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画
兰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
他画了一幅非常奇特的画,那是某次大醉之后的神来之笔。
老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上的人,虽然面目模糊不清,却似乎有自己的生命,灵动飞扬,就像随时可以穿云破雾而去。
兰庭是风流天子,世称惊采绝艳。不过,他自己也承认,那种深邃而美丽的生命却不是他的手能够赋予的。
他觉得这幅画更像是某种天人之笔,而不是人间应该存在的东西。
兰庭非常宝爱这幅画,暗自藏着,不肯给人看到。每当喝至微醺,他会悄悄取出画来看一看。
兰庭并不认为他对这人存有爱慕之心,但他承认,他在画上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接近先天清流的存在。
他对画中人几乎是心焦如焚地悬想着,甚至有些飞蛾渴望火焰的意思。
兰庭甚至觉得,他能够感受到画中人的一些思想。
兰庭喜欢和这幅画说话,他很肯定地认为,画中人是有灵魂的。
那个清深博大的灵魂,大志而忧郁,起初甚至是凌厉酷烈的,就如同傲视天宇、燃烧一切的烈焰,后来却渐渐深静开阔,壮丽如天空和江河,总是微笑着,带着某种残忍的慈悲。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灵魂缓慢的变化。
在一些梦里,他能够看到那个面目含混的人,在天风海雨中时隐时现,总是伴随着征战和杀戮,有时候则沉默地面对着大片乌云一样匍匐而敬畏的子民。
那人险诈残忍、隐含机锋、满手血腥,奇怪的是,他却又有一种穿透红尘的平静温和。
那竟是历尽了一切之后英雄之心。
自从画出此画之后,兰庭似乎也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他本来是个飞扬不拘的人,渐渐沉静下来,慢慢成了世人称道的贤明君王。
每当遇到难决之事,兰庭会在他僻静的书房中,默默凝视他的画。
那个画中人似乎能隔了迷雾,给他某种启示,让他清醒地思考。每次走出书房,兰庭总能妥当地解决问题。
兰庭很久没有宠幸妃子了,连最得意的杜妃都不能得到他的垂顾。朝廷中私下传说,他是个好男色的怪物。兰庭知道这个传言,但一笑置之。
其实,他有点遗憾:那个他真正渴望的人,他竟不能捉到一点痕迹。那个人,似乎像天空本身一样遥不可及。
有一次他忍不住按照画中人的模样,问最信任的宰相叶锋:“你听说过有这个人么?”
叶锋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平静地说:“臣……从来听说过。”
但叶锋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有着隐隐的忧虑。
兰庭也无心计较叶相的不敬,他忽然觉得,这幅画是上天赐给他的神物,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世上真的存在。这想法令他有些忧伤。
兰庭是贤君,智慧明达、威望卓然,但并不容易亲近。很多大臣觉得,他似乎有自己的世界,和别的人隔了遥远的山和水。
有次兰庭得了重病,躺了很多天,昏沉中,他想:“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终生不得见到那人。”
“既然我能画出来,应该不是凭空想像吧?可能我真的见过,只不过当时喝醉了,所以记不起来。也许,真有这个人。如果我能活着,说不定终究能见到。”
这个念头如火焰一般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挣扎着,熬了半个月,居然又活了过来。
这次,他决定不再为外物所拘,不顾大臣的激烈反对,一次又一次地微服出访。
他要走遍天下,寻找那个令他困扰近十年的梦想。他身边唯一相伴的,还是那幅奇怪的画。
****
遥远天与海的另一侧。
烈日下,所有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呼,加起来的声音,竟然如同山脉崩摧一样可怕,震动着壮丽的白色神宫。
——他们的王,终于要离去了。
王逐海而来,只带来一个朋友,为他们拟定文字,教他们种植农作物,同时也带来了血腥征战,如狂风一般横扫整个大陆,建立起最伟大辽阔的王朝。
王的作战指挥技巧变化莫测,却又如雷霆万钧、势不可当。王的敌人说,那个人肯定会上古那些受禁制的可怕巫术。但王自己却只是淡淡表示,那只是兵法的某种应用,来自一个古老精深的所在。
没人知道兵法是什么,但那次王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些遥不可及的淡淡惆怅。不过,没有人明白他们高高在上、不可测度的王。
人们只是简单地坚信,那人必是太阳的传承,奉天之命,以不可一世的武力、威严和智慧,做他们的王。但谁也没料到,王说要离去之时,如此平静而坚决。
“我的到来,其实是对你们命运的一种破坏。现在,我也要去继续自己的命运了。”
人们不懂王的意思,但他们清楚,他们就要失去这位伟大而残酷的君主。
所有人都陷入茫然,就如同一座横绝一切巨大山脉,忽然在眼前消失。
以前,他们或者觉得这高山阻隔了他们的视线,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以后靠什么来隔挡风暴。
王简洁有力地布置了一切,指定继位者,还是和来时一样,只带着他那个沉默而温和的朋友,就此一叶白帆,扬舟远去。
人们敬畏地匍匐在海岸边,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在天际微薄,乌云密合狂卷,再也分不清天与海的颜色。
****
兰庭不知道寻找了多久,他能感觉到那个灵魂距离他越来越近,但什么也没找到,后来甚至一片空白。那幅画,再不能给他什么资讯。终于,兰庭在失望中停止了微服出游的荒唐。
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威严,可心头萧索。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画,那个不可说的秘密。画上灵气已失,还是被兰庭珍藏着。
有一天,幼弟南安郡王有点兴奋的来访,带来一盆奇特的淡墨色兰花。他提到城中开了一家很好的花坊,花坊主人虽只是个寻常男子,种出来的兰草却堪称天下无双。
南安郡王是爱花的人,说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兰庭听得有点心动。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渐渐忘了这件事。
某个春日的下午,兰庭看着深蓝辽阔的天空,有些发呆,想起了那些微服出游的日子。
他曾经那么征热地寻觅他的梦想,却只找到一片虚空。也许,那只是梦想而已。
他换过装束,慢慢走着,出了深宫,在长街上无目的地穿行。
不知什么时候,兰庭路过一个繁芳馥郁的小院。竹门没有关,他看着那些奇特美丽的花朵,情不自禁踱入。
有个淡青色的人影在花树下,低头清扫落花,颇为悠然自若。那人似乎听到了响动,无意间回过头。
兰庭忽然不能动弹,怔怔立在那里,似乎有天火忽然烈烈燃烧着他的灵魂。
是那个人。
他认得那双眼睛,神秘、深远、有包举万物的辽阔生机,包含了自然的玄奥和无情。他似乎就要迷失在其中。
但是,他隐约记起了一些什么。
欢乐与梦想,热爱与痛苦,背叛与杀戮。原来,他和这个人,竟有如此深刻的渊源!
