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薄嗔,不放郎才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忘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又飞。
他沉叹,阴,也不错,睛,也是错。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进樽前有限杯,回头沧海又尘飞。
为免旁生枝节引入疑窦,庞定远被他父亲逼回寝房,见着的就是这一副景象——灯火已熄,人声早杳。
他甩了甩头,终于愿意放弃那—个在书房睡下会更舒服自在的念头。
算了反正脱了外袍,摸黑上床榻闭上眼睑,就将身旁俏丽的人儿当空气一样不存在,不往不该想的方向去招惹心荡就是了。
他一定可以一觉到天亮,一定可以,柳下惠不会太难做的,他安慰着自己。
昨天他不就做到了,没道理今天不成,他反问着自己。
脱了外袍,只剩单衣,摸上床褥,却差点跌下床铺。
他万分肯定,他不小心碰到一副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女人娇躯!他错了!他别想一夜安稳睡到天明了!
他的一颗心猛提升到喉头间,放声大叫,“凝儿,你干什么?”
庞定远随即用力甩甩头,猛敲自己额头一记。他真的晕头转向了,她又听不见,就是他喊破喉咙也没用,大概只会唤来一大群的仆佣杂役奶妈丫头!
哼!平白让别人将他漂亮的妻子看光光啊?他的头还没昏到那种地步呢!
他一双手急迫的左摸右找,想寻着她脱下来的衣服,帮她穿上。
他的嘴巴也不住咕嚷着,“该死的,居然遍寻不着!看来我应该先去把灯点亮了!也不对,教我眼睛真的见着了你的身子,我可不敢保证人还会想帮你穿上衣服!”
他手忙脚乱的,还得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到这个让他快爆脑血管,却又冷汗直流的小妻子。“凝儿,瞧你给我出了多大的难题哪!”
老天,更大的难题来了。她猛然坐起,从后抱住了他。
庞定远整个人僵愣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真是天要亡他也!
童恣凝瑟瑟发抖的唇瓣开启了,“我冷得发抖,你抱抱我啊!”还好昏暗中他看不见她脸颊上可以媲美熟透红番茄的潮红。
都怪奶妈啦,害她只能来这一步釜底抽薪的险棋,不然自己矗得比天还高的好奇心可是会折滕得她整夜难眠呢!
好柔软的酥胸,紧贴着他僵直的背脊。好冰凉的小手,环绕着他的前臂!
“老天,你这样子没有穿衣服躺了多久了?现在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天,你想找伤风病疼来受啊?笨哪!蠢哪!我如果今晚不回来,你小命不就要没了?”
口里将她骂个不停,双手却不由自主的将她轻盈的身子给揽入了胸怀!
他从打结的脑子中挤出一丁点理智来说服自己,只要抱她一会儿,只要让她的身体一暖和起来,他就算滚也要逃到边疆地带去。
是喔,不高明的主意还得有人愿意配合着来才行呢!
可童恣凝偏偏打出生开始,就不曾学会“配合”这两个字怎么来定义。
她光洁的藕臂毫不客气的环上庞定远宽硕的肩膀,小脸贴着他硬朗的胸肌磨蹭着,“我帮你除去单衣好不好!”
哎呀,这样子才算公平吧!总不行留他一个人还穿着衣服嘛!
她、她、她还要脱除他的衣服?外头没有下雨的迹象,他全身紧绷的神经却好像被强雷给劈中了,热热麻麻的,忘了怎么反应。
她一双作怪的小手一刻也没有闲着,直接往下探抚,松开了他单衣的绑结!
他的衣服全敞开了,她腻着他的心脏昵语,“我很苦恼哪!我竟然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附带送来一阵阵的徐缓吐气,如春风佛上脸颊的舒爽感觉落在他的心坎窝里。他的意志力脆弱不堪一击,被捣成泥浆的脑袋已找不到一个藉口来将她推开。
“你还敢说苦恼?也不知谁才是真正苦恼的那个人哪!”他串串抱怨着。
今晚还要在她的后颈烙下一个咬痕了事吗?唔,日复一日这样制造假象,只怕十天半个月之后她雪白的柔颈将要体无完肤了!
