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夜,风沙又起,卷起漫天尘埃。
躺在床板上,巫紫瞳几番辗转反侧,仍旧毫无睡意。
她起身坐到数步外的圆桌旁,见床上毫无心机的丫头睡得正甜,嘴里还不时喃念,似在说着梦话。
巫紫瞳摇头笑笑,索性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杯缘才就口,还没来得及将水喝下,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紫瞳姑娘。”是掌柜的声音。
巫紫瞳来到门边,将门拉开了道缝。
“何事?”她看着掌柜,他也是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掌柜打了个呵欠,又觉不雅,连忙笑笑地指向身后。
“有位爷找你。”
“找我?”紫瞳略略蹙起了眉,随着掌柜的手指,望向他的身后。
他身后的高壮男子,有张俊逸粗犷的脸,浓眉大眼,加上直挺的鼻和紧抿着的薄唇,相貌煞是好看。
“姑娘,你好,请问芜月在你这儿吗?”
在巫紫瞳打量着他的同时,鄂图克闪身上前,双眸也同样紧盯着她不放。
她有着一张极为细致的脸,无论是眉、眼、鼻、唇,甚至是发鬓、神韵,都似精雕出来般,是个似玉般的人儿。
“你是……”紫瞳挑了挑眉。
这男子由衣着上看来,非富即贵。
“我是那丫头的义父。”鄂图克没打算道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一来是不想扰民,二来则是觐春慌忙回宫禀报,说芜月又扮乞儿,黏着一个白衣姑娘,眼见天已黑,却不肯回宫。
紫瞳又是上下一阵打量。
芜月是对她提过有个义父没错,但以他的衣着看来,怎么也不像是个乞丐。
若他不是个乞丐,又为何放任芜月去当个小乞儿呢?
“姑娘,真是对不住。”鄂图克双手抱拳一拱,由紫瞳的神情,他明了她的疑惑。“丫鬟告诉我,那个丫头今日又玩扮小乞儿的游戏。”
“扮?”紫瞳略蹙起眉。
难怪方才临睡前,她发觉沐浴后的芜月,竟有份藏不住的灵秀。
“我在这儿,先跟姑娘你赔不是。”鄂图克再度拱手道歉。
“紫瞳姑娘,既然你俩认识,那我就先退下了。”一旁的掌柜见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确定无安全疑虑,于是想先退下。
紫瞳朝着他点个头,才又将目光拉回眼前的男子身上。
“她已经睡了。”她指着芜月道。
“我猜也是。”那丫头一向早眠。“但我想还是不方便打扰姑娘你,芜月这丫头还不曾离开家中,夜宿在外。”
两人间没了第三者,鄂图克一下子瞧清了巫紫瞳的眼瞳。
那泛着水光的美眸,似紫玉、亦似摄人魂魄的水晶,不仅美,还有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秘。
首度地,他的心为了一个女人颤了下。
轻咬了下嘴唇,巫紫瞳向后退开一步,将门完全敞开来。
“她才刚睡沉,我瞧她睡得挺甜,你将她抱走吧,不过别扰醒她。”
鄂图克看着她走到桌边,摇曳的烛光落在她娉婷的身形上,显出她的纤弱。
“姑娘,看你不似关外人。”他大步跨了过来,脚步停在她的身旁。
紫瞳只略略抬头望了他一眼,伸手端起桌上的茶,轻啜口。
“我由江南来。”
“江南……我虽只去过一、两趟,不过确实是个好地方。”地灵人杰、山明水秀,也因此能孕育出许多优秀的人。
“嗯。”紫瞳不想多话,点了两下头,继续啜着手中的茶。
见她不语,鄂图克只好越过她,来到床铺旁,弯身抱起熟睡中的芜月。
“姑娘,对于你对芜月的照顾,在下在此谢过。”
回到桌边,鄂图克停下脚步,空出一手来,由腰带中取出一枚圆润光滑的玉佩。
“就以这玉佩作为谢礼,日后在楼兰城中,若遇任何麻烦,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看着他手中的玉,紫瞳并没伸手去接。
“其实,你可不用谢我。”
鄂图克可是首度让人拒绝,“为何?”他问。
放下茶杯,紫瞳扬起的眸光一闪。
“我平日并无多大爱心帮人、只是恰巧与她有缘。”
她的话引来鄂图克的一笑。
“收下吧,或许日后你会用得着也说不定。”
奸个冰冷的美人,连淡漠的应答都似能冻伤人般。
将玉佩往桌上一放,鄂图克不再多语,抱着芜月,转身离去。
望着桌上的东西,再瞧瞧那离去的身影,巫紫瞳有些懊恼地微蹙起眉。
从来都是她说一不二,但那男人竟让她不知该如何拒绝,言谈举止间不失王者霸气,不由自主地,她开始怀疑,他到底是谁?
