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大……」看着广阔的厅堂与庭院,高品逸惊叹着喃喃自语。
南力的庭园多数是小而精致,不似北方的壮阔,加上卫家又官田甲一方,摆饰华美自是不在话下,也难怪他看得目不转晴。
没想到生长在这样富奢的家庭中,卫无攸仍是保持一派清静无欲的书生模样,一点都没有奢华子弟的气息。
「喂,你少丢脸了好吧?」方之禹轻嗤了一声,「一进来就东张西望,人家见了还以为你是来偷东西的呢!」
莫綮瑛优雅地坐着喝茶,一如以往看戏般地看着两人斗嘴,直到有人揭帘而入才礼貌地站起身。
「在下卫无华,是卫无攸的长兄。」他略略一拱手,眼眸打量着三人,「请问三位是?」
「幸会,我是莫綮瑛,他们两个人是高品逸跟方之禹。」为三人介绍后,莫綮瑛才补充道:「我们三人与令弟是同期进士,因为担心无攸醉酒后的状况才前来探望,不知道他回来了吗?」
「原来如此。」卫无华这才笑了,他还想向来不出门的无攸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舍弟是回来了,只不过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无法前来迎接。」
「是宿醉吗?」方之禹关心地问。
「这……」他迟疑了下,本来想问昨日的事情,却因为跟对方不熟稔而问不出口,「或许吧,等大夫诊治后就知道了。」
高品逸跟方之禹听了一愣。宿醉有必要请大夫吗?那还真是受宠啊!
而莫綮瑛眼神闪动了下,踏前一步在卫无华的耳边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无华点了点头,跟他一起步到大厅的另一侧,垂首听他想说什么。
「无攸回来后,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他从容地问,却让卫无华愣住了,「你——」
「应该有吧。」
「确实很不寻常。」他叹了口气苦笑,「他回来后什么都没说,却几乎把自己的书房给砸毁了,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发脾气,竟然连他平日最宝贝的书籍都不放过。」
莫綮瑛听得一愣。虽然他推算卫无攸该是会有情绪上的反应,却没想到会如此激烈,原来那样温雅无欲的面容下,有着这么强烈的情绪。
「现在人呢?」他跟着问。
「方才晕了过去,现在正发着高烧躺在房里。」听出了些端倪,卫无华紧跟着问:「莫兄弟可是知道什么吗?」
「我想等见过无攸再来谈吧。」莫綮瑛说着退一步拱手,朗声说:「既然无攸今日不方便,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他回头以眼神对其他两人示意,三人便一起往外走去。
「请留步!」卫无华急忙唤住了三人,等他们回头方开口:「若是方便,可否请三位在府中暂住几日。既然三位是舍弟的朋友,就请让卫府尽地主之谊,招待三位吧!」他继续补充道:「无攸一定也会希望你们留下。」
虽这么说着,他却直盯向莫綮瑛俊秀的面容,希望他能留下来。若是他们留下,一等无攸醒了就可以知道究竟发生何事了。
三人互看了下,依然是习惯地将主导权交由莫綮瑛。
莫綮瑛沉吟了下,微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客气叨扰了。」
卫无华眼中泛出感激的光芒,即刻将三人领入后院。
***
彷佛在水与火间冗长的浮沉,卫无攸终于退下热度清醒过来。
稍作休息半天,他疲累酸痛的病体也恢复了气力,只是整个人益发沉默,少去常有的腼腆笑容,向来素净的眸子也暗沉了下来。
「烧退了就好。」卫无华将汤药递给坐在窗边的卫无攸,等他接过后才调侃似的笑说:「下回身体不舒服就直说,别那样惊天动地的吓坏了人。」
「就是呀,第一回听说二哥发脾气,可把我吓坏了。」卫无方接口,跟着将一件外衣披在他肩上,「无夷听说你病了急得想赶回来,可你知道她有孕在身,夫家忌讳她奔波,所以托人稍了信问候你。」
「我没事的。」卫无攸勉强扯出一抹笑,将肩上的衣服稍稍拉拢。捧着汤药的双手放在腿上,一双眼却又怔愣地看着窗外,神思恍惚起来。
卫无华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向来俊朗的眉间微蹙。他手一摆将佣仆斥退,用眼神示意小弟,卫无方便颔首离开。
「无攸。」他一撂衣襬,在发怔的人身侧坐了下来,「先把药吃了吧,你向来少病少痛,这回一病就是两天,可得好好养息。」
