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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悉悉沥沥的小雨。夜,宁静而空灵,雨,晶莹而剔透。连日来的闷热被一扫而去,多少生灵宁静安睡的夜晚,被血腥气催得发狂地工作着的我,并不是真的发怒,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是是多么疲惫、沮丧而孤独。

男孩的肩膀在我掌中变得僵硬。他垂头立了几秒钟,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羔羊般顺从地,慢慢解开长裤的纽扣和拉链,任其松松地沿着光洁的腿滑下。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继而解开衬衫的纽扣,轻扭肩膀,衬衫象老树皮剥落,露出白晰如玉的背部。我恰好在细腻的肌肤裸呈在掌下前最后一秒收回了手,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为什么要用玉或者象牙这种坚硬而没有生命的物体来形容肌肤的美丽呢?有什么可以替代丰润的颜色、优雅缓和的起伏、柔软的弹性,又带着淡淡的阳光的香气?特别是,有什么可以替代肢体皮肤下修长的肌肉的伸缩波动时,轮廓优美的变化?我愣愣地看他靠拢脚跟蹭下鞋子,缓步向前爬上床,背对我趴下,用膝盖和胳膊肘撑着身体。

我麻木的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搜索记忆库,寻找这种奇怪姿势的可能解释。突然答案跳进我的脑袋,象一袋垃圾扔了进来,恶心的味道几乎令我当场作呕。

"起来!"我拣起衣服扔向他,"快起来!谁叫你这么做的!"

男孩转过身,一对圆眼睛失神地望着我。我催促道:"穿上衣服呀!"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抖开衬衫披在他身上。一滴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接着是另一滴,在他脸上,泪水汇合成小溪,从他纤巧的下巴边缘滴下,在粗布的床单上迅速洇开。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穿上衣服。

"你哭什么,"我柔声安慰道,"我没有碰你,也不会那样碰你。"

"我以为,"男孩哏咽着说,"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或者至少说,来这里的,都是这样。"

"为什么这么想?哪个教官伤害过你?"

"哪一个?"他惨淡地一笑,"郭教官,吴教官,黄教官,每一个。"

"这里不会就只有他们几个一手遮天,别人呢?那个...孔警官呢?"

"常隔着门玻璃看到他在外套间看报纸。"

"你没有喊过救命?"

"他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不用喊,他也知道。"

一阵寒气沿着脊柱传来,直冲我昏溃灼热的头脑,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连带咽下喉间的浊痛和苦涩,克制住愤怒和恶心,问我眼前的男孩:"你就没有试过向教育处、保卫科举报他们?"

男孩嘴角撇了一下,又一滴泪水汇合进小溪。想到郭警官和吴警官的职务,我顿时发现自己的愚蠢和机械,又说:"至少,你可以借看医生的机会..."话没说完。我意识到没有黄警官的转诊证明,他不可能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而黄警官不会轻易让手里的小羊羔跳出围栏。一时间,我就着么愣愣地呆看他不停地无声地流着泪,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毫无伤害地安慰他。隔了好久,我说:"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如果有特征性的伤痕,可以拍下来作为证据。至少,这是我肯定能为你做的一件事。"他无声地摇摇头。"那时疼不疼?"我试图向他解释,"那时会留下特殊的伤口,一般人身上不会有,可以证明你被伤害过。肯定疼的吧?"男孩扁扁嘴,似乎品味着自己眼泪的味道,他抬眼望着我,幽深湿润的眼睛使我打了个寒战。他说:"不感觉疼已经好久了,习惯了。"我补充道:"这种伤害的痕迹很久都不会消失。"男孩带着眼泪,微笑着点头说:"对,我想您说的一点都不错。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好,如果象他那样,也许就不会有这种事。"

"你在说谁?"

男孩轻声快速地吐出一个名字,我没有听清楚,但我明白他指的是1113。他说:"我们一到这里,他们就盯上了他,经常当众表扬他学习好,安排他特别的工作,那时,我在他旁边,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对其他犯人来说,他杀过人,是条汉子,我只不过是个帮手,而且是个拙劣的帮手。对于教官们来说,他虽然老冷着一张脸,好象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却是个聪明能干的学生,不管是学习还是劳动,样样都比我强多了。那天夜里他被叫出去学习,听说是读‘参考消息'报,很晚才被押回牢房。第二天刷牙时我看到他脖子上的伤痕。这种事一连好几次,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最厉害的一次把左手骨打断了,只是草草地包扎了一下,上了石膏。不但没被送出去好好治疗,反过来还给派到山上去干活。最后伤好了以后,他拿东西成了这个样子,"男孩比划了一个手势,"我们偶尔有机会单独在一起时,他叫我避开教官,不要让他们注意到自己。那时,我才知道事实的真相,比我以前任何设想都要坏。他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怕被打,如果他们打他,他就反击,一直都没让他们得逞过。那时我很怕,怕他们恼羞成怒会把他打死。"

"所以你主动献身,希望他们能放过他?"

