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昭武二十八年三月中旬,二皇子凤翾被立为太子。
「支持大皇子龙翱一派的反对声浪在龙翱的沉默下渐渐消去声音,这一点并不让麒羽意外,只因早有所料龙翱会这么做。
册封太子仪礼后,紧接著便册封大皇子龙翱为定王、三皇子麒羽为庆王、四皇子睿翌为睿王;除龙翱原有府第擢升为亲王府外,其余被封王的两人也赐了府第,迁出宫中。
朝廷官员们因为接踵而来的众多繁忙仪式而忙碌过了一两个月后,纷纷担忧起当今圣上的龙体。
只因圣上近来多有病痛,更时而将廷议交由太子主持,民间因此众说纷纭,有传言说当今圣上撑不久了。
然而,不管时局怎样变动,麒羽倒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每日除了照旧入宫去谒见父皇、协理公事外,就是听听端翊跟毓翔扯话抱怨,其余的,倒也没见多大变动。
搬出宫中,他自然多了许多自由能私会「情郎」;也因此,裴竫从家中外出的次数增加许多,时常在晚膳后就不见人影,引得家人疑惑渐深。
「要出门?」看著颔首便要擦身而过的裴竫,裴彻忍不住唤住他。「等会儿我有些话跟你说。」
裴竫点点头,沉默但服从地随著他往小亭子走去。
「这几个月你常在这时辰出去又很晚才回来,是去哪儿了?」裴彻沉着气问这已猜到八九成答案的问题。
裴竫如此的行为是打从麒羽封了庆王、迁出宫中开始,他去了哪儿自然不消说便能知道。
两三个月下来,他清楚地看见裴竫时而在傍晚出门,亥时过后才回家,更看见他看著麒羽时盈满柔情的目光。
而麒羽俊俏的脸庞近来益发精神奕奕,时而露出他已许久没见过、打心底发出的俏皮笑容。
可猜测归猜测,即使知道自个儿的猜测应是真的,然而没问清楚以前,他心底却是抱持著几分不相信;只因心底越见清晰的答案,总结下来都与麒羽脱不了干系。
一个是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是自个儿照顾了十几年、至今虽已疏离却仍无法不关心在意的人儿,他竟有些不知道该不该问。
但所谓长兄如父,裴彻昨儿个就被不怎么敢问的爹赋予责任,要他找出裴竫频繁外出的缘由。
为什么会是麒羽呢?他难以言喻自己现在的心情。
而裴竫,他弄不清他是否知道自己与麒羽的关系。
看他的眼神总觉得他仿佛什么都知道,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没问。
「我去找人。」裴竫迎视的目光一如往常坦荡。
裴彻暗自一叹。瞧来,不问仔细的话,他是不会回答的。
然而,他该问吗?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见他沉思不语,裴竫便站起身。
裴彻一怔,迅速站起身冲口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去找麒羽?」
裴竫离去的脚步立刻停住,绷紧身躯极缓地回头,一双眼骤然燃起的并非是惊讶,而是一种凶狠近乎敌意的火光。
裴彻一凛,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极不合宜地直呼了麒羽的名字。
裴竫骤然往前踏了一步,与裴彻面对面,冷冷地承认:「是,我确实是去找他。」
「你……」他心底受到的震撼不只是因为裴竫的承认,也因为裴竫的神情。
他知道这弟弟虽然年方二十,然而与生俱来的强硬傲气使得他看来比许多人更加不好惹;不过,他从没以这样的目光瞧过自己——
一种充满敌视、像是刀刃般想剜入骨血的目光。
「我是与他一起,那又如何?」裴竫用寒霜似的声音清晰地道:「无论谁都不能阻止我,除非是他……」
