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进入七月后,很快地期末考的脚步便接近了。这是暑假前最后的一场考验。
一如往常和真树搭电车的笃史,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掠过窗外的景色。
“……笃,阿笃!”
突然响起的呼唤,把笃史从飘渺的思绪中叫了回来。
“什么事?”
“讨厌啦!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老是发呆,人家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笃史一边跟噘着嘴的真树赔罪,一边叹了口气。
正如真树所言,最近的他几乎每天都在发呆。脑里装的,净是有关透的事。
透大展厨艺的隔天,笃史重新恢复和真树结伴上学。
他已经想通了,一直逃避下去并不是办法,更何况,为了这点小事就和重要的朋友疏远,未免也太愚昧了。
真树果然如预期的一样追问着他跟透那天独处的事,笃史适当的蒙混了过去。或许是明白了不爱多话的笃史有难言之隐,从此之后真树再也不曾问起。
在真树的脑海里,八成认定笃史那天被透狠狠训斥了一顿吧!他知道笃史自尊心强、又极好面子,因此很快就放弃追问那天的事。
只是——
“阿笃!”
感觉到袖子被拉,笃史一惊之下挺直脊梁。他似乎又想得出神了。
“抱歉,什么事?”
“算了!”
不知是不是气笃史的反应迟钝,真树再也不跟他搭腔。提不起劲问他为什么不高兴的笃史叹了不知是第几次气,茫然地望着发出叽嘎声的吊环。
出乎意外地,从亲手做菜给他吃的第二天之后,透便不曾出现在电车里。刚开始笃史还以为他只是提早出门了,但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影子,笃史不禁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他不耐地拨了拨浏海。
先是给他残酷的惩罚,继而是温柔地带他回家悉心照料。用神情款款的眼神凝视他的第二天,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
在琢磨不住透真正心意下进入了七月,气候也转变成穿着短袖的夏季制服也会热出满头大汗的季节。笃史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总觉得只有他一个人被耍着玩。
雏子和朋绘已经平安归国了,生活又恢复成往日的平静,然而,他却没有心情像以前一样每天过得多姿多彩。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常为一点小事发脾气,忘记写作业之类的小错,更是屡见不鲜。
这样下去,期末考的名次铁定会直线下滑。
心浮气躁地看着靠在玻璃窗旁的真树,笃史的心情五味杂陈。
严格追究起来的话,当初他是为了得到真树的肯定才发奋用功的。如今失去了明确的目标,他也就变得意兴阑珊了。
缓缓闭上眼睛,笃史做了一个深呼吸。
休息时间,在厕所洗手的笃史视线和走进来的清水不期而遇。
“嗨,菅野。”
刚刚还在一起坐在教室的清水礼貌周到地跟他寒暄,笃史苦笑了一下,取出手帕把手擦干。
三两下就解决生理问题站在笃史旁边开始洗手的清水,突然若有所悟地说:
“啊,对了,上次的联谊我已经找到人了。前几天老缠着你答应,真是不好意思。”
“找到就好……”
听到联谊这个闪亮的词汇,笃史暧昧地笑了一笑。
充满刺激的每一天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怀着雀跃的心情和女孩子眉目传情,以及对同性的真树潜藏着欲望。挥别了充实的过去,换来对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同性男老师朝思慕想,怎不教人有无语问苍天的感慨啊!
正值爱美年级的笃史和清水并肩对着镜子东瞧西瞧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最后又把手重洗了一次。笃史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问道:
“你找吉原凑数吗?”
“才不是。”
清水挥着手否定。
“如果他肯答应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只可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根本不可能点头。”
“咦?他有女朋友了?”
以他的外型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心里这么想,笃史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清水压低音量悄声说:“详细情况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照我的推断,应该是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笃史满是怀疑地[瞟了他一眼,清水眼睛含笑地补充道:
“你自己想一想看,那家伙一年级的时候整天不来学校,就算出席了,也是三天两头就迟到,运动会跟校庆他也几乎都不参加。”
“……那又怎么样?”
