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所有的事实全浮上台面,林金英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她开始解开自己的心结,缓缓道出自从晓彤离开后,这三年来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她之所以坚持不跟晓彤一起离开,主要是因为受到李大同的胁迫;他威胁如果林金英敢跨出家门一步,不只是她,连晓彤他都不会放过,绝对让她们母女俩得到最痛苦的折磨。
林金英深知李大同说到做到的个性,他能大发慈悲地放晓彤一马已属万幸,她怎敢再忤逆他的意思?万一他又对晓彤下手,那她即使生活也会生不如死。
晓彤一不在,他的情绪便更肆无忌惮地全数发泄在林金英身上,不仅骂她,甚至开始动手打她;常常打得她到诊所挂急诊,身上左一块伤,右一块伤,这都是家常便饭。但为了不让晓彤担心,她狠下心来不与女儿联络,从此一个人独自承担一切,相对的也就更加孤立无援。
每个月她都会收到晓彤寄来的汇票,虽然她藏得很好,但两年前不小心被李大同发现之后,不但全数被他抢了去,还因此有了不务正业的借口。不仅如此,他还染上赌博的恶习,三天两头就找她要钱,一旦她给不出来,便对她拳脚相向。
为了应付李大同的挥霍,她开始去工厂做作业员,赚取微薄的收入;下班后还得接些零碎的手工回来做,可是仍然无法达到李大同贪婪的要求,身上的伤也就因此越积越多,似乎没有痊愈的一天——林金英平静地叙述过往,但念晓彤却无法以平静的心来看待这不堪的一切,她的泪水掉个不停,一包卫生纸都用掉三分之一还不够。
“所以,即使我再怎么过不下去,都不能连累我唯一的女儿。晓彤,还好你逃得快,不然你一辈子就毁在妈手里了,你原谅妈妈……”她紧紧握着晓彤的手,将自己无法给予的母爱藉由手掌的温度传递给她。
“妈,是我太自私,是我的错!”念晓彤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林金英越这么说,她越是感到内疚,更加无法忍受自己的自私。
“伯母,我想您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脱离李大同。”戴绍虎开口转移话题,他再不说话,眼前这对母女恐怕就会被泪水淹死。
林金英茫然地看着他,眼神透着一丝希望。
“这次的犯罪,李大同起码得在牢里蹲个三、五年,我可以到法院为您申请解除与李大同的婚姻关系,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认识不少律师,这点小事办起来并不难。
“妈,求求你答应吧!”念晓彤搂着母亲的肩,神色哀戚地要求道。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林金英凝视着戴绍虎,心里燃起一股冀望。
“当然,我义不容辞。”戴绍虎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林金英流下泪水,终于在女儿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由于李大同正被监禁,所以林金英并不急着离开那个家;反正从现在起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可以慢慢收拾,等到离婚手续办好后,再搬离也不迟。
离开家后,念晓彤的心情一度无法恢复平静,她想散散步,而戴绍虎也体贴地应允了。
两个人走在八堵不甚繁华的街道,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他牵着她的手,静静地走着,并没有出言打扰她的沉默。
“绍虎,谢谢你.”走了好一段路,念晓彤心情逐渐平稳,她很感谢戴绍虎肯伸出援手帮忙,如果不是他在身边,她一定全没了主意。
“傻瓜,我们之间还需要道谢吗?”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并没把她的谢意放在心上。
“我没想到我妈竟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就算你真的发现了,你能帮什么忙?你都自顾不暇了,而且对于李大同那种卑劣的男人,你根本拿他没办法。”戴绍虎不是不晓得她对林金英的关心,而是根本不认为她有办法帮上任何忙。
