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火红年月

八、火红年月

董传贵甩开唯一的一条独胳膊大步流星往家赶。临走前他本想和方国祥打个招呼又怕再生出事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找领导报销那顿饭钱呢!人家毕竟是县长日理万机不说大事小情都要找他说话才算数。他们俩的事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再见就是扯闲谈想来想去还是不见的好。

走在路上他就想啊当年他离家出门转眼就是九个年头。走时二十一如今三十整。老话说三十而立他也算是个成熟的汉子了。为革命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在所不惜。挂了几处花丢了一条胳膊那也不算啥。和他一块参军的十个小伙子如今只剩下他、侯广胜和提前复员的朱建明三个人了。

董传贵回家心切等不到天亮早早出几十里的山路中午刚过一点就看见凤鸣山的山梁子了。家乡的变化好大呀!山顶上插满红旗半山腰齐刷刷劈出一面斜坡像是给山扎了一条五彩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十数个斗大的红字:“战天斗地夺高产一天等于二十年”。文理上似乎有些不通但口气蛮大说明了当代人的气概给人长精神。村旁路口凡是显眼的地方都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标语:“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插红旗寸土不让拔白旗一根不留!”还有一张写得更邪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董传贵顾不得多看多想紧跑几步到了泉边放下行李四周一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如今正是夏收大忙时节人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闲人到处乱逛?好久没喝到家乡水了他急不可耐地蹴到清泉旁边把手伸进水里往脸上一撩冰冰凉凉好不惬意。他的挎包里有小碗他擦擦脸舀一碗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干眯着眼睛咂咂嘴心里头舒服得真想直着嗓子吼两声。

“大叔您是哪来的客人?”

董传贵循声往后一瞅: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脸蛋儿红红的眼睛大大的梳两条小辫儿脖子上挂着红领巾。他一边揣摩着这是谁家的姑娘一边故意问道:

“先说你是谁然后再问我。”

“不说我也能猜出您是谁。我知道您是榆生哥的爹对吧?”女孩儿虽然腼腆但不怯生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显得很机灵。

“好眼光!”董传贵捏着碗边把水甩干然后装进挎包里笑嘻嘻的问道“说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榆生长得和您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好。”董传贵这才想起他家的榆生禁不住心头热乎乎的。接着又问“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叫啥名字?”

“我叫侯梅生。我爹我不说大叔让您猜。”

“侯、侯、侯志国大叔猜对了吧?”

“大叔您真了不起!”梅生看董传贵一只手挺吃力的样子连忙过去帮他把行李放到肩上说“大叔您先走我找榆生去。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哩!”

梅生说完敬了一个少先队礼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朱三眯缝着眼装作很内行的样子瞅瞅牌子嗅嗅烟味然后放到嘴里叼着歪着脖子等赵春莲给他点火。赵春莲碍于大家的情面划根火柴背着身子伸过去。朱三猛吸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冒出一丝烟气。反来复去地欣赏这支烟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又吸了几口缓缓气这才喜眉笑眼地说:

“传贵哥你回来就好了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侯志国帮腔说:“老三这些年进步可大了当着我们的大队长哩!”

“啥啥啥?狗球不是。”朱三抽得猛一支烟没几口到了屁股上了差点没烫着手。他扔了烟头自己从桌子上另取了一支这回他没让赵春莲点火自己划根火柴点着。抽烟的功夫睨视了侯志国一眼不屑的说“公社张社长给我谈了不下八回让我接副社长我舍不下咱们凉水泉子硬没答应。”

董万山几个老一辈的长者坐在炕上抽旱烟他们嫌董传贵带来的“洋烟”不过瘾。四爷侯四海听朱三大话燎天胡吹冒聊很不是滋味接口揶揄道:

“老三你也别谦虚凉水泉子要是少了你呀没准真会塌下半边天来!”

朱三在村上最烦的就是这位老者。他倚老卖老无事找事不说还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部队上当球个破军官从不把他朱三放在眼角里。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驳他的面子特别又是董传贵初来这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刚想作几句没成想这回真是烟屁股太短烫着了手他借着扔烟把儿的工夫朝院子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算是少许出了点恶气。

侯志国往院里一瞅大呼小叫道:“传贵你瞧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转身一看门框边露出半拉脑袋半边脸儿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他哩。他看不清模样哈哈一笑说:

“谁家的尕娃?快进来让大步叔认认。”

赵春莲走过去抓住小家伙的衣袖儿拉过来推了一把埋怨道:“天天想爹这不爹来了。还不赶快叫爹?”