“凝儿,你存心让我当不成柳下惠。你别这样乱磨蹭!你的胸前柔软别一直顶过来啊!你别太超过喔!”他紧咬牙关抗拒着。
她哪会“听”喔!更过分的来了,她一阵乱动,居然坐在他腿窝间,压上已经蓄势待发的重要部位,压得他只能猛吸气使出浑身解数压抑下来。
凝儿,你当真不知男人那儿不能乱碰的啊?
偏偏她还很无辜的自责着,“还是你不喜欢我?”
不喜欢她?他身体滚烫的程度只怕十桶冰水都无法消火去焰了,这样子叫做不喜欢她?“凝儿,你错得离谱了。”
淡淡的少女自然幽香,没有烟花女子的呛鼻花粉味;青涩里的天然性感,最挑动男人的心旌,他好想怜惜她带动她,一起探索男女间的激越。
“老天!”他低咆一声,周身气血虚弱,只剩一个部位雄赳赳气昂昂,谁教她这么柔情似水娇柔可人来撩逗诱惑他的?如果她骄纵一些,气焰高张一些,他铁定甩都不甩她的。
理智与本能在拔河,他拼命的回想昨晚到底怎么办到的?
然后,怀中的可人儿对着他的唇边柔言细语,“不放郎才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忘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这一个文采翩翩的女子真有闯入他心灵的本事!她绝顶聪明知道他滞足书房寅夜不归,不死命抱怨就只拿几句曲令儿来薄嗔情怀,也顺带消遣他。
庞定远脑海里越理越乱,然而乱世里谁能理清头绪,又有谁能肯定什么才是绝对的坚持?一个相知相许的红颜知已来相随相伴、凤凰于飞——多美的一幕,鹣鲽比翼——是人间至情。
一个迟缓的认知塞进庞定远的大脑里,今夜他也许可以不顾一切拂袖而去,然而明夜呢?往后数不清的夜晚呢?他能百分之百绝情绝性当个谦谦君子吗?
只要他的小妻子窝在他身边,共躺在鸳鸯枕上,对着他撩逗,他非得夜夜这样天人交战不可。
他莞尔一笑,他若真能夜夜把持住不被诱惑,那他就不是——男人!
他干嘛这么想不开来折磨自己呢?摆荡的心情终于有了决择,命运的结局不在今。打从开头就错了的姻缘,就先问今时今日吧!
也想了几句唱曲儿来展怀,他沉叹,“阴,也是错,睛,也是错。今朝有酒今朝醉,且进樽前有限杯,回头沧海又尘飞。”
听不见他的回应,凭着一道道挥渍喷上面颊的气流,她知道他对她说话了,她安静的等待着……
在这冷漠的夜里,他只是一个想怜爱自己妻子的丈夫。
从没想过娶妻,无奈他与她间,已被九聘三媒的礼仪紧紧绑在一起了。
庞定远凌历攫掳来发妻的唇瓣,不停的热吻直落向童恣凝,蒲掌抽下固定绾髻的发簪,松放开一头妩媚青丝,平滑如锦缎,他恋上了……
在这美丽的夜里,他还恋上了她的娇吟细喘、她甜美的樱唇、地无瑕的圆挺酥胸、柔嫩的蓓蕾。
在这激情的夜里,他吞下她喊痛的声音,吻去她颊边滚落的泪滴,他贪霸着令他消魂的神秘幽径,倾尽一切热能来席卷她。
他终于拥有了她!她的指甲陷入他双臂的肌肉里,“啊——”
“别哭,我也不想让你痛的啊!”殷切的呵疼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持续的狂猛律动让他燃烧,也让她失了神魂,当星光迸裂骨血相容的巅峰时刻,不悔的誓言奔出他的唇舌,“我的凝儿,庞定远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一生只娶一房妻,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子。
***
在这静谧黑暗的夜里,激情已退后,童恣凝偎着取走她身子的夫君,牢牢的被纳在他温暖的怀里。她身后传来很平稳的呼息热气,他一定是睡着了。
她眉儿轻蹙,朱唇儿微噘。清泪犹挂眼角,小脸蛋儿疑云更浓。
原来女人的第一次是该这么痛的!那么昨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初尝欢爱,初为人妇,她百般不愿往一个很难堪的思想胡同里头钻。
庞定远,昨夜你为何要误导我?你可是在敷衍我?你究竟怎么看待我的?你真的不在乎我的耳疾吗?
心声悲切,她无声自问,我究竟嫁了怎样的一个男人啊?这个男人真的能让我依靠一生吗?
