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南台湾第一女相士开在自家的命相馆中,一大早便有一阵骚动。
“卓敏!你还不帮忙把里里外外整理一下,是不是又在算什么八字了?”这是南台湾的一个小镇上一位母亲高昂的喊声,小镇纯朴,住在这里的人通常都不拘小节。“不用再算了,我说里长的儿子最适合你,不会错的!”
“妈,八字是很重要的东西,许多人办婚丧喜庆都要看看日子,算算八字的。不过我现在不是在算八字,是在排命盘。”卓敏停下手中排命盘的动作,对母亲解释。“算八字是有目标的人在做的,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目标,排命盘可以看出我的目标在哪里。”
“什么叫做没有目标?你的目标就是里长的儿子。”卓母固执地认定卓敏该嫁给里长的儿子。
“妈,你别老是要把我硬塞给人家,他跟我根本不配。”她排过八字的,不,事实上,她慎重地排过方圆百里内、她看得上眼的未婚男子的紫微斗数,结果竟然是没人和她相配。可恨呀,白致弘与卓纹、白天辰与卓莲,他们不论算八字、排紫微斗数都是一等一的绝配,难道全天下就真的没有半个该配她的?这件事要是传到小妹卓莲耳里,岂不是被她笑死?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是你给不给人家机会的问题,连交往都没有,你怎么知道里长的儿子不适合你?我们倒觉得你们两个配极了。”卓母提着洗衣篮到后院去,架起竹竿晾衣服。
“那可不,有不少男人结婚前一套、结婚后一套,根本相信不得,我还是觉得先大略算出他们的根本性情比较不会白费力气。”谁说她学算命的用心不是在看清他人的本质?“唉,你刚才说‘我们’?”卓敏耳尖,听出话中另有玄机,连忙丢下手上的鸡毛掸子,小跑步追上去。
“你们是谁?”她可得问清楚,如果是卓莲那女巫,她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预防着。卓莲那女巫在这方面算是个中高手。
正打算到后院去对母亲来个穷问不舍,却迎面遇上正下楼来的肯特。
肯特是她们家的客人,宛如鬼一样,全身散发着阴冷气息,谜一样的男人。他是莱恩叔叔的朋友,自从参加完卓纹的婚礼后,莱恩叔叔回美国了,他却留了下来,先是上天下海的以“保镳”名义跟踪卓莲,后来又跑到卓家来,帮卓翊料理帮派大事,成为卓翊不可或缺的杀手级助手,前一阵子卓莲被绑架时,就是因为有他替卓翊在南部坐镇,才能扭转一切情势,同时保住了卓翊的“鹤羽”和白天辰的“龙环”两大帮。而现在好像所有的事都风平浪静了,他却还没有自他们家消失的打算,不知他到底在等什么?
她们只知道他叫肯特,是莱恩的好朋友,受莱恩之托帮卓翊做许多事,至于这是否为他的真名,他来自何处,他又为什么对莱恩言听计从,他们一概不知。
他的话从来不多,不,也许该说他从来不说话——至少卓敏从来没听过他说话;他也从来没有表情,就好像他戴着假面具或他的脸部被涂上厚厚的水泥,使他做不出任何表情,如果是在电视上,那以他的长相,肯定是个超酷偶像,但是他不是偶像,这里也不是摄影棚,他长期那样子,简直令人背脊生凉;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巧灵敏,不,是像幽灵一样,从来不发出一点声响……
就像现在,他从楼上下来,无声无息地与卓敏擦肩而过……天哪,卓敏以为刚刚走过去的是幽灵或西洋僵尸……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晶亮炯然,简直像蕴藏了可怖悚然的催魂魔咒,直要将人的魂勾走……
卓敏和卓母都想不透莱恩为什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把他放在卓家,若不是她们的胆量都还算不错,恐怕早就吓死了。
与他错身而过之后,卓敏还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骨架不错、姿态挺拔、气势磅礴,只可惜……像个鬼。她拔腿跑出后院。
“你刚刚问我们是谁?我们就是市场的阿珠姨、阿秀婶、隔壁的阿蕊婆、阿惜姑婆嘛,我们都一致认为全镇上下只有你跟他最登对,连镇长伯的女儿都比不上你。”卓母一脸欣慰,女儿受到这样的肯定,她脸上有光。若不是里长的儿子在北部作什么学术报告,忙得没时间回来,她早就安排他们见面,相亲了。
“这里头没有卓莲?”她只在意这一点而已,只要没有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女巫参与其中,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她哪有空?她正忙着准备当妈妈。”卓母对这件事是有分期待的,她即将多个外孙了。
“噢,我不以为准备当妈妈就会使那女巫改性。不过顺利地把她扔给白天辰是值得普天同庆的好主意。”咦?那小妮子是不是也正处心积虑地要把她扔给谁?那可不行,向来只有她为别人做决定,可还没有别人为她做决定的分,这件事绝不能打开先例,否则日后她老大的身段要向谁摆?