“可是呢,今年他不是每天都来学校吗?而且是一大清早就到了。这附近有哪间学校是这么早就开始上课的啊!再说,每次放学他不是立刻收拾书包回家,就是在图书馆晃到很晚,这就证明他交的是个出了社会的女人。我敢保证他们早上都是结伴出门,回去的时候就相约一起去吃饭。”
望着志得意满地发表高论的清水,笃史翻了翻白眼。
“……我说你啊,干嘛这么细心研究别人的生活起居!”
“没办法啊!谁叫他是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相中的联谊要角之一呢!要不是他老摆着一张臭脸,我也不会趁早死了心。不过嘛,事先观察还是有必要的。”
清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说。
(太强了……这家伙天生就是个混联谊的……)
笃史长长的吁可一口气,清水眯起眼睛对他说:“菅野,你最近似乎没什么精神哦?我劝你暂时把你那个小朋放到一边,跟我去参加联谊发泄一下情绪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了他的老本行。笃史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厕所。
“……以上就是这次期末考的范围。”
伴随着清澈的嗓音,粉笔在黑板上刻写数字的声响停了下来。看见学生开始把范围抄进学生手册里,透拍拍双手抖落粉笔灰。
呆呆望着这一连串动作的笃史,由于全班同学都低着头的缘故显得特别醒目,冷不防地,站在讲台上的透跟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透给了他一个笑容,笃史连忙低下头去,开始把考试范围抄进手册里。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所以没有小考。我出个题目给大家做,不过对你们来说可能会有点难。”
透面向黑板写了一个问题集里没有的题目。大约过了三分钟,他环顾一下教室,似乎想找个学生上台解答。
笃史垂下视线,心中隐约有个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中奖的人八成是他。虽然他的数学不错,但被点名还会觉得高兴的,恐怕只有小学生了。
“那就找个人上来解答。……菅野。”
我就知道……笃史肩膀一垮,不情不愿地走上讲台。
手拿粉笔的笃史望着双臂交抱站在旁边的透。可能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吧,透也把脸抬了起来。
“……”
沉着的眼神一如往常。看起来似笑非笑,有仿佛正冷静观察对方。那不是当两人独处时他所流露的温柔视线。
——这家伙究竟对我是何居心?
数天来的焦躁开始升温,笃史忿忿地在黑板写上解答。写到一半的时候粉笔断掉了,他不予理会,一鼓作气把答案写完。
“……我写好了。”
笃史小声地报告。透用红色粉笔在第三列的算式上画了一条斜线。
这条算式是多余的。和第五列的……这个算式重复了。你们在做问题的时候,要记得以最少的算式带出答案。”
“……”
严格的批评让笃史心头火起。哪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挑自己心上人的毛病呢?
这也就表示,他只是不我当成一个优秀的学生罢了!老师也是人,自己教导的科目有学生表现良好,自然会对这个学生比较疼爱。但是,他又为什么要假借惩罚的名义对我轻薄,又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呢?
下课钟响起,透在笃史的解答上画了一个大圈说:
“解不出这个题目的同学,回家后要加倍努力准备考试。菅野,你顺便把黑板擦干净吧!”
一阵拉开椅子的嘈杂声,教室顷刻间变得热闹滚滚。笃史气呼呼地擦着黑板,却因为太过粗鲁而失手拐了一下,跌落的板擦扬起白色的粉笔灰向四处飞散。
“你啊~”
深色外套被弄脏的透朝他瞪了一眼,笃史却回了他一个笑脸。暗骂他活该。
透轻轻敲了敲笃史的头,开始整理讲桌上的点名簿和教科书。在他身后擦着和班的笃史用周围人听不到的音量悄悄的说:
“来学校上课干嘛穿得西装笔挺的?现在弄脏了,也只能怪你自己爱摆酷。”
透走下讲台,回头对笃史苦笑道:
“那你会愿意自己被强制穿制服,而教你的人却穿着运动衫吗?这样不嫌失礼吗?”
“……”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笃史无言以对,透说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目送他宽阔的背影,笃史不觉叹了一口气。
正当他杵在讲台上发呆时,真树拿着便当朝他喊道:
“阿笃,我们一块吃便当吧!”
