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朱宗潜道:
“不错,那武瞻才略杰出,盱衡世局,目光远大。他早就想到我们可能击败冰宫之人这一点,所以派人严密监视着一切动静。幸而我也早想到了,所以处处有了提防。”
卓蒙沉默下来,他本是不爱说话之人,往往许多天都不开一句口。
朱宗潜一方面小心察看那雪的动静,另一方面又得注意路上的情况,所以也没工夫开口。
那头雪已染成黑色,并不显眼,尤其在两个下人装束的人手中,更是不足为异。
走到中午时分,才不过走了四十馀里。
他们师徒两人,正要在大路边的小肆叫点面食充饥。
突然间蹄声急骤,从背後传来,霎时间已到了切近。
朱宗潜头也不回,低声道:
“师父,快快闪入荒僻小路。”
卓蒙亦不多问,当先折转方向,跨出大路,落荒而行。
朱宗潜抱起雪,急步跟上,穿入林内。
那阵蹄声到了他们转弯之处,忽然停住。
马上之人,是个劲装大汉,背上带着一柄大刀,满面凶悍之气。
他向朱宗潜的背影凝目而视,驻马不前,眼中却流露出既疑且惧之色。
卓蒙转入林内的树後,这才停步,但这刻离对方只有四丈左右,所以使用传声之法,道:“宗潜,咱们一定是有什么破绽,所以对方瞧破了。”
朱宗潜正困恼地皱眉寻思,因为他早就考虑过一切细节,深信全然没有破绽。并且一路行来,速度亦如常人,并不加快。
因此,对方居然能看破自己的伪装,委实是匪夷所思之事。这如何能不使他大为震惊?
路边那个劲装骑士据鞍隼视,竟不追人,但亦不离去。
朱宗潜剑眉一皱,伸手一拍雪,这只通灵异兽立刻发出叫声,朱宗潜也在同时之间,“哎”了一声。
卓蒙以苍老无力的声音道:
“干什么?你就算被玄玉抓死,也不可放手,如若它跑不见了,咱们两人都得被夫人揭下一层皮。”
朱宗潜口中哼哼唧唧,接着当先向大路走去。
他行到已看得见那劲装骑士之时,便也注意地望望对方,停步向卓蒙低声说道:
“老财伯,这家伙干么瞪着咱们,敢是看出这头玄玉是十分贵重的猫儿,打算………”
卓蒙道:
“胡说,光天化日之下,还怕怎样吗?”
他挑着食盒,反而越过了朱宗潜,走了出去。那劲装骑士勒马退了七八尺,让出道路。
朱宗潜一瞧他所占的位置,蓦然间闪过灵感,已悟出自己的破绽是在何处了。当下又哎了一声,道:“老财伯,等一等,我肚子疼………”
卓蒙没好气地站住了,回头道:
“你到林子里出个恭就没事啦,我到前面的面店等你。”
说罢,挑着食盒,晃悠悠的走了。
朱宗潜抹头就走,复又隐没在林内,然而他心中却充满了兴奋之情………
要知他和卓蒙的对答,只是诈语而已。事实上这师徒两人都展开了行动,从两种不同的角度暗暗监视着那名劲装骑士。而朱宗潜兴奋之故,却是由於他认为这名骑士,不是东厂人马,而是黑龙寨的馀孽。
那个劲装骑士在大路上等了许久,还不见朱宗潜所扮的家僮出来,突然拨转马头,往回路上走去。
朱宗潜这才从林内钻出,一迳向前走去,毫不回顾。走到那路旁的几间小店,与卓蒙会合。
他们匆匆吃了一碗面,便往前走,到了路上之时,卓蒙才道:
“你猜得不错,那面店里果然有一个甚为可疑之人。照这情形看来,那个骑马的人,分明是使的欲擒故纵手法,想使咱们误以为他赶回去报告,因为疏忽了旁边监视的人。”
朱宗潜道:
“正是如此,他们发觉了咱们可疑之处,立时放出钓饵,察看咱们的反应。本来我们可以拿下这互为呼应的人,但我後来却认为不如将计就计,使他们莫测高深更妙。”
卓蒙道:
“你以为那恶贼会自投罗网吗?”
朱宗潜道:
“是的,当他们自投罗网之时,表面上好像他们是主动之势,其实完全相反。因而定必一败涂地,全军覆没无疑。”
卓蒙亦测不透这内中一些古怪,但对他这个高足已有了强烈的信心,所以不必加以根究。
这天晚上,他们投宿於路旁小店,距临汝镇尚有数十里,四下甚是荒凉,寒冷的夜风呼啸卷刮的声音,使旅途游子平添无限客愁乡思。
这小店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大房间,投宿的客人也少得可怜,除了他们师徒两人之外,就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早就蒙头大睡,剩下两个中年人,都有风尘憔悴之色,兀自在谈论着物价行情,一望而知是做小生意的商人。
卓、朱二人也都躺下,对身外之事,显得很不关心。不久,那盏暗淡的油灯也被吹灭了,屋子内只有沉浊的呼吸,与屋外的寒风相互呼应。
在黑暗中,有人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卓、朱二人等了好一阵工夫,这才起身,悄悄出屋。
朱宗潜牵着雪,在黑暗中迅快奔去,卓蒙跟在後面,都默不作声。他们穿过一片荒野,忽然见到数里外有灯光隐现,那头雪正是向那边奔去,不久已到了切近,原来是一座神庙,虽然并不高大壮观,却相当整洁,可见得此寺有人管理。不过坐落在如此荒僻之地,一定不是靠香油布施,而是自有庙产维持。
他们站在暗影中,朱宗潜低声道:
“这地方与我的猜想很接近了,我相信必是黑龙寨秘密巢穴之一,现在咱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庙里可有沈千机在内?这雪虽然灵异不过,但它却不能说话,所以我还不知道它只是追踪那个半夜离开的家伙呢?抑或沈千机也在其内?”
