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最近身体觉得很累,整个身子好像不再是属於自己的,感觉很沈重;精神也仿佛受了禁锢,被某种无形的藤蔓卷俘著,一点一点的,精力不断的从每粒细胞核中流释而出。

从海边回来後,已过了一个月。白天我在书店里打工,晚上则在餐厅里兼差。赚得的钱,刚好够付房租和日常琐碎等费用,而即将要缴的学费,却筹得好辛苦。

疲累加上烦扰,我觉得我的灵魂一点一点在被吃掉,人也更形憔悴和苍白。日子除了工作就是睡觉,然而每每头才一著了枕,滴答的闹钟就敲著我的脑袋提醒,又该是上工的时候。

我觉得我仿佛不再是我了。身体疲累得那么沈重。每日,每夜,我只想静静的躺著,沉沉的睡去,被禁锢的精魂,却那样时刻不得安宁。

生活不再有假期,不再有休闲,每天都是被生活压力追著跑的日子,没有喘息的片刻。

「盼盼,你乾嘛那么拼命?英夫先生每个月不是都会汇钱给你,照顾你的生活?你何必为了一点钱,让自己这样累得不成人形?」咏薇坐在我房里书桌前,看著我准备出门打工。

是个美丽的星期天,我结发更衣却不是为了出游,而是为了到酒醇饭香的餐馆卖力八小时的青春,而换来不到此馆一餐清费的薄薄钱囊。

我把发辫甩到肩後,开门回头微笑的示意咏薇我准备出门了。她叹了口气,满脸不解和不懂,摇摇脑袋说:

「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刚刚看了你书桌的抽屉,小钱包里明明有一卷仟元的钞票!你又不是没钱,这样卖命是为了什么?」

她当然不会懂!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和秦英夫之间金钱往来的关系已经被他斩断了。

夜雾的海岸公路上的开怀,温柔得不像是假的。我为了确定,又跑了一趟银行——没有。我下定决心不再依赖他的施舍,那一趟只是为了确定,结果只是让我更彻底的绝望。不是因为金钱的缘故,然而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态,我也觉得模糊的说不上来。

如果他真的想摆脱这个负担,那么他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一点,而留下一截慈惠的尾巴?虽然说,海边的相遇是偶然,但他不需要理会我啊!既然要绝情断义,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

我跳上公车,午镜流景,窗外闪过一幢幢的高楼华厦。

小钱包里的那卷钞票,我根本丝毫也不能动用,动了它,只怕就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一定是范尚伦要的诡计。他还来东西时,我一直没去注意,直到从海边回来才发现那些钱。

我没有那么笨,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请雪儿帮我送去还他,她直视我的眼睛拒绝。

「范尚伦是个不错的对象,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她说:「这些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既然钱多要你帮他花,你干嘛那么死心眼?」

「你知道我不能用他这些钱的!」

「为什么!?他把钱砸进垃圾桶也是砸掉了。他既然自动送你,不拿白不拿,还他——那多可惜!你啊!就是想太多,不该敏感的时候,防得跟刺一样;该注意的时候,却又钝得要命。放心吧!他讨好你,表示你有那个尊严价值。你接受了,是看得起他!不必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或是愧咎不安,开开心心的把这些钱花掉!」

雪儿不坏,也不是自甘堕落或自甘作贱。她只是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随自己的好恶喜厌行事,而这一些,并不一定合乎常理与逻辑。如她和王先生的来往,以常理、世俗的眼光来判断,怎么看,她都属於道德沉沦、罪恶的一方。可是她总是将头抬得高高的,因为她清楚的知道,王铭不会为了她把家庭破坏,而她也无意取代王太太的位置。

「从前是为了爱,现在是为了钱。其实他在外头,根本就不只我一个女朋友。我也不在乎,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只要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够了!」

这就是雪儿,那个男生仰慕、女生嫉妒的雪儿!我从不对她的行为下是非好坏、善恶高低的定论,因为我从不认为在这世上,有任何一个生命有资格评判另一个生命的好坏。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批评雪儿呢?从孤儿院开始,到遇见J,甚至秦英夫,我一直依赖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我的脸上仿佛写了大大的五个字:我是寄生虫。自命风流的范尚伦看出了我的本质,抓准了我的困难弱点,撤著饵在那边,等著我上钩成为他卧房里饲养的—条美人鱼。

我不笨啊,我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能用他这些钱!我绝不能!

