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纳雍回到寝室之后,反反覆覆研究着那张琉璃蓝的笺纸,特殊的染色以及对光一照几乎透明至只剩墨迹的纸张,皆是独此一家的特色,就像不见山庄的单面绣一样的有名;那条手绢做成的不见帖薄得就像普通布料一般,却能够再一分为二,若非小娃儿以巧劲撕开,手绢里面的秘密只能继续不见天日。
如果这张笺纸为真,那当年前太子之死,就不单是缠绵病榻那样简单,定是另有惊天内幕。前太子早已身亡十年之久,坟头早长出了青草,凭着一张笺纸是无法为太子一事翻案的。何况,就算翻案了,又有何用、有何益?
最重要的两点:是谁出金买前太子的命?将此笺寄来给他,为了何事?是威胁、勒索,还是……暗示什么?
朱纳雍辗转反侧了一整晚,整夜不能眠。
一道道的难题,皆关乎着一条条生命。
当今皇上在位七年,大刀阔斧的整顿朝中势力,杀伐果断的镇压蠢蠢欲动的外族势力,以及皇族势力。
齐五、谷王、代王皆被废为庶人,贬庶原因是骄横不法、霸占民田、凌占妇女;而起兵反抗削藩的辽王,更是全家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连辽王妃和三岁大的世子也被赐毒酒自尽。朱纳雍只要一忆起诸位曾对国家权力起了觊觎之心的兄弟们,冷汗就不禁滑落。
有些人不用功高震主,就已经是皇帝猜忌的对象,因为体内流着和皇帝相同的血脉。西汉有七国之乱,西晋有八王之乱,隋炀旁杨广夺了其兄的太子之位,流芳百世的康太宗有玄武门之变,这些都是皇室内斗。
那一座九五之尊的龙椅,让人心变得复杂。
当今圣上是位百年少见的明君,单是未加赋税于民、国库充盈,便可得知圣上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不骄奢逸乐、不挥霍。
然而,事情有其一体两面。当个好皇帝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坐稳皇位,没有宦官弄权,没有亲王坐大。
想着那张早该烧毁的黄泉笺,朱纳雍再次像许多年前那段诸王争位的日子一样,一夜无眠。
隔日。
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正闭目养神的朱纳雍睁开双眼。额际微微的抽痛,令他皱了下眉心,知道无眉的结果就是引发头痛这个老毛病。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眉头随之放松,没多久,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笑容,一如平日那般。
王府里的人太多了,就算知道有些仆役的主子另有其人,朱纳雍也不能撵他们离开。
不能让人知道他头痛,不能让人知道他一夜无眠,不能让人知道府中住了一名不见山庄的使者,不能让人知道有人送来一张黄泉笺。
对,王府中哪来的不见山庄使者,只有一名他在郊外邂逅的美丽姑娘,以及一个没有夹层的普通胭脂盒。
“进来。”朱纳雍轻喊。
由于王爷不喜欢有人进入他的寝房,因此房门外站立的四个人中,只有一人推门而入。
齐远手中端着盛满热水的铜盆,行了一礼。
“王爷。”齐远身为王爷的贴身侍从,可以说是王府之中继洛总管之后,最了解自家王爷的人。
“擦脸、更衣、梳发。”朱纳雍淡淡吩咐。“派人伺候江姑娘了吗?早膳摆到小花厅去,我要和江姑娘一同用膳。”
齐远脸上瞬间闪过惊讶和欢喜,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是。”
他疾步至门外,吩咐了几句,另外两名侍从连忙离开,分别去办妥这些事情。
没多久,齐远回房后,手脚俐落的拧起热毛巾让王爷擦脸。
朱纳雍不喜欢让人碰触到他民,尤其是脸,因此齐远只是把热毛巾恭敬地递上。
擦完脸之后,稍微醒了醒神,另一条泛着舒服热气的毛巾已等着让朱纳雍敷眼用。自从他少年时第一次失眠之后,他就开始习惯用热毛巾敷眼,解解眼睛的酸涩,也减缓眼周的未眠疲态。
手隔着眼睛压住温热毛巾,朱纳雍思索着该如何让人逐步发现到他喜欢上那位从郊外携回的美丽女子的“事实”。昨晚的动静闹得稍微大了些,他该如何合情合理的收尾,才可以不让人起疑呢?