卫无攸轻轻应了声,眼眸依然看着窗外地捧起碗凑到唇边就要饮下,却因为忘了先吹拂而烫了唇才惊回神。
「小心烫!」制止不及,卫无华立刻将他手中的碗夺过,抽出绸帕让他擦拭烫伤的唇瓣,叹气道:「你失神得厉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他身躯顿了下,淡淡地答后放下绸帕,接回碗小心地将药吹凉后才开始饮药。
「是没有还是不愿意说?」
捧着碗的手僵了下,又继续无言地边吹气边饮,直到一小碗汤药尽数喝完,卫无攸才又开口:
「我真的没事。」他说着将碗放到一边的几上,眼神淡然地看着兄长,「只是一时不适应宫廷的应酬跟礼节,太累了而已,大夫不也这么说吗?」
「胡说!你明明是在撒谎!」看不出丝毫情绪反而让人觉得更不对劲,更遑论卫无华知道他绝对不是为此失常。
卫无攸一震,眼中的平稳立刻摇摇欲坠,不由得别开脸丢。似哭非哭的脆弱神色,让卫无华也心生不忍,放缓了口气。
「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也只管跟大哥说。」他缓和地柔声道:「万事有得商量,别苦了自己。」
商量?当你面对的是一位操纵生死的君王时,又岂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他摇了摇头,嘴角微微地弯起,带了些自嘲,「真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无攸!」卫无华不满且带着怒气地沉着声,「以往只要撒个小小的谎你就会不知所措,为什么才几天,你就可以面不改色的说谎?」
「那就别问了,别让我有机会撒谎,大哥。」
「你——」没想到就这样被堵住所有想说的话,他有些惊异地瞠大眼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人。
这会是无攸?不,无攸不会这样说话,他虽然不通人情,时常拘泥于礼教。但从不会这样冷,这样强硬,更遑论是对亲人。
「无攸……」他出幽叹了口气。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的性格一下子变了这么多?
卫无攸依然不说话地看着窗外,直到敲门声打断了两人间的无语沉默,卫无华才站起身,叹了口气后开口:
「你回来那天有人来探望你,因为你病着,所以我留他们住下了。」既然不肯跟他说,那么就换个人试试看吧。
探望?卫无收的疑惑直到看见走进来的人才恍然大悟,对他的出现心下也有些许惊讶。
***
「你们自个儿说话去,我晚点儿再来看你。」
卫无华说着与莫綮瑛交换了眼神,看见他的无奈神色,莫綮瑛也大约明白他没什么收获。
「恩荣宴那日看你醉了,所以第二天就跟他们想来看看你,没想到你又病了。」等卫无华离开后,莫綮瑛才微笑开口:「现在可好了吗?」
「无攸没什么大碍,有劳费心。」抓着身上的外衣,卫无攸也礼貌地给了个淡淡笑容,「请坐。怎么不见高兄跟方兄?」
「直呼名讳便成。」他说着坐下,「昨日圣旨已下,品逸跟我被赐职翰林院编修,之禹则是待诏,所以他们都去探访老师谢恩了。」
卫无攸点了点头,才问:「莫兄怎地不跟着去?」
「叫我綮瑛吧,别拗口了。」莫綮瑛薄唇微弯,带了些探索意味,「我听说你醒了,所以想先来看看你。」
而且考虑到那两个人在不好开口,才会想办法将他们支开。
「只是一时不注意染上风寒,倒是让大家担了许多心。」他淡淡地答:「现下是真的无碍了。」
「可确实是让人担心。」莫綮瑛接口道:「你大哥频频询问,到底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你回来后那么失常。」
卫无攸摆在膝上的手指一僵,跟着紧紧抓住肩上的外衣,感觉胸口紧窒到他虽以呼吸的地步。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他语气变得有些虚软。
「或许你真不想谈,但是事情没解决不是吗?」其实他大可以顺从他的意思装作没有事情发生,毕竟自己虽来到这里,也还是有些缠心的事情挥不去,但有些事一旦入了眼人了心,是很难不去管的。
「对不住,我有些累了……」卫无攸喃喃地说着,并站起身,想要逃避掉这个话题。
他一直想要当作没发生就好了,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但是为什么他们都不松口,为什么非得询问他发生什么事不可?