他停顿著,无语的看裴彻一眼后骤然别过头去,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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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不回去?」麒羽打了个呵欠,回头问著身后的人。
他散著发、仅著单薄衬衣半坐半躺在裴竫怀里,一双眼睡意蒙眬,衣襟半敞,甚至看得出肌肤上隐隐透出粉红色泽及浅红色吻痕。
不消说,自然是方才才与裴竫亲热过一回。
听他这么说的裴竫抬眼见月儿都已高挂树梢,是深夜了,却仍开口道:「不急。」
「不急?」他抬眼斜睨裴竫一眼,浅哼一声。「你自个儿说看看,你『不急』几回了?」
每回见面要分开时都说不急,然后就非得等到快天亮才偷偷摸摸回去,这不是很危险吗?虽说,他也希望裴竫能够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可现下毕竟还不可行。
裴竫不作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抬起环住麒羽的手臂,手心贴手背地扣握住他的双手。
麒羽瞪著又不说话的他一眼,反手抓住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起来。
被他扳弄著手指,裴竫的嘴角漾起笑,俯首轻吻他的秀发后,唇办缓缓往下轻碰著耳廓,惹得麒羽身子敏感地轻颤了下。
「别闹!」麒羽懊恼地坐直身,这才发觉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喂,你在想啥?」
「你……」
「啐,人就在你眼前还想?」他轻嗤一声,眼眸一睨逼问:「老实说,你到底在想啥?」
「麒羽。」裴竫缓缓地道。
还来?「我不是才说……」
麒羽气得吹胡子瞪眼,说到一半的话骤然被裴竫淡淡截断。
「我们的事大哥知道了。」
大哥……那不就是指裴彻!
麒羽身子僵住,怔怔地问:「你是说,裴彻他知道了?」
「嗯。」
裴竫双手从他肩头滑下至腰背,双眼紧盯著他错愕的表情,胸口渐渐涌上不知是悲或是怒的情绪。
真的是这样吗?麒羽,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成替代品?
「怎么会呢……」麒羽有些慌乱地喃喃自语。
裴彻他怎么会知道?
他思绪霎时被打乱,没有察觉裴竫正凝视著他每一点的表情变化,神色也越来越难看。
「裴彻他可有说什么?」他问著,语气中有些急迫。
裴竫死紧握住拳,冰冷的问:「你希望他说什么?」
「我……啊!」
麒羽陡然被推开,回过神错愕地看著裴竫走下床榻,披上外衣往门口走去。
「裴竫?」
他感到不安地跟著走下床榻,想拉住他却被一把挥开。
裴竫他……推开了自己?为什么?
麒羽胸口蓦地一痛,暗夜中,他看见裴竫骤然回头注视他的黑色眼眸里跃动著熊熊怒火。
「你瞧清楚了,麒羽。」他缓缓开口,充满怒气的嗓音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是、他、的、替、身!」
话落,他放在门扉上的手重重拍下,啪啦一声,硬生生碎裂了一扇门扉。
「裴竫!」麒羽惊愕地看他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心中一颤,顾不得天冷,赤足奔出庭院想追上他。
他们之间因为裴竫容易吃醋而争执了几次,但他从没有看过裴竫这样决绝的神情——
那好像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一样!
「裴竫!」看见他头也不回足尖轻点站上墙头,麒羽更顾不得已是深夜的惊惶喊了起来:「不要……裴竫,别走,回来听我说!」
别走,别像他们一样,不要!