“齐远。”朱纳雍半靠在床榻的边柱上,唤道。
“在。”
“江姑娘那边可有人伺候?”
“小的已让人领了翠袖去江姑娘那儿。翠袖手脚灵巧,反应机灵,定会伺候好江姑娘。”
朱纳雍声音柔和的细细叮咛:“稍晚请人来给江姑娘量身裁衣,另外给她添些发钗首饰……不,找最好的珠宝商来,让江姑娘亲自挑选喜爱的首饰。还有,去找洛总管,告诉他,他安排给江姑娘的房间离本王太远了。”他叹了一口气,续道:“难怪她会以为本王在糟蹋她的感情,昨晚闹得要离开,清理出最近的一个院落,让江姑娘住,吃穿用度全部派上最好的。”
齐远惊喜连连,兴奋的应道:“是!”他服侍多年的主子终于动了心思,有姑娘入王爷的眼了!
朱纳雍拿下凉掉的毛巾,再换了一条热毛巾,盖住疲惫的眼睛,同时掩住一半的俊脸。“先去把我刚才的吩咐传下去,别怠慢了我的好姑娘。”他朝忠心的侍从挥挥手,示意齐远可以暂离。
“好!”齐远精神抖擞地疾步至门外,把王爷刚刚吩咐的话一字不漏地叮咛另外一名侍从。“……王爷难得一早就这般挂念着一位姑娘,全部打起精神,好好伺候!谁要是脑袋不对路的出了啥差错,就去李管事那边领棍子!”
能在府中升至王爷的贴身大侍从,都是眉眼通达、嘴巴牢靠,而且善于察言观色的忠心之人。另一名侍从齐砚听完兄长的吩咐,立刻亲自去办事。
务必要把王爷在意的事情办得妥妥贴贴。
小花厅。
朱纳雍头戴金冠,腰系翡翠玉带,一袭淡青长衫,衣摆,袖口绣有藏青色云纹,其余处饰以不甚明显的吉祥图腾暗纹。只在行走时于光线照耀下闪着淡淡灿亮。
“江姑娘,昨夜睡得可好?”朱纳雍丰神俊朗、英姿卓绝的入小花厅,一进来就含笑的关系坐在椅上拿眼瞪他的江太夜。
“一想到你就睡不好!”江太夜忿忿的吐言。
一群人一大早就急匆匆的出现在她房中,只因为王爷今早要她陪着用膳!
小小女子怎能让尊贵的王爷等候呀!
就算江太夜既惊且怒的想把那群女人赶出房间也没有用,因为那群人又急又求又忙的帮她梳发更衣,务必要让她以最得体最美丽的模样出现在尊贵的王爷面前。
忙乱间,她的一头长发还让一个丫环梳疼了,硬被扯下几根头发。
众人忙碌了半晌,梳发的忙着梳出华丽且紧复的样式;伺候更衣的则捧着一堆衣服配饰在搭样子,等着稍后为江姑娘换上。
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像是众丫环的领头,俏丽的模样挺教人喜欢,她正仔细的向江太夜说明跟王爷一同用膳要注意的礼仪。
江太夜右耳进左耳出的听着翠袖的话,不悦地盯着那堆披披挂挂的衣裳;这时门外又跑来一名叫做杏袖的女子,身后跟着三个小丫环,捧着一堆东西进来。
杏袖与翠袖低声交谈的几句,翠袖一挥手,斥退她带来的小丫环,动作迅速的把原先的衣饰换下。
“痛!”江太夜感到头皮一疼,帮她梳发的小丫环手中梳子又多了几丝扯下的长发。
翠袖倒抽一口气,微瞪了小丫环一眼。“你出去!自行去找李管事领训。”
小丫环一惊,眼中瞬间泛泪,但一思及王府森严分明的规矩,赶紧低头,躬身退下。“是。”
“怎么了?”头发让人扯着,江太夜看不见后面发生的事情。
翠袖连忙上前,接过梳子,亲自帮江太夜梳发。她笑了笑的应道:“姑娘,想梳什么发式?”她一口气念出十几种贵族千金喜爱的发式。
“啊?”可惜江太夜一个也听不懂。
翠袖柔眉顺眼的说道:“还是让翠袖为您选一个,梳好之后,看您喜不喜欢?”
