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熙王朝,德宁七年。
白长老一双老眼紧盯着卦象,她的额头上汗水涔涔。一阵微风吹过,烛火随风摇曳,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之下,更显得其它同处卦室的人的脸色之凝重。
白长老身为不见山庄的镇庄长老之一,专司吉凶占卜,特别是每次离庄送物之前的占卜。接连两天,白长老为今年押送镖物诸事进行人选占卜,岂料到了最后一项物品时,占卜了十五个人选,居然连续出现十五次大凶。
不见山庄的庄主,以及其它庄中主事者得知此占卜异事,隔日聚集在白长老的卦室中,神情肃然的等待新的占卜结果。
在连连出现大凶的情况下,卦室里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就算是白长老百年难得一见的卦算出错,也不可能出错到连续卜出二十多次大凶,而其它的凶、小凶、凶中带吉、小吉、吉、大吉、吉中带凶,却是一次都没出现过。
通常白长老在卜算庄中何人要外出送物时,通常只要两三卦,就会出现吉卦,而那位显示吉卦之人就是运送该物的人选。
又过了三天,白长老几乎把不见山庄中能外出的人员一一占卜过一次,终于出现了一个吉卦,而且还是大吉的卦象。连日来虔心卜卦的白长老将此事告诉庄主之后,才放心的虚弱入眠。除了七年前托送传国玉玺那次,白长老很少遇到这种几乎占卜遍全山庄人的经验。
“出现吉卦的是江太夜。这次离庄的名单,江家三姐妹竟然全部榜上有名。”约莫三十岁的庄主眉头微拧,一丝犹豫快速闪过他威武轩昂的脸庞,最后仍是果断做出决定。“先去江家把江实夜唤来,同时让白妞儿去山里找一找,务必尽速把江太夜找来。”
“是。”一名山庄侍卫立即衔命而去。
不久后,山林里出现一名穿着粉色衣裳、模样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在疾步行走,高声寻人。
“太夜,快出来!”小姑娘的年纪虽轻,但擅歌的嘹喨声音遍传四方,远远朝山里传了开去。
白妞儿疾步踏入山林深处,在喊了一阵子之后,忽闻一声雄浑虎吼传来,知晓那定是太夜的山中好友──一只吊睛白额虎的吼声,她大喜的在原地站定,等着太夜寻来。
过了一会儿,一阵林叶摩擦声传入白妞儿敏锐的耳中,显示正有人高速朝她这个方向赶来。
“白妞儿!”
白妞儿闻声望去,只见一名外貌灵秀的妙龄少女足下生风的飞快跑着,旁边伴随着一只全力奔驰的成年猛虎,还有一只小猴子睁着灵动大眼,紧紧攀在少女的肩膀上。
少女的轻功不俗,跟在一头疾奔猛虎身旁丝毫不显落后,等她跑到白妞儿前方五尺远时,及时煞住步伐,毫无勉强的立稳细柳般的身躯。单此疾速中倏地定身的动作,就可得知少女的真气已达收放自如、以意驭气的境界。
猛虎见少女停住身子,也缓下冲势,又朝前奔出十余尺才止住步伐,扭身折回少女身边。
瞧见老虎靠近,白妞儿往旁移动了一些。
“太夜,庄主找你。听说这次离庄的人里,有你一份呢!”白妞儿赶紧告诉好友这个她期盼两年之久的好消息。
“什么?!我能离开山庄出门了?!太棒了!”江太夜欢呼出声,开心的蹦了三丈高,震下几许落叶。“虎子、乖乖,你们听到没有?!我可以出庄了!我可以送东西出去,为山庄效劳了!”
江太夜高兴的拉着小猴子手舞足蹈,连一旁的老虎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悦,绕着她转圈子。
“好了,你先去见庄主吧,他正在山庄里等你。”白妞儿含笑看着好友快乐的模样。
“对对对!找庄主去,免得晚了其它哥哥姐姐们抢了我的东西先离庄去了。”江太夜把小猴子往肩膀一摆,刻不容缓的往山庄的方向冲去。
“太夜!不能带虎子进山庄呀!”白妞儿清亮的嗓音只来得及对那道远去的身影高声提醒。太夜在山里交到的众多朋友,可不是每一个都能被大家接受的。
“晓得了!”