“那倒是,她把自己扔给白天辰,卓纹把自己扔给白致弘……”卓母顿了顿口气,瞄瞄她。“既然你还没打算把自己扔给谁,那就由我这个做母亲的作主……”卓母居心叵测。
“不用了,妈,我会找到个人把自己扔出去的。”开玩笑,要她嫁给里长伯的儿子,她还不如去佛光山皈依佛门。
“不用你自己费心,我已经决定把你扔给里长伯的儿子了,他下次放假回来,我就安排你和他相亲,你快趁这段时间把自己保养好。”卓母对卓敏的婚姻大事抱着很大的支配欲。
“妈……”卓敏发出呻吟,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她怎么可能和那个她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人交往?
不行,她可不想就这样过了一生,她得更努力去收集更多男人的生辰八字,只要找到她看起来顺眼、吸引得了她的注意力、生辰八字也让她能接受的男人,要她放低身段去倒追,她也认了。
***
“里长伯的儿子和镇长的女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傍晚时分,卓敏终于有空算算自己想算的事。
最近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有不少母亲带女儿来算姻缘,有的含蓄问姻缘何时来,有的则直接问自己的女儿和里长的儿子有没有可能结亲……
既然镇长的女儿和他是命中注定,那就让他们去终成眷属吧,千万别让她锳这趟麻烦的浑水。也许她该把这个结果告诉卓母,但,她为了这件事,简直拿镇长和他女儿为天大的仇敌,如果让她知道这结果,她会气得吐血,还是以为她故意编谎诓骗她?不行,这一定会招致反效果,还是三缄其口、静观其变好了。
到底月下老头把她的姻缘和谁绑在一起?真是可恨!卦象明明显示那个人就在眼前,为什么她就是推算不出来是谁?难道命相师真的没办法参透自己的命运?
卓敏继续很用力地算着,别说这附近的邻居,就连远在他乡奋斗、出国求学的适婚男人,只要是根在这方圆百里的,她都努力地去打探来生辰八字,大算特算一番。
“卓敏,有空去帮我买瓶酱油。”卓母从厨房探头出来,看见她的对面没有坐客人。
“叫卓翊去。”他比她小,把事情推给他是理所当然。
“他还没回来。”
“噢。”既然可供差遣的人还没回来,她当然就得自己动喽。
于是她蹬上脚踏车,一踩一踩地往街上的杂货店出发。杂货店距离她家大约五分钟的脚踏车程,只须绕过一个大弯、半个小公园和一个红绿灯。在这样的小镇,骑脚踏车出门是很适宜的事,可以找到城市里找不到的逍遥。
卓敏快乐、轻松地骑着,有时候她还会使出放双手绝招,玩得许多小孩子也自叹弗如,纷纷要找她学。
“摔一百次左右你就会了。”她总是如此告诉他们,把他们吓跑。不过,也有一些学会的孩子来找她比试,这通常会为她赢来一瓶饮料或一个供差遣的跑腿。
不过,她今天并没有接受任何孩子的挑战,因为买酱油是重要的事。她骑得很快,像驭风而行,她高张的双手则是翅膀。
车子转过大弯后就是下坡,下了坡之后就是公园,她正鼓着翅膀、吹着口哨、以绝佳的技术绕过公园。
突然之间,她看见了一个会动的什么小东西,正从公园的斜坡慢慢地滚下来,眼看着它将滚到她的车轮下,而她不论转弯、煞车都来不及……
“啊——”她失声尖叫,接着把眼睛捂起来,脑中马上浮现出一幕可怕的景象……
正觉脑中天旋地转,她觉得车子停了下来……咦?停下来?她没有摔倒,而是停下来?
卓敏意外地睁开眼睛,看见她的车把上有一只手,她的车轮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只用一手就挡住了她极快的车速,而且稳住了她的车子——那个人赫然是住在她家的那个“鬼”——肯特!
肯特一手抓住她的车,一手拎着一条小狗的脖子,那只狗显然才刚出生没几天,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他狠狠地瞪她一眼,放开她的车子,拎着小狗走进公园,在他转头的刹那,卓敏依稀看到他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
“喂,那里是不是有一群小狗?”卓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念头,竟然开口和他说话。难道是她对那柔和面孔的好奇?
