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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很无聊……

蹲在县衙门口数着有几只乌鸦飞过的青铮,脸上明显地写着“我很无聊!”的表情。

那件劫镖案结束已经有十数日之久了,本来就极为平淡的昌化县再度恢复了无聊的安静,百姓继续安居乐业,县衙继续水静河飞。

每日打扫人去楼空的寅宾馆时,他总能感觉到那残留在馆内属于那个严厉之人的淡淡气息。不知道他,是否还记住他的姓名?

或许忘记了吧?

青铮沮丧地胡思乱想,手捡着脚边的小石头一个个丢出去。

不是或许,可能是根本就没记住……反正,他只是一个县衙的小捕快,而石岩却是官拜提点刑狱的大官儿,哪里会有时间去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越想越丧气,毫无生气的模样瞧来甚是可怜。

路过的摊贩或者买菜的大婶看到他那般模样,都不禁猜测,这平素充满活力的孩子大概是被哪家漂亮的小姐给抛弃了吧?不然,怎会这般颓废?

“唉……”

又是一声哀怨的叹息,衙门旁两头石狮看来也要被怨气冲得跌倒地上了。

“嘀咯、嘀咯、嘀咯……”

马蹄声由远至近。

青铮本不欲理会,却听骏马嘶叫一声之后停在他面前。不得已,只有抬头,看到一名马递跃下马来,从背包中掏出一纸文书。

“你们大人呢?”

“啊,啊……正在午睡……”明显尚未恢复神志。

那马递闻言皱了眉头:“快去通报,提点刑狱司府有紧急公函送到。”

“咦?宪司大人?是石大人吗?”

马递不耐烦地说道:“一路只有一位宪司啦!快去快去,问这么多干什么?”

“哦!知道了!”青铮确定是石岩那里来的公函,马上像收到心上人的情书般瞬间恢复了精神,没啥功力的轻功突然提升了好几重,飞也似地奔去知县房间。

***

张知县诚惶诚恐地接过公函,顿时软了手脚,“坏了坏了……”。

主薄正觉奇怪,拿过来一看。

只见涵上书有:“兹因昌化县知县疏忽职守,轻视案情,特令即日暂撤职务,待查后再作定夺。”

“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我怎么知道啊……”张知县哭丧着脸看着手中公函,希望它突然消失不见了。

马递又从怀中掏出令一纸公函递过去给张知县。

“还有啊……啊?!不是吧?!”

仔细看完之后,完全不敢置信地瞪着纸上的字。

“这、这是石大人亲自下令的?”

马递略一点头:“文书是石大人亲手交与属下,吩咐送到昌化县县衙。”

“真的是昌化县?”张知县最后挣扎的问道。

那马递彻底的毁灭了他的希望,肯定且坚定的回答:“不错。是两浙路下杭州昌化县。”

“可、可我们这昌化县,只有一个叫青铮的捕快啊!!”

听着他凄厉的哀号,一旁的主簿不禁奇怪:“大人,怎么回事?是不是阿铮又惹祸了?”

“惹祸?!岂是一个惹祸可以概括?!简直就是灾难!!”张知县将文书递给主薄,“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

主薄连忙接过一看,只见纸上铁画银钩书有文令:“兹令昌化县捕快青铮速到提点刑狱府协办一案。”下面所盖印鉴正是提点刑狱司之章。

“啊?!”看到命令的主簿跟张知县是一样的反应,“让阿铮去?!他不把上面的人都得罪光才怪啊!”

“为什么石大人偏要他去啊?咱们县不是还有很多不错的人吗?蔡捕头啊,铁锤啊,就算是扫地的赖头也比他强啊!他这一去,恐怕咱们昌化县以后就要被列入黑名单了……”张知县拉着那马递,哀求道:“可不可以请您回报石大人,便说那青铮病得动不了了,可否指派别的捕快协办?”