远远的,传来江太夜的回应。
“太夜,王府人多嘴杂,随时会有隐匿的****者,你切莫与人交谈,少说一句话就少一分暴露自己身分的危险;一旦将盒子交给八王爷之后,就尽速离开。”身着红色劲装、模样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少女对着身穿藕色衣裳的年轻女孩殷殷叮咛。
年轻女孩闻言,露出美丽灿烂的笑容说道:
“谢谢实姐姐关心,太夜会做到的。”
“实姐姐,我跟太夜会小心的,我们一定不负使命的将东西送达指定人手上。”一旁的绿衣少女表情十足认真地说道。
“筝夜,你也是。这是你跟太夜第一次离开村庄,村外的人很奸诈,他们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是假话,剩下的三句也未必是发自内心的真话,你千万别把他们的话当真了。唉,真不知道白长老给你们卜出来的卦象为什么是大吉和吉。”江实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们还太小,阅历尚浅,离开村庄是很危险的。”
“我们还太小,阅历尚浅,离开村庄是很危险的。”两位少女异口同声。
“实姐姐,你这话儿从庄主和长老交代任务的那一天起,天天说夜夜说,说到太夜都会背了。”江太夜轻声笑道,言语之间十七岁少女的天真活泼模样表露无遗。
“那是因为你们都还小。”疼爱妹妹的江实夜继续叮咛各种注意事项,唯恐心思单纯的她们第一次出山庄,就被黑心黑肝黑胆黑肠的狡猾世人所骗,到时丢了物品也丢了命。三人虽非亲姐妹,但是感情却比一般亲人还要亲。这两个她自小照顾大的妹妹第一次出远门,她当然会担心。
“实姐姐,我们已经十六岁跟十七岁,都不小了,比起你五年前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十四岁,年纪都要大多了。”江筝夜举证反驳。
理智上,江实夜知道两个妹妹都已长大,不再是当年需要她抱在怀里呵疼照顾的小娃娃,可是她依然担心涉世未深的她们会被险恶世人给谋害,尤其是妹妹们押镖的物品又如此特别。
“筝夜,村外人说的话你尽量全都别信,男人讲的话你连听都别听,如果不小心听见了,也当作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要把话中的意思反过来,懂吗?”
“懂。”江筝夜一脸慎重的回答。
江实夜忧虑地看着生性认真又一板一眼、严守规矩的小妹筝夜。筝夜自小就不懂得怀疑人,别人说什么,筝夜全都相信;离开纯朴善良的村庄,她很担心筝夜会被坏人骗走。江实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任务接了都接了,庄主和长老派任务给筝夜自是有他们的用意在,江实夜说服自己要接受眼前的事实;另外,她还有一个放不下心的人。
江实夜向大妹嘱咐:“太夜,你到了京城一定要千谨慎万小心,京城里的人恶心一起,可是吃人都不吐骨头。”
“哇!虎子吃掉一头鹿都会记得吐骨头,城里的人这么狠心啊!”江太夜露出惊叹又可爱的表情。
“太夜,你离庄之后尽量少说话;进了热闹城镇之后,连一句话也别说,能用点头、摇头、摆手代替就别说一个字,懂吗?”江实夜细细叮嘱武功最为高强,却有问必答、有答必详尽的大妹。经常混迹山林之中以动物为师为友的大妹,武功虽然超凡,却极有可能会犯下庄规,实在不适合离庄。为什么连占卜吉凶的白长老都同意让妹妹们离庄呢?她担心得胃都疼了。
“我懂,实姐姐。”江太夜笑得可爱。
“太夜,别说话,用点头来回答。”江实夜决心训练大妹用沉默表达的能力。
江太夜立刻点头如捣蒜。
唉,比起小妹筝夜,江实夜更担忧太夜;虽然以太夜的能力不至于会失手,否则长老们也不敢将此次最危险的物品交给太夜运送;但她更担心太夜会回不了山庄。太夜的好奇心重,什么都喜欢摸摸碰碰,容易在不知不觉间沾惹麻烦的个性,比起筝夜更让她头疼。
长姐如母的江实夜再次耳提面命:“最后提醒你们,不见山庄的两大规定还记得吗?”
