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碧桃走后,纪凌坐在桌边,拿了根竹签子,边挑灯花,边等谢清漩。
眼前的灯火活泼娇小,似一朵橘红的花儿,彷佛只消他伸出手去,便可轻轻摘下。
然而纪凌明白,这花是烫的,若要去采,只是平白灼伤了自己,即便他肯受这个苦,也抓不到什么。
火本无形,它是一团气、一缕魂,那点热、那点娇,都是捉摸不定的。
一阵风过,说不定便熄了,直把人抛在暗地里兀自惨澹。
等了半天,也不见谢清漩来,纪凌有些乏了,枕着胳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推自己,他猛地抬头,迷蒙的双眼亮一下,又暗下去:“怎么是你?”
碧桃挪开早已熄灭的灯盏,他身后的窗棂间透出苍白的曙色。
天快要亮了,昨夜谢清漩竟是失了约。
憋了一肚子气,纪凌早饭也不肯吃,洗漱已毕,袍子一撩就出了门,直奔大殿。
今天他到得早了,玄武殿里还没几个弟子,正簇着一堆说话。
他们见他来了,俱是一惊,纪凌也不理会他们,虎着脸拣个蒲团坐下,又过了一会儿,身边脚步错落,弟子们陆续都到了。
陆寒江是最后一个溜进来的,见着纪凌,跑过来挨着他坐下。
陆寒江挤眼笑笑:“今天你比我早?”
纪凌没心思答话,紧盯着大殿门口。
磬声响过,黎子忌匆匆走进,点了前排一名一等弟子上去领众人念经,被指到的那人强压着满腹自得,施施然在神像前坐定了,掏出经书,正想正宗上的弟弟跟前卖弄一番,哪知书还没翻开,黎子忌已匆匆走出大殿。
纪凌见黎子忌走了,腾地站起身来,他这时机实在选得不巧,那个一等弟子心里正不舒服着,又见他跳起来,只当他闹事,心想若是放任不管,以后拿什么服众,挨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有机会坐上上位,还能让这小子坏了事?
他抓过戒尺在铜磬上一敲,声惊四座。
“纪凌,你干什么?还不坐回去!”
纪凌不跟他争论已是给足了面子,哪里会去理他,转身就朝殿门口走去。
那一等弟子脸上挂不住,袖子一甩,掷出了戒尺,但听“呀”的一声怪叫,那戒尺变了只秃鹭,铁翅忽扇,直扑纪凌后背。
纪凌不及回头,身后起一股疾风,随着一阵惨叫,几片沾了血的鸟毛飘飘匆匆落到面前,他拧过身去,正见一只给卷光了毛的秃鹭硬邦邦地砸上地面,“呛啷啷”一声,化作了柄戒尺。
再看座中,陆寒江长身独立,眼光跟纪凌碰上,这才得意洋洋收回了双掌。
那个一等弟子气得拍案而起。
“陆寒江!你竟敢在玄武神殿用疾风掌!”
“你堂堂一等弟子,用法术偷袭个五等师弟,还有脸教训我?你这州官敢放火,我这百姓就敢点你天灯!”说着陆寒江排众而出,推了纪凌的背说:“走,走,走,跟这种烂了心肺的人念经,嘴上怕是得长疮。”
几句话直把那个一等弟子咽得面皮紫涨,嘴唇发抖,顾不得身分就要往前扑,下头一班弟子将他团团抱住。
众人齐声劝他:“陆寒江就是个疯子,跟这等化外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待会儿禀明了宗主,自有他好看!”
趁这边乱作一堆,纪凌和陆寒江两个已到了殿外。
纪凌有些担心,不由拧紧了眉头,“你不会有事吧?”
陆寒江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是为你,只看不得那等小人嘴脸,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越是这么说,纪凌越是不安了。
陆寒江哈哈一笑:“你有事快走,我先去后山打两只兔子垫垫肚子。”说着就要走,纪凌一把拉住了他,踌躇一会儿方问:“谢清漩住在哪里?”
