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欲哭无泪

十八、欲哭无泪

凉水泉子连降了三天大雪。山上是白的山下是白的就连房头树梢皆是白茫茫一片。这阵风不吹了雪也停了。鸡不鸣狗不吠全村一片沉寂往常喜爱堆雪人、打雪仗的娃娃也见不到一个。

董榆生老远就瞅见五奶奶正和尕顺扫雪积水他几步奔过去热情地抓住五***手亲切地叫声“拜奶奶”。其实五奶早就认出他了先是两眼直直地愣待到董榆生走到跟前叫她一声“拜奶奶”的时候老人终于止不住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我的娃你怎么才来呀?你们家遭大难了你爹他……”

董榆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急火燎地问道:“拜奶奶我爹怎么啦?”

“你爹让那个驴日的朱三给害死了还说你爹不是你爹造的谣多了我一会半会说不清楚你快回家看看去吧!我的老天爷呀怎么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五奶话未说完先已哭得涕泪交流。

董榆生眼里喷火气往上涌啥话不说转身就往家跑。尕顺朱洪林怕出事紧跟在后面转身喊了一句:

“奶您快回家我送榆生哥回家!”

“不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五奶收住哭声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

还没进家门正听见朱三站在院里训话:“……大家散散吧!反正是人已经死了难受也没用咱们还是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抓革命、促生产要紧。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榆生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不等了……”

朱三看见了董榆生。

董榆生恕视朱三。朱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讪讪地嗫嚅道:

“榆生侄儿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朱老三我日你先人!我爹不是我爹是你爹?我把你这个吃人饭不屙人屎的狗东西你给我说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

“榆、榆生这不关我事。我可没动你爹一手指头……”说着话儿朱三瞅空子就想溜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和这个混小子没啥好理论的。

榆生岂能轻易放过当胸一把拽住厉声骂道:“我爹是什么人全村大人娃娃哪个不晓得你怎么就把他害死了?”

其实朱三并不惧怕董榆生主要是没防备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脱身要紧。软的不行改硬的目露凶光威胁道:“榆生不敢胡来我可叫民兵了!”

“叫呀叫呀!打死我不是就斩草除根了!”董榆生猛用劲往前一推朱三心虚腿软一步没站稳仰面朝天跌入泥地。

朱三双手拄地匍匐着爬起来把泥手往身上使劲抹了抹狠巴巴地说:“好你小子反了天了?你等着。”

董榆生还要动手被人拉住朱三乘机溜出门外。朱三是个好面子的人吃了这一亏脸上挂不住。想整治董榆生又无从下手只好把这口气强咽在肚里躺在炕上睡了半个月。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儿子就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地说:“儿啊你爹他死得好惨啊!“

董榆生侧转身众人让开一条路他慢慢向父亲的灵床走去。距离虽然不到十步但漫长得几乎无法用时间和里程来计算他不敢面对父亲亲切而又严厉的脸庞他仍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但愿父亲只是安详地睡着了一会他就会醒来……。然而董榆生看到的父亲并没有睡着他圆睁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天空?在等待、在期昐、在寻找?……

董榆生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眼睑、口鼻、面颊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亲而又是一位伟大高尚、聚世界所有父爱集一身的父亲。董榆生用强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要让泪水流出来不要让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要把父亲的遗容再仔仔细细瞻仰一遍使父亲的音容笑貌更深地溶入他的脑海以便在他每当想念父亲的时候父亲的形象立刻会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在父亲身体的每个部位轻轻抚摸着当他的手触及到父亲那只空袖筒子的时候顿时百感交集再也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哽咽着嗓子喊道:

“爹呀爹您不要我了您怎么就这样走了?您每次写信您都说您想儿如今儿回来了您咋就不看儿一眼呢?爹儿十六岁出门当兵四年哪天不想家哪天不想爹?……

“爹您早年在部队儿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的面不知爹是啥模样?那时候我就天天想啊天天盼盼望爹您早回家。有爹的娃娃胆子壮没爹的娃娃太可怜。但是最后我终于把爹盼回来了爹您还会回来吗?……