莫綮瑛挡住了他的去路,平静地看着他。
「让你生病的,是宫廷还是凤帝?」
锐利的询问让卫无攸猛然一震,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倏地失去所有色彩,幽魅瞳孔中的神色既是错愕也是茫然。
见他摇摇欲坠,有些被惊住的莫綮瑛连忙伸手扶住他坐回椅榻上,窗外似有阵骚动,但他无暇分神去管。
「不……」闭上眼睛,作呕的感觉随着记忆再度浮上,卫无攸捂着唇欲呕不出,额上却早已是冷汗涔涔,只得反手抓着扶着自己的手臂,不断喘息。
莫綮瑛眼中满是担忧。本以为他该是平静些了,但没想到反应仍是如此剧烈,看来事情没这么容易解决。
「好些了吗?」等到他喘息甫定,莫綮瑛才开口:「我倒杯水给你吧。」
卫无攸摇摇头,却又点了下头地松手,但仍是脸色苍白地闭着眼晴,将身躯软倚在椅背上,直到莫綮瑛将水递到唇边让他饮下,神色才稍微松缓。
「为什么?」紧闭的眼帘终于张开,卫无攸微颤着声问。
「我只是猜测,没想到竟成了真。」莫綮瑛轻吐了口气,诚挚地道:「无法帮你什么,真对不住。」
「不。」卫无攸摇头,语气中已有认了命的意思,「谁都一样无法做什么。」
他们都是人民,也是人臣,谁有此能力?
「只是无攸,以后我也无法帮你。」莫綮瑛收下了笑容,「只有你能帮助你自己。」
「以后?」他怔怔地反问。
「若凤帝仍是对你有意,你该明白是逃不过的。」事实即是事实,说再多好听的话也隐瞒不了会发生的事情,倒不如一次说出,让他有所准备。
卫无攸一阵窒息。那样的情况,还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他闭上眼咬紧唇强忍着颤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印下血痕的嘴唇终于张开,却是什么样的坚决话语都说不出口,有的只是茫然,「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逃不了,就顺从吧。」莫綮瑛打断他的沉默,毅然地说。
这是最好的方法,能减低伤害;要不等到凤帝真的不择手段,伤害已重,被逼到尽头的卫无攸,或许会全然失去自我。
稍作妥协,或者才是最理性的法子。
「不!」卫无攸立刻激烈反驳。
要他去顺从那个男人,在那个男人身下承欢?不!那种无耻的事情——他做不到!
「不接受,你要逃吗?逃得了吗?」很锐利很无情,却不得不点醒他。
卫无攸受到打击地呼吸一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怎么逃?逃了,他的家人该怎么办呢?他越想越觉得胸口紧窒,几乎要无法呼吸。
生长在富庶人家,从小到大,所有要的事物都能得到,从没人强迫他做过什么;他虽无啥要求,却也明白自己的生活确实不虞匮乏,比之寻常人家好上太多。
他已是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而今,他才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子——拥有权势与财势,而且能掌控他人生死的天子。
沉默间,急促的脚步声从廊外奔来,跟着是急急的敲门声。
「什么事?」卫无攸打破沉默地问着门外的人。
「二少爷,圣旨到了,请即刻更衣接旨!」婢女走进来欠了欠身,垂脸等着帮忙更衣。、
屋内两人一怔,双眼对望,都没想到圣旨会在此刻到达。
「我……」这道圣旨,明知道不可不理会,但卫无攸仍犹豫着接或是不接。
「去吧,你知道……没有其它方法。」迟疑间,莫綮瑛轻声开口靳断他的犹豫,顿了一顿又道:「但是别认输了,无攸。一旦认输,便什么都没了。」
卫无攸震动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妥协不代表认输,暂时的妥协能让他有逃离的余地,仍能保有自己的意志。
「更衣。」他吸了口气,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做了决定,却是如此沉重。