“……哦……”
礼拜二的基础几何是第一堂,但礼拜四是在第四堂,因此上完课就是午休时间了。
外面晴空万里,两人于是决定到楼顶去。抱着同样想法的人似乎不少,裸露的水泥地上学生三五成群。
背靠着围墙并肩坐下,真树边打开便当边聊道:
“藤崎老师真的好有个性哦~他看我们每天都穿制服,就自动自发陪我们穿西装。“
坐在最前面的真树似乎把刚刚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
他已经知道透对真树并没有爱慕之情,但真树又是怎样呢?
这个疑问瞬间闪过笃史的脑海,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跟跟赢不了透。他聪明能干、动静皆宜,外表成熟冷静,有时却又意外地流露出爽朗亲和的一面。
若不是把他当成情敌,笃史也会对他赞赏有加。打从那个不堪回首的事件之后,笃史便一直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透是个多么成熟、多么独立的男人,他比谁都要来得清楚。
炎热的气候促使笃史更加食不下咽。此时,坐在旁边的真树突然开口说话了。
“……那个、阿笃……”
“……什么事?”
“我……”
呐呐地吐出几个字后,真树忸怩了好一会儿。笃史瞥了一下他的侧脸,只见他双颊染上一片红晕。
荡漾着水光的眼眸和泛着嫣红的眼角,笃史有种不祥的预兆。真树虽然也没吃几口饭,但他的眼底眉梢充斥的却是满心的喜悦。
或许是围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默使得他更难以开口吧,前后舔了好几次嘴唇的真树深深叹了口气,对笃史莞尔一笑。
“……这里人太多了,待会儿再跟你说吧1……真抱歉。”
甜甜的笑脸依旧是那么可爱。但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作祟,但是总觉得他的笑容比以前更有活力。
要是追问下去,搞不好会出现晴天霹雳的答案。笃史怕得不敢多问。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自己的便当。
——不惊疑之间,透那天说的话在他的脑海浮现。
‘要是我不出此下策,你一定会对叶做出同样的事情。’
虽不甘心,但透说的有点也没错。被别的男人征服后,他再也无法装得若无其事去对同性的真树做出相同的举动。那天的事在他跟原本交往顺利的真树之间,凿开了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鸿沟。
最近养成习惯的笃史又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真树也同时长吁了一声。越想越是心乱如麻的笃史使劲的合上了便当盖。
暑假来临了。按照惯例,笃史会在期末考还没考完之前,就开始网罗打工情报还赚取秋天要用的资金,今年他去完全提不起劲。
透跟真树的事塞满了他的脑子。如果时光倒回一年前,尽情挥洒青春,享受夏季浪漫的笃史,是否能预测得到,自己会有二十四小时都牵肠挂肚着某一个男人的一天呢……?
宛如隐居的老人般,笃史最近的例行公事就只有下午带朋绘去市立游泳池。
“哥,快点嘛~”
带着草帽的朋绘在玄关大声呼唤笃史,他连忙拎起装着浴襟的塑胶背包。
两个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抵达市立游泳池。
撕秒入场券之后,笃史带着朋绘来到女子更衣室。当然,他自己并没有进去,只是乖乖的站在外面。由于出门前已经预先让朋绘在衣服底下穿好泳衣,所以她很快就出来了。
“哥不游吗?”
“今天不了。”
笃史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正打算带她去水比较浅的儿童专用游泳池时,朋绘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一边回头柔声询问,一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的笃史,正好很一个大刺刺站在游泳池旁瞪着这边的小学生视线相遇。
“……?”
对方似乎对他很不爽。
朋绘揪着笃史的T恤的衣角,声若蚊鸣地说:
“……郁实也来了……”
“郁实?”
重新问了一遍的笃史惊讶地看着那个小学生蹬着大步走过来。
小小的泳裤和泳帽。晒成茶褐色、细如枯枝的手脚看来虽然瘦弱,好胜的他脖子上却挂着有颜色的蛙镜。披在肩上的毛巾绣着名牌的广告。
“喂!菅野!”
听见对方用拔尖的嗓音直呼自己的姓氏,笃史“啊?”的皱起眉头。但下一刻,他就会意郁实叫的人其实是朋绘。
郁实往前跨出一大步,拉住藏在笃史背后的朋绘的手臂。
“放开我啦!”