他只穿著单薄衣物的身子开始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然而墙上的人却只是身形一顿,冷冷瞥他一眼后就消失在高墙后方。
「裴竫!」麒羽凄声喊著奔到墙下,仰望著墙头的眼眸从惊慌到哀伤,渐渐溢出泪水。
他走了……
麒羽安静下来,身子顺著冰冷墙边滑下,蜷坐在地喃喃低语著:「为什么……我不是都已经叫你别走了吗?混帐……」
低骂了一会儿,蜿蜒的泪水就已布满脸庞。
他将脸用袖子掩埋住,仿佛又回到三年前裴彻成亲的那个夜晚,孤零零地一人在树底下低声哭泣著。
但是这回,裴竫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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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你脸色不大好哪!」
端翊对著麒羽左右瞧了几回后这么说,还回头用眼神示意毓翔也要他瞧一瞧说说话。
十三岁的毓翔一脸稚气地点点头,用尚有些清脆的嗓音问:「三哥是不是著凉了?还是夜里没睡好?」
麒羽暧昧地笑了笑。这半个月里,他夜夜都等待某个人等到撑不住才睡著,脸色自然不可能好到哪儿去;就连现在,他头都还晕著。
他还没回话,端翊反倒先对毓翔轻嗤一声道:「瞧你说话老成的,定是成天跟在老四身边,被老四教坏了。」
一提到睿翌,端翊就好像有吐不完的抱怨,叨念得理所当然。
「四哥教了我很多,可没教我什么坏的。」毓翔偏了下头,认真的说:「而且他好厉害,很多人都怕他。」
虽然四哥才长他四岁,可很多官员都是打从心底怕著这才十六七岁的四哥,对他恭恭敬敬的。
「怕?我觉得是惹人嫌。」
「才不是!」从跟在睿翌身边学办事后就对他崇敬得不得了的毓翔忙反驳:「我说五哥才奇怪,四哥明明就什么都会,好行的,你们又是同个娘娘所生,怎么你偏就不喜欢他?」
「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他老装那冷冰冰的样子给谁看哪?」端翊重重哼了一声,回答得大声且理所当然。
「可四哥人挺好的啊。」只不过脸色冷了些。
「那是你太单纯了吧?」一定是被骗了。
「我才不是。」毓翔不服气地顶嘴道:「那是你对四哥成见太深了!」
「才不是!是你不晓得而已!」
见两人为睿翌斗嘴起来,已有许多天不开心的麒羽忍不住掩嘴噗哧笑出来。
「三哥笑什么呀?」端翊闻声回头,不满地嚷嚷。
「瞧你两兄弟感情好,我开心哪!」麒羽撑著脸颊浅浅笑著。
照他来看,这两人都挺单纯的,要不端翊怎会常被自个儿戏弄呢?只不过端翊太过固执己见,要不他应该会像毓翔一样,能看见睿翌的优点而不仅是缺点。
想到固执己见,他就又想到裴竫,脸上的笑容也黯淡下来。
半个月……他不仅在公事场合对自己不闻不问,就连夜里也没再来过,难道他当真狠心不再找他吗?
他明明说过爱他的呀!那样的真、那样的热烈,所以他才会……才会放任自己一点一滴的,让他在自己心底越来越重要。
「三哥?」见他神色不对,较为敏感的毓翔开口问:「你怎么了?真的身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歇息?」
麒羽摇摇头,突然沉吟一会儿问:「你们俩等会儿可有什么事儿要忙?」
端翊与毓翔对望一眼。
毓翔开口:「我等会儿得去找四哥商量吏部调派的事情,五哥倒是没事。」
「喔,那正好。」麒羽弯起姣美的唇角,抽过一边迭著的卷子递给端翊。「你就跟毓翔去吧,这是兵部的调任状,睿翌前两日同我要的。」
「呃?」端翊愣了下,不怎么想去。「可三哥……你不是自个儿拿去比较好吗?」他可不想跟老四面对面啊!每回都不舒坦,受了一肚子闷气回来。
「你方才不是说我脸色不好?」他挑了下眉,悠悠地道:「所以你三哥我要去治病了,你就代我跑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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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啰!
就不知道裴竫这人,究竟会不会比山更加坚固难搞?