马递无奈地摇头道:“大人应知石大人性子,命令一出,非死不改。况且是石大人亲点此人……”

“下官知道了……”张知县百般无奈,但也只有应允了下来。转过头去,看到一直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青铮,此刻像个傻瓜一般咧着牙齿笑得合不拢嘴。

“唉,完了完了……就别想官复原职了……”

他冤啊……

***

临安城提点刑狱司府邸,因其辖管两浙路下所属州府的刑狱复核之事,以及审查各州府判决的案件和囚帐,每日在这里进出传送文书的步递、马递不计其数,加上来自大理寺、刑部的下行公函的急脚递,府内石阶从早到晚皆是车水马龙,比起闹市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前一对怒目圆睁的镇煞石狮威武不凡,大门两旁站立两名高大力役,手按佩刀守卫府邸,不允闲杂人等随意入内。

平素的那些小摊贩、游荡子哪里敢在此附近逗留,即使不得已路过,也是行色匆匆,连抬头看看那衙前匾额也是不敢。但偏偏这世道,总有例外的存在。

“哇!好气派啊!”

只见一个挎着破旧背包,手里提着一串大饼的男子站在提刑府外仰着脑袋,发出巨大且夸张的赞叹声。守门力役见他虽然身穿红色捕快装束,但脸上却无丝毫公事严谨,两腿裤腿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卷了起来,胸口的衣襟也随已放开,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石大人!我来了!!”那男子跨开大步,大大咧咧地要进去。

力役连忙喝住他:“站住!你是何人?这提刑府不是你随便进出的。”

“啊?不能进?”男子对守卫的凶恶似乎不以为然,“是石大人叫我来找他的啊!”

“石大人?”守卫互相对望了一眼,想到那个冷峻严酷的男人,同时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料想此人定是蒙混。“快走快走!不要在这里捣乱了!”

那男子可不乐意了:“我才不是捣乱!确实是石大人派人送来公函,吩咐我来这里协助办案的!”

“就你?”

两人再度打量了一下他,虽然脸上带了些许风尘,但一双清澈若泉的眸子依然明晰,不过仍是稚气未脱,明显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捕快,那位苛刻的宪司大人怎么可能找个这样的人来帮忙啊……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啊?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才不走!明明是大人叫我来的,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其中一名门卫眼睛一瞪:“既然你说是有公函,那拿出来看看。”

“呃……”男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头,“那个……我在河边喝水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水里……”从简便的行李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的字迹被水化开变得模糊不清,根本看不到原来的内容。

门卫看了更加不相信他的说话:“这算什么啊?拿张烂纸就想进去,你当提刑府是客栈啊?”

“快走快走!”

男子被推搡着离开,气恼地瞪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不走大门!!”

***

“不必再说了。”

只见提刑府内议事厅门大开,一名脸色略带憔悴的紫袍男子从里面大踏步走出来,身后跟了几个州府官员,像寻到了蜜糖的蚂蚁般死缠不休。

“石大人!您看这事……”

身穿红袍官服的肥胖官员手里拿着一卷案综紧追在石岩身后,脸上的肥肉爬满了汗水。

“刘大人,”石岩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一双虎目透着威严的神色,“不必多言了。身为常州知州,应知我朝不允辄用妓乐宴会宾客。”

那官员被石岩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慌张:“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是因为母亲八十大寿,所以才大排宴席,更请了歌妓助乐,并非故意……”

石岩见他还在狡辩,脸上冷凝之色更重:“刘大人,你每月餐钱为几?”

“大、大人……这……”

“知州每月餐钱五十一贯四百文,厨料米六斗、厨料面一石五斗。本官可有说错?”

“大人说得不错……”

“那刘大人你告诉本官,当日宴客花费使了多少银两?”