“爹您活人一世就像凉水泉子的清泉就像凤鸣山的松柏。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猪狗不如的畜牲别看他们得意一时他们长久不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爹您安心地走吧!儿从今往后虽干不了报国报民、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绝不会干出昧良心、亏祖宗、丢人现眼的事。爹您老人家放心吧乡亲们为我作个证见告慰我爹的英灵、让爹瞑目安息……”

董榆生小小年纪参军离家回来时却是这样一个场面放谁谁能接受得了?如今这阵朱三正在得势哪个能把他怎样?至于榆生是不是董传贵的亲生那是人家的私事别人管那么多做甚?可是看眼前榆生对他爹的感情有几个“亲生儿子”能做到?榆生哭得伤心说得在理大家陪着流眼泪开头还在小声唏嘘随后有几个妇女几乎哭出声来。最先憋不住的是“老革命”朱建明他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传贵哥你死得怨、死得苦、死得不值哇!蒋介石的子弹没打死你美国鬼子的炮弹没炸死你你竟死在小人的暗算之下。痛死我了哥!你死得不明不白叫我们怎样向榆生侄儿交待呀哥?……”

朱建明也是从小没爹没娘自由惯了不受约束自然纪律方面差些。干啥事没长心又占着个爱吹牛的毛病这回叫人家抓住把柄跟着受了许多苦楚。照实说“老革命”这人不偷不摸、不哄不骗碰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还总是热心相助顶多也就混碗饭吃。说他是个“二流子”还能勉强凑数说他是“二地主”简直就是“指鹿为马”了。董传贵是从小没娘朱建明也是从小没娘董传贵在前朱建明在后俩人都是吃过安寡妇的奶的说来也算是“一奶同胞”了。董传贵属于传统型的人品朱建明是好人里头不要、坏人又不是的那种。虽然性格迥异但源于五奶奶这一层关系董传贵也看顾朱建明朱建明也视董传贵为依赖。董传贵也批评、甚至踢一脚骂两句的时候也有朱建明也翻白眼、牢骚说怪话的事也不是没有磨擦归磨擦、矛盾归矛盾俩人的关系终究还是兄弟。而今传贵没了朱建明失魂落魄暗地里不知哭过几回。他不是朱三的对手别说当面就是背后骂两句也要环顾一下左右。刚才他听董榆生哭得伤心不禁触到他的痛处仿佛董榆生又成了他的主心骨索性放开胆子不顾泥水以头触地连哭带骂:

“哥呀你走吧你放心地走吧!害你的那些乌龟王八蛋们没一个有好下场!……大将死在无名之下、哥你不值得呀!……”

乡亲们被朱建明这样一哭一闹顿时之间群情激愤院子里跪倒一片悲声四起。五奶是长辈不能下跪但哭喊是不分辈分的。她老人家一开口那是多大的嗓门一半是哭一半是喊内中不乏有借题挥的成分。

山里人孤陋寡闻见识不广但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识人标准。他们往往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两种好人就是善人坏人即为恶人。朱三等人虽然给董传贵安置了许多罪名但他们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认为董传贵是好人和他作对的才是坏人。因此几天来他们一直聚集在董家院内一是等榆生回来二是悼念他们心目中的好人。静立默哀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比大张旗鼓地喊口号更有威力。朱三就怕了他几次三番催促人们各安其事他就是怕人多出事有人一起哄聚起几个愣头青砸了“革命委员会”的牌子麻烦就大了传出去那是多坏的影响。

董榆生见全村老小纷纷扑倒在泥水里心中不忍受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擦眼睛哀声劝道:

“父老乡亲们大叔大婶们大家起来吧!谢谢大家董榆生给你们磕头了!”说完董榆生面朝乡邻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

四爷侯四海在人群后头喊道:“榆生说了大家起来吧都起来吧!榆生你到这儿来一下。”

董万山老泪纵横看见孙子进来不由悲痛更甚心想儿子一生光明竟遭此横祸孙子回来必定也会受到牵连。

董榆生见了爷爷双膝跪倒在地还未张口已是泪水盈眶他扑在爷爷的怀里喊了一声:

“爷爷……”

董万山躺在炕上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孙儿仰天长叹一声道:“老天爷你咋不换了我去呢?”