“你……决定就好。”
现在换右袖指挥全局,抓紧时间为江太夜更衣换裳,衣服来不及薰香的部分,就要在腰间配上一个连坠式香包,散发雅而不浓、清香舒适的味道。
有两个大丫环同时掌控现场,再加上五个小丫环做帮手,众人忙而不乱的把江太夜梳妆打扮好。虽然她比王爷还晚些梳洗,却比他早半刻抵达小花厅,众丫环实在功不可没。
因此朱纳雍才有眼神享受一位俏生生、水灵灵的清丽女子陪他用膳。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没想到你经过一翻俏打扮之后,丽色不输一位群主千金了。”朱纳雍满眼欣赏的瞅着她一身精致宫装、翠环玉绕,腰结红色丝穗,衬托出她的曼妙身姿,花容妆点了三分珠翠、一抹胭脂,更显容貌出尘。
听见他的称赞,江太夜一早的不开心便消失了一半,毕竟女人都喜欢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欣赏之词,特别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即使她知道他的本性有些阴险。
朱纳雍视线落在她红得艳丽的樱唇之上。是了,这个不见山庄的小娃儿初见面时不涂粉不抹胭脂,他一开始应该对那盒胭脂起疑才对,这样就不会牵扯出后续的诸多事情了。这,是他的疏失。
倒是一直被盯着瞧的江太夜先沉不住气。“阴险王爷,你在看什么?”
朱纳雍露出一抹众人习惯的潇洒笑容,吟咏般的说道:“你的唇真美。”
一位黄花大闺女被人当众称赞唇美,虽然旁边都是王府的侍从、丫环,但江太夜还是羞红了一张脸。“阴险王爷……”
即使她莫名的就是知道阴险王爷这句话言不由衷,却依然被他的话弄得害臊得不知该怎么办。阴险王爷对她使坏对她凶,甚至把她关起来,她都不会手足无措,偏偏她就是拿这一句溢美之词没办法。
“一起用膳吧。”
侍立一旁的齐远、齐砚、翠袖、杏袖闻言,立即上前为两人布菜。
动筷之后没多久,朱纳雍就发现她不自在的模样。
“怎么了,王府里的菜吃不习惯?”
“很好吃。但是为什么其他人不一起吃,要站在旁边看?他们肚子不饿吗?”江太夜指了指侍立两侧的侍从与丫环。
闻言,尚是少年的齐砚表情愣了下。一起吃?和王爷?给他们一个天大的胆也没人敢这般做!
年纪较长的齐远、翠袖、杏袖的惊讶只在眼里出现。只是主子没问话之前,他们不能主动说话。
“齐远,你们用膳了吗?”朱纳雍笑问。
“回王爷的话,小的已经用过膳了。”齐远微笑回应。
其实,他们是要等主子都吃完,收拾妥当之后,才会轮流去厨房或是佣仆用饭的小厅吃早膳。只是有些小事身为王爷的朱纳雍从来没注意过,在不见山庄长大的江太夜则是从没听过。
“喔,所以你们都不饿?”江太夜问,瞅了瞅翠袖与杏袖。
“奴婢不饿。”翠袖与右袖清脆回答。
“那,这么一大桌菜只给我和他吃?”