官员听此问,顿时吓得汗流浃背:“下、下官忘、忘记了……”他并非不知,却是根本不敢作答,怕说少了惹个欺瞒之罪,说多了更是雪上加霜。

石岩毫不留情地喝责道:“刘大人还想隐瞒到何时?还是料定我不会派人追查此事?”看着那官员想筛糠那般浑身发抖,虎目流过失望的神色,“宴请八百宾客,召近百妓女陪酒逾滥,合共花费四百五十贯七百六十文,厨料米面不计其数!!经查此宴花费动用的是公使钱。身为知州,挪用款待过往官员、犒劳军校之银以作己用,此等奢僭自肆,挪用公银,不修州务之举,可是为官应有之道?!刘大人,你是否还觉得还需为此辩解?”

“石大人,下官并没有奢侈宴客,只是为母做寿,稍……”

“刘大人,我朝《职制敕》有规,各州县官员非遇圣节及赴本州公筵若假日,而用妓乐宴会者,杖八十。你身为知州,理应清楚。若再不加收敛,本官只有休函一封承交御使台鉴。”

话已至此,石岩不意再作纠缠,数夜未能深眠的他只觉得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跟这些顽滑的州府官员打交道,更让他有心力交瘁之感。

可偏偏此时,一把高昂之声从门廊不远处传来:“石大人果然是严明公正!本官深感佩服啊!哈哈……”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一名高颀男子徐徐步来,看他与石岩年龄相仿,但皮肤白皙、脸容俊朗,神态中更多了三分傲慢。

“辛大人!?”官员们一见此人,马上鞠躬行礼,其态度极为恭敬。

连石岩也拱手拜礼,道:“不知辛漕司前来,有失远迎。”

那辛漕司却没有回礼,只是呵呵一笑,道:“石大人,此番前来不为其他,便是那刘知州挪用公银妓乐宴客之事,还望能酌情处理。”

“酌情处理?”石岩眉峰一紧,“本官不明。”

“挪用公银一事实属误会,宴席所用花费虽为公使库钱,但都是那刘知州每旬积下来的旬设。本官每旬皆有下拨钱粮给各州府以作设宴慰劳众官之用,他大概是太过节省,每次都积存了自己的那份,所以才有挪用之说。”

刘知州连忙附和:“石大人,我确实是清白的。此番用银也在账册上列得一清二楚,大人大可遣人来查。”

辛漕司闻言狠狠瞪了那知州一眼,责他讲多错多,反倒给了石岩一个借口。

石岩眼神一转,不给二人反驳之机,道:“既然如此,我定会遣人查明,定不会错判好人。”

“石大人还是不明白吗?”辛漕司向那官员摆一摆手,示意他们稍微离开,然后说道:“那刘知州实乃户部侍郎陆大人之侄,当日宴客陆大人虽然没有出席,但也有做礼祝寿。若是查办了他,恐怕陆大人那边就不好交待了。石大人,劝你还是顾全大局的好。”

这明是说理,暗有威胁的话,令石岩本就略有微疼的头更感烦痛。

他稍提精神,不卑不亢地回答辛漕司:“辛大人,本官身为提点刑狱,决不能坐视违律之行,否则便是愧对圣恩!!”

“你——”辛漕司被他一轮抢言,顿时恼羞成怒,“石大人!!本官看你未免过于自大!”

“辛大人息怒!”

“辛大人,别气坏了身子啊!”

“辛大人保重啊!”

一群官吏马上围了上来,劝解二人。像一大堆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般,石岩只觉更加头昏脑胀。

但那辛漕司仍不肯放过他:“石大人,你可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才是。朝中为官者,处事就需灵活圆滑,像你这般顽固不化,恐怕只会处处树敌。否则在皇上面前被参,可不要说本官不曾提醒过你!”

石岩合上疲惫的眼睛,凝了心神,瞬即张开之际,如同灵蛇吐信般射出凌厉神色。

“若本官哪日包庇枉法,不必谁人上参,我定会先参己一本!!”

“石岩!!你——”

两人之间顿时剑拔弩张,吓得一众官员不敢出声劝阻,皆怕劝了一个却得罪另一个。

“喂喂喂!!你凶什么凶啊!!”