信步踱到裴府附近,麒羽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进去。
三年多没来了……
那时门前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情景仿佛清晰地在他眼前呈现,隐隐让心还有此一刺痛。
三年前来,是为了裴彻;三年后来,是为了裴竫。
真不晓得是他欠了这两兄弟,还是这两兄弟欠了他?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犹豫地举步往大门走去。
大门突然咿呀打开,走出来的人一瞧见他,顿时神色惊喜,无视门前侍卫的眼光,半跑下阶梯。
「麒……不,庆王,您怎么会在这儿?」
「啊,我这……我只是……」
麒羽一时有些无措,虽知道来了就免不了会碰见裴彻,可却没想到第一个就见到他。
都过了三年,三年间,他都没再跟裴彻独处过。
「王爷,到一旁说话可好?」裴彻仿佛有些了然他来此的目的,引著他到府门侧旁才用著长辈般的口吻问:「来找裴竫?」
「嗯。」
「有了口角吗?」即使知道两人的关系,他仍不改温柔地询问。
「裴彻,我……」他的关心令麒羽一阵鼻酸。
曾经,裴彻是他唯一会在他面前流露出真正自己一面的人;在他面前的自己,容易软弱、依赖、撒娇……
他的胸口曾是自己最眷恋的处所,臂弯曾是自己情感的依归,似亲人、似长者、似情人。
但现在呢?他对自己而言是什么?
裴竫……又是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裴彻轻问。
单看这些日子裴竫对自己与麒羽的态度,他就知道问题定是出在自己身上。裴竫果然是知道了他与麒羽间曾有一段暧昧不明的情感;虽然到头来什么都没发生。
他问得坦白,倒教麒羽怔了怔后才犹豫地点了下头。
「他以为我是拿他……代替你。」
是啊,还在犹豫啥呢?裴彻几乎知道自己这二十年来所有一切,在他面前,自己根本什么都不需要隐瞒。
裴彻沉默一阵后说:「那你呢?你心底是这么想吗?」
「我--」他一双眉蹙了起来。「我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想。」
他知道裴彻或裴竫都是自己所重视的人,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心底的裴彻与裴竫究竟有哪里不同?又该如何区分?
裴彻没有说话,只是看著他,等他思索时也想起了过往。
他还记得三年前成亲的那一夜,那个幽暗的花丛树下,十七岁的麒羽美丽脸庞上尽是点点泪珠,目光哀怜得令他心绞。
不要娶妻,我爱你--爱著你呀!
跟我走吧!求你!
裴彻,难道你不爱我吗?
声声凄切、含泪恳求,他拉下尊严,倾尽所能地乞求自己的爱。
但他不行,他有父母、有亲人,他有太多太多无法抛下的一切,所以他只能选择推开他--推开那个在自己肩上哭泣的少年。
他知道当时推开了他之后,他就定然与自己无缘,只是没想到他会与自己的弟弟有所牵扯。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麒羽忽然幽幽地注视著他问。
那笔挺的眉、总是温和包容的神色令他熟悉,他曾是那么不顾一切地爱恋著他……那份情,已是曾经了吗?
裴彻一怔,点头后关心地问:「你呢?夜里可还会做恶梦?」
「早已不会了。」麒羽浅浅一笑,须臾后突然又问:「你一点都不介意我跟裴竫的事?」
「这……我也不清楚。」他的回应是微微叹息。「但是麒羽,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放任他们究竟应该不应该?他自问著,却无法在两人面前说一句他们是错的,反而感到有些遗憾与羡慕。
因为他明白,自己曾经是爱著麒羽的;只不过在放手、错过后,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麒羽心中最重要的人已不再是自己。
但是自己心中唯一不变的,是希望他能幸福。
「你还关心我?」麒羽苦笑轻问。
「我永远都会关心著你,你应该明白。」
裴彻伸出手,一如往常地为他拢了拢衣襟,顺抚肩膀;这动作虽事隔三年,却自然依旧。
麒羽望著他,目光梭巡著他的脸孔,似乎想找出些什么。
肩上的手,令他一瞬间想起裴竫。
他突然想若现在碰著自己的人是裴竫,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抱著他……
须臾,他忽然灿烂地笑开。「你们两兄弟真像。」有著七八分像的脸庞。
但现在看著裴彻,他心底涌上的却是一种暖意;就像是见著亲人,令人想要投入他的怀里接受抚慰,却不带著半分悸动。
「麒羽?」裴彻感到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
「谢谢你。」麒羽轻声道,跟著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问:「裴竫在吗?」
「他在。」见他微笑的模样,裴彻虽不明白他为何豁然开朗但也放心地笑了。「我带你去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