偌大的圆桌上,摆满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碟子。江太夜觉得这一大桌精致又美味的食物够众人一起吃还有剩,如果他们的储量跟她在不见山庄的亲友差不多的话。
“喜欢就多吃些。”朱纳雍亲自夹了一筷子的丁香小鱼放到她碗里,让一旁的齐砚差些儿惊凸了眼。
王爷居然亲自帮一名陌生姑娘夹菜……他齐砚失职了……不、不,定是王爷喜欢上人家姑娘了!等会儿,他要去问问洛总管,看是否要再拨一个大丫环去伺候江姑娘。
江太夜瞧了瞧手上那碗热腾腾又香喷喷的粥,再瞧了瞧面前几个碟子里堆尖的菜肴,又瞧了瞧朱纳雍面前那堆更多的碟子和菜肴,以及桌面那一大堆菜色。
“看你也没比虎子壮,人长得瘦瘦高高的,却跟虎子一样能吃,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一大桌菜呀……”江太夜瞥了俊朗的王爷一眼,然后自顾自地动筷用膳了。
朱纳雍脸上的多情笑容微僵了下。虎子?居然拿他一个王爷和一个乡下人比?还有,他哪不壮,哪儿瘦了?
很快地,朱纳雍恢复如常,又笑得一脸春风,再夹了一筷子的五香焖蛋。“吃吃看,这个配粥很开胃的。”
如果朱纳雍知道她说的那个虎子不是乡下人,而是一只凶猛的吊晴白额虎,恐怕他的笑容不止会僵,还会垮吧。
用完这顿早膳,王府的下人虽然嘴巴严密,但是大家的眼睛可都精明得很。
很快地,王府众人就知道王爷破天荒的和一名妙龄女子同桌用膳;一个小丫环被李管事打了五棍子,因为粗心扯落贵客姑娘的发丝;翠袖和右袖同时被调去服侍那位贵客姑娘;贵客姑娘入住王爷隔壁的玲珑院;多宝斋的大当家亲自上门,带来最名贵的首饰。
多宝斋的老板姓多,名多。
他最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多多益善。
曾经有一次在酒楼里,他无意间帮了一位少年公子之后,他多宝斋的生意就日渐兴隆了起来,他卖的珠宝、首饰、精细小玩意儿居然能打进往常都打不进的官宦贵人圈子。原因是那位少年公子经常腰系了一个多宝斋的玉佩,手中经常把玩一个多宝斋的七巧象牙球;而那位少年公子就是当今八王爷。
自此,那些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就知道了多宝斋的存在,再加上多老板能言善道、货色精细且经常有新品,因此那些贵人们来买了一次首饰,就会来买第二次,第三次……
经过了几年之后,多宝斋就成为京城三大珠宝店之一,他的多多之名就响遍京城的商人圈子,成为一大名商。
此时,多多老板正站在他一生最大的贵人面前,解说多宝斋中档次最高的各色珠宝。“……这支凤头钗纯金打制而成,凤羽细致轻盈,随着步伐微微颤动,栩栩如生。风头口中衔了一颗珍珠,此珠产自东海,莹白透亮,内蕴微红,暗室中能泛出淡淡光华,极为珍稀。”
朱纳雍含笑听着。“挺美的。喜欢吗?”他笑问向一旁的江太夜。
如果坐在旁边的是朱纳雍过去的红颜知己们,那么她们早在多多老板打开一个又一个檀木盒时,就都双眼放光,脸颊泛红,兴奋的盯着那些顶级珠宝;就算再差一等,坐在旁边的是府中歌姬侍妾们,瞧见那些令人目不暇给的金钗美玉珍珠,心中早在琢磨该怎样得体又合理的向王爷要求一件首饰为自己添色。
可惜现在坐在他身边的是江太夜,从小在山林中长大,平日身上带着的东西除了放钱放零嘴的小茶包,就是系发的布绳。
“很漂亮。”这是江太夜对那支风头钗的第一印象,但也仅止于此。
朱纳雍亲手拿起钗子,寻思了一个位置,为她插在发上。他欣赏了下,眼眸笑得弯弯的。“很好看。”
其实朱纳雍对于称赞女人的词汇非常贫乏,通常就是那几个字翻来覆去的使用。但是一般女人只要听得他说一个好字,心中早就喜翻天了,哪里能够明白他说的好、美、不错、漂亮,实际用了几分心思在言词里面,恐怕就跟他随口说说今天天气很好的心思是差不多的。
一旁的杏袖和翠袖立即捧来一面铜镜,让江太夜照着。
而朱纳雍那句“很好看”,就像是按下一个无形机关,杏袖、翠袖、多老板接力似的赞美起天仙般的姑娘与高贵凤头钗是如何的相配……江太夜盯着自己镜中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而且她觉得头上有些沉沉的。
忽然,她把头朝旁边用力一甩!