陆寒江看他脸色微妙,几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下了肚子。
指明了谢清漩住的庭院,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纪凌没想到谢清漩居然跟黎子春住在同一个院落中,他依照陆寒江所指,沿着长廊一路往东,跨过月洞门,进到那个小院,行经鸟木水榭,绕过一池碧水,到了南边的一溜厢房跟前。
这房子也是乌木所筑,一排共有四间,顶上盖了层乌瓦,衬一带粉墙,环满目绿荫,朴素里倒透出些雅致。
最西头的那间屋子房门开着,单下了层帘拢,只听里头“匡啷”一声,不知砸了什么东西。
“太苦了,我不要喝!”屋真传出一个女声,语带娇嗔,纪凌认得,这是小汐的声音,他到宕拓岭算算也有一个多月了,始终没见着这个丫头,原来她住在这里。
屋子里静下来,忽地小汐惊呼:“哥!你干嘛?”
纪凌听了,心悸莫名,几步冲到门前。
那帘子是篾竹编的,他透过竹条间的细缝,屋中的情形能看个大概。
只见碧纱窗下,摆了个贵妃榻,小汐躺在上头,榻前的地上淋漓着一滩褐色的汁液,白色的碎瓷散布其间,谢清漩正俯身收拾残迹。
碎片利如刀口,他又看不见,许是割了手,把个小汐心疼得什么似的,攥住他的手,声音里带了哭腔,“留着让童子打扫就好……你看,都流血了。”
她睫毛一扬,泪珠子“啪嗒、吧嗒”地掉在谢清漩手上。
谢清漩笑笑,摸索捧住她的小脸,帮她拭泪,“哭什么,不过是小伤……倒是你,硬要坐在风口里,还不肯吃药,晚上又要发烧了。”
小汐把他那只手按在自己脸上:“如果不是这样,你能整日整夜照看我吗?哥,我觉得你变了,你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呢?”
谢清漩矢口否认:“你多心了。”
小汐点住他的唇:“你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我,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这里……”她的指头沿着他的鼻梁往上滑,落在眉心:“会皱起来……哥,你最不会撒谎了。”
谢清漩轻轻叹了口气,把她的小手纳入双掌之中。
“小汐,我很累,可我更担心你。你伤了心脉,若不爱惜自己,落了病根,再有灵丹妙药,也是枉然。”
“哥,你不会抛下我吧?”
“傻话。”
“这就好。”小汐说着放软了身子,依进谢清漩怀里。“……哥,你答应过的,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谢清漩“嗯”了一声。
纪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啪”地一摔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小汐拾起脸来,见是纪凌,蹙起眉尖,漆黑的眸子满含敌意。
谢清漩问了句:“是谁?”却没等到回答。
小汐一味攥紧了他的胳膊,也不说话。
谢清漩心里便有些明白,叹息一声:“是纪凌吗?”
“是啊!不是王爷又是哪个?”
小汐粉面一扬,冲着纪凌就发话了,“不过,这可不是您家王府,进屋前记得敲个门!”
纪凌一口气从昨夜憋到今早,再得了她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正要发作,谢清漩转过脸来:“你等一下,我们到外面说话。”说着,摸过条薄薄的锦被给小汐盖奸,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小汐抓着他不放,他淡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汐这才一点一点松了手。
那谢清漩到底是个盲人,周遭再是熟悉,行止之间也比常人慢了许多。
纪凌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等他磨到了跟前,一拧身,挑了帘子往外就跨,那竹帘没长眼,又有些分量,不偏不倚刚好摔在谢清漩脸上。
谢清漩按住鼻梁不作声,纪凌觉得不对,回头一看急了,托住他下颚,连声问:“怎么了?”
谢清漩拂开他的手,只说:“还好。”
纪凌搀着谢清漩过了门槛,外头一轮白日高悬半空。
纪凌细细打量谢清漩,只见他鼻粱上赫然现出一道红痕,隐隐泛着紫色,他肤色如玉,衬得那伤痕格外刺眼。
纪凌有些过意不去,讪讪地说:“我没留意。”
谢清漩也不答话,轻轻自他手里挣出了胳膊,沿着池边的碎石路朝前走去,眼看离厢房越来越远,再隔着几丛烟柳,几乎瞧不见了,谢清漩还一味往前蹭。
纪凌心火又上来了,一把拉住他,“这么怕她看见!你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清漩一双空蒙蒙的眸子落在他脸上,声音淡漠,“这两日小汐病得厉害,我得照顾她。”
“她病了?什么病?只怕是相思病吧!”
纪凌恨得牙痒,将谢清漩狠狠按在一棵柳树上,指了他的脸喝道:“哪有你们这样的兄妹,你还顾不顾人伦?”