清亮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众人不禁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却见那院墙之上,竟是一个捕快打扮的男子毫无礼仪地丫着双腿蹲在墙头,嘴里刁着半个大饼,似乎是刚刚爬上去的模样。瞧他三下五除二咽掉口中的剩饼,然后一跃而下,风般跑到对峙的两人中间,拦在辛漕司面前护着石岩。

一双清澈无暇的眸子瞪得大大,戒备地盯着辛漕司:“你凶什么啊?!警告你,再敢辱没石大人,我可饶不了你!!”看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好似在宣称若这辛漕司再敢凶石岩,就要扑上去咬人了……

“青铮?你来了?”稍微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石岩这才发现到眼前站着的人竟然就是昌化县的小捕快。

“就是我啊!”青铮转过头去咧嘴一笑:“大人,你记得我的名字了啊!”

“青铮?”辛漕司打量了眼前这个小捕快,见他虽然眉清目秀,却无干练精明之神,适才莽撞之举更是让人皱眉,早前似有耳闻这石岩对一名县衙小捕快青睐有加,难道便是此人?

“哼!”青铮瞪了他一眼,没有行礼之意,邈慢态度表于言外。

石岩连忙按住他肩膀,示意他别要冲动,又对那辛漕司说道:“辛大人莫要见怪,他刚刚从县衙赶来协助一案,有失礼仪之处还望见谅。”

“算了。”辛漕司若有所思的看这二人,何曾见过这强硬之人居然替一名小捕快辩护求谅?!此番确实是稀奇了……

记起此番目的,辛漕司道:“石大人,再给你些时间考虑,无论如何要给一个圆满的答复。”

石岩将青铮拉到身后,坚定简单的回答道:“本官现在就答复辛大人,此事,本官定会秉公办理。”

说罢,一拱手便拉了青铮,从容而去。

留了那群愣住的官员,以及颇为耐人寻味凝视着二人背影的辛漕司。

***

石岩拉了青铮,疾步来到后堂走廊才稍微慢下。

庭院宁寂,适才紧绷的神经轻松下来,顿时让他感到一阵晕眩,身体控制不住晃了一下。

“大人,你还好吧?”

青铮见走在前面的背影忽然一摆,连忙抢上前去扶住石岩。

低头看见那张严肃的脸容此刻嘴唇发白,双眼紧闭,强凝神志等待混眩的感觉过去。

“不碍事。”虽然神志已是混乱,但脑海中还是记得莫要让那张开心的笑脸变得担忧,石岩难得地说了个不太高明的谎言。

因为不高明,所以就连单纯的青铮也骗不过。

“……得罪了!”

还未明白他话中意思,石岩突然感到双腿离地,身体凌空,被一双手臂牢牢抱起。

“青铮?你干什么?”想睁开眼睛确认,但即使眼帘打开也只见金星乱冒,四周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看清身旁的事物,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被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大人……你真不懂得珍惜自己……”嘀咕声在很近的地方传来,那么说抱着他的人该是青铮吧?

片刻轻微颠簸之后,是软绵绵地床铺触觉,身体在接触到休恬之地后本能的放松。

又过了一阵,舒服冰凉的湿巾覆到额前,渐渐驱走了不适。

“好些了吗?”

清爽的声音,和它的主人一般有着如风拂柳时的温柔。

“嗯……”石岩闭了眼睛,但脑袋却已清晰了许多,“青铮,你来了啊?”

“大人不是看到了吗?”青铮似乎很高兴,“我一收到大人的公函就马上出发了!如果不是知县大人死拉着我提醒这个,注意那个的,我还要早到半天哪!蔡捕头他们更离谱,耳提面示地说什么不要得罪大官,他们还真以为我会那么莽撞吗?真是的……”

“……我看你已经不负众望了。”

“啊?”

不用睁开眼也可以想象得到那目瞪口呆的表情。

“刚才你不饶他的人,就是两浙路转运使司辛臣,辛漕司。”

本以为会听到他惊恐的声音,怎料那青铮不以为意地问:“……那是什么啊?”

“……除了捕快你就不知道其他官门职名了吗?”