卓蒙道:
“当时咱们立即跟踪,那就不致於迷惑了。”
朱宗潜道:
“弟子敢打赌,门外和窗外都有人暗中监视看,假如咱们紧跟着出来,立时被他们发觉………”
卓蒙道:
“纵然被发觉了,咱们仍可迫他们供出地点,对不对?”
朱宗潜道:
“黑龙寨如今只剩下两个头儿,一是沈千机,另一个是活骷髅宋炎。这两个人皆是绝顶狡猾的魔头,凡事都留有後路。”
“因此,以弟子猜想,这几名监视咱们之人,事前一定不晓得到何处与馀众会合。假如换了是我布置此计,也必定这么办,等到这批人马都发出没事的讯号,才另行派人前往指引。”
他微笑了一下,又道:
“所以假如我们被发觉了,那些黑龙寨凶手们首先就会依令发出警报。沈、宋二人得到消息之後,咱们纵然其後能迫得他们一一发出安全无事的讯号,他们也不会派人前来联络。”
卓蒙点点头,道:
“这等精细紧密的行动计划,当真不易测破………”
那座庙宇之内,殿堂中透射出灯光,隐隐传出了人语之声。朱宗潜把雪放置在一处树丛後,用春梦小姐教过他的方法,嘱它静伏不动。
然後,他把吊着左臂的布带拆掉,整一整背上的天王刀与芙蓉剑,和卓蒙分头行事。他自个儿从後面绕入去,忖道:
“假如沈千机藏匿此间,则这一场恶战定必很有得瞧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恢复了功力神智,可是一旦见到那个极似师母的女人,必定心神震汤,无法自制,这时沈千机忽施突袭的话,情形就十分不妙了。”
他跃入庙内,小心翼翼地穿入後进的屋宇内。一路查去,忽然听到男女交谈之声,使他大吃一惊,停步倾听。
这阵语声就在左边院落内传出来。他跃过院墙,放眼望去,只见轩窗之内,点着灯火,室内两个人站着说话,但俱是男人,显然刚才听见的女声,另有其人。
朱宗潜讶异地寻思一下,随即飘身入内,凑近窗边,仔细查看屋内各处,却毫无所获。
却听一个男人说道:
“咱们可以安歇啦!”
另一人应道:“咱们?”
声音中含有疑惑之意。而这口音,却分明是个妇人。
朱宗潜恍然而悟,凝眸向他望去,但见他虽是件男人装束,可是眉目神情,皆似妇人,看来约是三十岁左右。
那个大汉长得眉粗口大,神态凶悍。
这时狞笑一声,道:
“贼无空手,冯大爷也算得是色中大盗了,既然今晚头儿已用不着你,冯大爷岂能放过了你?来吧!包管你过冯大爷的滋味之後,再也不把别的男人放在心中。”
那假扮男装的妇人惊得连退数步,斥道:
“胡闹,你可知道我怎会到了此地的吗?”
姓冯的大汉道:
“我当然知道啦,是龙头老大亲自去见你,再三恳求,你才答应前来的………”
那妇人道:
“你知道就行啦,因此你别胡闹,我决不向沈二叔说。其实我的儿子也差不多跟你一样的大了。”
姓冯的大汉狞笑连声,道:
“你的儿子吗?假如你想他活命,就快点脱掉衣服,尽力的奉承大爷,或者还有得救,不然的话………”
他说到这里,朱宗潜双目如铃,紧紧盯着那妇人的表情。只见她泛现心惊胆裂之色,几乎叫出声。但大概是犹有未信,所似总算忍住了。
朱宗潜瞧得真切,忖道:
“假如她乃是伪装,竟能扮演得这般迫真动人,我就算上当也认命啦!”
他心中已大胆假设这个改扮男装的妇人,就是真真正正的师母。这时岂容那恶贼加以侮辱?他陡然跃入屋内,人在半空之时,已撤出了天王刀和芙蓉剑,身形落处,恰在那姓冯大汉前面。
他虽然不是一入屋就抡刀舞剑施以攻击,可是那股凌厉无匹的气势,潮涌而出,对方心寒胆落之馀,竟连惊叫也给忘了。
两人面面相对,朱宗潜举步迫来,那坚凝强大绝伦的气势,把对方迫得连连後退,眨眼间已碰到墙壁,无可再退。
朱宗潜一点也不肯放松,仍然挺刀迫去。但见光华蓦然一闪,宝刀已刺入对方胸膛,当场毙命。
他这才回头向那妇人微笑点点头,问道:
“您可是卓夫人吗?”