男孩默默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点头:"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只是他们把我叫去时,我没有反抗。自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怎么注意他了。"

"这么有牺牲精神?到底是一起杀过人的朋友啊。话说现在,何必当初。那时为什么要杀人呢?如果好好做个守法的公民,不是永远没有这种事了吗?"

男孩再次抬起头,圆眼睛里露出青春期少年开始憎恶别人再给他讲童话时才会有的表情,他嘴角一弯,惨然一笑:"您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他的继父?"

"我没仔细看全他的案卷。好象是为了一点小事冲动杀人。"

"如果被继父强暴也可以算小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只是浏览了一遍,我可以肯定1113没有提过这件事,否则法医鉴定记录上不会没有相应的说明,而那通常是我最关心记忆也最牢固的一个部分。我不顾喉咙的疼痛,嘶着嗓子大声问:"为什么不对办案的警官说明情况?那样肯定会得到减轻的判决,说不定根本不用来这里的!"

"我们早就说好,那是我们的秘密,只能带进坟墓里去,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他杀人的时候已经被强暴了不止一次吧?后来怎样决心下手的呢?"

"因为他更不能允许任何肮脏的东西和我联系在一起。"

"你们两,一直这么‘铁'吗?"

男孩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以前,就象您说的。后来...我面前有两个选择:眼看他为了保持尊严被打死和让他感受着我的肮脏而屈辱地活着,我只是没法在这两个选择里面挑一个正确的。这两种选择,对于他来讲,都是绝路。"

"我想他不会领你这种情吧?"

"他知道后,打了我一顿,骂我是一头没用的脏猪。为这事,他被关了3天禁闭。出紧闭室后,他再也不理睬我,看见我就象看见空气一样。每次列队出操,看到他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感觉象被扒光了一个人站在操场上示众。那时,我不住地想,我宁愿去死,好过在这没有出头之日的地方,变成人家的玩物,失去最后一个亲密的朋友,孤独地肮脏地活着。"更多的眼泪决堤般涌出,他低下头去,似乎为自己的懦弱而羞愧。"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们。"他喃喃地说。

愤怒,顺着男孩流下的眼泪,一点一滴地在我心中聚拢,愤怒,使我的头脑空前清醒。

"相信我,血和泪不会白白地流。即使所有的人,包括他,都遗弃了你,正义总是存在的。而我,就是站在地狱门口,截住不该堕落下去的人,转送他们进天堂的最后一关。如果我也放弃你,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正义和公正可言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相信我,你的证词和你的伤痕会成为法庭上有力的证据。"说到证据,我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确认1113已经死亡吗?"

男孩点点头。

"尸体在哪里?"

"没有用的,"他摇摇头,"如果您找到了尸体或者其他任何确凿的证据,他们不会让您活着离开。"

"你不用怕,"我说,"我是来这里公干的法医,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对了,你说的其他确凿的证据,指的是什么?"

"这个多的是。比如说,这个柜子,"他指指屋角,"还有别的。今天太晚了,我得去了。"他抹干脸上的泪痕,穿上鞋。

"不行!"我大声说,"我不能放任别人伤害你。我不会看着报纸,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笑笑说,"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在我身上。今天晚上,他们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了。"

他走后,最快回来找我的是头痛。我坐了几分钟,喝下一大杯热水,但是衣服几乎是干的,没出什么汗,也就不用指望烧会很快退下去。我眯着眼睛忍着头痛,打量屋角的柜子。这是个不起眼的单身宿舍或值班室常见的狭长柜子,质地单薄,颜色晦暗。我进来以后还没有想过去用它。上班部分是可以打开的两扇小门,中间是一个横着的大抽屉,下面还有两排小抽屉。我蹲下身,扑上滑石粉,仔细观察每个抽屉的立面和拉手,没有发现任何足够清楚可以记录的指纹。