天理自有公论。县上和公社都派人送来花圈。公社刘书记(主任)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凉水泉子的村民全体出动为董传贵送葬就连那个朱三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人伙伙里猫哭老鼠般地低头致哀。

至于朱三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种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尽管他哭丧着脸装得比所有人都痛苦万状的样子。董传贵死了侯志国是饭桶村里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和他作对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齿长全了再说吧而且那还要看他朱某人是否还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气在在凉水泉子地面上黄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据父亲的遗愿墓地建在凤鸣山的山顶。从这儿极目远眺整个凉水泉子尽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亲的用意死后和生前一样他不愿远离他的乡邻和亲人。墓地左前方大约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姓庙”。庙名是口头传诵找遍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没有“三姓庙”的字眼。倒是一进庙门正堂大殿前的横额上书写着“碧落苍穹”四个大字含意深奥不知作何解释。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该是四爷了以后抽空一定问问他“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董榆生小时候曾经到“三姓庙”来过几回那时候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游人不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里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采购烧火扫除等杂务都由他操办。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远时候长了还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负责内政主管诵经、接待香客以及钱粮等大事。庙里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还能说出名字旁边侧殿里还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裤带系到猪八戒的腰上无奈两相对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猪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恶作剧把腰带挂到猪八戒脖子上被老道现追出庙门足有半里开外。如今这些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碧落苍穹”尚在亦是斑斑驳驳缺撇少捺有横无竖的。董榆生想或许是当初红卫兵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字放在眼里劈了烧柴也没有几块木头否则为啥没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要想忘记也决非易事一个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死死地缠住他时不时冲他喊叫两声:“董榆生董传贵不是你的亲爹你的生父在台湾!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问……”

该去问谁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内幕。要不她怎么总是问父亲母亲关系如何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这些事也要问来问去。现在回想起来很是蹊跷莫非丁阿姨话中有话?丁阿姨四十岁了不结婚难道她对父亲?……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

父亲走了父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无限的怅惘与凄凉。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说蒋介石的子弹没有打死他美国人的炮弹没有炸死他几个小人在背后放了一把火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轰然一声倒地。可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枪不但伤人骨而且伤人心。伤人骨的可医伤人心的难痊。善良的人总是把一切看得很简单想得很光明他们不但希望强人念经而且还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劝解自己总之是他不想用泪水来为父亲送行如果那样父亲在九泉之下更难瞑目。他要让父亲的英灵永存他要活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出来!

想到这儿董榆生顿觉宽慰了许多他把余下的半瓶酒悉数撒在父亲坟前。本来他从部队带回来两瓶“青稞酒”是用来孝敬父亲的谁知最终却成了父亲的祭品。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猛回头后面立着一个人。

几年不见侯梅生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说:“我来这儿已经有一阵了插不上嘴只好干站着。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没敢上你们家去人多嘴杂怕引起闲话。来我给大叔磕个头吧。”

董榆生眉头微微一紧说:“算了吧地下净是土……”

“羞农民还怕土?天天土里爬土里滚的。活着土里刨食吃死了还得埋土里。”侯梅生一条腿着地双手合十对着坟头揖了一揖。

董榆生兴致索然说:“你走吧我想单独一人再陪我爹一会。”

“我来帮你收拾。”

“你不用动手我自己来。”

“榆生你长高了也长帅了如果戴上领章帽徽就更漂亮了。这几天我虽然没和你直接照面可我老远还是偷看过你几回哩毕竟咱们是老同学嘛!”

“那有什么用?驴粪蛋外边光又不能顶饭吃。”

“榆生你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吗?”