“喂!你很看不起人耶,难道除了你,就没人可以帮我了?”念晓彤撇了撇嘴,不依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没有,但恐怕你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她的生活一向单纯,对这种需要法律常识的案件,她不可能有解决的方式。
“你真看不起人!”晓彤咕哝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我有几个律师朋友,只要打个电话,万事就OK了。”戴绍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念晓彤皱了皱眉。“律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戴绍虎一惊,他忘了晓彤根本不知道自己恢复记忆的事,差点就说溜了嘴。
“呃……前两天我不是到公司上班吗?这才知道我以前认识很多人,包括做律师的——”他支支吾吾地企图掩饰过去。
“是这样的吗?”念晓彤虽然单纯,却不表示她好骗,她狐疑地睇着他,看得他直冒冷汗。
“当然是,不然以我现在的记忆,根本连以前的朋友都不认得了……”他心虚地扯开笑,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喔。”念晓彤虽然怀疑,却聪明的没有逼问。
如果戴绍虎执意瞒她,她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而且她坚信一个原理,那就是世界上没有任何秘密是天衣无缝的;只要是秘密,就会有曝光的一天,但现在她选择相信他,因为他没有骗她的理由。
单就大学时的那段短暂恋情来说,他既然对她说了那么残忍的话,根本不可能再将她放在心上;如果他真恢复了记忆,没道理会忘了这一段,也不可能继续跟她在一起,所以她也没有怀疑他的理由……“绍虎。”两人又沉默地走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喊了句。
“嗯?”他好不容易才止住心虚的感觉,被她这一唤,他又开始紧张起来。
“我相信你。”她没头没脑地说着。
“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心狂跳了一下,试探性地问。
念晓彤抬头看着美丽的月色。
“没什么。”她绽开笑容,在月光下依然灿烂——
所有的生活又依序恢复正常,念晓彤也开始销假上班,当然戴绍虎也是;不过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帮林金英解决婚姻问题。
“美珠,丽娟怎么看起来一副没精神的模样,是不是她还在怪我?”念晓彤并没有忘记两人之前的僵局,她担心周丽娟是因为上次的那件事而显得闷闷不乐。
她已经观察丽娟一整天了,直到临下班前,才忍不住向秦美珠询问。
“不知道,打从那天开始,她就这个样子了。”秦美珠说的是她和何庆仁出去那天,没想到却让念晓彤联想到两人起争执的那天。
“都是我不好,我明知她是为我而跟何经理吵架,却又……”念晓彤最近似乎都在内疚,先是母亲,后有周丽娟。
“哎呀,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那一天啦!”秦美珠拍了拍脑袋,她看了眼发呆的周丽娟,把念晓彤拉到一旁,将何庆仁连着两天来找她的事说出来。
“对喔!糟糕,我都忘了有这回事!”才答应了何庆仁,绍虎隔天就出事了,所以她也「理所当然」地忘了这档子事,不过现在才想起,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忘了就算了,反正丽娟替你去赴约了。”秦美珠顿时成了八卦站主。
“嘎!怎么会这样?”那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水火不容,一起出去岂不打起架来了?念晓彤脸上立刻浮现不安。
秦美珠一边瞅着周丽娟的动静,一边将当晚的精彩战局如法泡制地演练一番,听得念晓彤愣头愣脑的,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看你就别担心了,我看那两个人是王八配绿豆,搭得很!”秦美珠显然比晓彤乐观得多,她左看右看,都不认为那两个人会有什么问题。
“王八配绿豆?你会不会看走眼了?”念晓彤簇起眉,她知道美珠的意思,可是一见面就恨不得剥掉对方一层皮的两人,真会对彼此产生好感吗?真是震撼呐“我是不是看走眼,待会儿你自己看看,再下定论也不迟。”秦美珠看了看手表,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边说道。
待会儿?明明下班时间都快到了啊!还能发生什么事?