纪凌这一腔怒意泼过来,谢清漩反笑了,“人伦?你仗势欺人,连男人都不放过,现在倒说起人伦来了。”
纪凌一拳挥出,却生生砸在树干上,许是擦破了皮,指节生疼,但那细细的疼痛盖不过心中的惊惶。
他对他,竟是下不了手,纵然他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下不了手。二十年来,纪凌过惯了拿人撒气的日子,从今后竟是要甘苦自咽了么?
谢清漩看不到纪凌脸上的阴晴变化,更不知他心里这番计较,只闭了眼,靠在树上,低低地说:“我和小汐,不如你所想象的那般龌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由你了。等她好些了我自会去找你,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记。”
谢清漩说着去推纪凌摁在自己肩头的手,纪凌自然不肯放他,一味将他困在身前。
灼热的呼吸吹上耳垂,谢清漩以为纪凌又来了劲,不料他只把脸默默埋进了他的肩窝,便一动不动了。
和风轻送,长长的柳条披拂过来,将两人笼进个翠绿的世界。
世事纷杂,兰因絮果,纠结不清,浮生碌碌,这片刻的清净倒是难能可贵。
“有人!”
谢清漩身子忽地一震,纪凌侧耳倾听,这才发觉背后脚步声响,真是有人来了,心下怏怏,却也不得不撒手。
两人刚分开,一柄洒金折扇拨开了柳条。
来人玉面锦衣,丰神傻逸,不是黎子忌又是哪个?
黎子忌见了纪凌,眉头立时攒到一块儿。
他走过来,扶住谢清漩:“小汐让我来找你,快走吧!”说着,拉了人便走,直把纪凌当成了空气一般。
纪凌哪里肯放人?扯住谢清漩另一只胳膊:“我有话说!”
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放手,虽说都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闹得跟顽童争食一般。谢清漩夹在当中左右不是,未曾应声,黎子忌却举起扇子,对着纪凌的手就敲了下去:“他没话跟你说!”
黎子忌这一下敲的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却把纪凌的心火敲出来了。
自打跟黎子忌见面起,纪凌就没少受他的气,再添上这一敲,新仇旧怨全众到了一处,登时就炸了。
纪凌自小斗惯了狠,身手并不差。
他胳膊一拾,攥住黎子忌的扇子往怀里一带,两人甩开谢清漩,扭到了一处。
若是比法力,十个纪凌也未必是黎子忌的对手。
可法术的施展也讲个运气凝神,眼下两人拧成一团,如蒙童打架,黎子忌空有满身的法力,一时间也使不开来,反吃了不少拳脚。
谢清漩看不见,可听他们气咻咻的,也知道要糟。他耳力甚好,循声自背后抱住了纪凌,一迭声地让他放手。
纪凌正占着上风,不想搭理他,却听谢清漩急切间进出一声“纪凌”,似劝似戒,含几分亲昵,纪凌心里无端一荡,一把将黎子忌推出几尺开外。
他恨声道:“今天这事就算了!”
纪凌这头收了手,黎子忌却不算了,扎住了马步,屏息敛气,锦袖翻飞,霎时变出只鹰来,那鹰铺开了翅子,圆睁金眼,冲着纪凌的面门直扑而去。
纪凌虽学了些法术,但从未以此临敌,一时间失了应对。
倒是谢清漩听到疾风破空,抱着纪凌身子一转,护住了他,随手拽下把柳条,劈空掷去,那枝条到了空中彼此盘结,织成一帐网来,将黎子忌的鹰挡在半空。
“小漩,你竟帮着他!”黎子忌气得声音都抖。
纪凌得意之下,便有些忘形,又存了几分卖弄的心思,转过身来,揽住谢清漩的肩头,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把人往自己怀里带。
谢清漩恨他轻薄,照着他身上就是一脚,纪凌吃痛不过,这才放了手。
再说黎子忌那只鹰,那真是喙尖爪利,刚猛非常。
谢清漩无意折损它,那柳条网不过是个权宜之计,经不得几番抓挠,便四散纷飞。
眼见那鹰又扑下来了,纪凌不等谢清漩应对,轻笑了声:“看我的。”
言毕,他气升丹田,力贯双掌,右手一扬,一只火眼乌羽的雄鹰霎时直腾九霄,
这鹰个头并不大,但一身戾气,日光下,漆黑的羽毛闪着圈紫色的光彩,妖异非常。
两只鹰在半空便撞在了一起,咬作一团,顿时钩爪相扣,羽翼翻腾,斗了个热闹。
谢清漩听声音不对,一把攥住了纪凌的胳膊,“是鹰吗?你怎么会召鹰?”