几乎是一坐上马背,芜月就醒了过来。
“阿爹。”她睡眼惺忪,抬手揉了揉双眼。
“不是我,难道会是你夜鸣叔吗?”大掌罩上了她的脑袋,揉乱了她一头长发。“倒是你,野了一天,连宫里都不想回了吗?”
耳畔的风声呼啸,芜月终于完全醒了过来。
“对了,紫瞳姊姊呢?”没急着回话,芜月倒是先想起了巫紫瞳。
“原来她叫紫瞳。”鄂图克嘴角很自然地扬起一抹笑。
“阿爹,紫瞳姊姊的瞳字,可不是眼瞳的瞳喔!”见到他嘴角的笑,芜月大胆地猜测,阿爹一定也是喜欢紫瞳姊姊。
光是她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瞳,不仅教人喜欢,还有着让人摸不清的神秘感。
“喔?”鄂图克挑起一眉来。“那是哪个字?”
“是日字旁的瞳字啦。”芜月贼贼地笑了两声,“阿爹,她像仙子一样漂亮,对不对?”
鄂图克想了下,没搭理她。
“阿爹,你说,如果我有个像紫瞳姊姊一样美丽的王妃娘亲,可好?”芜月小小的脑袋瓜中,忍不住冒出一个个鬼点子来。
鄂图克轻轻一笑,罩在她头顶上的大掌又揉了揉。“你别又想着什么歪主意。”
“阿爹,她不好吗?”芜月努力地弯过颈子来。
照她来看,美丽的紫瞳姊姊配上高大伟岸的阿爹,正好是一对!
紧抿着唇,鄂图克沉默了下。
“你别再乱打主意了。”
嘴里虽这么训斥着,但忍不住地,他心中又想起了那对紫瞳,及那个纤细得彷若仙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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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晌午,巫紫瞳才起身梳洗完毕,就让门外连续的敲门声给吵得不得不加快脚步前来开门。
“紫瞳姊姊。”
门才让人由里头拉开,门外的芜月已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
“怎么你……”见她今天的装扮不同,一点也不像个小乞儿,巫紫瞳才要开口说话,芜月就拉着她的手快步朝外走。
“快、快、快。”她的心情看来异常兴奋。
“你想拉我去哪?”为何遇上了这个丫头之后,她那一身的冰冷丝毫起不了作用?
“阿爹好不容易答应要带我去猎野鸭。”她紧拉着她的手,咚咚咚地跑下楼。
没给紫瞳再问话的机会,两人很快来到客栈的门口。
“姑娘,你好。”
才一拾脸,巫紫瞳便见到了骑在马背上的鄂图克。
而今日,他不是单独一人,身旁还多出了五、六个随从,和一个看来一身儒气的男子。
“紫瞳姊姊,我帮你介绍介绍,这位是夜鸣叔。”芜月拉着紫瞳转向夜鸣。
夜鸣点了点头,精锐的眸子瞧了紫瞳一眼,并没开口说话。
芜月又拉着紫瞳连忙转向鄂图克。“这位是我阿爹,你们昨日见过,所以不用介绍。”
迎上了鄂图克的目光,紫瞳意外发觉,自己竟有一些不自然。
“至于其他的几位,则是家丁。”芜月叨絮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两人间流转的眸光。
“紫瞳姊姊,你与我阿爹同骑一马好吗?”芜月刻意制造机会。
“啊?”望了她一眼,紫瞳当场愣住。
“芜月,不得无理。”鄂图克出言解围,瞥了身旁的随从一眼,随从飞快下马,牵来另一马匹,
芜月看着那匹马,昂声抗议。“阿爹,那是我的马耶!”
