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千秋功过
老北风像一挂漏了气的破风箱嘶哑着嗓子吼个不停在已经改了名如今叫作“红泉村”的村庄上空四处喧嚣。雪花化作冰花急急从空中落下来顺风乱蹿屋里院里墙旮旯里没有苫好的地窖口儿上或者行人的衣领袖口儿里均是它们的藏身之处。可怜的凉水泉子早已名不符实好久未见滴水溢出四周尽是垃圾、粪便、树叶草屑满目疮痍一片狼籍。
“红泉村”的“史无前例”正在进行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大队革委会主任朱三君应运而生立刻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今日非比往昔他在喇叭筒子里吼叫一声“红泉村”凡是出气的除了老鼠哪个敢不屏声息气、侧耳聆听?他说几点几分开会如有人稍有怠慢动作迟缓立时三刻便被荷枪实弹的民兵放翻在地踏上三五只脚。末了还要罚站在台子下某个墙角落里背几段“最高指示”以便儆效尤也算是将功补些过。
“批斗大会”如期在大队革委会院内举行。先前这里本是一座寺庙里面也曾经供奉过不少歪鼻子斜眼睛的神佛老爷。多亏了红卫兵小将来了神佛老爷走了。如今空出这块风水宝地作成了朱三主任把大队革委会全套班子安置其中还绰绰有余。神庙前挂有两块牌匾一块是“红泉村大队革命委员会”另一块是“高原县革命造反团第三兵团”。气势恢弘平地里增添了几分豪情。过去常见几个和尚僧人站在门口闭目养神如今则是由基干民兵站岗放哨百米开外不准闲杂人等驻足观望谁知道阶级敌人不是哩!往常此处本就人不敢入现在更是阴森可怖宛若神宅鬼舍一般遇到些羸弱者人尚未进院两腿先自瑟瑟抖个不住三魂早去了七魄倘若再有点羊癫疯什么的不在裤裆里小解就算是万幸了。
“主席台”正中整齐地摆放着几张用红布蒙住的旧课桌上边像模像样地支着一架麦克风、三四只烟灰缸、七八个小茶杯。踌躇满志的朱三主任正襟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两旁依次是村上的几位大小不等的“革命领导干部”。
往下两侧左三右四一字儿排开共是七位。这就是连同以前遗留的包括最近新揪出来的红泉村的“胜利成果”革命的专政对象。
凉水泉子早年曾有一家地主后来病老而死。老地主俩口不知谁的毛病到头来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一个丫头还是抱的。丫头长大成*人远嫁他乡不知去向。如今赶上形势需要不能让老地主断了香火查来查去“老革命”朱建明堪当此任理由有三:一、他是前任地主的堂侄孙未出五服这是前提;二、他不叫“建中”、“建华”偏偏叫“建明”而且又姓朱姓朱的叫朱建明这个问题就是反映到中央也翻不了案;三、此人平时就是个逛鬼日鬼弄棒锤的压根就不是个正经货。三罪合一“老革命”变成了“二地主”。
朱建明排在“地、富、反、坏”这一拨。
第二位是安寡妇安桂花。也曾经有人说话:老人家是革命烈属为革命把儿子都搭上了怎能划为异己?此话明显站不住脚马上被批驳下去: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儿子的功劳怎能和老娘混在一起。况且儿子是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老娘却大搞资本主义本就是泾渭双流一清一浊也不是谁和谁过不去两条道路水火不容茂林如果尚在肯定也会和他老娘划清界限和广大革命群众站在一起。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安寡妇被圈到“牛鬼蛇神”这一类。
名单上漏了一位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四爷侯四海。自然这肯定不是朱三主任的疏忽借着这场百年难遇的“史无前例”他要把董传贵的残渣余孽统统扫除殆尽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剩下一个光杆董传贵也成不了啥气候。然而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如何在四爷头上动土朱三可就得费费心思了。侯四海并不可怕一个糟老头子七老八十的今天脱了袜子不一定明天还能穿上鞋。放他一马顺便做个人情他当政委的儿子可不比作古的董茂林真要有个差池弄不好还得再回去干他拾大粪的行当。朱三思虑再三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四老头哼着小曲儿在他眼前荡来荡去。
天上依旧在刮风下雪。院子里人个个神色凝重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口腔里时不时冒出些热气没准真还会有人以为是神佛老爷换了衣服易了位置呢!主持人和朱三主任交换了一下眼色大会得以正式开场。
第一位上台言的是个尕小伙初中还没毕业赶上“罢课闹革命”让他爹从学堂里扽回来赶到山上放羊去了。尕小伙声音还没变全说男声不男声说女声不女声奶声奶气地照本宣科说了一大堆朱建明的不是末了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朝“地富反坏”这一伙里问了一句:
“老革命您服不服?”