在这百般无奈的夜里,心头不停辗转,她别想能闭上眼了。
绾发绾发,初次绾了发后竟是愁丝盘上心头!
她沉缓低喃,“不,错了错了,今早我根本还不该绾上发的!”
她身后的庞定远一震。
他心中直夸她才智高颖,此刻,他反倒希望他的小妻子千万别聪明过了头!否则……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只能拿着闭不了眼的每一分秒,以手心轻轻抚弄着她的柔柔顺顺三千青丝尾端。
这种眷恋的感觉他好想持续一辈子,但是,就怕会留不住……
***
出嫁两天的郡主今日回门。
气派非凡雕梁画栋的童王爷府第大厅堂上,庞定远就着青海窑烧出的细瓷茶碗,心不在焉的又一口茶水。
凝儿和她爹进去半天了,父女俩不过两天不见,当真有这么多话来说?
童恣凝的三位堂兄也在座,招呼堂妹婿。一些应酬场面话儿,也转向矗立在庞定远身边的柯师傅和杨师傅。
说起这两位前辈,绝非简单人物。一允文一允武,本是庞将军的军师及先锋。他们看着庞定远长大,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于少主。庞定远的所有大小事儿,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童家大堂兄是个练家子,他身形魁梧声如洪钟,“杨师傅,我妹婿的拳脚功夫如何?”
他想先问个清楚,好告知辣性子的堂妹注意点,万一哪天小夫妻俩吵嘴,别傻傻的吃了闷亏呀!
怎着?难不成童家大舅子用声东击西这招来替“有心人”打听情报的啊?哼,想拐我老杨上当?门儿都没有。
杨师傅扯着说过的上百回的老词儿,“不成才的徒儿,尽是花拳绣腿而已。我想教个武状元的梦想今生是无望了!”说着,他猛摇头,还差点老泪纵横。
武的不行来文的也差强人意,长年埋在圣贤书堆中的二堂兄接口关心着,柯师傅,想必妹婿的文章可抚钟铄,金榜高中指日可待了?”
他曾听闻庞定远爱吟诗弄月,能和诵絮之才的堂妹题诗酬唱,成就一对佳偶就再好不过了。
老谋深算的柯师傅更加小心翼翼,“都是一些酒后之作,博取青楼花娘一笑罢了!老朽汗颜,从此定竭尽心力教会他“温良恭俭让”五德,别让他闹笑话了。”
常在酒肆茶馆走动活络的小堂兄眉端一挑,刚烈的脾气越听越来按捺不住。“胡闹!多大的人了,现在才来学五德?”
原来外头的传言关点不假,亏得王叔还叫他们别去管街头巷尾之语,如果王叔亲耳听见这些话,现在只怕他一张老脸也要变得铁青了。
还有,庞定远文武都不成才也就罢了,还人老往勾栏院里跑的癖好?这门亲事该哪里说得起喔?真委屈他们三兄弟打小疼宠到大的心肝宝贝妹子呢!
小堂兄和童恣凝感情最好,气愤的目光都想杀人了,“好样的,千挑万选了三年,这……这真要气死我了!”
庞定远心中早已充斥一片更深沉的忐忑,再看看厅堂上这三个年龄不比他大,却不怀善意的堂舅子,他暗哼着,真懒得应付你们没头没脑的一堆咬文嚼字!
你们干嘛一致认定凝儿一定没好日子过?难道我看起来就一副只会欺付老婆的痞子样吗?
懒懒望一眼对面火爆浪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庞定远心想,还不如干脆直接冲入内堂,抓了凝儿打回转比较省事。
真惨,他的一颗心就全系在凝儿身上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柯师傅赶忙打圆场,“都过晌午了,有劳大舅子传人摆膳用饭了,老小头们年龄大不经饿的。”
小堂兄大吼一声,“来人,看茶!”
“不赏饭吃,只供茶水?”庞定远寒冷着脸,还真当他是一只不会发飙的纸老虎啊?
