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细雨沥沥,和风飒飒,城东十里外杨柳堆烟、雨湿红杏,正是一派烂漫春景。
只听得銮铃轻响,一驾马车自东迤逦而来,车身裹着华贵的锦缎,拉车的白马高头阔视,鬃发翩然,一望而知是匹宝马良驹。
马车踏过石板桥,转过乌衣巷,在一处庭院外停下。
车夫下马,轻叩门扉,“咿呀”一声,院里走来一个少女,轻启朱门,马车转眼消失在黑瓦白墙之内。
到得院中,车夫打起帘拢,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锦衣少年翩然下车,时值仲春,旁人都换了单衣,这个少年领襟袖口却都缀着轻裘,这身衣服换个人穿恐怕就显得累赘了,但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妥贴舒服。
少年笑得将手中折扇一合,望着那开门的少女问:“这么急把我找来,莫非有什么好事?”
少女轻笑一声:“是,是,没有好东西哪敢请你上门,新近觅到三十年陈酿桂花酒,就等着你启封呢!”
少年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这可馋死我了,不许哄我,不然有你好看!”说着抢先一步朝里走去。
少女对他的背影一迭声叹息:“这个酒鬼!”
“酒呢?酒在哪里?”少年脚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已经登堂入室。
进到屋中,他眼光往桌上一扫,顿时笑颜逐开,一桌精致的小菜边摆着个瓷坛,里面装的正是那三十年陈酿。
“你眼里除了酒还有什么?”
听到这句话,锦衣少年这才笑吟吟地转向桌边的一个人。
“哦,主人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啊。唉!你怎么知道我看着酒呢?莫非……”
那人淡淡地截住了他的话头。
“我看不见你,不过你本性如此,就算不看我也明白。”
“哈哈,还是小漩最知道我。”
少年一撩袍子靠着那人坐下,再一抬头,望着门边嗤笑的少女。
“小汐,你给我进来,笑什么笑?”
小汐坐到两人对面,冲着少年吐了吐舌头。
“两年没见,一点长进也没有,闻到酒香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笑你笑谁?”
少年拿过坛子,一边启封一边哀叫:“小漩,你可得好好管教她,这么没大没小,见着我也不叫声师叔。臭丫头,我可比小漩还高一辈呢!”
“自己不尊重,怨谁去,师叔吗?可也得有个师叔的样子。”小汐说罢,拿起筷子帮谢清漩夹菜,少年气得直翻白眼,边叹气边自顾自倒酒。
抿上一口,他又是一脸春色。
谢清漩在一边听着,也笑了。
酒过三巡,少年一伸手搭住谢清漩的肩膀。
“你小子最没良心,两年音信全无,今天怎么这么好,平白买下酒请我,必有所求,来、来、来,今儿个我心情好,有什么事尽管说。”
谢清漩微微一笑:“知我者黎子忌,我想请你帮着看一个人。”
小汐撩开纱帐,黎子忌疑惑地向帐中看了一眼,帐子里昏睡着一个男子,容貌俊整,却面色如土。
他转过头来拧着眉问:“什么意思?这人病了吧!没什么古怪。我又不是大夫,叫我看病人?”
谢清漩摇了摇头:“我把他定住了,所以你看不出来。”说着他在床沿落坐,摸索着掀开被子,解开那人的衣服,衣襟散处,只见那人胸口生生插着一截木剑,断剑贯穿了胸腔,伤口处不见血迹,只见一片乌紫。
黎子忌秀眉一挑,弯下腰来细细打量伤处。
“这是你的剑,竟然断了。伤成这样居然只是被定住?”