江筝夜脆声说道:“记得。”
江太夜正要开口,却在大姐关切的注视下改成点头。
“希望你们不会动用到第二条庄规,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平平安安的回庄。”唉,她还是好担心哪。
王府总管脚步轻盈地走进主子的书房,恭敬说道:
“王爷,国舅爷遣人送来一名歌姬,小的将她安置在偏厅里,不知您有何安排?”语毕,躬身退至一旁等候主子的指示。
八王爷从书卷中抬眼,扬了扬眉,哼笑了声。“国舅?他没事不好好当他尊贵的国舅爷,做什么送个歌姬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上个月在徐国公的寿宴里,您对国公府里歌姬的献曲赞了声好听,国舅爷对您的话留了意,特地寻来一名声音如珠玉般圆润嫩脆的歌姬,希望您会喜欢这份薄礼。”王府总管一字不漏的转达国舅爷的话。
“这般费劲讨人欢心,要我不对他的用意留心也难了。”
众所皆知,英俊潇洒的八王爷是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风流才子,身为皇上少数会召入宫中说几句话的兄弟,一些皇亲国戚送礼巴结是常有的事。
朱纳雍抚卷轻笑,像是笑书中内容,又像是在笑国舅爷的“薄礼”;微勾的唇角与淡笑的容颜,俊美迷人得像是一个喜欢亲近美人的惜花浪子。
“王爷,这歌姬要收下吗?还是退回去?”
“先收下吧。反正王府不差一张嘴吃饭。改天随便找个名目,送两个女人回去就行了。”呵,即使当个不理朝政的王爷也要家底够丰厚,那些姬妾美婢歌伶可都是要花钱养的。
八王爷看似多情的眼中快速闪过一抹厉色,淡淡说道:“嘱咐潜在国舅附近的人,最近仔细注意他的形踪,以及几位往来较为密切的皇亲勋戚、朝廷大臣,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遵命。”
“没事就退下吧。”八王爷将目光拉回书卷上,慵懒的神态带着几分内蕴的凌厉,继续翻页读着。
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像是如入无人之境般的随意在王府里蹓跶着;他四处东走西瞧的模样,让江太夜不由自主的留心起他的举动。
躲在王府隐密处多时的江太夜,不知这名锦衣男子究竟是何人,她想,应该不是八王爷;据她藏身暗处听到的交谈,八王爷今日尚未踏出书房一步,但锦衣男子却不像其它在王府走动的人那般行止谨慎;不过,书房外围的守卫实在太过严密,让她无法靠近观察。
对江太夜而言,占地广大的王府如同一座有房有树有小桥有凉亭的山林,她就像藏在林中的小兽一般,无声无息的躲在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她便像最灵敏的飞鸟一般悄悄挪换位置;已经隐身在王府好几个时辰的她,虽然尚未分清底下来来去去的人究竟是何种身分,但看那名锦衣男子完全迥异于他人的举止,她猜他定非府中的随从及侍卫。
想了想,江太夜决定稍微跟踪一下那名锦衣男子。
只见锦衣男子在王府里随意逛着时,遇到闻风而至的洛总管,两人交谈了几句后,锦衣男子便兴匆匆的跑向偏厅。
他去偏厅里做什么?江太夜跟上去瞧了瞧。为了避免被发现,她藏身在离偏厅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可惜他们的说话声音太小,她只能听到隐约飘出的声音,却无法分辨那些字句。
偏厅里像是来了名歌姬吧?听说那歌姬的声音清脆悦耳,不知道有没有白妞儿的声音好听?每当去山中采花摘果练武之时,她最喜欢听白妞儿唱歌了。江太夜决定在他们出来之后,寻个空隙进偏厅里等歌姬唱歌,听听山下的人唱歌跟庄里的人是否有差别。
实姐姐交代过,要她千万别与人相处,最好是趁八王爷不注意或不在时,将盒子放在他的寝房或书房这类他经常去的地方,并且确定他收到不见山庄的盒子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尽量连身影都别让人瞧见,然后回山庄报告完成差事的喜讯。
现在距离就寝时间还有两三个时辰,不如先听听曲子吧。好奇心顿起的江太夜喜孜孜地计划着行程,等到锦衣男子跟洛总管从偏厅出来之后不久,她随即身手利落地潜入偏厅里。
“八皇兄!”锦衣男子满脸喜色的拍开书房大门。
“十六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不是在行馆打猎吗?何时舍得离开你心爱的良弓骏马了?”八王爷笑看自己的同胞手足。
太后育有四子,分别是已故的前东宫太子、当今皇上,以及夭折的二皇子与七皇子。八王爷和十六王爷与嫁给前吏部侍郎之子的十三公主,是德贵妃所出。太后早已仙逝,德贵妃在太祖皇帝驾崩的隔年,因为思念过度而辞世。八王爷虚长幼弟九岁,年方十七的十六王爷,自小是八王爷陪伴督促带大的。
“八皇兄,听说你今日又收到一名美人儿,方才我去偏厅里瞧过了,听她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就像我养的那对黄莺儿一般,不如你将她赏给我如何?”锦衣男子眉眼开笑的等待兄长应允。
八王爷笑着阖上手中书册,平日不知迷倒多少女人的俊容在见着幼弟时,只剩下轻松的谈笑。
“才刚回来,也不懂得先跟皇兄请个安,就先向我讨人,以前教你的规矩全给忘了吗?还是你皮肉痒,等着讨痛挨?”