榆生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再往前走走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客人。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爹尽管他从来没见过爹但是他知道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望着那个慈祥的面容忍不住眼圈红猛扑过去抓住爹的空袖筒儿使劲摇了摇一头钻到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董传贵戎马数载出生入死早已炼成铁石心肠甚至截去一只手也未曾动容何时有过似水柔情?今见了儿子又被儿子的情感所动不由得百感交集止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众人见状也跟着嗟叹不已。董传贵用那只好手拽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瓜儿亲切地问道:

“瓜娃子想爹了吗?”

“想。”榆生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儿挺认真的说“昨天晚上我还梦见爹来着。骑着大红马挎着盒子炮可神气了。他们说爹死了我就不信……”

侯志国接过话头连忙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你没往家里来信而嫂子给你写的信又让邮政部门给退了回来。我和老三开玩笑说传贵哥怕是完了。这话让我的小丫头听去小娃娃乱打岔害得嫂子也跟着哭鼻子抺眼泪的。这事是个误会传贵你可别多心。啊?”

赵春莲不说话背过身去用手心擦眼睛。

董传贵刚要说话大门咣当一声又来了两位。朱建明人没进门声音先到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大喊大叫道:

“传贵传贵你看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赶忙起身迎出去只见朱建明搀着董茂林的老娘正从外面走进来。安寡妇五奶奶停在院子当中两眼直瞪瞪地注视着董传贵瞅着瞅着泪珠子就忍不往扑簌扑簌往下掉。董传贵想起董茂林心里苦苦的也不是滋味。倒是老奶奶先止住悲声揑揑董传贵的空袖筒儿说:

“我的娃这条膀子没了?”

董传贵从小没了娘吃五***奶长大因而和五***感情极深。他点点头把话岔开问道:

“拜娘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好吧?”

“好好好着哩好着哩!人民政府又粮又钱的吃喝不用愁日子过得挺好。尕柱和老七他们也时常照看我没啥困难。你回来就好你媳妇难心大的很哩!……”

尕柱是侯志国的小名老七是朱建明的排行。老太太说了半天话儿对她独生儿子董茂林只字未提。董传贵怕触到老人的痛楚也避开不说心想以后再找个机会和老人细谈。遂亲热地把老人让到屋里榆生懂事地拉住五奶的手赵春莲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五奶手里。

被冷落一旁的朱三在鼻腔的前部偷偷地哼了一声。他心里话凉水泉子就数这些人能耐大几个人凑到一起声大嗓门粗指天划星星吐沫星子乱溅似乎江山都是他们打下来的牛屁啥呀?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建明才当了几天兵呀枪把儿还没捂热乎哩就厚颜无耻地自封自己是“老革命”。“老革命”是这号人当的?朱三一见朱建明和五奶进屋立马站起身来公事公办地说:

“传贵今晚党员开会讨论钢铁元帅升帐的事你能参加吗?”

“参加参加。”董传贵说着从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递给朱三说“这是我的组织关系你是领导交给你了。”

按说真轮不到朱三管这事。侯志国是支部书记他是副书记兼大队长。不过他还是煞有其事地接了过去否则一下午的面子都让别人争走了。

开完会已经很晚了。董传贵顶着满天星斗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回家。还没进家门老远就瞅见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人。董传贵知道爹有话和他说急忙快走两步赶上去问道:

“爹您还没睡?”

“爹想和你说句话。”董万山示意儿子坐到他旁边把烟锅儿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装满一袋旱烟知道儿子行动不方便就亲自点着火递到儿子手里说“你回来大半天了我还没和你说一句整话哩!”

董传贵好久没抽过这么冲的烟了不接怕驳了爹的面子硬着头皮接过来轻轻地抽一口烟很是歉疚地说:

“爹都怪我粗心还没顾上问爹的情况哩!”

“我的情况好着哩!我先问问你们的情况。今晚你们党员开会没提收麦子的事吗?”