他嘴角轻扬:“怪不得用好酒请我,小漩,你可真是不做亏本生意。”
他抬起头来望着小汐:“你先出去,把门关紧。”
看到他一脸严肃,小汐也敛了笑容,转身离去,外面一阵响动,显然是落了锁。
“按紧他。”随着黎子忌一句话,谢清漩摸索着从背后环住了纪凌。
黎子忌双手合十,喃喃念咒,忽地他两掌之间化出一道白光,他随即拍落双掌,夹住纪凌胸前的断剑。狠命一拔,一道黑血直喷帐顶。
半晌黑雾散却,只见床上的纪凌面色转白,鼻息停匀,胸口那个透明窟窿随着吐呐轻轻翕动,说不出的诡异。
黎子忌盯着纪凌不由皱眉。
“好强的妖气。”
“是,这人命锁妖藤,我本想除了他……”
黎子忌嘿嘿一笑:“你道行不够,换了我也不行,他的妖气粘着这京中的地气,绝不是一般的魔障。”
“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初见他时,他只是一个小妖,吸人阳气而已,当时我算知道他阳寿未满,不想逆天,存心放他,但此人戾气极重,为免养痈为患……我破例去除他,谁知非但没压住,戾气反而喷薄而出。”
谢清漩中了口气:“我逆天行乱,恐候已惹下泼天的祸害。”
黎子忌凝神听着,目光从纪凌转到谢清漩的身上。
“你这么得住气的人,这次怎么就乱了阵脚?不论是人是妖,各有阳寿,各安天命,丝毫乱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清漩长叹一声,也不作声。
黎子忌忽地一把按住谢清漩的手腕,指尖搭上脉门,细细谛听。
半晌他俊脸泛青,眉头骤蹙:“小漩,你……你……怎么也被这鬼藤缠住了?你跟他到底怎么了?”
谢清漩抽回手来,幽幽吁了口气。
“你可记得师父说过我命中有颗魔星,一旦撞上,孽浪重重,至死方休。实不相瞒,作法时我便有心与他同归于尽,只瞒着小汐一个,鬼藤缠身时我压根没去遮挡,实指望一击而已,谁知这孽障竟不是我能除得了的。”
黎子忌嫌恶地盯了纪凌一眼。
“太傻了,你们的嫌怨竟如此之深?”
谢清漩苦笑一声:“你是知道的,我不作法时便是个废人,一旦施法剑又不能虚出。偏偏此人是个王爷,偌大一个京城便是他家的地盘,仗势欺人,我一再隐忍,但他不识进退,把主意打到小汐身上。这人心肠狠毒,恣意妄为惯了,必不能放过我们,再者这东西戾气日盛,早晚为祸天下,此时不除,要待何时?”
黎子忌交抱着双臂没有言语,半天叹出一口气来。
“早知如此,你当初何苦下山,有我和子春在,怎么都不会让你们兄妹受人欺负。”说着眉心一皱:“当年子春问过卜,明明说魔星位居西方,遇金则败,才让你搬到京中,借这皇城的紫气避那股邪魔,怎么反送到他门上了?”
谢清漩苦笑着摇头,“师父常说,宿命玄妙,变幻无常,卜者卜一时,岂能尽知天命?”
黎子忌“呸”地一声截住了他的话头:“明明是子春技穷哄你,你还真信?”见谢清漩只是微笑,他低头看了眼纪凌。
“京城有这东西的根脉,留在这里收不了他,不如我们将他带回山中,找到子春再做商量。”
谢清漩闻声点头:“如此真好。”
黎子忌把纪凌往床里一推,自己蹬脱了靴子,盘腿上床。
谢清漩听见响动,不由“咦”了一声。
黎子忌扶起纪凌,双手按住他后心,对谢清漩说:“你跟这孽障命魂相牵,他昏沉着,你那口气也提不上来了吧!此去宕拓岭,路远山高,不干不净的东西又多,没有那护心的神力,莫说施法,只怕你到都到不了。”
“你身上的鬼藤我斩不断,只好把这东西弄醒,也算助你一臂之力。”说着又是一笑:“那桂花酒可不能白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帐间“噗”的一声,接着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
谢清漩只觉丹田一暖,胸腔里一阵舒泰,估摸着纪凌吐出淤血,醒过来了,那护心的神心也已回到自己身上。
再说纪凌忽忽悠悠睁开眼来,但觉胸前奇痛无比,四肢酸软无力,口中一股怪异的腥甜,再看眼前素帐窄床,显见不是王府。
正诧异间,一个锦衣少年凑到自己面前。
那少年看自己似笑非笑,眼光中饱念着刻毒。
纪凌正自疑惑,少年长眉一轩厉声问道:“你叫什么?”