这句话是原稿中没有的尕小伙想立点新功表现表现临时现编出这么一句。没想到一时紧张没挥好一句话出了两个偏差一是不能称“老革命”二是不能说“您”。朱建明一听叫“老革命”就高兴反应慢了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身后的民兵一脚踹了个跟头几乎没一头栽到台下。朱建明光棍不吃眼前亏也不斟酌张嘴就喊:
“我是反老革命我是老反革命!……”
有人憋不住想笑被旁边的人捅了一下没敢笑出声来。
“大会”继续进行。第二位上台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由于不识字几天前开始就有人领着背稿子已经背得很熟了。可是今天猛一上台看见这些黑压压的人群她老少几辈子啥时这么风光过?心里一毛背熟的词儿全忘了。此时又不能下去下去不但没奖励而且还要扣工分愣了片刻中年妇女索性现编现说:
“安寡妇我们革命造反派的球是实的(稿子上是实事求是)好人坏人一个不放。你老实坦白你为什么动你儿子出国搞串联和美国大鼻子打得一团火热?妄想搬动我们吴师傅(无产阶级)的专政?……”
安寡妇也不是饶爷的孙子好不容易逮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等问立刻就歇斯底里大呼小叫起来:“乡亲们哪你们可不要听她胡说呀我娃是解放军怎么会里通外国?你们可要为我做主啊!……”
五奶奶一哭一喊批斗会顿时乱成一锅粥。老人家虽是脾气暴些但面恶心善维下的人远比得罪的人多得多。村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分不清是非曲直只不过不说罢了。今见歪嘴婆娘把脏水泼到五奶奶为革命而牺牲的儿子身上不由得纷纷而起指着秃子骂和尚。
正在此时一个大背着步枪的民兵战士昂头挺胸冲到台上伸手拽住五奶的后衣领想给老人点颜色看。还未等他动手只听“啪”地一声不知哪儿飞来一块石头子儿不偏不倚正中那愣小子的鼻梁骨。刹时鲜血四溅小伙子一手捂脸一手指着台下某处骂道:
“尕顺你***小心着!”
尕顺朱洪林提着弹弓叉儿猫腰钻出人群一瘸一拐地跑了。几个民兵要追被朱三喝住:
“算啦别追了!抓大的要紧。一条半腿的尕球娃松开缰绳让他跑还能跑到天上去?”
刚才言跑题的妇女赶紧将功补过扯着嗓子领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有几个人带着受伤的民兵去包扎。朱三不得不亲自出马从中年妇女的手中夺过铁蒜锤儿(山民们不知这叫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吼了半天才把场面镇住。
第三位上台的是个黑瘦汉子个头本不甚高只是身长腿短比例失调因此走路的姿势相当不雅。加上他头小脸大嘴阔鼻塌似有似无的几根细眉地包天的嘴唇似乎是在由猿到人的转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上出了问题抑或是儿孙怀念先人因而又出现了返袓现象。此君原本是村小老师造反起家打倒了老校长自己给自己封了个“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朱三看中了此人的才华堂堂一个大队班子没有一个文化人咋成?所以破格把他吸收到大队革委会并委以“专案组长”的重任。
黑瘦汉子往台上一站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听他直着嗓子用半通不通的普通话看着稿子念道:
“……我向大家揭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大队前任支部书记董传贵何许人也?他是个老右倾他是个伪君子他是牛鬼蛇神的庇护所看看台上这伙子人哪个不是他的心上肉?哪个不是他的掌上珠?哪个和他没有勾搭连环?大家想一想如果这一伙子人掌了权社会主义还在吗?红旗落地人头滚滚啊同志们……”
风依然在下刮雪依然在下。屏声静气的人们忘记了寒冷伸长脖子竖起耳朵两眼直直地盯着台上讲话的半人猿。他的头尖而无由于他的头佝偻着人们所能看到的除了他的头顶就是上翘的下嘴唇。偶尔呲出两排长牙下牙至少比上牙长出一个毫米。随着上下牙齿的交换他的声音变成语言:
“……他老婆不是他老婆。赵春莲是一个被国民党遗弃的官太太董榆生也不是他儿……”
董传贵腾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尤如一棵迎风屹立的巨树。他的敌人深深懂得要撼倒像他这样的人不能从正面进攻只有侧面或者背后才是他的致命点。由于气愤至极他的心在颤抖、身在颤抖就连那一只空洞无物的袖筒儿也在跟着颤抖。面对这一帮流氓只见他双眼喷火用他只仅存的手指向台上厉声骂道: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
会场顿时炸了锅叫骂声、讥笑声、风吹雪飞吵闹声连成一片。两个早有准备的基干民兵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按住董传贵的后背拼死力地往下压。
朱三手里拎着话筒子连连朝台下喊道:“民兵同志注意了董传贵同志是荣誉军人为革命立过战功不能对他搞武斗!”