踏出房门的瞬间,卫无攸再度领悟到,一切早已回不到从前,更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早在照面的那一瞬间,命运已定。
莫綮瑛随着他走出房间,目送着他离开后转身向长廊的另一头走去,一如所料地看见一个人神色深沉地站在一角。
「你最好别跟无攸提这件事情。」他正色但温和地对那人道:「也什么都别对无攸说,这件事情,他想说就会告诉你,现在只有他自己有办法面对。」
卫无华看了他一眼不承诺也不否定,向来含笑的嘴角现已平直紧绷,不发一语地握紧了拳越过他离开。
***
「皇上,去卫府传旨的人回来了,要见吗?」
「传。」礁砂笔随意一挥,凤翾继续在奏折上写下数行字,批阅完毕后才放下笔抬头看着被领进来的太监。
「奴才叩见皇上。」
「传旨之时,卫大人可有说些什么,或是有不寻常的动作吗?」也没叫起,他就直接地问。
「禀皇上,卫大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没有多说什么。」
「脸色苍白?」凤翾怔了一下,站起身离开桌边命令道:「说详细。」
「据卫老爷说,卫大人在回府之后就病了,直到今天才好些。」低着头,那名太监细声回复。
「是吗?」他一双剑眉微蹙,立刻转头吩咐,「春茗,即刻着人将库中进贡的雪参与玉胆丸送到卫府,赐予卫卿。」
「是。」春茗拱手答着,示意那名太监退下后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六王爷在外求见,等了一会儿了,要召吗?」
「宣。」凤翾转身回座,手中握起笔却有些许烦躁地无心批阅,只得将笔又搁下,等着毓翔进来。
「皇上。」行礼之后,毓翔立刻急匆匆地开口:「听说您赐封卫无攸为侍读学士?」,
「有何不可?」凤翾意兴阑珊地靠上了金龙椅背,修长的手指揉着微蹙眉间。
卫无攸病了?一病就是三日,莫非他原本就体弱,还是当天太过辛苦了他?没碰过这样生涩的身躯,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卫无攸会生病?
只是那生涩的反应衬上因情欲而益发妖媚的凤眸,却是挑起情欲的极致春药;清爽洁净的气息,更是让他恋恋不舍,直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样的肤触。
凤翾嘴角泛出微笑,突然兴起想要好好抱着卫无攸的念头,只可惜他是病着,也不能这样无由地传唤他进宫。
「新科状元官赐从六品便已太高,怎么赐了正六品官呢?」毓翔理直气壮地反问,没注意到凤翾的心不在焉,「更何况卫无攸只是新科状元,岂能立刻就担当侍读的职务?」
侍讲与侍读就是随时要让君王备查经史子集,并且陪同王储读书,向来都是由学德兼备且具声誉的臣子担任,卫无攸这般年少便担任这职位,开国以来还未见过。
虽说目前没有王储,但这职位若凤翾想的话,他们见面的机会颇大;他人或许只会看见他对卫无攸的重视,却不会想到这根本是私心呀!
「你在质问朕?」凤翾回神懒懒地问,脑中却想着卫无攸要五天后才会进宫任职,但他已经很期望再见到他了。
「臣弟不敢。」从他话中听不出责备或不悦,毓翔大着胆子注视座上的人,却也看不出丝毫不快,「只是皇上这道敕封,似乎过于……」
「律例上可有新科状元不得赐正六品以上官位的条例?」打断他的话,凤翾难得好心情地不与他计较。
「这……没有。」毓翔登时无话可说。
「那不就得了?」凤翾直起身子,再度拿起笔来开始批阅,「对了,睿翌从北方回京后记得传他见朕,朕有些事要问他。」
「是。」
「就快用晚膳了,先坐会儿,等下陪朕一起用膳。」
毓翔受宠若惊地呆了一会儿,唯唯诺诺应声后在一边坐下。
这……皇兄今天是怎么了?不但没计较他的僭越询问,还留他一起用膳?还是说,他是打算等用完膳,就把他给「解决」掉?
哈哈!应该……大概……呃——不会吧?
惶惶不安的毓翔,一直到平安出宫,还想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