“八皇兄悠闲地在书房里看书,见着了纳德还很有精神的教训一番,这不是安好还会是什么呀。”锦衣男子坐在紫檀木椅上笑嘻嘻的回道。
“就算我很安好,并不表示我会把那歌姬送你。她是皇兄今日才收到的,连首小曲都还没听她唱过,为什么我要把她送给你?”八王爷挑了挑眉,淡笑地觑着幼弟。
锦衣男子胸有成竹的说道:“因为她一整个下午都待在偏厅里,而八皇兄则是待在书房里;单凭这一点,纳德就知道八皇兄对她根本谈不上喜欢。八皇兄若真喜欢那名歌姬的话,早在收到她之时就该召她前来献艺唱曲儿,都已过了几个时辰,连她的俏脸蛋都没兴趣瞧上一瞧,肯定是不喜欢啦。”
朱纳德自小在八皇兄的教养下长大,所有皇室手足里就属他跟八皇兄最亲近,他对八皇兄的脾性与习惯自是一清二楚。
“你真要喜欢,那就带走吧,刚好省下我养人的功夫。府里已经有一堆人了,我宁愿他们送金银珠宝来巴结,也别再送女人来了,还要安置那些女人,麻烦。”朱纳雍身为皇亲贵胄,自小在宫婢奴仆的围绕下长大,女人对他来说,就如同货物一般,随手一抓就一大把,且容貌身段皆属上上之选。美婢家妓歌伶除了偶尔载歌载舞的来段表演,调解烦闷的日子,以及夜晚暖床的服侍功用外,他实在想不出那些女人还有什么用途。因此,嫌多了,就送给属下当作赏赐,倒也不失为方法之一。
“谢谢八皇兄。我这就去问她愿不愿意随我回府。”话一说完,锦衣男子就像头野马似的奔出书房。
听着幼弟远去的足音,八王爷摇了摇头说道:“问?她有人要就该欢喜的酬神谢佛,还需要问吗?”
幼弟纯真的言行,让八王爷俊朗的脸庞少见的添上一抹真诚柔意。“都十七岁了还这般良善,幸好皇上已登基数年,否则在争储君之位的那几年,这样无防心的良善,够他死上好几次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温柔神色,笑了笑,拾起书册,继续研读。
江太夜静静地藏身在偏厅旁的小厅梁上阴影处,等候那名歌姬唱曲儿。
好安静唷。莫非实姐姐也曾吩咐过歌姬不能说话吗?江太夜感到乏味的猜测着。
正当她在思索有什么法子可以引歌姬开口说话,又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藏时,偏厅外廊突然响起一连串脚步声。
没多久,先前她瞧见的那名锦衣男子进到偏厅对歌姬问了句话,只见歌姬静静地点了点头,锦衣男子便拉着歌姬离开。
过了好一阵子,江太夜这才愣愣地从梁上跃下,走入空无一人的偏厅张望。“奇怪,她也是山庄里的人吗?不然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可我从没瞧过她呀,难道她易容了吗?而且,他为什么要把她带走?这歌姬不是送给八王爷的吗?八王爷不是应该在书房里吗?还是他才是八王爷,一直待在书房里的人不是?不对,他的模样跟长老给的画像不一样……但,真要说不一样,却又有六分相似……”
江太夜满脑子疑惑。今天是她第一次踏进这么一幢华美富丽的大宅子,简直快要有她家的数百倍大。宅子里面的人很多,可……人虽多,却没发出什么声响,大多时候他们都是静悄悄的,众人来来去去,彼此遇见了也不怎么交谈,即使说话了,也是压低着声音。
第一次离开不见山庄的江太夜,对什么都好奇,也对什么都不了解,除了吃饭买东西住宿,以及完成使命之外,很多事情都是她以往不曾接触、经历过的;然而,她心里知道,懂不懂没关系,凡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记得按照庄主和实姐姐的叮咛做,尽快学习就是了。
正当她准备另外找个地方再躲起来时,偏厅此时走进一高大男子。