看样子我得换一种方法。我拉开所有抽屉。它们全部都是空的,门里也是,好象还是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整个情况强烈暗示有人彻底打扫过这个柜子,把原来放在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他们肯定是要掩饰什么,是什么呢?我呆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打个电话给倪主任。他经常工作到子夜,这时应该还在实验室里。幸运的是,这个电话可以打外线。果然,电话铃响了2声,倪主任就接了起来。我简短地告诉他情况很严重,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需要行侦队立即支援。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不过是简单的一件适合锻炼新手的工作,他追问我是不是犯人暴动,或者另有隐情。我说是后者,电话里没法详细说,我正在尽力搜集证据,希望增援部队尽快赶到。最好能在天亮前劳改农场开始出发大规模搜山以前,到时候人多手杂,证据消失得更快,涉案人还有可能狗急跳墙地逃跑。倪主任沉默了。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任谁在这个位置都会觉得压力重大。最后他问我:"你有多大把握让行侦队不至于白跑一次闹个大笑话?"我说:"主任,至少我已经有了一个关键证人。只是他现在的处境比较危险。"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复我:"好吧,我知道你的为人和你的学习成绩,姑且相信你一次吧。不过赶在天亮以前可能不一定来得及。""情您尽快吧。"我说。

挂上电话,我坐在床上瞅着柜子发呆。这时,我的目光落在拉开的抽屉边缘的一个污迹上。

血迹!

我激动起来,抓起照相机俯下身拍了一张照片。应该没错。似乎还闻得到淡淡的腥气。我把这个抽屉来出来,满意地看到柜子内壁相应的地方也有一个污迹,在放大镜下,这两个污迹都呈半椭圆形,但形状不完全一样,柜子内面的那个带着一个扫帚形的尾巴。我闭起眼睛想象当时的画面:当这滴血飞溅到打开的抽屉侧面后,有人先关上抽屉,把血迹蹭到了柜子内面。然后擦洗柜子的表面,血滴留在柜子表面的另半个椭圆被擦去了。血迹面积太小,周围没有其他连续的血痕,很难判断溅落时的速度和角度。但是,血迹是不可掩盖的确凿证据!

我刮下柜子内测的血痕,用简易试剂盒测试了一下,不但肯定是人血,而且和那间空屋里提取出的血样是同一个血型。我完全相信用电泳法可以确定它们是同一个人的血。满意地深呼了一口气,我把标本放进塑料试管,标上只有我自己才明白的标签。如果有人打算破坏这个标本,非得把全部标本都毁去不可。那样做应该不太容易,应该会露出马脚,因为我今天一共收集了...我一手揉着胀痛的头,另一手数了一下,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有300多个血迹标本。

不对!除了证明1113的血迹留在了这个柜子上,我还必需证明这个柜子被从那空屋移出来过,才能说明有人破坏现场,掩盖真相。唯有证明了这一点,才能调动其他力量做深入的调查。我首先想到的是柜子脚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但是被我否定了。因为空屋是灰色的粗糙的水泥地,不像农村土屋的泥地或城里装修考究的打蜡地板,会清晰地留下久放的家具的痕迹。接着我想到了墙上的擦痕,开始我以为是男孩的背部在墙上蹭过留下的,现在回想起来,边缘这么清楚的痕迹应该是家具的。凑巧的是,这间屋子的墙壁涂着浅黄色的涂料,而空屋是陈旧的白石灰墙。想到这里,我用力搬开柜子,检视它的背后。果然,擦洗的人以为靠墙放的一面没有血迹,不会透露他们的恶行,所以没有处理过。柜子的边缘清楚地有石灰的擦痕。我拍下柜子的背面,取了石灰的样本。然后提起工具箱,趟着积水出门。

雨基本上停了。脚浸在山上冲下来的泥水里,湿滑难走,冷得我直打缠。我安慰自己,权当退烧疗法。走过一排平房中一间还亮着灯的屋子,我小心地放轻脚步。借着路灯黯淡的灯光,似乎看到那上面有个污损的红十字。我已经走过卫生室门口,突然门开了,黄警官的声音问道:"朱医生,你去哪里?"

我呆了一秒钟,不断告诫自己要镇静。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除了钥匙和手机,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也没有。我慢慢转过身,尽量做出自然的笑:"呃,我好象重感冒了,脑子稀里糊涂的,刚才在现场忘了几个标本没有采。"

"这么晚了?明天再去也好。"

"没关系,我习惯晚睡。"

"我看你就象重感冒发烧的样子,要不要来点退烧药?"

"那..."这个提议非常有诱惑力,而且从情理上来讲也无法拒绝,他会不会怀疑到什么,给我些安眠药或者毒药呢?考上研究生以前,我好歹做过一阵子医生,常用药的样子应该不会搞错。"那好吧,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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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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