董榆生双眉猛地一皱想起了什么赶紧压了压说:“还没有。”

侯梅生没有觉察出董榆生的脸色变化仍旧自顾自地说:“我去年就入党了现在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还兼着铁姑娘队的队长哩!唉再怎么干还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们下来就是工人有个铁饭碗……”

董榆生苦笑笑没有吭声。

开春不久董榆生在父亲的坟前栽了几棵小树。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抽空回来挑两桶水上山浇树。这天他正挑着一担水走到山坡下就看到有辆绿色军用吉普车停在路边。开车的司机是个军人老远看见董榆生就跟他打招呼问他身上有没有带火。董榆生换换肩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火柴。司机取出香烟先拿一支递给董榆生董榆生摇摇手说:

“谢谢我不会。请问师傅从哪儿来?”

“我们院长给她的老战友扫墓……”

“院长丁院长?丁阿姨!……”董榆生吃了一惊担上水桶拔腿就跑。

他老远就看见丁阿姨默默地端坐在父亲的坟前她的面前林林总总摆了一大堆东西董榆生原先预置在那儿的小石桌远不够用前面铺了一条新床单上面放满了祭品:各种熟食、蔬菜、果品点心等一盒“中华”香烟、两双筷子、两只小碗两瓶“青稞酒”。董榆生看见丁阿姨两只手端起两杯酒左右手相对轻轻一碰左手的酒洒在地下右手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就这样几次三番一瓶“青稞酒”快要见底了董榆生不知丁阿姨的酒量如何他担心她会喝醉。他挑着水桶担子悄悄站在远处他不敢再往前走甚至连肩上的担子都不敢放下他怕惊动了阿姨。他要让阿姨和父亲好好叙叙旧他们分隔的时间太久了他们有许多的话要讲……

“榆生你来了。”丁兰巧并未转过身子说话她怕榆生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阿姨我爹他……“话没说完董榆生先把两串泪珠挂到脸上。

“没出息大小伙子还是当过兵的老战士呢!就这么不经风、不经雨的以后怎么干大事业呢?”丁兰巧一边责备着一边把一块雪白的手绢塞到董榆生手里。

董榆生放下水桶止不住眼泪婆娑地说:“阿姨我一见您来不由得就想起我爹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丁兰巧猛地一把抱住董榆生身子急剧地抽搐不止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榆生过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你爹这个人在而今叫我再去想谁去?”

娘儿俩在山顶上的坟茔前抱头痛哭。一只乌鸦不是听见了哭声还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从“三姓庙”那边飞了过来大咧咧地落在董榆生新栽的小树上更是平添了几分无尽的苍凉。

先是董榆生挣了开来他把丁兰巧的小手绢在水桶里过了一遍拧干了双手递给丁兰巧说:“阿姨您擦把脸我去给小树把水浇上。”

大哭一场丁兰巧顿觉心情好了许多来之前的郁闷悲伤统统为之一扫。她注视着干活的董榆生心里一动迅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银元项链幽幽地说:

“榆生这是你爹临别时留给我的礼物现在我当着你爹的面把它交给你保管。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银元敌人的子弹从中间穿过子弹还留在你父亲的体内。拿着吧孩子终归是个念想。”

触物生情董榆生眼圈又红他强力忍住颤声说:“阿姨还是您留着吧!”

“你这个小孩咋这么犟!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记住你是你爹的儿子你爹怎么活人你就怎么活人懂我的话了吗孩子?”

董榆生使劲地点点头遂把银元项链接过来挂在脖子上郑重地塞进怀里。停了停董榆生关切地看着丁兰巧说:

“阿姨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也别太伤心您身体不好。”

“榆生你不知道阿姨是天生的苦命。那一年日本鬼子到我们村抢粮食那是什么年代呀?兵荒马乱的人都挖野菜吃哪有闲粮留给他们。鬼子没抢上粮食就拿人撒气把我们一家七口反锁在一间屋子里外面点着火***鬼子还往屋里扔进一枚手榴弹。俺爷爷、奶奶俺爹俺娘俩兄弟还有一个正吃奶的小妹妹七条人命啊!那天我正好去姥娘家没回来才躲过这场灾难。人是躲过去了可是心没躲过去。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我残死的亲人想我牺牲的战友想着哭哭着想。如今你爹也去了他才四十来岁正是活人的时候啊!”

董榆生看丁兰巧说着说着又要流泪赶忙拿话岔开问道:“阿姨您是山东什么地方人?”