让人左讽右嘲的,忍得他暗藏一肚子坏水,很想借机发挥挑起战端,制造个水淹龙王庙,让那些火气大的人泡泡水消消气。
杨师傅一瞧庞定远的模样,在心中猛嘀咕,定远平常不会那么沉不住气的,今儿哪里吃错药啦?他急得拼命给庞定远递眼色,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茶水也等等,等我和贤婿先聊几句。”童王爷人未到威严声量先到。
连茶水也给免了?坏预感成真,庞定远知道他大概就要让人扒掉一层皮了。
童王爷往首位上一坐,童恣凝也跟在她爹身旁,端着冷漠的脸蛋,完全不理庞定远热切的眼神。
大厅上一下子更热闹了,一边还丫了陪侍的奶妈、小丫头、还有那个李媒婆。
李媒婆?她来干吗?姑爷陪新娘子回门好像用不着媒婆吧?
“李媒婆,你当日怎么向庞府形容我的?”童恣凝小嘴幽幽开启。
李媒婆扯开一张只会唬烂的媒婆嘴,“啧啧,不就说童郡主貌美如花,知书达礼,能言善道。大伙儿瞧郡主这个俊俏模样,我李媒婆半句也没夸张吧?”
三堂会审,这李媒婆还不知收敛点,真不知死活!庞定远在心中急得猛跳脚。
童恣凝闲话不多说,直接切入重点,“有关我耳朵听不见这一点呢?”
“哎呀!”李媒婆夸张一笑,“当媒婆的自然不能道人之短。就像那张家的儿子如果是个矮驼子,我会说他身材不高大。如果林家的闺女是个大胖妹,我就说她福福泰泰的,一定能生又能养……”
“总之一句,你故意忽略不提给庞府知道?”童王爷震天怒喝,吼得李媒婆“咚”的一声打跌,脆到地上去了。
李媒婆上下唇齿咯咯打架,“王爷,庞公子和郡主郎才女貌,怎么看就是一对璧人,那个……小事情,不重要……”
不重要?让她心痛难堪气愤难当的事情会不重要?就因为李媒婆漏提了这最重要的一点,将她初嫁为人妇的喜悦抹煞得一点都不剩了。
一夜的无眠,心坎里的千百个疑问,如今因着李媒婆的一句话而得到证实!童恣凝走向庞定远,悻悻言来,“你欺骗我!”
她知道他懂她的意思,大前夜里他扯的天大谎言,“说了,什么全都说了!”
他无从分辩,只有喟叹,“大前夜里,只对你一个人,我是全都说了,几句避重就轻,剩余全是真心话!”
任何解释,她这时当然半句都“听”不进了。
就在大前夜里,她见着了他英俊儒雅的风貌。就在昨天夜里,她陷落在他狂恣的欢爱漩涡。就在此时,她发觉他的高大挺拔,想和他说话她还得抬首仰望他。
不,满嘴谎言的男人不值得她仰望,他是令少女情怀幻灭的刽子手,她对他只有怨恨,她的胃气得要抽痛了哪!
小堂兄只听得堂妹的抱怨,毛躁的个性一下子就让他冲到一对主角面前,质问庞定远,“你竟敢欺骗凝儿?”
杨师傅赶快来调和,“郡主,有事好好说嘛!”
童恣凝气恼的瞅着冤家,“你欺负我!”他睁眼说瞎说欺骗她就是欺负人。她生平哪受过一丁点委屈,这个男人不疼爱她也就罢了,还来糟蹋她给她难堪受。
大堂兄也奔过来,十指交错,指关节压得噼啪作声,敢欺负堂妹的人别想活了,“凝儿,你别怕,有委屈尽管说,大堂兄替你出气。”
柯师傅闪过来劝慰,“没事没事,新婚夫妻闹别扭,我回去就教训定远。”
童恣凝咽不下这一大口怨气,脸色青黑紫红一阵交错,不识愁滋味的心情顿时塞入了沉重萧然。
她痛楚的心窝里只剩一口傲气撑着,“你嫌弃我这个聋子,更是完完全全在对我“做戏”!看着我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无措的小傻瓜,你开心了吧?”
他说得话没一句能当真,他做得事更是一无是处。成亲之夜他一定是嫌弃她才虚晃一招,害得她昨夜不明就理死皮赖脸的绑他,上床,真没面子,羞煞气炸人了。
她这辈子从没感到这么难以自处,托他之福她才明白耳聋竟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残缺。自从听不见之后,爹爹、堂兄们、童府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百倍将她捧在手心疼宠,边大门也不让她出去。
原来他们是怕她受到伤害啊!原来外面的陌生人会瞧不起聋子的!可是,她也不愿意听不见啊!