纪凌冷眼瞅着少年,并不答话。
少年双手一振将他重重抛回床上,纪凌脑袋正磕上床架,好一阵金星乱冒。
一旁有人替他答道:“他叫纪凌。”
纪凌闻声心惊,急急抬头。
床边坐着一个青衣人,眉目淡定,神采怡然,正是谢清漩。
一瞬间,回忆走马灯似地在纪凌脑中晃过,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零落的紫藤,蛇一般的枝蔓,寒星般的眼睛,闪着冷光的宝剑,还有那穿透心肺的剧痛!
纪凌惊呼一声,捂住胸口直退到床里,手在心口按到一个洞,摸一下竟直伸入了胸腔,纪凌惊得一头冷汗,低头去看,只见自己赤着的胸前赫然一个透明窟窿!
“谢清漩,你这妖人!作的什么妖法,活腻了吗?快快把本王送回府中!”
纪凌呼喝问,那少年一腾身,抓住他头发,将他朝床柱一撞,嘴里恨声道:“你以为你还是王爷?告诉你,你现在就是那笼里的鸟,釜中的肉,爷?我才是你爷,爷爷叫黎子忌,你再敢对小漩恶声恶气,我叫你生不如死!”
*
晓星盈盈,天色微微透出蟹青。
两驾马车悄悄地驶出了窄窄的木门,前一辆是白马驾的锦车,后一驾车由一匹栗色的老马拉着,油布车身,煞是寻常。
两车并行,颇有些诡异。
锦车之中摆着一张几案,案前置着一盏醇酒。
黎子忌一手执着酒盅,一手挑开车帘,望着一旁的油布车叹了一口气。
对面的小汐眼眉一横。
“怎么,嫌我家的车破,见不得人,不能与你这锦车并驽齐驱。”
黎子忌听了就笑:“这丫头心胸怎么窄成这样?我是不放心小漩。放着这车不坐,偏要守着那种东西!”
“是哦,我说我去照顾就行了,哥哥偏生不肯。他眼睛不便,那个王爷又不是好相处的。”小汐说者秀眉深锁。
“你怎么行?”黎子忌轻笑:“那东西现在还胡涂着,可真到了时候作起乱来,你根本压不住,我去还差不多。”
“你?”小汐冷笑一声。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恨那王爷恨得牙痒,你去照顾,不剥了他的皮才怪。”
另一边的油布车里,纪凌躺在薄褥上瞪大了双眼,谢清漩盘腿靠在一边,睫毛覆着,也不知是睡是醒。
回想这两日的际遇,纪凌一头雾水。
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谢清漩他们要将自己带往哪里。
这谢清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凶妒恶煞的黎子忌又是何方神圣?
他越想越烦,越想越恨,对着谢清漩一脚蹬去,是把黎子忌的警告抛在脑后。
谢清漩叹了一声:“你又怎么了?”
纪凌一凛眉:“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可是王爷,我一失踪,这方圆几百里不被翻过来才怪,你以为能将我带出多远?”
谢清漩听了微微一笑:“你说的不过是人力,需知这世间分天地人三界,又有阴阳之隔,哪里翻得过来?”
纪凌听他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心下也有些惊惶。
他脸上强作镇定,直望着谢清漩的眼睛。
曙色之中,那双眼眸毫无光彩,竟然似瞎的一般,他猛地一掌朝谢清漩面门击去,堪堪贴上眼皮才停了下来。
谢清漩听到风声,才向后仰了一下,躲也不躲得不俐落,那晚的身手荡然无存。
“你是瞎子?”
谢清漩抬起脸来。
“我作法时便能见鬼,我劝你收敛一些,如今你人在屋檐下,是时候学着低头。”
“见鬼?我难道是鬼?”纪凌冷冷一笑,伸出双臂猛地拢住了谢清漩的腰。
“我还是喜欢你不作法的样子,瞎子才好呢,看不见才可人。”
一低头,他隔着衣物咬住了谢清漩的下体。
“我来试试,你是不是还不能人事?”