“你只有躺在浮板上才会游,凭什么学人家来游泳池啊?真是不要脸!”
(浮板……)
令人怀念的词汇勾起笃史的乡愁,冷不防地,他感觉有人用手肘顶了顶自己的小腹。
“这家伙就是你一天到晚挂在嘴边炫耀的哥哥吗?”
“哥!”
把眼眶含泪地抱住自己的朋绘推到深厚,笃史冷冷地看着郁实。
“这家伙帅在哪里啊!”
尽管一脸凶相,郁实的视线顶多只到年长于他的笃史的腰部以下。笃史试着往前跨一步,他便飞快地倒退好几步。
笃史沉声责问他说:
“老是惹朋绘哭的人就是你这个小子,对吧?”
“……是她自己动不动就爱哭的。”
“要不是你对她做了那一堆好事,她又怎么会哭?下次再敢欺负她,我就把你扔进那边的游泳池。”
知道了吗?笃史用下巴指了指水深一七零公分的成人专用游泳池。郁实狠狠地瞪了笃史一会儿,终于把头扭到一边远远走开。
“哥——你最帅了!”
笃史感叹着自己怎么会使出这么幼稚的威胁手段,朋绘却发出惊喜交集的赞赏。她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开始冲水。
“别忘了拉阿基里斯腱哦!”
“恩!”
温柔地看着朋绘做暖身操的笃史再度感觉到有股视线。他转头一看郁实正站在游泳池的另一头瞧着这边。
身穿雏子挑选的黄色向日葵泳装,朝着笃史展露可爱笑颜的朋绘玩得兴高采烈,泳装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一波波地起伏着。
望着明明是个小孩子,却用一种落寞眼神凝望朋绘的郁实,笃史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故意欺负自己的心上人,好吸引对方的注意吗……)
这家伙真是傻瓜。笃史故意牵着朋绘的手让她在泳池旁练习踢水。为了发泄这段日子以来累积的郁闷而对一个小孩子恶作剧,连他都觉得自己很恶劣。
——想到这里,笃史不觉得屏住了呼吸。
每天早上在电车里对真树百般讨好的笃史,以及浑然不觉,跟透有说有笑的真树,还有以笃史的反应为乐,有事没事就爱捉弄他的透……
郁实对待朋绘的行径,跟透对待笃史的行为几乎不谋而合。
“哥——人家好渴哦!”
耳边突然响起呼唤声,笃史连忙把朋绘拉上来。两个人坐在游泳池畔的长凳上,笃史从塑胶背包里取出雏子要他们带来的水壶倒了杯热开水给朋绘,一面她身子受凉。
“暑假结束之前不晓得学不学的会。”
朋绘歪这小脑袋甜甜地说。笃史一边帮她擦拭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道:
“一定可以的。明天起,我也一起下水教你。”
“哇——”
兄妹两感情融洽地说说笑笑,突然,笃史眼角的余光瞥见郁实小小的身躯。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他却已经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走进男子更衣室了。
“……”
他的背影再度与自己重叠,笃史眯起了眼睛。他的模样像极了不知道该如何对真树出手,反而因为过于在意难以匹敌的年长男性,而临阵脱逃的自己。
明明是自己故意卖弄他跟朋绘亲热的模样,现在却又忍不住想安慰他。
(何必欺负她呢?温柔地对待她不就得了?)
在年长的笃史眼中看来,只觉得傲慢又对朋绘表错情的郁实实在傻的可爱。他想起透以前也指责过他追求真树的方法不恰当。那时候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呢?
(……说来说去,藤崎还是喜欢我的罗?)
这句话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在透玩弄他身体那一瞬间,两个人一块用餐的那段时光,以及送他回家时凝望着他的眼神。这些蛛丝马迹告诉他答案是YES,可是他在学校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和淡然的眼神,却又令他觉得透只是纯粹在戏弄自己罢了。
再次把朋绘送进游泳池里的笃史坐在长凳上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但他怎么也理不个明确的答案。
“……”
结果,一小时后朋绘上来了,笃史的思考依然在迷宫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