“没提。”

“看看看!我就知道嘛!”董万山有些恼火嗓门高了一点训斥道“别人不提你也不提?咱们是农民庄稼烂到地里明年喝西北风去?”

董传贵了解爹的脾气连忙安慰说:“爹您别着急赶明儿我联系几个人抽空下地割麦子抢回多少算多少。”

董万山想想也是传贵刚由队伍上回来大小连个领导都不是说话谁听呀?因而拐个弯说:“儿呀这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现在这人都奸得很不说实话净哄人。你可不能向他们学一亩地能打一万斤打死我都不信。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

赵春莲点着小油灯坐在小炕桌旁纳着鞋底等男人回来。榆生熬不住趴在小炕桌上睡着了。娘让他脱了衣服上炕睡觉他好歹不干说要等爹回来了讲战斗故事哩!到底是小娃娃家开头还硬撑着慢慢就撑不住了。

榆生听见爹的声音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光脚丫子下地开了门把爹扶上炕帮爹把鞋脱了。又打了半盆热水给爹洗了脚。董传贵看儿子干活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又机灵又懂事心里着实高兴说:

“榆生啊爹这次回来没给你带啥好东西。在县城花五分钱卖了个红皮球你高兴吗?”

榆生说:“爹我娘已经把您卖的皮球给我了。虎子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皮球他啬皮不让我玩。这下好了我也有自己的皮球了。爹娘给您打了一瓶酒我给您拿去!”

赵春莲说:“现在吃食堂家家不让动烟火一点吃食都没有。我在院里给你拔了几棵萝卜权当给你做下酒菜吧!”

董传贵用牙咬开瓶盖子咕咚喝下一大口。榆生在旁边咂巴咂巴嘴问道:

“爹辣不辣?”

董传贵笑道:“不辣好香!”

说说笑笑眼看时间不早了榆生说要去和爷爷睡觉。董传贵一把拉过儿子拍拍他的脑袋瓜儿说:

“瓜娃子和爹睡吧。爷爷打胡噜吵得你睡不着等会爹还要给你讲故事哩!”

榆生不明原委巴不得和爹睡一起哩。赵春莲明白董传贵的用意心里苦苦的眼圈一红连忙扭过脸去。

迷迷糊糊榆生觉着不对劲隐约听见睡在炕这边的娘在小声抽泣。

“都啥年月了你还留着心事?”娘说

“我总是觉着他活着。他早晚要回来这儿有他的家呀!”睡在那边的爹说。

榆生心直纳闷:他是谁呀?

“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头啊?”娘问。

“快了解放台湾也就是早天晚天的事。到时候再说吧!”爹回答。

“你这个人哪叫我说啥好呢?”

爹好一会没吱声。

小娃娃瞌睡重不一会就不知天南海北了。等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左一摸不见了爹右一瞅看不到娘。小家伙急了小伙伴们说好今天比赛插红旗去呢他岂能迟到?榆生三两把穿好衣服舀一瓢水吹毛求疵地擦擦脸戴上红领巾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天火了地火了凉水泉子火了。一夜之间小高炉就像雨后的蘑菇遍地开花左一坨喷火右一坨冒烟。小风箱吹大风箱拉自制的皮老虎也被钢铁元帅点了将。炉火熊熊火花四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凉水泉子有史以来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景?

各路大军齐集一堂番号不同旗帜鲜明。“穆桂英娘子军团”负责烧火;“老黄忠战斗队”管运输;“儿童团”打杂;主力部队“赵子龙突击队”由大队长朱三亲自任队长上山砍树树砍完了卸门板拆房子大有一番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

正在这节骨眼上“老革命”朱建明带了几个青壮劳力开小差跑了。朱三气得直骂娘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收麦子去了。朱三批评说:

“麦子麦子就知道麦子。是钢铁重要还是麦子重要?是以粮为纲还是以钢为纲?本末倒置没有一点大局观纯粹的农民意识……”

铁到底没有炼出来。附产物倒是堆积了不少满地都是烂矿渣牛糞坨儿一般东一堆西一堆石头不像石头泥巴不像泥巴。

幸亏朱建明他们几个好歹收回来几亩小麦。

受害最深的却是凉水泉子的泉水经不起无知人们疯狂的折腾祖祖辈辈赖以活命的泉子哟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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