纪凌冷哼一声:“你不教我,我就不会了么?”
谢清漩听了,脸色都变了,放声高呼:“都把鹰收回去!”
谢清漩平日说话温言悦色的,纪凌从没见他急成过这样,有心听他一句。
可那两只鹰打作了一片,正是难分难舍,再看黎子忌咬了个唇,恨恨盯住空中,直把谢清漩的话当了耳旁风。
纪凌拧脾气上来了,也不去理他。
谢清漩知道两人真耗上了,也急了,二话不说,一撩青袍,“哧”地撕下一大截来,双手一甩。
袍子借了风势,飘飘浮浮朝两只鹰兜过去,眼见着快到跟前了,只听空中“嗷”地一声悲鸣。
原来纪凌那只鹰竟把尖喙生生钉入了金眼鹰的后背,那畜生尝了血腥,越加振奋,利爪踢蹬,直把对手自空中掀了下去。
谢清漩听了这响动,脸上没了人色,双手指大。
那袍子顺他的手势,飘到金眼鹰身下,托住那周身是血,濒临死境的生灵,慢慢悠悠落到谢清漩怀里。
纪凌首战告捷,右臂一挥,得意洋洋地将火眼鹰收回了袖底,待要讥笑黎子忌几句,只见那人脸色泛青,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看谢清漩跪在地上,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摸索着帮金眼鹰压住伤口,他水色的唇不停地颤抖。
纪凌有些怕了,挨到谢清漩身旁,问他:“黎子忌怎么了?像是昏过去了。”
谢清漩狠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快去大殿请我师父……”
纪凌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清漩猛地抬头。
他厉声喝道:“听不懂吗?请我师父来啊!……鹰是卜者的元神,鹰亡人亡……你害死他了!”
*
时近正午,赤日炎炎,蝉声鼓噪。
空气里像是掺了硫磺,稍稍动作便能擦出花火。
玄武殿二层的露台上跪了个童子,头上顶着个碗。
日头实在太毒,直晒得碗里的水都快起白烟了。那孩子的双眼便似水里捞出的一般,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他却兀自咬紧了牙关,静静跪着,哼都不敢哼上一声。
三尺开外的廊檐下垂着一道乌玉珠帘,将殿内殿外隔成两个世界。
大殿正中摆了张榧木棋盘,棋盘这头的玄武王依旧是一身黑衣,益发衬得肌肤似雪,他生得极是端丽,漆黑的眸子似两汪寒水,单是瞄上一眼,都叫人遍体生凉。
此刻他蹙紧了秀眉,手探在棋盒里,一味沉吟。
棋盘对面的黎子春拈了粒白子,微微笑着等着他长考。
忽地玄武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食中二指挟起粒黑子,“啪”地拍落。
黎子春见状,哈哈一笑,投子于案,“还是给你看出来了,一招之失,满盘皆损,大龙被绞,我认输。”
玄武王抬起眼来,幽幽望定了他,衣袖挥处,黑子白子零落了一地,“这个破绽卖得可不够高明。”
黎子春闻言淡淡一笑:“瞒不过你了……看来,这精进的不单是棋艺了。”
玄武王冷哼一声,推开棋盒,“这样算什么?处心积虑下排布了半天,又拱手把胜局送到我跟前,你输得没意思,我赢得更没意思。”
黎子春从地上拾起把黑子,纳入玄武王手边的棋盒,低低地递上一句话:“我要给你的,岂止是一局棋?”
不等玄武王回应,黎子春直起身子,瞧着珠帘外那个童子,笑着说:“棋都下完了,这糊涂虫也算是挨够罚了,把他召进来吧!”
“没用的东西,拿个棋盒都会打了。”玄武王说着抬了抬手,一旁侍立的童子赶忙递过一个白玉杯,碧绿的茶汤清凉沁人。
玄武王呷了口茶,微抬眼帘,“算了……随你处置吧!”
黎子春得了这句话,道了个“是”字,起身走到外头,拿掉童子头上的碗盏,又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那孩子看着他,眼泪都要滚下来了,正颤着唇要道谢呢,通往露台的乌玉台阶上“蹬、蹬、蹬”一阵急响。
黎子春举目一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的,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纪凌见着黎子春,立马冲了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黎子春看他慌成这样,知道是出了事了,按住他的胳膊,“慢慢说……”
纪凌重重摇头,“黎子忌不行了,你快跟我来!”
黎子春淡定若水的一张脸霎时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