“不是啊,我知道提点刑狱司这个官职啊!!”

石岩顿时气结。若他现在昏倒,绝对是被这个小捕快给气的……

“治路有四监司,分别是漕、宪、帅、仓,各主地方之财政、刑狱、军民、粮食。适才那位便是手握两浙路上财政大权的辛漕司。”

“哦,那又怎样啊……”

听他语气,似乎还是不甚明瞭其中厉害,石岩只有说得更加详细:“随说我等平级,但事实上,四司中以转运使司为重,盖其可影响吏治之清浊,民生之富贫,国库之盈虚,边防之振弱。可说是四司之首。”

“啊啊啊?!”青铮终于明白了他刚才得罪的人到底有多大权力,可是后悔自己的鲁莽已经来不及了,青铮顿时沮丧得无可复加,“大人……那个什么漕司……会不会公报私仇啊?……”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可怜兮兮的懊丧脸孔,石岩禁不住安慰道:“辛漕司虽然时有偏袒之举,但不至于为了小事而为难下属。想也不会因为这几句顶撞,就越级下令惩办一个县衙小捕快。”

“大人……”

他知道他是一个微不足道、大官懒得花时间整的小小捕快啦……

但也不用说的那么明白嘛……

……石大人真的很不懂安慰人诶……

透过窗外树荫的阳光,调皮地洒在沉睡中的宁恬脸容上。

青铮坐在床边托着下巴,血液中活跃的因子难得地停下,仔细,很仔细的凝视着躺在床上合了眼帘的人。

平素紧皱的眉头因睡眠而稍是松弛,紧闭的眼帘遮盖了凌厉迫人的眸子,与这个雷厉风行的人似乎完全无关的安宁,此刻降临在平静的睡容上。

初次如此靠近。并非俊朗不凡,养尊处优的大官不该有的黝黑皮肤,鬓间有三四条不易察觉的雪发点缀其中。眼下的黑晕,浓重的呼吸声,才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足以说明囤积起来的疲惫几乎压垮了这位手操两浙路刑狱之权的大官。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拥有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

紧泯的嘴唇有点苍白,但似乎很柔软的样子,居然能吐出那么刚毅坚定的说话……好奇怪啊……

青铮凑了过去,悄悄地用手指戳了戳那片不可思议的嘴唇……

不知道自己的嘴唇跟他相比,会是怎么样呢?……

……

“大人!!”

门外传来呼喊之声,打破了漩旎的气氛。

青铮猛地发觉到自己居然与石岩如此靠近,嘴唇快要吻上他同样的地方了!!

他慌忙抬起头,急步跑去开门,还未看清来人便一把将对方的嘴巴捂住:“小声点,大人刚刚才入睡!”

“嗯、嗯嗯!”

声音有点熟悉,青铮看清来人正是石岩下属宁子。

“是你啊……”

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宁子待他放了手,惊讶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啊?”

“是大人叫我来的啊!”

“这个我当然知道啦!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大人的房间里?”

“大人身体不适,我送他回房休息。”

“那你怎知这里是大人的房间?”

“我也不知道,因为觉得是,原来就是啊!”没有任何华丽的摆设,简单朴素,只挂了一副简单的草书墨宝,整齐堆积在床边、桌边、甚至是椅边的书籍,皆透着一股严肃的气息,这一切都仿佛告诉了他这里便是石岩的房间。

想起石岩疲惫几乎晕倒,青铮脸上神色凝重:“大人最近很忙吗?看他累成这般模样……”

“最近?”宁子不禁苦笑,“该说是一直吧?大人公事繁忙,下及州县重案复核考检,上至刑部大理寺发回案件重议,大人能不累吗?……”

“知州之类的官难道都不办事的吗?”

“……唉,”叹他不懂官场黑暗,“阿铮,你该知道大人是仕子出身的职官吧?”

“那又如何?”