对方点点头,朱宗潜走过去,躬身施了一礼,低声道:
“弟子朱宗潜,叩见师娘。”
那妇人楞了一下,朱宗潜又道:
“听那的口气,少爷大概已陷入对方手中!他们都是当世着名凶手恶魔,所以弟子必须尽力先救出了少爷,才能谈到别的。”
她双眉一皱,道:
“那姓冯的话未必可信,我儿一直在家中试书,准备应试………”
朱宗潜想道:
“这是沈千机的最後一着奇兵了,假如我击破他的阴谋,同时又把馀党翦除,今後方可高枕无忧。”
但这位卓夫人不肯相信,却是一件棘手之事。
幸而朱宗潜天生计谋极多,层出不穷。
当下已筹得一法,向卓夫人说道:
“您抵达此地之後,还未见过沈千机,对不对?”
卓夫人点点头道:“是的,但………”
朱宗潜已接口道:
“假如师娘有这份胆色的话,您不妨一直走到前面,吵说要见少爷。这时,从他们对答的话中,定可测知是真是假了。弟子隐在暗处,负保护之责,师娘即管放心。”
卓夫人疑信交集,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做才好?但到底儿子对她太重要了,因此最後还是答应依计而行。
卓夫人往内走去,到了殿堂门口。但见里面一共有十馀人,个个劲装疾服,带着兵刃。
她一眼望去,但觉这些人都十分凶恶悍,竟没有一个是善良之辈。
她不禁胆怯起来,就站在门口叫道:
“沈二叔在什么地方?妾身听说犬子已到了这儿,我要见他说话………”
那些劲装大汉都惊讶地回头看视,其中一个怪笑一声,道:
“奇了,老冯怎会放过了她?又让她到这儿来找儿子?”馀人哄然大笑。
又有一人高声道:
“你的儿子就在我们脚下,你如何都没瞧见?”人人又大笑起来。
卓夫人一看殿堂中地面上并无儿子踪迹,当下道:
“你们别开玩笑,我儿可是已到了这里?”
一个大汉厉声道:
“不错,难道还要我们发誓不成?”
卓夫人尚末开口,但觉一阵劲风掠过,殿堂中已多出一人。此人双手分持刀剑,光华闪闪,寒气森森。整座大殿顿时鸦雀无声,气氛紧张万分。
朱宗潜虎目中发出凌厉的光芒,盯住那群恶汉们当中的一个,冷冷道:
“宋炎,你怎想得到朱宗潜有这等神通,居然能找上门来。现在你仔细听着,咱们今日在此地碰上了,这大概是你恶贯满盈,授首伏诛之日,你可立刻下令手下摆成分大阵,假如能够挡得住我,又被你逃了性命,这表示你大限未至,我也只好认了!”
宋炎在人丛中挺身而出,那张骷髅骨头似的面上,布满了阴森之气,宛如罩上一层寒霜。
他虽是凶狡成性,爱惜生命之人。但他又深知朱宗潜实有霹雳手段,行事又复令人莫测高深。因此之故,他相信假如是就舍弃而逃,只怕反而陷入对方罗网之内。到了这等时候,恐惧亦无济於事,所以他反而横心豁了出去,决意要尽一己之力,与这个死对头大仇家作最後一拚。
他阴恻恻的冷笑一声,道:
“你来得正好,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孩儿们,速速布阵拒敌。此是咱们黑龙寨存亡生死的关头,须得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务必杀此强敌………”
那十馀大汉齐齐拔出大刀,各占方位。
此时殿堂内但见刀光闪烁,一些桌椅等物砰匐震响的飞开,腾出大片空地。
这分大阵霎时间已布好,宋炎亦在阵内,亲自主持。
这一回的阵势无论在威力或奥奇方面。比之朱宗潜所曾见过的都大不相同。他这才知道。宋炎还胆敢率众追蹑自己,敢情是因为仗恃此阵尚有未曾施展过的威力,又加上他手中扣押着人质之故。
朱宗潜心中冷笑一声,随即令自己涌起强烈的杀机,但见他手中的刀剑,光华极是眩目。
那分大阵在宋炎主持之下,也开始转动。
朱宗潜这股杀气潮涌而去,投入阵内,似乎不发生一点影响。
然而这等情形,却反而使朱宗潜斗志更盛,杀机益发强烈。
但听他仰天厉啸一声,宛如豺狼夜嗥,森厉刺耳。紧接着刀剑电掣,化为一大团光华,冲入阵内。
对方的分大阵亦转动得极为急疾,每个人的转退,都配合的十分精密巧妙,竟似形成了一个整体。
朱宗潜在那刀光似电人影如魅的大阵之中,驰突冲杀了七八招,未见得利。
但他右手天王刀突然间光华暴涨,划出一道长虹,只听两声惨叫过处,已有两敌立毙当场。
他这一刀乃是正宗雷霆刀法,威势之强,看来竟比对方整个大阵的力量尚有过之。
这正是宋炎始料不及之处,他已接战过这个敌人达三次以上,估计过他的功力。谁知这一次他的功力,显然比上回他独力大破分大阵之时,又高出了不少。假如他知道对方武功已有增进的话,他决不敢再找朱宗潜的麻烦。
但现在他纵然後悔,萌生逃走之心,也是来不及了。
但朱宗潜刀剑转飞,每一次刀招发出,总杀死一人。正如雷霆施威,无坚不摧。
到第七个人被杀之时,这人就是曾经威震黄河流域的活骷髅宋炎。
剩下六个劲装大汉,突然四散窜逃。朱宗潜守住殿门,那些恶汉们先後向侧门窜了出去,然而惨叫之声,一一传了入来。
朱宗潜一数之下,共是六声,可知凶手们悉数伏诛,无人漏网。
守在侧门外的,自然就是当代大剑客卓蒙。以他超世的剑术造诣,截击这些亡魂皆冒的恶汉,自是游刃有馀,一个也没有剩下。
朱宗潜回头一看,卓夫人站在门外,已骇得呆了。他转眼瞧见师父跃了进来,立刻迎了上去,说道:
“师父!弟子须得赶办一件重要之事,您和师娘可别走开。”
说罢,疾奔出去。
卓蒙方自发楞,卓夫人惊叫道:
“夫君,真是你吗?”