见状,多老板像是又被按下一个无形机关。他中年发福的身材瞬间迅如流星的接住那支栩栩如生的凤头钗。老天爷啊!这支飞往王爷俊脸的凤头钗,只要身躯画花了王爷那俊俏的脸蛋一下,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呀!
朱纳雍今天手边那把丝扇还来不及张开挡下暗器,就发现金光闪闪的暗器被人接走了。
“啊!我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江太夜看着镜子,笑眯了眼。
多老板抖颤颤地捧着那支昂贵凤头钗,脸上的冷汗还未抹去,就瞧见更惊人的一幕——江太夜又猛力甩头。
一支斜插的珠花簪向旁边飞出,上面连缀着七颗浑圆硕大的珍珠。
一支金步摇往斜边飞出,上面缀着金质铃铛和鲜红珊瑚。
一枚玉杯向后面飞出。那是翠袖精心装饰在发中央的压发玉环,丰指般的白玉环,毫无瑕疵。
一切都发生的电光石火之间。
多老板手中捧着尚未卖出的凤头钗,因此那支射向尊贵王爷的珠花簪,他来不及表示忠心的为王爷挡下。
朱纳雍先前握住的丝扇赶不及上次的买卖,正巧能迎上这次的生意。
刷的一声,张开的丝扇把他的俊脸遮住一半,啪的一下,刚好挡住那支珠花簪,如果没算上簪子那锐利的尾端刺破扇面,险险戳在他手指边的话。
杏袖和翠袖手捧沉重铜镜,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加上反应也没那么快,于是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事情发生。
金步摇和玉环是贴身侍从齐远接下的。他猿般迅速跃起,接住了去势甚疾的金步摇,眼角余光瞧见有一物即将坠地,连忙一个板凳折腰,伸手一捞,恰恰好接住玉环,没磕破任何角角。只是他的腰这般违反人体方向的扭着,差些儿扭伤了。
大厅里,众人皆惊她独笑。
江太夜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的笑道:“嗯,这样舒服多了。”
这时她发上只剩下一些缠发的丝带,其余的装饰都被甩了出去;除了两缯头发散了下来,她的发型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这就要归功于翠袖梳发的好手艺了。当然一部分的原因是她仍是未婚闺女,不用整个盘发挽髻。
成日在山林里奔跑、学武练功,江太夜对首饰哪来那么多的讲究。
实用至上!
那些又重又亮的发饰戴着多别扭呀,恐怕在山林里跑没几下,她就被沟在哪枝树杈上了,不然就是那些钗子自已掉在哪个山沟或落叶里,连她也没注意到咧!
朱纳雍愣了下,毕竟刚才的事情有些超出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不过,他练了二十多年的笑容,仍是和煦的缓缓漾开。
“江姑娘,你不喜欢这些钗饰吗?”只要是女人,应该都喜欢吧?至少在朱纳雍认知的女人里,不论是青楼名妓、官宦千金、皇宫妃子全都会喜欢。她们经常寻思该如何让自己的妆奁里再多些珠宝首饰,然后戴上它们让男人欣赏、给女人羡慕。
闻言,多老板捧着最先被甩出来的凤头钗,冷汗别的流了下来。经营珠宝生意的多老板当然不会认为有女人不爱珠宝,他只想到是因为货色不够好,让这位王府的美姑娘不愿戴上。
“你说那些东西?”江太夜微微偏头。
这时,齐远已经直起腰,把金步摇和玉环放在一旁的几上。
朱纳雍点头。
“一直戴着不舒服。而且,戴着它们能做什么?跑得更快?”
比虎子还快?可是她在十岁时就跑得比山路猛虎还快了,这才会遇到虎子的娘,然后过了几年遇见出生没多久的虎子。
闻言,杏袖和翠秀整齐的摇摇头。女人头上戴着那些宝贝儿怎能用跑的,光是快步走就很少见了;而随便一个小钗子就足够给她们赎身,再开个小店铺营生了。
好问题。朱纳雍难得露出真心的笑容,抚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不能。”
江太夜挥手比了比。“跳得更高?比乖乖的爹跳得还高?”