下班前十分钟,周丽娟发呆的情绪突然产生波动,她开始动手慌乱地整理手边的工作,三两下便处理得一干二净,然后匆匆忙忙地拿起皮包,一副准备打了卡就闪人的样子。
“丽娟,下班时间还没到,你早退是要扣钱的。”即使早退一分钟都一样,身为小组长,晓彤不得不提醒她。
“晓彤,不然你再帮我打卡好不好?”周丽娟有点心不在焉,而且不停看着门口,让人明显地感受到她的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丽娟,让我帮你好不好?”她曾几何时见过一向游刃有余的丽娟有这种慌忙的表现?她开始担心事情不如秦美珠形容的那么乐观。
“没什么事!”周丽娟一口否认,见晓彤不赞同地皱起眉,她叹了口气。“是好朋友就帮我个小忙,五分钟而已嘛,拜托……”
“你不是这么不尽责的员工吧!”两人还在讨价还价,背后竟响起一个男音,顿时阻断了两人的对话。
“呃……”周丽娟扯紧皮包肩带,脸上青红交错。
“何经理!”念晓彤唤了声,正想开口解释当日失约的事,却被何庆仁伸出的右手所阻止。
“跟你没有关系,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何庆仁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周丽娟,略带桃花的长眸责备地盯着她。“你想到哪里去?”
周丽娟清了清喉咙。“我……爱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你管不着!”她原想义正辞严地反驳,但说出口的声音却细如蚊蚋,听起来反倒像是在撒娇,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好吧,反正不差这一、两分钟,念小姐,丽娟的卡就麻烦你了。”何庆仁叹了口气,转头对晓彤说道。说完便拉着周丽娟大步走开。
念晓彤呆立当场,她怎么也料不到事情会如此直转急下,一向强势的丽娟竟被何经理驯服得服服贴贴的,这……这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
“瞧,我说得没错吧?”秦美珠挨到晓彤身边,幸灾乐祸地说着。
“这……我不懂……”
“别说你不懂了,我也不懂何经理在想什么;那天之后,他就没再问过你的事了。而且每天一到下班时间就准时出现,然后什么都不说地带走丽娟,更奇怪的是丽娟竟然也不反抗,好像有什么默契似的。”秦美珠向正好前来接班的站柜小姐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念晓彤往打卡室走去。
“也许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收到他们的喜帖也说不定。”沿路秦美珠还断断续续地叨念着,让念晓彤的脑袋更加理不清了——
下班后,念晓彤赶搭火车坐到八堵,陪着母亲闲话家常;林金英的精神显得好很多,也许因为没有李大同的压榨,她的心情也变得较为开朗,所以整个人气色都变得不一样了。
念晓彤心喜母亲的转变,即使自己跟戴绍虎的事晦暗不明、前途黯淡,她仍为了母亲的重生而感到喜悦。
“晓彤,那位戴先生真是个好人,你得好好把握。”林金英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的终身大事,一个女孩子家年纪也不小了,再怎么说还是得有个依靠,毕竟自己不能陪她一辈子。
“妈,你误会了,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念晓彤急着想解释。
林金英扯开一抹笑。“妈看得多了,他如果不是对你有意,不需要对我们这么好。”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嗯……他这个人是热心了点——”念晓彤低下头,只得顺着林金英的话说。
“是这样吗?但依我看来,他看你的眼神不像在看普通朋友,妈并不反对你跟他交往,你又何必怕妈知道呢?”女儿长大了,连心事都不敢跟她这个做妈的讲了。
“他……他……”念晓彤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怎么?也没缺胳膊少腿的,人长得帅又正派,人面又广,这年头这种对象已经不好找了,不知道你还挑什么挑?”一旦清闲下来,生活没了重心,林金英自然将注意力转移到唯一的女儿身上。
“他为了救我,失去记忆力……”念晓彤叹了口气,娓娓将两人的交集点说了一次,独独漏了她最在意的那一段。
“那很好啊!”没想到林金英听完后,竞说了这么一句。
“很好?”念晓彤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母亲的反应是这样。
“当然好。”林金英拍了拍她的手。“他会救你,表示他心里有你的存在,不然以现在人情淡薄的社会,大部分的人根本不管别人的死活,更何况得冒着生命危险做这种亏本事?”