卓蒙听了她的声音,如受电触,刷地跃到她身前,凝眸而视。
卓夫人双腿一软,向地便倒。
卓蒙伸手抱住,涩声道:“阿婷。你如何到了此地?”
卓夫人哺哺道:“我们可是在梦中相会?”
卓蒙道:“不,这是千真万确之事………”
“不好了,小麟还在他们手中。啊呀!这如何是好?”
卓蒙道:“你说谁呀?”
卓夫人道:“就是我们的儿子,你离家之後,第八个月就生下了小麟………”
卓蒙喜出望外,并且一点也不担忧,道:
“阿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有宗潜在此,万事都能解决。宗潜就是刚才那个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但亦是我的大恩人………”
话声未歇,门外步声响处,朱宗潜劲朗的声音传入来,道:
“师父师母放心,弟子已把少爷找回来啦!”
话声中两个少年一同进来,卓蒙一瞧那少年长得挺帅,容貌甚似自己昔日年轻之时,心中的欢喜,说之不尽。
这一家骨肉的团聚,可说是一件奇迹,他们都真情流露,有欢笑也有眼泪。朱宗潜等了好一会儿,这才大声说道:
“师娘,弟子斗胆插口请问一件事。那就是你昔年分娩之时,沈千机可知道?”
卓夫人道:
“沈二叔?他当然知道,还送了许多用物………”
朱宗潜肃然道:
“那么他可曾送一件贵重的饰物给少爷?”
卓蒙道:“叫他小麟,他岁数比你小。”
卓夫人道:“有呀,你如何知道的?”
朱宗潜道:“弟子敢断定必是一件可以随身佩戴的名贵玉器,是也不是?”
卓夫人道:“是呀!”声音中不胜讶异。
朱宗潜向师父作个手势,阻止他开口,又道:
“这件玉器,一则价值连城,二则避邪挡灾,所以麟弟一定长年佩挂在身上。现在请麟弟拿给我,我有极大的用处。”
卓小麟立刻从衣袋内取出一块小形翡翠,有金子镶好,挂在脖子上。他递给朱宗潜之时,也露出迷惘之色。
朱宗潜接过之後,看也不看,就道:
“师父,假如是你,拿了这块翡翠,有何反应?”
卓蒙已有点会意,道:
“我一定用力摔在地上,把它摔个粉碎。”
朱宗潜点点头道:
“沈千机也这么想法,所以他费了无穷心力,在这颗巨大翡翠的金质托座内,暗藏一粒祝融高手徐炎精制的阎王火,您一掷之下,方圆十丈之内,休想有人逃得性命!”
卓蒙自然晓得阎王火的厉害,面色大变。
卓夫人、卓小麟却犹有不信之意,於是他们四人,带着雪,退出这座神庙。
朱宗潜把翡翠交给卓蒙,卓蒙不用多说,运足功力,扬手向空中力掷。
在黑暗之中,这颗翡翠已失去影踪,但只在刹那间,这颗翡翠从半空中掉落在殿堂之内,顿时霹雳一声,火焰四射,照得数十丈之内都明如白昼。
卓蒙长叹一声,道:
“沈千机的为人,固然是古今罕有的恶毒凶狡。但宗潜你的智慧,亦是冠绝当代,无与伦比。这一场斗智,其间的微妙凶险,平常人只怕不易领略得出………”
翌日,可就只剩下了朱宗潜单身匹马的追蹑沈千机了,这是因为卓夫人和卓小麟必需有人保护之故。
朱宗潜从襄城折向西南行,经南阳、新野,这一日已出了河南地界,踏入鄂境。
此时他已换回平时的衣着,骑着马,鞍边挂着一个竹篮,雪就是在篮中伏,偶尔跃落地上,走上一程,然後又回到篮中。
朱宗潜一出了河南地面,认识他的人可就少得多了。
他一路上暗自揣测沈千机逃到何处?但总而言之,沈千机逃得越远,就越是可知他必是孤身潜逃,如若和安顺他们在一起,那一定是逃向东南方才对。
竹篮中的雪突然昂起头,喉中发出低微的咆哮声。
朱宗潜精神大振,知道这是表示那沈千机已在十里之内的意思。
他看看天色,还未到正午,却见前面有座村落,大路边挑出酒帘,迎风招展。
他催马过去,这间酒店盖在树下,轩窗四敞,甚是凉快。
朱宗潜下马入店,要了酒菜,自斟自食,看来似是出门游玩的贵家公子,全无半点心事但他左手压住的长形包袱内,却是天王刀和芙蓉剑,这已代表他的不但不是无忧无虑,相反的却是刀光剑影,血溅头落的生涯。
他把竹篮放在桌下,雪此刻静伏篮中,动也不动。
朱宗潜背向着店门,但却刚好可以从後窗望见那村落的风光,使他不致於感到单调。
几个酒客看来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唠叨着一些鸡毛蒜皮的新闻。
他们初时对朱宗潜相当注意,其後见他独个儿喝闷酒,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瞧他了。
朱宗潜耳中并没有放过他们的谈话,因此,不久就知道这一家字号鸿盛的酒肆,在附近十馀里之内,最是着名,不但酒好菜好,而且地点适中,最是顺脚。
此外,由於店东早已发财,所以各乡之人,差不多都可以赊账,一年才结一次也不要紧。
因此生意特别的好,许多乡人都是从老远跑来喝一。
朱宗潜听他们谈起一些庄稼之事,觉得别饶风味,心中毫无烦厌之感。
忽然听得一个人道:
“瞧,金老板来啦!”