公车剧烈的颠簸一下,我睁开眼,连忙按铃,拖著沉重疲惫的身体跳下公车。著地不稳,撞伤了膝盖。

一拐一拐的走到餐厅,随便敷点药後,漫长的美丽星期天就由抹桌端盘後展开。身材五短的经理,倚在柜台虎视眈眈著,偶而擦过我身後,空气便荡起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很淡很淡,别人几乎都不觉得,可是我闻得出来,因为那是我最讨厌的味道。

刚开始我一直搞不懂,一个大男人怎么身上会散出那种女人擦用的花香?後来我才算弄清楚了,浓郁的茉莉花香原调来自—位资深的女服务员,而他自然是从她身上沾染过来那花香。

这样一分析,两人的关系立刻分见。听说五短经理是有家室的人,也有小孩子,而且妻管严;然而,会偷腥的,即使绑住了他的手脚,还是枉然。

我相当相当讨厌他,不仅因为他身上散发著我最讨厌的味道,还因为他看人的眼神。

那是一种色眯眯的眼神,贼般的不安定,试图挑探对方的赤裸。他总是以这样的眼神看著我,偶而装作不经意的擦碰肩手,每次被他碰到,我总是躲到洗手间里,擦洗到手色通红感觉疼痛了才罢手。

现在他又从我身後走来,我不著痕迹的避开他。八小时真漫长啊!我几乎要熬不过这冗长的煎熬。

快接近下班时,那经理把我叫入办公室。

「关小姐,」他板著脸说:「本餐厅致力提高服务的品质,今後所有服务人员将以专职为考虑。我很抱歉通知你,你就工作到今天为止。这是你这个月的薪资。」

他将一个土竭色薪资袋推到桌子的边缘。

终於到了这一天!我拿起薪资袋,转身就走,连告别、感谢,或者不平的话都懒得说。

丢了这个工作,我也不担心,反正再找就有。我烦恼的是,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到那里凑那笔学费?

「啊——」我把发辫解开,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头压低朝下,头发前顺的垂到地上。一个醉汉走近,颠仆的扑倒在一旁。

如果能够这样无牵无挂的躺著,那人生该有多痛快?我把位置让给了他,买了—瓶罐装啤酒,边喝边走回公寓。

管他的!我什么也不要去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什么烦恼都留到明天吧!今夜,我只希望痛快无虑的沈睡一场。

可是睡到半夜,酒醉就醒了。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多诗情画意!这景象!我把闪烁不定的烛光拔掉,没想到坏了的电化产品竟能产生这种美丽的功用!

而现在才夏末,夏天的尾巴仍长著呢!总算下弦月多情惜照,酒醒孤寂的夜,我不致於显得那么悲哀。

第二天过午後,我买了一份报纸,向书店请半天假。有个大户人家要徵小孩的伴读,用学名来说就是家教。

应徵地点在一栋办公大厦里。那家公司门面不小,占地也大,想来小孩家长挺有钱的,开了这么一间大公司。只是找个家教,阵仗却这么大,想必一定很苛刻难缠。

这么想,我就想掉头走了。只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还是硬著头皮领填了应徵资料表,

应徵的人很多,有的看起来很聪明,脑筋很好的样子;有的衣著打扮很有品味,活泼乐观、积极进取。我看看自己,这些具有正面功能的个性、特色,我都没有;暗叹了一口气,静静的坠在角落里等著。

应徵的人一个个从那扇灰白的门进了又出,有的被请进另一道门复试,有的则沮丧的离开。只是应徵一个家教,没想到关卡还有不少,我几几乎乎想夺门离开。

可是报纸上刊登的待遇条件很优渥唉!我往角落里再缩一点,靠著墙,心安了不少。

终於轮到我了,一位小姐领我进入那扇灰白色的门。经过一处处走道时,我突然觉得背部一寒,像是後头有什么在窥探著,凉飕飕。我猛然回头——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右侧旁那个大办公室里透明玻璃上的百叶窗风吹弹了一弹。

