许多的伤口却不知为什么疼得厉害,双脚一点也抬不起来。
初舞又大胆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我想纳侍雪为妾,她也不反对,所以想等你成亲之后,我就带她离开。」
雪染的面容立刻绷紧,似被什么东西重击到胸口处,连眼神都不再死寂。「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仍然笑着说:「不妨让侍雪告诉你好了。」还故作亲昵地贴着她的耳朵说:「是不是啊?」
侍雪只觉得似有两根冰冷的针,深深地扎进她的心里。
她轻柔地说:「公子,请到我房里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雪染的肩膀似乎抖动了一下,抬起的手臂缓缓放下,独自走进房门。
侍雪又转向初舞道:「公子还是先请回吧,喜庆之时,不要再惹我家公子生气了。」
「我等-的佳音。」初舞朝她眨了眨眼。
她呆呆地看着房内雪染的背影。这段距离好近又好远,她知道这就是她所等待的那个时刻,她不能退缩,却又举步维艰。
雪染盯着她迟缓的脚步,并没有看她一眼,更没有伸手相扶,他故意让她疼,这是为了警告也是为了惩罚。
过了许久,他才以一个听似平和的声音说:「他胡闹,-居然也跟着他闹。」
侍雪扶着门没有坐下,让自己的后背紧贴着旁边冰冷的墙壁,身心充满了寒意。
「初舞公子并不是胡闹,他已和我说清楚了,当年在天涯阁相识之后,他便对我很有好感,所以想让我去陪伴他,只不过公子的大婚还没有结束,这件事我本不想这么早就和公子提起……」
「住口!」他陡然捏碎了手边的一个杯子。
侍雪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在公子的双眸中沉浸着的不再是冰,而是火,熊熊燃烧的烈火!
「-要去陪他?-要离开我去陪他?」那张从未轻易动容的俊美面庞已渐渐扭曲,「-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答应过我父亲什么?」
白影一闪,他站在她的面前,紧贴着她的身体,捏住她的双臂。
「一生一世!-出口的承诺,竟然可以随便转送给别人吗?」
她的眸子中也不再是平静的湖水,盈盈闪烁着的是满腔的惆怅和深深的绝望。
「我没有忘记,公子,我说过我的心意不曾改变,但是……公子,对不起,我必须离开雪隐城。」
「为什么?」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十二年里她第一次流泪,不是为了幸福,而是为了离别。
「因为,公子是我的今生,但我不是公子的今世。」
他的手指竟微微颤抖着,眸中的火焰似被冰冷的雨突然浇熄。「-这是在怪我,怪我没有向-做出同样的承诺,是吗?」
她惨笑着摇摇头,「公子是我的神、我的命,我只是一个奴婢,有什么资格和权利要求公子为我承诺?其实,也毋需承诺,因为……这是天意,从老城主把我带到公子面前时,就早已决定的天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追究着她话语背后的含意。他知道她藏了很多秘密没有告诉他,他原本不想问,因为他深信她所隐藏起来的秘密,绝无伤害他的恶意,但是,秘密也许早已将她伤得很深很深?
侍雪深深地喘息,每一次的呼吸都能够汲取到公子的气息,还是那样清冷的梅香啊,和十二年前初见他时一样。
「公子大概不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到底是什么吧?公子从来没问过,因此我也从来没说过。」
雪染蹙了蹙眉,「那又怎样?」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父亲没有说,而他一直认为当年她年纪还小,也许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他只知道她是和他相伴十二年的侍雪,过去有什么重要?
「我来自揽月山庄,我的父亲是揽月山庄的庄主,我的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已过世,我和父亲在山庄中度过了几年平静又安宁的日子。」
她静静地说,他也静静地听,彼此都有种感觉,这份平静背后所酝酿着的,将是不再平静的风暴。
「五岁那年,伯父不知从哪带回武十七的魔杖,引来江湖人士抢夺,杀了我的父亲,烧毁我的家园,我所有的亲人都惨遭杀害,后来的故事,公子就都知道了。」
雪染问:「-要和初舞走,是为了当年这件事?」
「初舞公子的诚意的确打动了我,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到底是谁杀害了找父亲。在得知这个秘密之后,我不可能无动于衷,是不是?如果公子是我,你该如何?」
侍雪直勾勾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会……」他幽幽地想了很久,「我会忘记这件事。」
一瞬间她愣住。「为什么?」
「那么久远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为何还要勉强自己重新面对?」他淡冷地说:「我不喜欢无穷无尽的复仇,也不想成为别人仇恨的对象。」
她的心,泫然欲泣。她了解公子,他并非嗜血好战的江湖人,能做出这种选择只是因为天性使然。但是,她却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附议,因为这是她离开他的重要筹码。
「公子是宽宏大量的人,可我不是,我无法面对杀父的血案,明知道凶手是谁还能强颜欢笑,而那个凶手对我有大恩,我不能报仇,也不能报答,请公子体恤我的心情,别再逼我。」
雪染终于找到她话里的重点,「-是说,这个凶手与我有关?」
她轻轻地点头,「若我说,那个人当年杀害我父亲所使用的剑法是雪隐七式,公子可明白了?」
他的眉峰纠结,「-记得?」
侍雪拿出那个铁牌,「这件东西,公子应该能看明白。」
雪染只瞥了一眼立刻就懂了。他雪家的剑法,清晰地刻在铁牌上。
「这枚铁牌是我父亲随身之物,现在,公子也应该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感念老城主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无法再这样视若无睹地面对公子,让父亲的亡灵在深夜中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我,就好像……」她的脸色惨白,「一个有罪的人被判了刮骨之刑,不能一次死个痛快,只能在有生之年的每一日,每一个时候,慢慢地承受那份痛苦。
「公子对我也是有关怀之情的,一定不忍见我这样痛苦地度过后半生,对不对?」
他不由得为她眼中激烈的痛楚而震撼,即使他对仇恨有他的一番理解,但他的确不能勉强所有人都与他持同样的观点。
当侍雪说出这样的话后,他更无力去勉强。
「该怎样才能让-解脱?」他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像要看进她灵魂深处,「砍我一刀可以让-释怀吗?」
「公子……」她轻颤着,「你知道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就选择离开?」他慢慢地将唇再次贴到她的唇上。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试探,她的唇在颤抖,而他何尝下是?她从不知道,当公子的身体也有着温暖的温度时,竟是在他的心将碎的那一刻。
在这一吻中,她看到他眼中的矛盾和痛苦不亚于她,于是她知道,公子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能勉强自己留下来,他也不会勉强她。
与其绝望地相对一生,不如相忘于江湖。
「何时走?」雪染艰涩地问。
「还未决定。」她感到双臂一松,他的手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悠然长语,「从此,我再不信任何誓言。」
侍雪的心头被重重地擂动,本已忍住的泪水再一次汹涌地流向眼眶。
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在分别之前表露他的怨恨,还是……天意无情也让他寒彻了心。
「公子……我有个请求。」她眼中含着泪水。
他望着她,听她说。
「认识公子十二年,从未见公子笑过,为什么?」
「因为世上没有任何值得我笑的事情。」他极淡地一语带过,五官如画般精致却了无生趣。
「在我离开公子之前,公子可否破一个例?」她小声地请求。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他的笑容,现在是她看到这个笑容最后的机会。
但他的双眉却蹙得更深、更重,「-将离开我了,我还能笑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