掌柜的接口道:
“金老板天天都来一趟,人家可真是见过世面的,但要是好酒,一尝就知。”
另一个人道:“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掌柜的道:
“少打听,人家是大财主,家里什么生意都有………”
片刻间一个步履沉重的人踏入店内,与所有的酒客打招呼,他的步声显示出他体型肥胖,说话时是四川口音,声调和蔼亲切,果然是个道地的生意人。
朱宗潜头也不回,只听那金老板跟掌柜的说还要带一斤老酒回去喝等语。
他突然间厉声道:
“金老板,你住在那儿?”
说话之时,仍然没有回头瞧看对方。
店内的人惊讶顾视,因为朱宗潜的喝声不但震耳生疼,同时也透露出来势不善的意味。
金老板一楞,道:
“………我就住在周村,仁兄你贵姓呀?找我有事吗?”
朱宗潜仰天长笑,道:
“安顺,我是朱宗潜,谅你早已得知,难道说朱宗潜这三个字还不足以代表照妖镜吗?
你说,你说………”
金老板呆住不动,但颇然是在考虑什么问题。之後他向掌柜连忙拿出一柄伞交给他。朱宗潜直至此时,尚不转头观看,又冷冷道:
“安顺,你居然费了不少时候考虑要不要承认的问题,足见你的才智比沈千机还弱一筹。不过假如是他的话,我也不会使用这等手法了。因为他不是立刻出手,就是马上逃走,使我多费不少气力,然而你却坐失了两次良机………”
话未说完,那肥胖的金老板眼中已射出凶光,谁知一条黑线从桌底电射而至,神速无比。
金老板感到风声有异,赶往店外跃退。“嗤”的一声,裤管已经破裂。目光一瞥之下,敢情是一头黑色的描,肥壮异常。
但他已无暇多看,因为朱宗潜业已起身,刀剑皆已出鞘,面向着他,大步走了出来。
他那步伐之声,好像是钉子一般钉入所有的人心中,使人没由来的感到极为紧张。
当此之时,那金老板已经没法逃遁了,除非自信脚程比朱宗潜稍快。如若不然,由於逃遁之时,败势已成,若是让朱宗潜追上,那可是连招架之力都没有了。
这金老板虽肥胖,但却与安顺全然不相似。
不过朱宗潜却十分笃定,其中虽然听到有人匆匆奔出酒肆,竟连一眼都不望。
金老板道:
“好吧,我是安顺,但你总不致於为了对付我之故而放过了沈千机吧?”
朱宗潜道:
“原来那掌柜的去通风报信了,是也不是?”
安顺沉吟一下,才道:“是的。”
朱宗潜道:
“你把我的为人估计错误了,莫说这可能是骗局,即便是千真万确之事,我也不会放过你,先去截杀沈千机!因为我最注重实利,你是现成的,沈千机在不在还是未知之数。”
安顺眼中凶光陡盛,大有负隅一拚之意。
朱宗潜冷冷地道:
“假如你自断双臂,我饶你一命。”
安顿眼珠一转,方自寻思,猛可感到全身冰寒欲僵,原来他已被朱宗潜的刀光剑气所笼罩。
他心知目下动手抗拒已来不及,连两败俱伤的形势也完全绝望,不觉又惊又怒,道:
“你不是说我自断双臂,可以免去一死吗?”
朱宗潜然间向前疾冲,刀剑上发出眩人眼目的强烈光华。
安顺惨哼了半声,翻跌地上,旋即气绝毙命。
朱宗潜望住地上的体,冷笑一声,道:
“跟你们这种魔患子,不让你们尝一尝上当的滋味,如何对得起万千被害的冤魂?”
他也不收拾,一转身回到店内,取回剑鞘和竹篮,放在鞍上,回头向店中之人厉声道:
“好生看守我的马,我回头来取。”
说罢,跟看雪向西南方走去。
大概走了四五里路,又到了一座村落,雪直入此村,到了一间屋子门口,便伏地不动。
朱宗潜绕到屋後,跃过围墙,潜入屋内,其中忽听到对语之声。他一听而知一个是沈千机口音,另一个则是那酒肆掌柜。
沈千机这时说道:
“不错,我姓沈,我的朋友发生何事了?”