“把马匹让给紫瞳姑娘,你去和夜鸣同乘一骑就好。”鄂图克说着,与夜鸣互换了一记眸光。
听到能与夜鸣共乘,芜月开心地跑到夜鸣面前。
“夜鸣叔。”她娇声地一喊,朝他伸出自己的双手。
夜鸣无奈地一叹,弯腰揪住她的双手,往上一拉,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坐在身前。
“姑娘请。”见已安置好芜月,鄂图克示意随从将马缰交给紫瞳。
看着手中的缰绳,再看看那马背上高壮的身影,紫瞳首度有了烦心的感觉。而她知道这烦心的来源,是因为失去了控制权。
就如昨夜他塞玉佩给她一样,今日的出游,同样教她不能拒绝。
略一咬唇,纵使心中有千般的不愿,她仍跃身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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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紫瞳不知出了楼兰城外,竟还有这样的河川绿地。
河流清澈远长,树木林荫蔽天,沿着河岸是芦丛,几朵小花点缀其间,景色美不胜收。
“对于马匹,姑娘似乎驾驭的不错。”鄂图克放慢速度,让马匹跟在她的身旁。
不知是蓄意放缓速度,还是出了城后各自赏景,几个随从落于鄂图克身后有数十步的距离,至于芜月和夜鸣则是远远落于最后,马匹边走,他们边聊着天。
“尚可。”无意与他对视,紫瞳故意将眸光调向远方。“这楼兰城的繁华,全拜这河流所赐吧?”
“是的。”鄂图克的眸光远眺,落在那看不见尽头的河流源头。“这孔雀河是上天对楼兰的恩赐,它还有个凄美的神话故事。”
“凄美?”紫瞳的眸光略拉回。
收回目光,鄂图克凝着她的脸蛋一会儿,道:“相传这孔雀河是仙子的霓彩,而河里清澈的流水则是她的眼泪。”
紫瞳闷哼一笑。“然后呢?接下来是否要说,她与凡间的情郎分开了?”
神话传说多半是绘声绘影加上讹传,能信几分,见仁见智。
“不。”鄂图克摇了摇头,黝亮的眸光略略一黯。“后来那仙子成了楼兰的神婆,而传说中的男子则是楼兰王。”
“喔!”紫瞳有些惊讶,眸光一亮。这则传说倒还有几分新意。
“这么说……之后的楼兰王,可是那仙子的后代?”
呵,多高贵的血统,仙人的后裔。
“不。”鄂图克凝着她,摇头绽开一记苦笑·
“不?”紫瞳略略挑高一层来。
“因为楼兰王爱上了别的女人。”他说着,嘴角的笑有些僵硬。
紫瞳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原来是个负心的传说!”半晌之后,她才开口。
“你不觉得好奇吗?对于仙子是如何成了神婆?”鄂图克拉了下缰绳,让马匹的速度再放慢些。
巫紫瞳也跟着他放缓了马速。“是诅咒吗?”她猜。
多半是吧?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后,最终却得到背叛的结果,她想,仇恨的心态是难免的。
勾唇一笑,鄂图克的双眸发亮。“你很聪明。”
“这不过是顺着常理推测。”他的赞美很直接,令她心口蓦地一颤。
“那你能猜到是怎样的诅咒吗?”鄂图克又拉了下缰绳,马匹停下了脚步。
随着他的动作,紫瞳俯在马儿的耳旁嘘了声,马匹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这么问可就考倒我了,因为初入城的头几天,我听到的传言,关于神婆的,多属正面。”
“那是真的。”两人间差了几步,鄂图克一脚轻轻踢了下马腹,马匹往前走了几步。
“真的?”既然对于神婆的评论皆是正面,又何来诅咒之说?