不,她一身文采满腹诗香,她的自尊心不必接受浅薄人们的残害。这个男人明明瞧不起她,还能与她一夜耳鬃厮磨,将她的身子欺负了,他是所有人中最可恶的那一个!
童恣凝哽咽里含着深沉的怨怼,“你这冤家,不要我早早说清楚,前夜何必捉弄人,昨夜又何必来玩弄我!”
好脾气斯文读书人的二堂哥闻言也动气了,“庞定远,你敢嫌弃我妹子?王叔特奏请圣上指的婚,你敢作怪?”
庞定远的两个师傅听得一愣一愣的,哇!这么严历的指控,嫌弃圣上指婚的郡主,这可是死罪,定远这小子就算有三个脑袋也不够砍呢!瞧他就只能当个闷嘴葫芦,乖乖的站着任人数落罪状。
一介武夫的杨师傅嘀咕着,“黄历上一定有说今天不宜出门,更不适合回喔!不然不过就是吃顿回门饭,怎会演变成鸿门宴啊?”
“全给我闭嘴!”童王爷站起身迈下台阶,推开一伙不相干的角色,直闯庞定远眼前是怒斥着,“你自己说,你给我一个交代。”
说什么?庞定远有口难言啊!阴错阳差被入了赘,凝儿没叫过他一声好听的,“冤家”倒先给贴了上来,他冤不冤哪?
还有旁边这一堆只知火上浇油的不相干人士抢着插话,将场面弄得更混乱,彻头彻尾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爷,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待老夫好好问一问。”柯师傅忙着把脸色难看到极点的庞定远往一边拉。
隔着段距离,童王爷依旧疾言历声盘问女婿。
“因为凝儿听不见,所以老夫才特意面圣肯请赐婚,给了你小小的庞将军府莫大的荣耀。在这样的乱世,我就是选上你没有汲汲营营求功名做大官的野心,才把女儿许给你。庞定远啊庞定远,我童府的财富任你花三辈子也花不完,我只有这个女儿,我只要你好好对待她不行吗?”
杨师傅压低声量说着,“老柯,我们会不会都搞错了,似乎没有庞将军所说藉由联姻就近监视的阴谋。”
“庞将军的考虑自有其道理,看来我们先把这个难关应付过去,其他的回去再研究。定远,该怎么做你并不糊涂,这种关头你别使脾气,搞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柯师傅殷殷嘱咐着。
“不过就是要我装得更像一尊被上百条丝线操纵的傀儡,好符合众人眼睛里面对于庞定远的期待罢了!”庞定远昂首吁气,自我嘲讽着。
将情绪全然遮掩于眉宇下,他转身面向一屋子的凝肃,踱步回童恣凝面前。像个不入状况的笨呆子,他唇角一勾云淡风清言来,“郡主想太多了!”
童王爷闻言不禁火冒三丈,“居然还是我女儿的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庞定远急急打躬作揖。唉,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这样做戏真的窝囊到家了!
童王爷怒瞪着衣冠楚楚面貌堂堂的女婿嗤哼着,“不然你还会是什么意思?”
“我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郡主、王爷、诸位舅子别生气了。我惹得郡主不开心,我心甘情愿接受郡主来罚我。”庞定远摆低姿势,又再投入一些,声音里明显打着哆嗦,一双黑眸紧盯着凝儿楚楚哀怨又气愤嗔怒的小脸乞求原谅。
“对!要好好的罚!”
大堂兄咬牙切齿的。
“别罚得太严重,定远他有哮喘的。”柯师傅赶快挽扶着庞定远发抖的身子,以防他真的演出晕倒的戏吗。
“罚重了他身子会挺不住?罚他抄书抄上个三天三夜也行。”二堂兄出了一个自认很恰当的主意。
老天,庞定远还身染痼疾?小堂兄好心疼宝贝堂妹,横眉竖眼气呼呼的,“这到底唱得哪出戏啊?我快看不下去了!凝儿,这种丈夫你干脆休了他,小哥再帮你找一个如意郎君另嫁算了。”
“休夫”这出不准唱!
庞定远在心中声嘶力竭狂喊!你们这一群人别在这儿添油加醋扇风点火行不行?凝儿会被你们误导的!
“也是,我何必招惹人施舍同情!”
童恣凝贝齿紧咬着下唇,居然给咬出了一丝血红。昨夜,他若非同情她,也不愿碰她的吧!