掌柜的道:
“一个姓朱的年轻人拿看刀剑要杀金老板。小人前几日已收下金老板赏钱。答应一有这等情形,立刻赶来通知您。”
沈千机冷哼一声,道:
“这样说来,朱宗潜已藉你此行前跟踪到此地啦!好个奸猾恶毒的安顺,事先已摆下这等调虎离山之计,好让他自己逃命。”
那掌柜的想是不明所以,接口道:
“小人得赶回去照顾生意啦!”
沈千机道:
“虽然你替我带来强仇大敌,但此事怪不得你,快快走吧!”
朱宗潜心中念头电转,蓦地冲入房内,厉声道:
“你太以低估了我朱宗潜啦!我岂须靠此人引路,方能寻觅着你。安顺的阴谋,早就失去作用,已死在我刀下了。”
这个房间甚是宽敞,那掌柜的见他刀剑在手,来势汹汹,骇得缩在角落下,全身发抖。
沈千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见了朱宗潜,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摆手道:
“朱大侠请坐,看来我这回已是穷途末路,万万难以活命的了!但人死不过头点地,本人已豁了出去,倒也没有什么可惊惧的啦!”
朱宗潜横剑护身,挺刀向敌,那森寒强烈的刀气,笼罩看对方,丝毫不敢松懈。
沈千机又道:
“你一定在想沈某人不知有何凭恃,竟然这般大模大样地端坐不动。不错,本人当然有所凭恃,你师父呢?”
朱宗潜道:
“家师与师娘及麟弟一家团聚,是我坚持独自追来,诛戮你们这万恶不赦之人………”
沈千机双眉一皱,道:
“那太可惜了,想不到卓蒙兄居然没有赶来。不然的话,我将告诉他一些很有趣之事。”
朱宗潜道:
“告诉我也是一样。”
沈千机道:
“也好,例如卓小麟的长大成人,卓大嫂的安全无恙,这算不算是我的一点情份呢?”
朱宗潜道:
“莫非你还想家师饶你一命?”
沈千机道:
“例如小麟曾拜我为义父,我还送了他不少东西,我要他想想看,为何我要这样做法?”
朱宗潜脑海中泛起那枚金镶翡翠,当时曾把神庙炸毁。心中冷笑一声,忖道:
“这暗施毒计,好让师父盘诘师母和麟弟,最後免不了力摔翡翠之举。但他却万万想不到我早就破去他的阴谋毒计了………”
他自然不肯拆穿,以便使他以为还有这一记杀着,因而不会再用别的毒计。
当下冷笑道:
“谁希罕你的东西,康前辈也要找你算账哩!”
沈千机微微变色道:
“朱宗潜,今日这等情势,颇示出我已无逃生之望。不瞒你说,当日你给我服下的毒药,直到现在,方始发作,我这才知道在药物之道,我比康神农老儿还差得远。我现下功力已削减了一大半,实无一拚之力。因此,我但求痛痛快快死在你刀下,别把我送给康老鬼。
如若你答应了,我就自行破去了一个恶毒阴谋。”
他停歇一下,又道:
“这阴谋就是我已弄了手脚,可使这附近数十里之内的人畜,在十天内完全死掉……”
朱宗潜心中大吃一鳌,想道:
“这沈千机本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但当此穷途末路之时,竟也使用这种卑鄙撒赖的手段,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但他面上仍然冷静如常,淡淡道:
“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一着,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停顿一下,又道:
“我心中已有了肯定的答覆,但我却愿意让你猜上一猜。”
沈千机道:
“本人虽是无惧於一死,但康老鬼的毒刑却十分难熬,所以迫不得已,使用这等手段。
以我想来,你身为当世大侠,自然以这附近数千人命为重,非答应我的要求不可。”
朱宗潜颔首道:
“你猜得不错,而我一向以为你不但弑师害友,甚至连朋友之妻也霸占了,焉知你万恶中仍有一善,居然保存了我师娘的贞节,又让我麟弟得以长大成人,家师因而不再坚持手刃於你。我亦可代康前辈作主,只取你性命,不以毒刑相加!现在你可以把毒药自行收回,当然我敢打赌此举必是靠这个酒肆掌柜传播毒力。假如我定要收拾你的话,那很简单,只要囚禁此人,同时火速把康前辈请来,不出七日,已可以消弭此祸了。”
沈千机一听之下,面色灰败,道:
“算你厉害,你可把此人的外衣焚毁,此祸自解。”
他深知朱宗潜尚有预防手段,所以不敢打诳,照实供出。
例如朱宗潜可以在焚衣之後,暂不杀他,等过了十天,当真没有中毒之事发生,这才下手。
假如他说的是假话,到时自然免不了无量毒刑了。
朱宗潜向那掌柜道:
“你听见了没有?快快脱下衣服,在门外焚毁,绝对不可留下一点布片。”
那掌柜的赶快照做,朱宗潜迫近沈千机,冷峻的道:
“今日如此一死,实是已便宜了你啦!”