宁子叹了一声:“在朝中身居高位的官员,绝大多数是门荫补官或是外戚推荐,虽不乏科举取仕之人但也只是少数。大人出身寒微,又非书香门第,却被皇上看重委以要职,那些公卿子弟哪里会不眼红?现在那些人只是碍于大人官位未敢有所微言,但阳奉阴违之事已是习以为常了。他们巴不得扳倒大人,又怎会真心帮忙……”

青铮愕然,料不到这白道官场,比黑道江湖更加耸人听闻。石岩便是这样独自撑起一切,却无人与他分忧解难……这样的他,令他觉得莫名心疼。

“宁子,莫要多言。”

二人慌忙转头,见石岩半依门框,右手用力摁揉眉心,企图搓去睡眠不足的疲劳。

叽叽喳喳的两只小麻雀,似乎已经压低了声音,不过谁让他的耳朵还是那般灵敏。

听到宁子所说,虽为事实,但他却私心地不愿让清澈的人窥见这官场黑暗,免那双无垢的眸子蒙尘……

“大人恕罪。”

石岩本无责怪之意,便问:“有何要事?”

“呃……大人,那个乞儿……又回来了……”宁子一脸无奈,似乎对他所说的之人是深感烦恼。

“果然。”

虎目中出现了一种类似无可奈何的神色,石岩转头对青铮说道:“此番命你前来,便是为这一事。”

“是什么事,大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属下定在所不辞!!”青铮振作精神,想到自己居然能帮石岩分忧,不禁难耐心中激动。

有点习惯他夸张表达内心情绪的说话,石岩摆摆手:“不至于要你去赴汤蹈火。”随即给了宁子一个眼神。

宁子连忙接了下去:“是这样的。大人到昌化县办案期间,余杭县衙抓了个犯事的乞儿。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囚了他三天就放他走了。但过了半天,这乞儿又犯事被抓了进来……如是者三天两头就见他犯个小事,故意被逮到关牢房……若是没事可犯,他还专门替别人顶罪,实在是胡闹至极。余杭县知县恐其举别有内情,将此人解送到州府衙门,杭州知州对此案也是芒无头绪,只得上报到此。怎料这乞儿在州衙大牢一待就不肯走了……”

“那干吗不赶他走啊?”

“真是惭愧……”宁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此人武功极高,又极为机灵。这里的捕快加起来都无法将他赶出去,那乞儿看来也没尽全力,我们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青铮奇怪了:“那我能做什么?难道你觉得我的武功能比他高吗?”

“自然不是。”宁子回答得十分干脆。

青铮有点受伤的感觉,嘀咕着:“犯不着那么直接吧?”

石岩接了话题:“那个乞儿曾说起有一个在杭州当捕快的弟弟,名叫青铮。”

“啊?我哥?”歪着脑袋稍微想了一下,一拍大腿醒道,“四哥!!是四哥!!一定是他!”

“何以如此肯定?”

青铮呵呵一笑,甚为骄傲:“四哥平日最好胡闹,说什么生平愿望就是要当个逍遥自在的乞儿,这样遨游天下便不必花一分一毫。我也好久不曾见过他了,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啊!”

宁子松了口气:“你认识他是最好,我们都要头疼死了。那家伙霸着牢房不肯走,还经常捉弄里面囚禁的犯人。虽然也成功地让几个案犯俯首认罪啦……”

“快带我去州衙大牢吧!”

一想到能见到久别的兄弟,青铮顿时兴奋的快要蹦起来。

***

“啊——救命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牢房里面传来,很容易让外面的人认为这州府衙门正在刑求罪犯。

宁子带了青铮,跟守牢的差役打了招呼,亮了通行令牌,二人进了阴暗的州衙大牢。凄厉的哀吼从牢房深处传来,像来自地狱深处的鬼叫,令人毛骨悚然。

青铮不禁拉了拉走在前头的宁子,问道:“这样用刑没有问题吗?听来那人都快要死了……”

宁子转头苦笑:“你以为这是谁的杰作啊?”

“啊?”