“因为我们以前是校友……”念晓彤提出反证。
“这就对了,你们四年没见了不是?四年的日子不算短,他都能一眼认出你了,你还怀疑他什么?”晓彤的性子就是爱钻牛角尖,不好好点醒她,她会像只小乌龟老躲在龟壳里,不肯出来面对现实。
“嗯……可是……”可是她没办法忘记他说过的话,没办法忘了他曾给过自己残忍的伤害。
当年他说的那句话,就像深植脑袋的瓜藤,不仅没有枯萎,还变本加厉地逐渐攀升,几乎占满她的心头。
“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恢复记忆,但起码他现在在乎你,你何不好好把握当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毕竟年轻只有一次呐。”林金英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这点道理她还懂。
“我知道了……”念晓彤嗫嚅地应允。
虽然嘴里是这么说,但知道不一定等于做得到;现在的她就像搭上了一辆不知何处是终点的车,该何时下车,她完全没个准头,只能茫茫然地任由命运摆布——
一个月后,林金英的离婚申请终于如愿发布下来,总算了了念晓彤的心愿。
不过让她感到最震惊的事,竟然是她真的拿到何庆仁跟周丽娟的喜帖。
“丽娟,你就这么容易把自己嫁掉啦?”秦美珠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钦羡。
她跟未婚夫爱情长跑了八年,订婚两年,婚礼都还排在周丽娟后面,这种被人后来居上的感觉真不好受。
“不然你说能怎么办?每天紧迫盯人,任谁都受不了。”虽然周丽娟的口气诸多抱怨,但神色却有掩不住的幸福。
“丽娟,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诚心地祝福你。”念晓彤震惊归震惊,她还是衷心地献上祝福。
“谢谢。”早八百年前她就不再怪念晓彤了,毕竟因为她,自己和何庆仁才成就一段姻缘。“还有一件事得麻烦美珠,婚礼时要拜托她当我的伴娘。”
“伴娘?”念晓彤与秦美珠同时叫了出来。
“嗯,我就你们这雨个好朋友,不找你们要找谁?”周丽娟理所当然地说。
“伴娘,太棒了!我从来没当过伴娘,趁着还没当新娘,索性当个伴娘过过干瘾也成。”秦美珠喜上眉梢,吃味的心态立即消失无踪。
“喔!为什么是美珠,不是我?”念晓彤噘了噘嘴,小声地嘀咕着。
该不会是丽娟还在怪她,所以舍自己而就美珠?不公平!早知道就不要跟丽娟吵,人家也想当伴娘嘛“你?那可不行!”周丽娟笑着拨拨头发,媚态万千。
“为什么?”完了!原来丽娟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
“你还有另一样重要的工作要做。”周丽娟故意打哑谜,让念晓彤与秦美珠好奇得半死。
“我不会算钱,你千万不要叫我做收礼金的工作。”婚礼中最重要的就是礼金了,她可没那个胆子去做那责任重大的工作,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她可真的担待不起了。
“不是,还有一个工作更重要!”
“什么啦?拜托你一次说完行不行?”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待念晓彤发言,秦美珠已经像火鸡一样乱嚷嚷起来。
“好啦!”周丽娟握住念晓彤的手,认真的说。“晓彤,我跟庆仁讨论过,我们要请你当我们的「媒人」。”
“媒人?”念晓彤愣了愣,随即了解她的意思。
“哇!媒人礼可比伴娘礼厚重得多哩!”秦美珠在一旁盘算起来。“晓彤,打个商量好不好?我的伴娘跟你换,人家要做媒人啦!”
“不行!”周丽娟完全没有给秦美珠幻想的空间,一口回绝。
“怎么这样?!”秦美珠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周丽娟将念晓彤拉到一边,小声地对她说:“你记得要带男朋友来喔。”
她对戴绍虎的印象深得不得了,千交代万交代,要晓彤一定得带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念晓彤羞涩地红了脸,似答应又没应允。
“还有,你要抢在美珠之前接到我丢出去的捧花,记得喽!”反正美珠的姻缘已经跑不掉了,倒是晓彤这一对需要加油。
念晓彤看着周丽娟幸福洋溢的俏脸,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与母亲的对谈。
把握当下,或许真该把握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