话声甫歇,挺刀疾劈。
沈千机连人带椅应刀翻跌地上。
朱宗潜凝目望了一会,但见这个一代恶魔,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他确定沈千机已经毙命,这才迅即离开,也不去管那还在焚衣的掌柜,一迳奔回酒肆,取回马匹。
乡人们俱都怕事,人人躲了起来。
他也不管安顺的首,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上那头雪再也不下地了,一味睡觉。
不知内情之人,定必以为这是一只懒猫。
回到洛阳,已是十二天以後的事。
所有的人,都齐聚在康神农那儿,等他等得十分焦急,因为翌日就是中秋节,由於冰宫溃败之事,至今尚是高度机密,因此东厂方面,已在郊外备妥了地方,龙门队诸人,无不知道。
朱宗潜这一回来,大家的兴奋欢慰,难以形容。
这一夜朱宗潜只和褚玉钏讲了不到二十句话,便忙於准备明日对付东厂之事。
他乃是故意拖延到今日才抵达洛阳,否则早在两三日以前就可以赶回来了。
翌日早晨,郊外一座背山临水的庄园内,那春梦小姐率了四婢,到园子里巡视。
只见那一大片碧油油的绿草地上,有些劲装大汉们正在摆设几椅以及兵器架等物。
她方在瞧时,一群人从屋子里出来。
春梦小姐转眼望去,但见当先一人,身披长袍,虽是实无华,但方面阔口,自然而然具有一种赫赫的威仪。
这人自然就是她的师兄武瞻了,他在一群武林高手簇拥之下,到後园来巡视场地。然而眉宇之间,却透露出一丝寂寞。
当他见到春梦小姐之後,这一丝寂寞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加浓。
春梦小姐看在眼中,突然间觉得他十分可怜。
她暗自忖道:
“武师兄一世英雄惯了的人,权柄在手,已历多年。但他仍然抑郁失意,因为我已不属他了,这是他心中很明白的事。或者正因我已不属於他,所以他才对我的去留,特别介意吧?”
武瞻听取了一些手下人的报告之後,突然间向春梦小姐道:
“师妹,你在想什么事?如若是愚兄办得到的,不妨告诉我,我可为你作主。”
他在此时忽然提出这个话题,显而易见的情势已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假如春梦小姐要嫁给朱宗潜,她在今日的集会中,自须有个切实的取舍态度。
今日的约会,虽然是中原武林联合起来,对付冰宫,可是结局如是中原获胜,则外侮已除,便轮到内哄了。
这时春梦小姐的去留,实是东厂方面成败的一大关键。
武瞻有见及此,不得不设词先行探询明白。
春梦小姐听了他的话,又是一阵感触,忖道:
“师兄以往一向都受我敬仰,他的话我只有服从的份儿。但如今他却得看我的态度,以定决策。可见得天下之事,盛衰兴替,原是没有准则的。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生就是如此。”她因为生出了怜悯之心,这时不但不看小了武瞻,反而感到心软得很,但觉自己前些日子,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果然没有做错。
她缓缓道:
“我的心事你应该知道的,最主要的当然莫过於如何应付冰宫了!其次,我很为你和朱宗潜担心。”
她说到後面这两句,已压低声音,别人无从听见。
武瞻心中如受重击,但表面上仍然保持风度,微笑道:
“假如我从此不找他们的麻烦,谅也可以相安无事。”
春梦小姐摇头道:
“只怕不然,朱宗潜的为人果敢决断,他如是信不过你,定必趁此机会,与你一拚,强弱存亡,就在当时决定,以我看来,你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真是使我最焦急痛苦之事?”
武瞻道:
“朱宗潜武功诚然高强,又复才智绝世,不易相与。不过如果我全力对付他,也未必不能收拾了他。”
春梦小姐素知这位师兄深沉多智,直到现在,连她也未能尽知东厂的真正实力。
换言之,武瞻手下尚有些什么出奇人物,她还摸不清楚,只此一端,可概其馀。
她深深皱起柳眉,叹了一声,但觉此是她最束手无策之事。
她在这夹缝之中,已堪堪被他们轧扁了。
她暗暗想道:
“纵然我对师兄毫无爱情,但单论这十多年来的关心照顾,传文授武之情,也不能让他死於朱宗潜,我自家坠入情网之中,才会对他关心。唉!这真是自作自受。假如我以前不坠入朱宗潜的情网之中,今日就不致於左右为难了。”
她撇开了情感上的牵累不谈,冷静地考虑一下,那武瞻的话也没有夸大。
事实上放眼当今之世,真真正正可与朱宗潜一拚之人,大概也只有武瞻而已。
若论武功,这两人各有所长,皆是登峰造极的境界,毫无疑问可以一拚。若论才智识略,亦是各有所长。
朱宗潜以机智应变之才,冠绝当代。
武瞻则是深沉稳健,蓄养已久,根基牢固无比。
同时他为人行事,辛辣狠毒之处,也是举世罕有其匹。
无论如何,这两人简直就是当代两大英雄巨头。
假如朱宗潜的出身,与武瞻全不相干,则这两大巨头,未始不能互容,在武林中产生一种制衡作用。
然而春梦小姐知道得很清楚,朱宗潜乃是天潢贵胃,假如在六七年前朝廷中的一场政治风暴,没有把朱宗潜的父亲牵涉入内,则今日武林之中,绝对不会有朱宗潜这一号人物。
他还是当他的千岁殿下,武瞻则照旧掌管他的东厂。
她烦恼得长叹一声,突然间泛起了一个奇异的主意,忖道:
“假如师兄肯抛弃了权力爵禄,娶我为妻,相偕隐,永远脱离武林和朝廷。则朱宗潜一定不能再找师兄他下手。
反正六七年前的东厂,大权尚非在武师兄手中。
若是细论起来,武师兄还不算得是宗潜的第一号仇人。”
此念一生,心中但觉一切都似乎有了转机,假如武瞻真的深爱着她,则此举应该苦乐相抵才是。
她猛可抬头,凝视看武瞻。
忽然间打消了此念,因为武瞻正流露出一种傲岸不屈的神情,而她又何忍刺伤他的自尊心呢?