董传贵挣脱两个民兵的束缚怱一下又站起来指着朱三据理力争说:“朱三你***不是东西!赵春莲干过什么坏事?董榆生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大家看着他长大他哪一点不好了?你连一个娃娃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朱三点燃一支香烟吐出两个烟圈冷冷一笑说:“传贵同志党的政策你比我懂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运动嘛!”
“专案组长”擦擦秃脑门上的汗珠子继续念道:“据查解放前夕赵春莲和一国民党军官勾勾搭搭后来此人下落不明估计在台湾身据要职。另据本村革命群众反映董传贵和赵春莲成亲只是一种假象晚上赵春莲独自一人睡在炕上而董传贵却打地铺睡地下……”
董传贵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是夜赵春莲守在董传贵的身边。她轻轻地无数遍地抚摸着丈夫滚烫滚烫的脸颊和冰凉冰凉的手臂白天的事情她已经听人说了。肝肠寸断的她恨不得立时就死如果这能换回丈夫的清白或者会使朱三们良心现以至于再不去找儿子的麻烦。榆生在部队已经四年了这中间没有回过一趟家。不说别的就说一个十六岁的尕娃娃一出门就是四个三百六十五天不见爹不见娘的能不操心?她本来早就想和传贵一道去看看娃的只因为他们班上生的那件事至今也没有了断她不好意思去见娃的长和战友。当然她相信她的娃决不可能干出那种偷鸡摸狗、丢人显眼的事但这话又给谁去说呢?还好部队上的领导总算是明察秋毫、辨明是非榆生前不久来信说他可能很快就要入党提干了。可是眼下遇上这档子事对娃的前程会有影响吗?
屋外雪还在下只是风刮得小了。地上白白的、厚厚的一层。董万山放心不下不时地敲门进来看看赵春莲安慰说:
“爹您缓着去吧有事我再叫您。”
赵春莲记忆犹新董传贵那年参军前脚刚走***朱三就不怀好意地天天猫在他们家。装腔作势地干这干那嘴里说的比蜜还甜其实肚子里藏着歹心哩!从打她骂走朱三那天开始***再没敢进过她家的门。只是传贵从部队上回来以后才觍着脸来过一两回。赵春莲明白丈夫蒙受的耻辱儿子前程的影响都跟她与朱三的关系有关。都是因为她骂了这个王八蛋他才设计出这么大的阴谋坑害他们全家一切皆是由她而起她不由地暗自恨自己、怨自己责骂自己是扫帚星害了丈夫害儿子。可转念又一想她这一辈子并没有害过什么人呀!别说害人一只小鸡小狗都没害过。她虽然不信神、不念佛但活人的道理她明白。丈夫董传贵更是一条可敬可佩的铮铮铁汉他为了他们母子舍弃了军队转业进城当干部的大好机会甘愿回到偏僻而又贫困的凉水泉子陪伴他们母子。如果不是于占水娶了老郎中的女儿为妻恐怕他至今还在过着守着老婆打光棍的日子。他图的是什么?他不但救了她、救了她的儿子还让她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如果当初他一走再不回家不知她母子如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本来部队上有一位挺好的女孩铁心要跟他的他的心始终就没动一下。人家那个女孩给他来了那么多的信他竟然一个字的回信都没有。说他心狠他的心狠如铁石说他心软他的心能化石成水。他对待那个山东女孩就像是一块又硬又顽固的石头他在他们娘俩心中尤如顶天立地的巨石他就是靠山有他就有安全有他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他救了她可是她害了他。不是因为她那件事朱三那伙人即便想害他也无从下手呀!想到这里赵春莲已是泪流满面她把脸抚在丈夫的胸前小声念道:
“传贵呀你听为妻一句话你千万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再怎么着天也不会塌下来这个家可不能没有你呀!你想想爹老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榆生又在部队上你要是有个好歹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咱不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他们愿意咋说就咋说去!再怎么着这天下还是**的天下你是**他们杀我也不会杀你呀!就算他们想杀我总得找个借口吧找人打架都要先找由头哩!为妻是啥样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不管政事二不管民事刷锅做饭的一个老婆子碍着谁的事了干啥非要和我过不去呢?这不是上面的意思肯定是有人借机公报私仇。传贵你放宽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大不了叫榆生回家种地就是了。日子怎么着不是过?从今往后咱们家谁也不出头、不露面不争不抢好好当个社员。有粮吃粮没粮吃糠没粮没糠了挖野菜吃也饿不死人。你忘了那一年你和榆生上后山挖冻洋芋的事了?真要有一天你老了动弹不成了叫榆生喂饭喂水、端屎端尿侍候你。你知道娃可不是没良心的娃你天天牵心他他也时时念叨你。前几天不是还来信说让你少抽烟、少喝酒他说今年过年他就可以请探亲假回来看你了。传贵你醒醒明天我就去自大不了叫那些***再刴我一条膀子咱俩合起来还有一双整手哩!传贵我的话你听见了吗?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赵春莲如泣如诉边哭边说董传贵胸前的被子都泪湿了一片。其实董传贵已经醒了一阵了妻子的话字字句句言深意切。这条铁打的汉子也不禁不被妻子的真情所感染好多次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好男儿此生不后悔这一辈子他虽然没有创下轰轰烈烈的基业却做了一件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善事。他自认为他对得起他的妻子、儿子还有那个叫于占水的陌生人。于占水是不会回来了好在儿子已经长大了。唯一歉疚的是他的老父董万山但正如妻子所说榆生不是没良心的人他会照顾好他的爷爷。榆生的前途可能要受影响这是让他最揪心的事。妻子都知道这是**的天下妖魔鬼怪能横行多久?善恶颠倒、黑白混淆这肯定不是党的本意**他老人家知道下面生的这些事吗?董传贵边听妻子的诉说边整理自己的思绪。只是口干舌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挣扎着伸出手示意要喝水。他喝下几口水润润嗓子这才感到稍稍好了一些他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妻子凄然一笑说:
“春莲我、我怕是活、活不成了……”
“传贵你、你不敢胡说。你知道我胆子小。”
董传贵张口要吐赵春莲赶快拿条毛巾接住。董传贵呕吐数声赵春莲翻过毛巾一看上面几被鲜血染红大惊失色问:
“传贵你怎么了?”
董传贵强力忍住苦笑笑说:“没事……。春莲我、有话、对你、说……”
赵春莲急忙靠近泪眼兮兮地劝道:“他爹你不舒服就少说两句吧!有话明天再说啊?”
董传贵摇摇头执意要说。赵春莲只好再靠近一些。董传贵伸出那唯一的大手把妻子脸上的泪珠儿抺去情深意重地望着亲爱的妻子缓缓地说:“他们、不是为、你而、是、为、我。我死了就、没、事、了。我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我的榆生!”
赵春莲泪如泉涌强压悲痛苦苦哀求道:“传贵你忍一忍别想那么多。等你病好之后再说不迟啊?”
董传贵惨然一笑道:“你让我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榆生、我、的、娃让他回家让他回家!农、民、也、是、人!……”
“传贵传贵你不能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啊!……”
“哭啥呀?”董传贵拼尽最后一口气微微一笑说:“春、春莲你、是、个…好、女人咱俩…来世再、再……”
董传贵单手高举握成拳头怒目圆睁含恨而逝年仅四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