乖乖的爹是猴王,她在树上的潜行功夫就是向它学得的。
这问题也很好。朱纳雍的笑容更盛。“还是不能。”
“力气变得更大?可以一掌把树打断?”她以前曾遇过一只受伤的熊,很凶悍的。为了替它治伤,她闪闪跳跳的,好不容易才被那只母熊接受,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先喂了食物给肚子饿的小熊吃。
“更加不可能!”朱纳雍朗声而笑。他习惯性的拿起扇子想要扬几下,这才想起扇面上刺插了根珠花簪。
“什么都不能,那我戴着这些笨东西干嘛?你有看过哪些老鹰或是猛虎往自个儿身上套铁圈吗?”
齐砚、杏袖、翠袖听见这句话,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了些;多老板则差些儿要跳起来捍卫他那些心爱商品们的正确用途。
不过,齐远没瞪眼睛,只是淡淡的笑了,眼里暖融融的望向自家王爷。
朱纳雍顺手把那支簪子抽出扇面,在指尖把玩了下。“说得好!本王也不知道这些笨东西能做什么用、吃不得、穿不得、戴着又累赘,经常要注意有没有歪了,偏偏还昂贵得紧咧。”
“王爷……”多老板一脸尴尬。
“老鹰和猛虎多自由自在,在天空里飞得高飞得远、在山里跑得快跑得有劲,它们何曾用得上这些人间欲物了。”朱纳雍微笑的赞同。
“对呀对呀!我真要戴着这些东西去山里,虎子和乖乖瞧见了,恐怕会笑得在地上打滚呢。”
“你那两位朋友真是趣人。”
朱纳雍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口中的虎子是一只吊晴白额虎,乖乖是一只灵敏的猴子。现场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否则早吓得蹦起三丈高。
“它们和我一起长大,是我的好朋友。”江太夜一脸自豪。“对了,倒是那支亮亮的钗子,乌鸦肯定很喜欢。”她指向多老板小心捧着的金钗。
乌鸦天生喜欢晶亮之物。
一旁传来几声噗哧笑声,但很快的又压抑住了。
朱纳雍瞅着那支凤头钗,再想像一只乌鸦戴上它的模样,顿时笑意涌现。“相配、相配!”
越是思索,越是觉得荒谬,越是想笑,后来他笑得连连拍桌。
繁华乱眼的京城,多少人为了宝贵,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这跟黑抹抹的乌鸦又有何差别?一思及此,他笑得更加大声,更加畅快,更加癫狂。
他仿佛要借着大笑,笑出心中积沉多年的郁闷。越是禅妙的道理,越是藏在普通的事物里,人啊,最困难的就是跳脱自身习惯,换一个新角度看待那些事物。
多老板苦着一张脸,在旁边陪笑。这支凤头钗至少可以买下五千只乌鸦了,而且凤凰和乌鸦怎能相提并论……齐远微笑的看着王爷少见的开怀模样。
朱纳雍畅怀大笑,浑厚笑声响彻全厅,过了好一阵子,笑声暂歇,正要抽出巾帕擦掉泪水。
“既然这么说,那你头上为何要戴着那个铁圈呢?”江太夜修长的手指向他头上束发的金冠。她对于黄金的价值认知,始终停留在一种可以拿来花用的“铁”,把“铁套在头上,不重吗?”
她居然将金冠称作铁圈!
这次连齐远也瞪圆了眼。
“啊?”朱纳雍刚从袖中抽出帕子,愣了下。
“我?铁圈?”他伸手往她比的方向一摸。“这个呀……”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用金冠束发。既然他不喜欢自己的王爷身世,时刻如履薄冰的生活着,活得比一个普通商人还累还束缚,为何不放下这顶象征荣华富贵的金冠呢?难道是他舍不得?
这时,厅中众人只差没对那只葱白秀丽的手指狠狠刻上自己的意见!