“不是同情,如果只是同情这么简单就好了!”庞定远恨不得剖开胸膛让凝儿看到他的千般柔情万斛热情。唉,前儿夜里一句善意的欺骗,竟然将她“误导”得这么惨!
可见,谎话是说不得的。这个教训他学到了,但是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啊?庞定远脸上写着焦急。
童恣凝寒凛着小脸找回一张椅安静坐下,瞪着眼前遇事胆小畏缩,根本一无是处的男人。她痛下决定,“全是虚情假意!奶妈,取来剪子;喜儿,取来纸笔砚台!”
在场的人全都摸不着头绪,不知童恣凝到底想干嘛!
“呼!”唯一明白的人瘫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喘气,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
庞定远心中当然有个上上之策,就是放纵自己蛮悍的将她扛回庞府,不管她叫喊破喉咙,只需关起闺房门,吻得她晕陶陶,爱得她死去活来,夫妻恩怨保证解决。
可,这条上上之策却万万使不得。想想胆小怕事懦弱无能的庞定远怎会做这种出人意表的事啊?
庞定远内心挣扎得好厉害,他身负庞氏一门兴衰以及父亲殷切的期望,他也不愿对自己的发妻动手……
文房四宝呈上来,童恣凝飞快书好一封信札,关喜儿送到庞定远面前。
“小姐有请姑爷宣读。”喜儿说完还摸摸后脑勺,到底要读些什么啊?
当真已无转环余地了,庞定远站起身,扬起清朗的男声,让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听清楚他们都是斩断他婚姻路的帮凶。
前尘已逝,憎恼无计处,紧锁眉头。
深夜到天明,缘来又缘去,珠泪可休。
留不住,婚姻路,斩情髻,忘痛楚——
自是恨事常留,也不回首!
童恣凝休夫书
只待庞定远放下纸札,童恣凝这亦拨开发髻卸下垂腰的长发,她手中的利剪一落,瞬间一尽青丝飘满地。
“不必绾发不需梳辫,若不走一遭姻缘路,哪会懂!”她声切切言戚戚。
长发已削只剩垂肩,不妥协的眉尖打摺,倔强的小脸更显傲气,心性自主、随心所欲,一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庞定远把这一个倩影深深的烙中心坎,绝不遗忘她的神韵。
他心想总得留一点随身物给她,就算睹物拈恨都好,不能让她真的将他遗忘了啊!
“好个刚烈的女子!宁可限我一辈子也绝不掉一滴泪?那么,这把檀香扇是下聘时童府送给我的回定,你也想一并取回吧?”
他飞快解下挂在腰际约摸一尺长的摺扇,二话不说转递给身边的小喜儿收起。
“定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跟着郡主起哄,婚姻不是儿戏啊!”柯师傅急了,糟糕,定远太投入了,叫他演个笨呆子,可没叫他全盘搞砸啊!
“对对,婚姻不是儿戏,凝儿你已嫁入庞家,和定远成了夫妻,不可随随便便就休夫。”童王爷心疼女儿是一回事,这下子也赶紧往传统礼教的这一边靠拢。
“爹爹,没有洞房花烛,他嫌我是个聋子,不愿意碰我。”说谎话原来不难啊!她又瞪他一眼,嗔怨的眼光似乎在说:打你那学的,顺道也让你尝尝被人欺负有滋味。怎样,还好过吗?
庞定远百口莫辩只能苦笑,因为凝儿早料准了她此话一出,又是一场更大风暴,绝对轮不到他插嘴半句的余地。
果然,童王爷脸色骤变,为爱女挺身而出,气呼呼大吼着,“庞定远,你找死!”
“爹爹,我懒得理他们了,你赶他们走就好了。”童恣凝冷冷言来,也深深的斜觑了将要拿一生时间来气恨的男人最后一眼。好俊逸的风采外貌,无奈搭配着烂到不行的龌龊思想——嫌弃她的耳疾,这种男人真是不要也罢!
啊!这段婚姻只有两天的精彩,却无关乎半点情爱,结束后只剩空白,红颜添了无尽新愁,她的日子也将从此静寂。
静寂?她的唇角一垮,她的世界原本就是静寂的啊!
她沉沉的拖着凌乱的步伐,走开……
在她转开的背后,庞定远终于狂喊着,“你听不见,难道不能拿心来感受吗?”