“那是她对楼兰子民的爱。”挺着背脊,阳光落在鄂图克的脸上,深刻的五官煞是吸引人。
“那诅咒是指?”紫瞳故意将眸光又拉向远方,硬是压下了心头的悸动。
太不寻常了,她将过多的注意力摆在这男人的身上,未免过于怪异!
“诅咒只落于楼兰王的身上。”一代一代的传承了下来。
“喔?”她刷地拉回目光。
“历代的楼兰王,仅有正妃才能产下后裔。”
四周的声息霎时静了下来,唯剩飕飕风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有点热、有点烈,更有些许的暧昧。
为掩饰尴尬,巫紫瞳唯有闷哼一笑。
“这样的诅咒未免太轻!”
鄂图克拉回落在她脸上的眸光,看向前方。
“会吗?”这样的诅咒真会太轻吗?如果他爱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无法成为他的唯一,这样的诅咒,真会太轻吗?
“啊?”他眼里的那抹落寞,教她的心口一颤。
“我们别谈这话题了。”扯了下手中的缰绳,他迳自驱马往前走。
紫瞳先是一愣,看着他的背影僵住了几秒,才暍了声,让马匹跟上。
“我进城的头几天就听说了,历代的楼兰王正妃皆得由神婆指定,是吗?”她可没打算让话题停于此。
鄂图克没回应,只略点了下头。
“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虽然她不明白,为何他的眼里有落寞,但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乐见。
“你的看法?”鄂图克侧着脸看她。
“其实仙子如果成了神婆,而神婆又得指妃给楼兰王,那这一切对神婆来说,也是种剜心之痛吧?”
谁会乐见自己心爱的男人怀抱其他女人呢?何况这女人还是她亲手指点。
耳边飘来她说的话,鄂图克一时无法回答。
在接下来的整个猎鸭过程中,他一遍遍的想着她不同观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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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夕阳已西沉,夜鸣带着芜月先行回宫,留下几个随从守在客栈厅中,而鄂图克则是送巫紫瞳回到她的房中。
“我送你的玉佩,你可有留着?”随着她的身影,他跨步进了屋里。
紫瞳拿起火石,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在这儿,恰巧你提起,我正想还你。”由腰间掏出玉佩,递到他的面前。
“不,你收下,既是赠你之物,岂有收回的道理。”鄂图克负手于身后,走了几步,自若地在椅子上坐下。
“听你的口吻,是不容拒绝的?”与他相处了一日,两人间已熟悉了些。
但紫瞳打从心里拒绝这分熟悉感,她喜欢冷漠的自己,因为这样她才能冷静地判断每一件事。
她不会在这时空中多作停留,只要寻回如意珠,她就会走人了。
“你不请我喝杯水吗?”鄂图克显然不想再谈关于玉佩的事。
看着他,紫瞳只好将玉佩又塞回腰袋中。
“我很坚持,你不收,我还给芜月也是一样。”说着,她帮他倒了杯水。
接过水杯,鄂图克不以为意的一笑。“我听掌柜的说,你到楼兰来是为寻物?”
她拉了板凳,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坐下。“是件家传之物。”
“还没寻到?”他直觉地猜。
“是。”否则她又何必留下。
“可想过如何去寻?”他边喝着茶水边间。
“掌柜说可在市集里找找。”嘴里虽这样说,但她心里可明白,无论如何,她得见上神婆一面,因为她怀疑如意珠在她身上。
“市集?”
“不过市集这几日是休息的。”她看似无奈地耸耸肩。“为选秀。”
“就这几日而已,过了这几月,市集会恢复的。”看着她的眸光似另有所思,而后,鄂图克站起身,问她:“你明日可有空?”
紫瞳没回话,只是昂首望着他。
“或许我能引你到一些地方逛逛找找。”鄂图克继续说。
“你看来半点也不像商人。”
“嗯!”他一笑,“我确实不是商贾,但从小在这楼兰城里长大。”
他虽不是商贾,但却懂得经营之道,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繁华的楼兰国。
“怎样?”他的双眼望着她,似在等着她的答案。
她该拒绝的,但再一次地,她又感受到那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奸吧,那就明日见吧!”她摆出了送客的举动,先行走到门边。
鄂图克望了她最后一眼,没有多作停留,笑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