“聊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丁兰巧叹息一声说“多少年了也常会儿想回去看看。亲人没了还有乡亲吗!想回家又怕回家唉叫人不由自主就想起过去……”

回家吃过饭爷爷、母亲陪着丁阿姨说话聊天儿。董榆生插不上嘴就找开车的司机去吹牛。

司机笑笑说:“刚才不知道是你早在部队就听说你董班长的大名了。”

董榆生硬把一盒香烟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试探着说:

“战友让我开一把?”

“以前开过?”

“当兵时开过几天时间长了手有点生。”

“行开慢些。”

董榆生换档、加油、启动离合器虽不是很熟练基本要领还行。司机在旁边指指点点不断鼓励:

“董班长熟悉熟悉考执照学开车吧!”

董榆生笑道:“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再说学了往哪儿使啊?”

丁兰巧临走放下一千块钱说:“嫂子您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春莲说啥也不肯接推脱说:“他姨农村里有钱也无处使上次您给的五佰块钱还没动哩!你们军队上风里雨里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让您老破费?”

丁兰巧说:“嫂子您别多心。刚才在山上我就跟榆生讲好了叫他抽空多种树。我这人从小就喜欢树等榆生栽的树长高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来看你们。”

赵春莲还是不肯接说:“几棵小树苗子能值多少钱?榆生在部队就没让您少操心他爹如果在世也不会……”

说话的无心听话的有意。赵春莲可能是说漏了嘴她本想是找出一个不能收钱的借口没料到却触动了丁兰巧的心事:从心里说丁兰巧恨过赵春莲这个人如果不是她她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老处*女就是那么好当的?先不说那些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光就是求婚的说媒的就几乎要踏破门。上班传达室送来的是情书下班回家门缝里塞的是求爱信。有一段时间她烦躁得连自杀的心都有过。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叫“痴女”一旦有某个男人进入她的情怀不是这个男人吃苦而是女人本身受累。好则便罢否则她将会终生陷入深深的单恋之中。不可能再让她去爱第二个人她见了别的男人就像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只有友情之说绝无感情可谈。丁兰巧大概就是这一类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一头碰到南墙上”。丁兰巧是知识型的女人她知道如何用理智战胜感情她把痛苦(其实她自己并不认为是痛苦)深深地隐藏起来一直到老到死矢志不渝。这样的女人你和她谈婚论嫁无疑于与虎谋皮想都不要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丁兰巧已经不再恨赵春莲了。将心比心换了谁都一样。怪谁呢?谁都不怪。要怪就怪老天爷。老天爷也怪不得这一辈子搞错了下一辈子再换过来还要仰仗老天爷哩!爱屋及乌丁兰巧此生没丈夫但不能没儿子。如今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董榆生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即便是在实际生活中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母子之爱但起码在精神上总是有个依托。丁兰巧几次想说话到嘴边又犹豫再三始终开不了口今被赵春莲逼到“绝路”上不说也不成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嫂子您别把我当外人。我和传贵是啥关系可能榆生也告诉您了。他是传贵的亲儿子起码也算我的干、干儿子吧!”

“赵春莲是善解人意的明白人她想她和丁兰巧虽是同龄但毕竟人家是没成过家的女人脸皮终归要薄些何苦这么小家子气于是就说:

“什么亲不亲、干不干的以后榆生就是你的亲儿子了要紧要忙捎个话让他立马去看你。要是这样我也不客气了钱我收下等榆生娶媳妇……”

“不不。榆生娶媳妇我再寄钱来。我还能不亲自来?”丁兰巧高兴得忘乎所以刚才她还担心自己开不了口没想到事情竟这么简单。

“榆生娶媳妇那么大的事你不来能成?待会叫榆生过来给你磕个头这事就算这么定了再定个称呼。我们这地方叫娘现在时兴叫妈不知你的意见……”

“叫娘叫娘我们老家都是叫娘……”这是丁兰巧心里想的她的心在嘣嘣直跳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说出来的却是:“怎么都行。”

丁兰巧总算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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