“十六弟……你没走?”八王爷朱纳雍有些讶异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年轻女子。
他是谁?江太夜警觉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相貌虽然俊朗,但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犹如她在山林里遇上的老虎一般,看似懒洋洋,体内却蓄满强劲、不容忽视的力量,随时都能击杀任何突如其来、具威胁性的人。江太夜自小在山林里与动物一起嬉戏长大,她敏锐地察觉到眼前这名男子所潜藏的实力。
方才她因为在思索其它事情而稍微分神了下,可她竟然直至他走到偏厅外才听见他的脚步声,由此可知他的武功与她应在伯仲之间。实姐姐叮咛过,下山之后若遇见实力比自己高的人,能避则避,避不了时尽量别引起对方注意。
朱纳雍瞧了下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袭藕色衣裳,质料虽非上等,但样式与绣色皆十分雅致,面貌被轻纱遮掩得严实,不过瞧得出国舅这次还颇有眼光;比起过往那些艳光四射的女子,这类有着山间灵气的清雅女子还较合他的喜好,只是自幼见多了绝色美女,即使她貌比西施,他也没兴趣瞧上一瞧。
“十六王爷呢?走了吗?”朱纳雍淡淡问道。
十六王爷?原来之前那名锦衣男子不是八王爷。那人的确是离开了没错。江太夜想了想,轻点了下螓首。
她没有把握能安然从他面前掠过,自他身后的厅门离开;思索了下,决定遵照实姐姐的叮咛,尽量别引起他的注意。
“他没带你走?”真是奇事一桩!竟有女子选择不跟随俊美的十六王爷离开。
锦衣男子带走的是歌姬不是她,她也不可能跟着十六王爷走,于是,江太夜再轻点了下螓首。
“你不愿跟他走?”眼前这名女子终于挑起他的兴趣了。
江太夜依然用点头回答。她有任务在身,当然不能跟那位十六王爷走。
“抬起头来。”朱纳雍命令。
江太夜迟疑了下,终究决定依言抬起微低的螓首。
朱纳雍仔细审视今日才收到的礼——眼前女子直视着他的清亮眼眸,像是不知世事、不懂尊卑的天真女子;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干净的气息——不单指外貌,而是一种由内透出的清灵净秀。朱纳雍第一次在成年女子身上感受到这种气息。
但是,一名小小歌姬竟敢违逆尊贵的王爷,若不是她非一般庸脂俗粉,就是她心中另怀用意。要他相信行事作风非属正派的国舅会送他一名不同于世俗浊流的独特歌姬,他更偏向相信这名歌姬是心思不纯的人。
十六弟没将她带走也好,省得因此而出什么差错,那可就不是一个国舅的命赔得起的。
朱纳雍看着她那双炯炯有神、却带些善良单纯的黑眸。已经很久没有女子敢像她这般坦然、不羞涩地迎视他审视的目光了。留着她,他倒要看看国舅能够变出什么花样。打发时间也好。
比起那些外貌艳媚的女子,或是巧妙施展风情的老练歌伎,眼前这女子与人应对的方式简单得令人讶异,却反而更对他的脾胃。当然,不排除这是她另一种更高明的伪装。
朱纳雍微瞇了下眼,继而露出倾倒众生的笑容。“既然国舅将你送来,今晚你就到我房里唱首曲儿伺候吧。”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曲子唱得好,今夜就点她侍寝了。
江太夜不知他迂回的心思,她只想早点找到八王爷,并将盒子交给他好回庄里复命。他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快走吧,她还得去找人哩。哎呀,国舅送歌姬的对象不就是八王爷?!原来他就是八王爷!