还没反应过来,青铮透过粗栏看到牢房最深的囚笼内关押着的一个手脚被诡异扭曲的犯人。那囚犯是个面目狰狞的粗鄙大汉,双腿此刻奇怪的完全交叉搁在脖子上,双手传过裤裆伸直,手指尚能动弹却又并非被强行折断筋骨。但手足呈极度奇异的姿势令他痛得脸容扭曲,嘶声力竭地哀号着。

“又来了……”宁子头疼地拍了拍额头,眼神略过那个囚徒,看向牢房中黑暗之处。

“很好玩吧?”一把不属于黑暗的欢快声音从暗影中传出,“这可是亲爱的五弟教我的练功秘籍哦!听说是从震旦国那边传过来的,可是高级的禅修诶!我见你跟我有缘待在同一个牢狱,才不吝授你,记得要感恩噢!”

“救命啊……救命!——救命!!”那囚徒似乎对黑暗中的人所说之言毫不领情,还在死命地求救,一见宁子他们进来,马上就叫了起来:“啊!官差大人!!我招了我招了——邻村何二一家是我下毒杀死的!我招了!我全招了!官差大人,求求您快点放我出去啊!救命啊!!”

宁子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冷眼看了看那个求饶的犯人,便吩咐一旁的狱卒打开牢门将那人拖了出去。

“怎么这样啊……我好心教他练功诶!瞧他那模样,一定是杀戮心极重之人,学一下修心的武功有什么不好嘛……”

“四哥?”一听这声音,青铮立马认出此人。

“诶?——阿铮?!”

一张乌七八糟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一头篷垢乱发和脏得可以当抹地布的衣服,却因那双灵动狡猾的眸子无丝毫落魄之感。

“四哥,真的是你啊!”

“当然是我啦!你白痴啊?”那乞儿大模大样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堆,完全无视身在州衙大牢,像招呼客人到家里做客那般自在。“过来坐吧!”

“哦!”青铮弯身进入牢门,也不在意地上肮脏,一屁股坐到乞儿身边,“四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这里有什么不好啊?”乞儿嘻嘻一笑,眼中尽是赖皮之色,“外面天气炎热诶!这里阴凉清爽,伙食又好,不用冒着日头去乞讨,多舒服啊……呵呵……”

这古怪的言论并无令青铮感到惊愕,反而是预料之内的答案,便道:“四哥,你又来了……别胡闹了啦,这里是州衙大牢,不是客栈啊!”

“客栈我才不屑住哩!”乞儿靠着草堆,舒服的伸展四肢,“这里又大又自在,喜欢睡就睡,喜欢躺就躺,谁都管不着!呵呵……最重要的是……”他对青铮眨了眨眼,“不用付宿费哦!”

“四哥……你又不是没银两……”

“我是没啊!”乞儿掀了掀完全干扁了的破口袋,“就算有,但身为乞丐是绝对不可以用钱住客栈的!”

“……”青铮无奈,只得说道,“不如这样吧,我让大人替你安排房间,不要在待这里了。”

乞儿嘴巴一噘:“才不要。”

奇怪这平日不甚执著于宿地的兄长居然耍赖着不肯离开牢房,青铮感到十分奇怪,灵机一触,便问:“四哥,你是不是在逃避仇家啊?”

“诶?”乞儿闻言嬉闹的脸色忽然掠过一丝心虚。

青铮哪会放过,连忙追问:“这的是啊!四哥你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么厉害的人啊?连你都要躲到这里来逃避?”

“喂……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精明啊……”

乞儿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其实也不是什么仇家啦……只不过你老哥我跟人打赌……”

“哦!你赌输了要避债啊?”

“也不尽然……总之我就是要在这里躲一阵子,你怎么说我也不走的了!”乞儿耍赖的本事看来十分了得,脸皮也厚似铜墙铁壁。

青铮知他再劝无效,只得由了他:“好吧……但是四哥,你不要再骚扰犯人了好不好?”

“什么骚扰啊?!我对他们可是百般体贴诶!”