谢清漩也不吭声,只急急地伸手想掰开他的头。
纪凌本是逗他的,看他这样,反不肯松口了。
他贵为王爷,本没有替人吹萧的道理,今日这番做作全是跟那些娈童依葫芦画瓢,娈童多是温柔体贴,这纪凌唇齿间却带了凌虐,深吸猛咬,一半挑逗,一半折辱。
说来也怪,往日不管两人怎么缠绵,谢清漩下体总是寂然,这会纪凌却觉得口里的东西渐渐硬了起来,直抵咽喉。
他抬起头来,只见谢清漩手也软了,竟变做扶着他头的姿扐。
他头向后仰,白晰的颈项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俊颜晕红,薄辱轻启,露出一排贝齿,当真艳色无边。
纪凌劈手扯去他的袍子,眼底的春光直叫他惊呼了一声。
这淡定若水的谢清漩竟然情动了!
纪凌按住谢清漩的肩头将他推在薄褥之上,一手抚着他的嘴唇,一手沿着胸膛一路游走下去……
车子一路行去,颠颠簸簸,外面市声人语,车中二人却恍如未闻,一昧交缠,索求不已。
云雨过后,车中一片狼藉,褥铺间到处都是淋漓的汁液。
纪凌仰躺在车中,悠悠吁出一口气,张开眼来,却发现谢清漩早已起身,正摸索着自个儿穿著衣服,白晰的颈项间情潮已褪,又是一派寡淡的模样。
纪凌坐起身来,轻挑长眉。
“你倒是开窍了,可见我那几日没白疼你。”
谢清漩也不理他,双手在地上摸着,找到薄褥,便要收起。
纪凌知他是要遮掩两人的情事,一抬腿,故意压住那褥子。
谢清漩起身来扯,被他一把拉过捺到胸前。
纪凌细细打量着谢清漩,只见他蹙着眉头,满面厌烦,与刚才那婉转承欢的模样判若两人。
纪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毒,以前他恨他,是因为他要不到他的心甘情愿。
没想到,今儿个什么都要到了,明明是两相痴缠,欲仙欲死,雨止云收他又拿出这张死人脸孔。
想到这里纪凌右手一使劲,捏开谢清漩的下颚,左手伸到股间抹了一滩稀湿的精液,塞入谢清漩的嘴里。
谢清漩拼死撞开他,一阵干呕。
纪凌冷笑:“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够骚吧?你也就是个浪货,还当自己是圣人不成?”
谢清漩眉毛一立,清雅出尘的脸上显出一股煞气,声音是压低的,但言词间透着恨意:“纪凌,别逼我,别忘了那当胸一剑!”
谢清漩不提这个犹可,提起这个,纪凌更是火起。
他摸了过去,扣住谢清漩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车壁上:“真反了你?今天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叫你立时去见阎罗!”
说着纪凌指尖灌力,谢清漩紧咬嘴唇也不讨饶,纪凌更是怒火中烧,两只手都使上,竟生生把谢清漩往死里招去。
忽地裆中一阵钝痛,纪凌低吼一声,立马按着胯间蹲下了身子。
谢清漩听着声响扑了过去,把他推到地上,摸过一边的褥子,没头没脸地蒙上他的脑袋,纪凌拼命挣扎,谢清漩死不放手,整个身子都压在他头上,几乎要把纪凌闷死。
半晌,谢清漩才抓开被子,纪凌已是面如土色。
谢清漩紧咬牙关,从齿缝挤出一句:“放明白些,我恨不得你死!”说着他起身将褥子卷作一团,塞到壁角,转过脸来,双眼茫茫然对着前方。
“告诉你也无妨。你一直说家中有妖气,妻妾夭折,殊不知这妖魔便是你自己!”
纪凌瞪大了眼,心下惶惶,嘴里犹自争辩:“胡说!”
“你更是那藤妖,吸人精血,供紫藤开花。”
“一派胡言!”
谢清漩微扬嘴角,神色间透着轻蔑:“可笑愚人不自知。”
回想这几月的奇遇,纪凌不禁心头发虚,嘴唇开了又合上,半天才哑着声音问出一句:“你待怎样?”
谢清漩微微一笑:“我是个卜者,自当降妖除魔,还世间太平。此去宕拓岭,便是你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