这人是……是……某种奇怪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记忆。
天,这是谁?他怎么竟能遗忘眼前之人?那个让他穷尽一生追逐的梦想——
那些比性命更珍贵的情感,他竟然忘了……
他忽然明白,十年前,是这人夺去他的回忆,了断了他们曾经共有的一切。
呵,这个人,要他遗忘,不肯把记忆留给他……
这个认知,如雷电一般贯穿了兰庭的头脑,令他痛苦欲绝。
那双眼的主人神情有点变幻,就如变了色的云与风,表面平静,却又隐含着潜在的风暴,就这么看着在极度痛苦中震动挣扎的兰庭,微微扬起眉,似乎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情。
忽然,那人淡淡微笑了,低声道:“怎么你还不能忘记干净么?这不是好事,让我最后帮你一次。”眼睛变成微带着诡异的深监色,如海洋一般深沉,令他迅速陷入。
兰庭痛苦地嚎叫出声:“不——”
不能!这次将是彻底遗忘!
挣扎中,兰庭嚼破了自己的舌尖,只求保持情醒。
血水汩汩而下,染得衣襟鲜红。剧痛中,他却再顾不了许多。那些他宁死也要留下的珍贵东西……
青衣人面色微变,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沉沉一笑,眼中风暴急旋,海天变色。
兰庭无法摆脱这双眼,和他对视良久,终于在血水和眩晕中倒地,昏迷之前,他只是微薄地吐出一句:“让我记得你——”
青衣人并没有扶他,静静看着他倒在地上,兰庭眼角居然有一滴泪水,划过粘着鲜血的脸,变成粉红色,掉入泥土。
青衣人若有所思,弯腰无意识地碰了碰被那滴泪水弄得微润的小块泥土,然后皱了皱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烧灼了一下,不禁轻抚了一下手指,随即平静下来,站起身,到草庐中取出一架琴,盘膝在石头上坐下,悠悠道:“这一次,你会做个好梦,等你醒来,就真的解脱了。”
琴声缓缓奏起,空灵遥远,却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神秘玄妙。
不知什么时候,昏迷中的兰庭,渐渐不再流血,他的嘴角甚至浮起轻微的笑容。
花间的清风,似在悠悠叹息。
一瓣轻红,飞旋着落在琴身上,却被某种凌厉暗沉的力道震成了粉粹。
兰庭醒来,看到满庭芳华,自己就躺在地上,一个温和儒雅的男人对他笑了笑:“先生醒了?”
兰庭一时茫然,他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可又有些惆怅,就像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良久,兰庭迟疑道:“我怎么了?”
那男子对着他笑:“先生进来看小店的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昏倒,还咬伤了舌头。你们读书人,身子真是薄弱。还好没事啦。”
兰庭愧然一笑:“有劳了。”自己也觉得可笑,称谢之余,随即告辞而去。
兰庭耳边依稀有琴声低沉,一留神,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
身后,小院中落花飞舞,宁静如一个落寞遥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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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庭变得开朗起来,御下亲厚,政事清明。人人都渴望接近和效忠这位伟大的君王,何况他还如此亲切,令人如浴春风。
兰庭忙着朝政,越来越没空闲去看他的画。
有次忽然想起他曾经有过一幅非常喜欢的面,兰庭花费了一些功夫,动用不少人手,才从灰尘中找出面来。他展开画卷,一时茫然。
满纸不过空白。
原来,他对着这幅什么也没有的画,朝夕十年。
兰庭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得纳闷。正好宫人来报,南安郡王新建一个花圃,邀请皇帝陛下赏玩。兰庭放下画卷,微一沉吟,不忍拂了幼弟心意,起驾离官。
日光渐渐沉转,御书房慢慢陷入一片昏暗。风过处,画纸瑟瑟,在微暗的日色下,只是一片陈旧昏黄。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