也不是真的期待她能听见、能知道,只是心中承载不了的遗憾,非找一个缺田倒出来不可。至于那些听见他嘶吼的人要作何反应,他已经不在乎了!
毕竟,他唯一在乎的人,已经决心与他从此了无瓜葛了!
庞定远捧着一封休书,被他的两位师父强拖着离开童王府。
曲终人散,只剩呆若木鸡的小堂兄犹杵在大厅。
唉!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不住哀叹着,“唉,如果自己别这么多嘴就好了。唉,我得拼小命帮凝儿另找一门亲事了。唉唉唉!原本的一句气话怎会弄假成真哪!”
至于闯下这个滔天大祸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李媒婆啦,也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开玩笑,手脚不快一点怎成,不然还等着童王爷来讨回谢媒大礼啊!
***
庞定远一身夜行黑衣,隐坐在童王府一座院落的屋檐边上,手中握着一支翠玉簪,原本通体冰凉的上好翠玉,让他的手掌握得变成一块温玉。
也就是回门又休夫的那个下午,奶娘和喜儿就来取走凝儿的贴身用品,匆匆之中只剩这支前一夜让他取下的玉簪,被遗留在枕
边忘了拿走。
还好,他还有凝儿的这支发簪,握着它,就感觉凝儿和他很贴近。
他一双无眠泛着血丝的眼瞳不住往黑夜看去,遥远房间里边的灯已熄暗,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
黑沉沉静悄悄,月华星辉两不见,好个凄凉的夜。
庞定远默诵前人的诗句,“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在他心底,凝儿的姿影就如此完美的化身。
他的身边飞过来另一道熟悉的人影,是杨师傅。
杨师傅操着极低沉细微的音量,“定远,你在这儿也坐上几盏茶的工夫了,老柯让我来提醒你一声,满满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你过去。”
庞定远淡觑杨师傅一眼,“很快就好,我就快说完了。”
杨师傅掏掏耳朵,有吗?定远有说话吗?太诡异了!定远是不是一个人闷坐这儿太久,夜风吹多了,头脑昏钝了?
杨师傅坚起耳朵,准备很用力的来聚集声音,可是四周悄寂,什么杂音也没有,只有人孤爱徒静静的坐着,嘴巴紧紧的闭着。
须臾之后,庞定远终于又幽幽开口了,声音邈邈情意浓浓,“凝儿,我的话说完了,你都听到了吗?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你心头的伤口愈合些了吗?还是依然很疼痛呢?你把我从你的记忆中删除了吗?千万别哪,不然我空有满腔的话就无处向人诉说了啊!”
杨师傅恍然大悟,定远的嘴巴沉默了半天,心里边却只怕千言万语已过。
他不禁担心了,“定远,男儿志在四方,何患无妻。童家的事已经事过境迁,你常常跑这儿来,万一被发现当成刺客就不好。”
庞定远答道:“我很小心,没事的。”换言之,他还是要常常往这儿跑啦!
好言相劝无效,杨师傅忍不住数落着,“王公府第贵族公子,哪个不是藉由政治联姻来壮大版图,明媒正娶一名发妻,之后再要三妻四妾讨进门也没人敢说不行。这么多现成的例子让看,你别死心眼……”
庞定远眼眸微眯,充斥不屑,悻悻然扬起高声量回绝,“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也不想被逼当成那样的男人,把女人的心伤透,还视而不见女人的眼泪。我,我只爱我的凝儿!”而且,有朝一日只等时机成熟,他一定要和凝儿破镜重圆——这句心底话他每晚都对着夜空说的。
杨师傅更加拼命掏耳朵了,他确定他应该没听错,定远竟是一个痴情种,他说他爱着那个把他休了的女人?!
这时他们脚底一睥院里响起一阵纷扰,灯火晃动,人声嘈杂,“有刺客,有刺客,就在那边……”
槽糕,一定是谈话太大声被发觉了。屋顶上两名被当成刺客的黑衣人纵身一跃,瞬间不见踪影。
从此,童王府每到夜里总不得宁静,轻功卓绝的刺客高来高去的,即使王爷下令加强戒备,一郡护院武师个个疲于奔命,累得苦哈哈惨兮兮,却怎么也追寻不到刺客。
可是说来邪门,童王府既没出人命也没丢金丢银的,这个刺客到底想干什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