「关小姐?请坐。」办公桌後头坐著的男子胖嘟嘟的,很福相,看起来和蔼可亲。

「关小——」他拿著我的资料表,才刚开口,桌上的电话便响起来。「喂!是!是!我知道好的!」态度非常的恭谨。

接完电话,他的恭谨态度竟没有适时回复过来,非常客气的,简直过了头,领我到另—间大办公室说:

「关小姐请在这里等一会。请坐!」

怎么回事?我的条件真的那么优秀吗?他怎么什么都没有问,那么容易就过了第一关?我觉得有点不安。

我等了很久,差不多十五分钟的时间,一直再没有人进来。大办公室里窗明几净,视野良好,看出去的风景也很不错,尤其我座下的沙发更是昂贵的高级品,看起来,这里应当是此公司高级主管的办公室。

我又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人进来。我走到窗边,眼目下的世界布满了尘埃。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突然的声音让我心头一跳。我回过头,范尚伦潇洒的面容迷人的吟吟笑著。

「你——」我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间公司会是他的。

「我真是大意外了!没想到会这样遇见盼盼小姐。快请坐!」他殷勤的笑著,按一下桌上的对讲机吩咐人送咖啡进来。

我真是有够笨,找工作找到他的公司来!

秘书小姐端了咖啡进来。

「盼盼小姐,请,别客气!」他坐在大办公桌後的皮椅上,志得意满。

「范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心中存疑不已。

「请说!」

「我以为你的本业是律师工作,没想到我实在有够蠢,竟然找工作找到你的公司来!」

「怎么这么说,盼盼小姐!」他离开皮椅,走出来,靠在大办公桌前,点了一根烟。「其实这间公司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我本业的主重心在上一层楼的律师事务所。今天的徵才工作,是经由一位客户的委托,我们只是帮他处理筛选、过滤的工作,提供给他最优秀的人选,最後的决定权仍在那位客户身上。」

「那么我想,那位最优秀的人选不会是我了!」我站起来。

「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妄自菲薄!」他靠了过来。「你不需要如此的,你这么特殊——」

「的确!人不需要妄自菲薄,但也要认清自己。」我往後退了一步。「朱门规矩繁琐,照这情形看来,我就算得到这份工作,也会很难过。」

「可是条件相当优渥。」他熄了烟,又往前靠过来。「你不是很需要钱?那些钱还够用吗?」

「果然是你!」我大步朝门口走。「我会将那些钱寄还给你,多谢你的好意了!」

「等等!」他拦在门口,手搁在门上。「你何必那么倔强,那只是我对你的一番心意——」

「谢谢你的好意!范先生,我无福消受!」

「你真的不愿接受?好吧!那你就把那些钱还我吧!」

「我回去後马上寄还给你。」我立刻说。

「可是我现在等著钱用呢!」他眼里闪著狡黠的光。「你如果坚持不肯接受那些钱,那就麻烦你尽快送还给我喽!」

「好!我马上把钱带过来还你!」

「我等你。」他低低的吐出这句话,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走出大办公室,穿过室外的办公空间忙碌的人群,一路飓风旋起气流的冲回公寓。

回到公寓,我却被房间的景象惊楞住了。门被撬开,书桌抽屉被打开丢在地上;能翻的地方都被翻搅的乱七八糟,小钱包被丢在垃圾桶里头的三万块也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我无力的软坐在床上。

「盼盼!你的房间也被偷了?有没有什么损失?」名伦跑进来。

「没有。」我呆视著地上的凌乱。「你呢?要不要紧?」

「还好,只是房间被翻得一塌糊涂而已。我把钱都存在银行,所以……」

名伦的话,越来越像遥远的天听,我听不到,滴滴难过不知所措的泪,斗大的流了下来。

「盼盼!你怎么了?是不是被偷了——」

「我要还人家的钱都不见了!」我本来不想说的,禁不住心慌意乱还是说了出来。

「多少?」名伦肃著脸问。

「三万。」

他顿时松懈了紧绷的脸,笑说:

「别急,我存款还有五万块,我马上去提款给你。」

「不!借给我三万,那你的学费怎么办?」我擦掉泪,立刻摇头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有赞助人会帮我,刚刚我只是—时情急,才会慌了手脚。」

「别骗我了!如果你说的那个赞助人真的还在帮助你的话,这几个礼拜你也不会这样不要命的工作。」

「我没有骗你!艺大的学费那么贵,我再怎么拼命工作也念不起。我这样做,只是想体会一下生活工作经验而已,当然也是希望将来自己有能力独立,不必再依赖别人的帮助。」

「真的?」他半信半疑。「你该不是为了让我心安才这样说的吧?」他双手用力搭在我肩膀上说:「盼盼,你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尽我的力量帮助你!」

「谢谢你,名伦。」我踢开脚边的碎纸张,起身说:「你晚上还有工作吧?我也该出门了。」

「盼盼,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走到楼下大门口,他不放心又叮咛我。

「嗯!回头见!」

快接近下班的时候了。晚风送凉,我却惶惶不知该如何。身上仅有昨日领得的一万余元,这些,怎么够偿还?

进人大厦的电梯,望著那一排渐次变亮的楼层指示灯号,以及缓缓上升,越接近越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我真是那样希望,它就那样卡死在楼层间,永远也不要上升到楼上去。

可是它还是将我升送到了范尚伦的公司。

当我站在门口,就近向坐在门边附近的小姐表示我想找范尚伦时,她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後冷淡的问我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态度很不好。

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有著目空一切的骄傲,却没有称职的工作态度。

「黄倩,当心你的态度!搞不好她是……小心大老板炒你鱿鱼!」她座後的女同事小声提醒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我还是听到了。

「哼!」叫黄倩的漂亮女人不屑的哼了—声。「往那边直走,你自己进去吧!」

「谢谢。」我笔直走向大办公室,刚要举手敲门,门就自动开了。我站在门口,等开门的人回身鞠完躬出来,才走进去。

「有什么事?东西先搁著吧!等我有空了再看。」他误以为我是他的员属。

「范先生!」我轻轻出声。

「你来了!」他很快的抬头,神色且喜且柔。

我打开背袋,拿出一万元放在他桌上。

「范先生,很对不起!我应该一起把那些钱还你,可是我回去後才发现公寓遭人偷了。对不起!先还你这些,剩下的,我一定很快就送还给你!真是非常的抱歉!对不起!」

我越说声音越低,脸也涨红起来,恨不得能立刻消失。

我声音越低,他眼中笑谑的意味就越浓。他丢下笔,往皮椅背一靠,双手抱胸说: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我真是为你感到遗憾!可是我急著用钱呢!你说该怎么办?」

「请你再多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一定会把钱凑足送来还你!」我红著脸,垂著头,双手轻轻在颤抖。

「不是我不肯给你方便哪!盼盼小姐,而是,我正好有急用呢!你说,该怎么办是好?」他离开座位,绕到我身旁,负著手,轻轻在我耳边说。

他明明富可敌国,讨厌的暴发户一个,却故意这样为难我。

「能不能请你再等一天?明天,明天我一定会——」

「可是明天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需要那些钱!」他愁著眉,嘴角却扬著笑,笑得很卑鄙。

他绕到我身後,探头越过我肩膀,鼻息和吐气轻轻的吹传到我脖旁。他用低沉的喉音说:

「你知道,我一个人很寂寞,所以需要那些钱到各处游玩排遣寂寞。但是,如果有人可以陪我,那我就不那么急需要那些钱了!」

「你知道一个叫黄倩的人吗?」我突然想起那个漂亮的女人,很莫名其妙。

「黄倩?」他皱了皱眉。

「是的,她就坐在靠门最近的位置。」我很快的走到门口,很快的说:「我想她会很乐意陪你,你也就不会感到寂寞了。谢谢你的宽宏大量让我延缓欠债!」

我很快的开门、关门,大步穿过办公厅中三三两两闲晃等著下班的人。经过那个漂亮的女人时,她鄙恶的瞄我一眼,我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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