“你的体贴……”不禁毛骨悚然。他不禁十分可怜那些被乞儿玩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囚犯……

“对了!”乞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拉住青铮道,“如果有一个穿蓝色袍子,面无表情的男子来找我,你绝对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啊!”

“为什么啊?”

乞儿瞪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总是不许跟他说起任何关于我的事情,假装不认识就成!”

见他一副心有戚然的模样,青铮更是好奇:“四哥,你到底欠那人什么啊?”

“欠、欠什么?……”那伶俐的舌头突然不利索起来,“你甭管!快走快走,别碍着我睡觉!”

被驱出牢房的青铮奇怪地揉揉鼻子,他刚才大概是看错了吧,怎么平素脸皮厚比铜墙的四哥居然会脸红?……奇怪啊……

***

“大人,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从州衙大牢回提刑司府,青铮到三堂——石岩办公之处复命,但因为未能达到使命而羞愧不已。

“四哥他任性惯了,我也……”

石岩从文案堆中抬起头,摁了摁太阳穴,稍是回神:“算了。”

咬一咬牙,青铮又道:“大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嗯。说吧。”

“我想在这里待到四哥离开为止,不是大人是否应允。”

“……”石岩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宁子见他不应,便连忙作保:“大人,那乞儿、呃,阿铮的四哥毕竟是江湖中人,有阿铮在此协调会比较好。”

“……”

“大人,让我留下可以吗?我不会捣乱的啦,会乖乖的待在府里的……”虽然他所得是十分坚定,但却因为前科累累,欠缺了说服力。

“……”

石岩还是思考着什么,青铮可急了:“大人,让我留下来啦……等到四哥走了我就会走的了……大人……”

脑袋都快出现一双耳朵,外加上屁股拼命摇摆讨好的尾巴,那副似求主人收留的可怜大犬模样,实在是令人拒绝不了。

可偏那石岩铁石心肠,对此仿佛视而不见:“此事既已办妥,你不必留下了。”

“大人……”脑袋顿时沮丧的耷拉下来,他又被抛弃了吗?……还是,他从来都不曾跟随过石岩,怎有抛弃一说……

外面传来衙役通报:“石大人,辛大人求见!”

话音刚落,那日留难石岩的辛漕司跨步入内,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辛大人,此番有何要事?”石岩站起身来拱手行礼,并吩咐宁子奉茶。

辛漕司也不客气:“本官也开门见山。常州知府挪用公银一案既然要秉公办理,大人就要好好的查清楚刘知州那里的账目。本官已吩咐他将账册备好,暂放在漕府内,不知大人打算派何人检核呢?”

“如此有劳大人,我自会遣人陪同学格算生前去查检。”

“此事也不易耽搁太久吧?我见你这里的人都很忙的样子,似乎无人能抽身查办此案。”辛漕司瞄了瞄颓废在一边的青铮,“石大人特地叫来的人似乎闲着哪!不若就让他参办此事如何?”

青铮听他为自己说辞,本对此人印象突然好起来。参办案件就是等于可以留在石岩身边,呵呵……此等机会他怎会放过?

但石岩似乎铁了心肠不肯将他留下:“他资历尚浅,未能担此重任。”

“石大人此言差已,经验是通过历练而来的嘛!大人不肯将工作交与下属,可是不信任他们的能力?”

辛漕司的话让石岩一滞,不久之前在昌化县从青铮口中听到所差无几的言辞,当时已是伤了那澄清的人心,他不忍再度犯此错误。只是,让青铮留下……记挂这那灿烂的笑容,他私心的以一小事唤来他,却在见到青铮因闻官场黑暗而神伤之时后悔了。

他不该将他拖进混水的。趁现在还没玷污那双清澈的眸子……

“大人,属下定不辱命!”

青铮单膝跪地,诚恳且带了一股韧气。

或许,已经迟了。

心中暗叹无奈,石岩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明日辰时你陪学格算生一同到漕司大人府上,核查常州知府公使库账目。”

青铮咧嘴一笑,大声应道:“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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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君弄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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