肯特侧头看她一眼,复又往公园走去。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这人懂不懂礼貌?难道开个口会少掉他一块肉?卓敏本来打算无论如何先骂他一顿再说的,然而她毕竟没有那么做,因为她发现这个“鬼”竟然会救一只狗,这太稀奇了,根本不像“鬼”会有的举动。她扔下脚踏车跟在他身后。
她果然看见了一群狗,六只小狗在公园的一棵树下蠕动,因为眼睛尚未睁开的关系,它们只能用头部的触感分辨位置和寻找母狗吸吮奶水。它们的位置太靠近小斜坡,小狗好动,脚又还没有力量站起来,很容易就会滚下小斜坡,刚才那只小狗儿就是因为这样滚下去的。
现在母狗并不在这里,也许是找食物去了。
肯特就蹲在那几只小狗的面前,用手指拨动嗷嗷待哺的狗儿,要把它们拨到旁边盛着牛奶的小碟子去,它们不但不肯依他的意思动,反而张大嘴吸吮起他的手指来,肯特把手指伸出来,很耐心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狗儿还是把他的手指当母狗的奶头。其中一只还打翻了牛奶。
卓敏看得格格直笑,笑狗儿的可爱,更笑肯特的笨拙。有个问题在她心中产生了:依他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她的车轮下救出这条小狗来看,他分明不是个迟钝、笨拙的人,为什么他连群小狗也摆不平?为什么他没想到喂食这么小的狗要用奶瓶?她好奇地偷看他一眼,他的线条柔和、充满温情,像个头顶光圈的天使,她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天使”和家中那个“鬼”联想在一起。
肯特却好像她这人不存在似的,继续克服他的难题。
“等我一下。”卓敏再也看不下去了,蹬上脚踏车,往杂货店的方向踩去。
一分钟左右,卓敏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小奶瓶。她把牛奶倒进奶瓶里,把奶嘴放进狗儿的嘴里。“这么小的狗是要这样喂的。”
喂完这只喂那只,每只狗都好像饿很久了一样,吸得啧啧有声,一瓶根本不够它们喝,于是肯特又去附近的冷饮店买来两瓶。
“怎么没看见母狗?”卓敏用英文好奇地问,一般来说,母狗是不会离开刚出生的小狗太久的。
她等了半晌,没得到答案,心中委屈得难受,本来打算对他晓以大义一番,想想还是算了,他那么魁梧,力量那么大,万一他一不高兴把她杀了,那岂不冤枉?
喂得差不多了,她拍拍手就站起来,反正说什么都是自讨没趣,还不如下说算了——她打算就这么离开。
酱油还没买呢,她调整车子的方向,一踩一踩地往杂货店的方向。
才踩没几下,她的车子又被一只手直挺挺地挡住了,又是肯特。
“谢谢你。”他脸上的肌肉牵动,稀罕却标准地吐出这三个中文字。
卓敏怔了五秒钟才恢复踩动的动作,肯特也才放开她的车让她顺利地离开。
“不客气。”离去三公尺后,她才想到要谦逊,因为她的心情突然激昂了起来,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真的不用客气。”她又放双手骑车,心情飞扬得简直像在飞,只是三个字而已,竟然给她如沐春风的喜悦。
是因为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呢?还是只因为他对她说话?但愿还能和他说话。
也许他正是卦象中那个近在咫尺的人?
***
那天那三个字就像是神迹,不,也许只是她的白日梦。
日子丝毫没有改变,肯特在她们家还是个不笑、不语的“鬼”,无论别人如何和他说话,他不开口就是不开口。
也许惟一改变的只有卓敏,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心系于他,希望能再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那柔和的表情,心中那阵波涛已经不只是好奇了。
但,如今已过两个月,那六只狗都也已长大、被人领去,她还是没有盼到半点她想要的,而她心中那股莫名其妙想靠近他的渴望,一如大火燎原。
不行,不能再如此胶着下去,如果她只是一径地等待,那么,她也许就会因等待过久而死,那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她一直是积极、主动、进取的热血少女,即使爱情也不能使她例外,她要恢复原有的自信和风格。
“卓敏,电报。”邮差先生在门口呼唤,把卓敏从沉思中唤醒。
“谢谢。”卓敏接过来一看,是莱恩拍来的,上星期她拍电报去向他要肯特的生辰八字,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查到了,真是有效率呀!
上面有她所要的答案,而那答案正好是她所臆测的。果然,肯特正是与她同系一条红线的人。啧,难怪她无论如何就是对他念念不忘。
既然他不采取主动,那么,她就要付诸行动了,不管他是顽石还是花岗石,她定要打动他的心,也要使他们的爱情有声有色。
等着瞧吧,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