哎呀!刚刚突然见到他时被吓了下,她现在才想起眼前这男人的模样跟长老给她的画像极相似。在确定自己已找到八王爷、并瞧清楚他的长相后,江太夜那双未被面纱遮掩的眼笑得一闪一闪,犹如夜空中的星光。
朱纳雍招来一名年长女官,交代女官把她带下去梳洗打扮之后,再领去东厢房。
华灯初上,东厢房的一间寝房里,正坐着一名珠围翠绕的年轻女子,白哲的肌肤衬着嫩红樱唇与灵动黑眸,刚沐浴完的身子诱出一层薄薄的粉色红晕,更加显得美丽出尘。
确定那群硬拉着她洗澡的女子皆己离开之后,江太夜憋在胸中的那口气才敢缓缓吐出。
好可怕啊!山下的女子都像她们这么可怕吗?
一群人拉着她又洗又搓又刷,仿佛要将她洗脱一层皮来;她们有人负责使劲的抓着她,有人负责脱她衣裳,若非担心撕破实姐姐为她缝制的衣裳,她早在衣服被脱之前就先将人击昏,然后赶紧逃开。唉!她们可以飞快的将她衣服脱掉,却在穿衣的时候,挑拣比试了半天。让没穿衣物的她丝毫不敢施展轻功离开。
这是她第一次发上戴如此多簪子,穿如此难以行动的累赘服饰。江太夜不习惯的在房里动了动,暂时顾不了那些叮叮当当的发饰,她先去确定好不容易从她们手上抢回来的衣物,她们原本要将她的衣服给扔了呢!
待确定存放委托物的盒子与不见帖都在之后,她这才稍安下心,再摸了摸随身软剑,清点了下物品,她放松了下来。
实姐姐行前交代,要她在八王爷熟睡之际,将盒子与不见帖放在他的寝房,再潜伏暗处确定他醒来之后看到了委托物。她就可以离开,回庄去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别让八王爷知道她就是不见山庄的使者。
现在她人己经在八王爷的房里。她大可直接将盒子放着,然后再找个隐密处躲起来即可。
江太夜对于王府里众多亭台楼阁并没有太多了解,只当作东厢房这间华丽的寝房就是八王爷的卧房,殊不知朱纳雍真正的卧房和这里仍隔了两三座园子。
每走一步,她身上的钗饰环物便叮当作响。“戴着这些东西,大概能吓退十只豹子吧?至少虎子和乖乖肯定会被惊吓到。”虎子、乖乖是她的山中好友,一只成年老虎和一只小猴子。
江太夜动手将身上那些晶亮美丽的钗饰、项练、玉佩给一一拿下,当她好不容易把发上的繁复发髻全部解开,泛着乌黑光泽的一溜长发披肩洒下,此时房门被人打了开来。
是八王爷!
江太夜心中一惊,连忙抚上脸。
呼!幸好刚才在清点东西时,己将面纱系回脸上。
糟了!本来打算换回自己的衣物,再去找藏身的地方,现在八王爷回房了,她该怎么办?
朱纳雍瞧了下桌上堆着的牡丹花簪、金步摇,以及许多女人喜爱的发饰手环玉佩,视线转回她那头滑亮乌丝,以及那双正准各摘除耳坠子的小手。
他勾起一抹让无数女人痴迷的笑容,淡笑问道:“怎么拿下了?不喜欢吗?"
在他的盯视下,江太夜只好先放下手,任凭那对葡萄叶纹的耳坠子继续在她小巧耳垂上摇曳生姿。虽然眼前这位八王爷脸带淡笑,但江太夜却觉得自己像是被老鹰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朱纳雍坐在一旁的梨木离花椅上,拿起备妥的酒壶自斟了一杯桂花酿,态度闲适的轻声道:“回话。”
这些首饰很美,可是会碍着她的行动,所以才会把它们拿下来,刚想开口澄清,她想起实姐姐的叮咛,于是摇了摇头充作回答。
即使隔着面纱,朱纳雍依然能察觉到她的小小迟疑和轻微的举动。
她身为歌姬,不是应该努力以悦耳的声音讨好他吗?她现在这么怯生生的,是想他对她另眼相待,还是别有用意呢?
“做什么不说话?本王叫你回话,不是来看你点头摇头的。”
朱纳雍自顾自地饮尽琉璃杯中散发雅致花香的美酒。
闻言,江太夜僵直了身体。
实姐姐,怎么办?他要她说话,她该如何是好?忆起实姐姐曾经说过要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世人认为某个人是大善人,但她却觉得对方是恶人,那么对方就绝对是个恶人。
实姐姐说过她长久浸淫在山林里生养成的敏锐直觉,比任何证据的判断都要准确。她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江太夜决定执行今晚瞧见八王爷时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