大胆妄为!齐氏兄弟眼中瞪着的是这个意思。
目无尊卑……多老板担心这位美姑娘等会儿会被拉去乱棍打死。
忤逆上意……杏袖和翠袖紧张得几乎想冲上前,把江太夜伸出的那只手指拗回掌心里,但王府的规矩基严,王爷没发话,她们仍只能原地站着捧镜。
“姑娘说的深具禅理。”朱纳雍笑着点点头。
“禅理?我只是说事实。”
江太夜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阴险,但感觉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就像有一次她在雪地里遇见一只聪明的白狐,当时为了和白狐作朋友,她在下雪的山林里四处寻觅,十找九空,白狐像是和她玩捉迷藏玩上瘾了,有时匆匆现身,有时露出个大尾巴,有时只留下爪痕,有时却直扑到她跟前来,只要成功的吓到她,白狐就会开心地猛摇尾巴。找了一整个冬天,她还是没和那只白狐变成朋友,后来是虎子和乖乖觉得她冷落了它们,她也就只好放弃继续找白狐了。
阴险王爷有时给她的感觉就如同那只白狐,四处藏呀藏,她一定要花力气去找,却不知道是要她找些什么,白狐才会满意。白狐很狡猾,有时还会故意欺负她,在她手背留下几道爪痕,但她知道它没有恶意。
只要她没有危害到白狐的生存,白狐就没恶意,只是白狐和她玩的方式,玩法与众不同了些。
朱纳雍摸了摸那顶雕刻精细华丽的金冠,接着动手将它解了下来。黑发仍用丝带系着,因此有没有金冠,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王爷!”齐氏兄弟惊呼。
朱纳雍把金冠放在手中细看,第一次如此正视这个绑住猛兽自由行动的“铁圈”。因为这个象征荣华富贵的金冠,他付出了多少自己视为珍宝的自由呢?
过了半晌,他哈哈一笑,随手往旁一抛。“收着,日后若非入宫见驾,别给本王戴金冠,跑不快、跳不高的,还挺沉的呢。”
山上人的纯朴天性,是不大能理解京城人的复杂的。然而,越是简单的思维,越能够碰触到真理。她在单纯之中,遇见真理;他在复杂之中,悟出真理。
“江姑娘,本王先前看俗了你,在此向你赔礼。走,咱们去找些别的乐子。”朱纳雍起身,顺道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她值得他另眼相看、以礼相待。
“乐子?”江太夜眼睛一亮。“玩什么?”这两个多月来,她忙着赶路,忙着送委托物给阴险王爷,是好久没出去玩了。虽然被他抓住,但委托物也达达了,总算可以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王爷?”多老板轻声一问。
“找洛总管来。你们两个和洛总管一起挑些东西,不用给本王省银子。自由自在虽然不错,不过偶尔也需要参加大场合。”
杏袖和翠袖放下铜镜,一脸惊喜的望向那些金玉珠宝。虽然她们没资格穿戴那些宝贝,但是能亲自挑选,也足以令人激动万分了。
朱纳雍就算想一身逍遥自在的做一个逍遥人,仍是需要参加皇家宴会,而且太过高风亮节,博得贤王之名,也是一险。
皇帝不需要皇亲国戚有贤有才。皇帝只要文武大臣贤明能干,足以辅国理政、领军打仗。皇亲国戚太过贤能,谁知道会不会另一个篡汉自立的王莽呢?
朱纳雍拉着江太夜大步往外走去。他的步伐虽大,但她丝毫未曾落后,两人边走边说话。齐远一旁跟随着。
“阴险王爷,你平日都玩些什么?”
“看书。”
“这不有趣。”
“画画。”
“这我不会。”
“嗯?射箭。”
“这个行!我们来比射箭!我可是山庄里数一数二的射箭好手。”
朱纳雍豪气一发。“好!齐远,去取本王的宝弓来!”
反正他在自己府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饮食起居吃喝玩乐,随他自由,何必时时刻刻拿着王爷的铁圈困住自己,那些探子想报什么就报什么给他们各自的主子知晓。
心头放下一个重担的朱纳雍,心情欢快的度过一个下午。
不过,也只是一个下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