武瞻微微一笑,道:“你还没有回答呢!”
春梦小姐道:
“若论武功才智,朱宗潜可以说是你的唯一敌手了,而他这个人也正如师兄你一样,使我猜测不透,因此之故,我可不愿意你们拚上。”
武瞻道:
“愚兄也知道你和朱宗潜颇有交情,因此,我决意做一件破例之事,那就是我不凭藉任何其他力量,单以本身武功,与朱宗潜公平比斗一场。”.春梦小姐讶道:
“你平生还没有跟人家公平决斗过?”
武瞻道:
“那倒不是,所谓破例,便是我平生行事,从来不为任何人的情面而改变。我本已详加布置,动用全力对付朱宗潜。但现在我看在你的情面上,改变此意,决定与他公平决斗,单凭本身武功,拚出一个结果。”
春梦小姐素知他才略杰出,所作的布置,一定足以打击一流高手。
因此,他这一改变主意,果然很够意思。
况且他还须冒生命名誉之险,此情非同小可。
她登时楞住了,过了一会,才道:
“师兄,谢谢你啦,小妹必定有所报答於你。”
武瞻豪迈地长笑一声,道:
“则乱说啦,我们是自己人,愚兄纵然是为你做一些事,也是应该,如何谈得到报答?”
他们一同巡视过场地布置,便回到屋子里休息。到了辰时,他们又出现在园中,在东首的一排椅上落坐,等候冰宫和朱宗潜这两批人马到达。
春梦小姐回眸查看过手下诸人,这些人虽然皆是武林高手,声名甚盛。
但前此碰上冰宫及朱宗潜之时,这些人都显得差了一截,全无用处。何况他们莫不露出惧色,在斗志方面,已比不上敌人。
但目下他们全都安详冷静,连紧张的神色也不复见。
这使得春梦小姐起先觉得很是奇怪,但转念一想,登时恍然大悟,忖道:
“原来他们因为知道今日之局,乃是与朱宗潜这一路人马联合,共抗冰宫,所以都不怯惧。由此可见得朱宗潜实是有过人之处,连这些高手们都对他有着极大的信心。”
突然间有一名劲装大汉飞奔人来,大声报告道:
“朱宗潜等五人,已出了城门,正向这边走来,与他一道甫来的,其中有两人戴看障面竹笠,身穿灰衣,一个带剑,一个带刀,小人们无法判断出是什么人。其馀的两人一是朱宗潜的师父冷面剑客卓蒙,另一个是铜面凶神佟长白。不过佟长白的面色已大有改变,虽然比常人黄得多,但比起他以前,却显得又白又红润。”
此人一口气报完,言词简洁明白,观察入微。一听而知乃是受过高度训练的干练人才。
直到武瞻点点头,这名大汉才转身奔出,继续探查敌情。
武瞻道:
“很好,朱宗潜如是比冰宫之人先到一步,得以有时间略加讨论,咱们就更操必胜之券了,不过,照朱宗潜所率的人手看来,似乎发生了问题,诸位用点心思,猜测一下其中隐情。”
紫金环戈远道:
“朱宗潜既然已在数日前,独力杀死了沈千机和安顺,强仇大敌,俱已除去。因此之故,他带来之人,不应藏头露尾的蒙住面孔才对,武大人一口道破其中必有隐情,果然眼光独到超妙,不是常人可及。”
他的话事实上没有什么内容,只不过拍了一番马屁而已。
陆宣忠大人重重的咳了一声,道:
“朱宗潜计谋百出,使人防不胜防。既然他有难测的用心,咱们猜得中猜不中都是其次,最要紧的莫过於急谋对策了。”回应人:三斧客回应时间:10/05/9817:48他们对话中,仍然流露出对朱宗潜的敌意。
武瞻颔首道:
“陆大人此言甚是。”他沉吟了一下,又道:
“咱们仓卒间别无良策,只好也给他来个莫测高深,本爵且隐起真面目,今日之事,由春梦师妹指挥。”
他起身入屋,离去之前,指示众人另排坐位,空出陆宣忠右边的一张椅。他入屋一会,已换了一套乡下人的衣服,头戴竹笠,低低压到眉际。
当他出来之时,已连连有手下飞报朱宗潜迫近的消息,却还未接到冰宫人马的行踪。
不久,朱宗潜等一行五人,已在两名东厂好手引导之下,踏入园中。他那对炯炯发光的眼神,掠过众人,不见武瞻在场,顿时剑眉一皱,显然十分感到意外。
春梦小姐道:
“朱大侠诸位请到这边小坐,对面这一排坐位,乃是留给冰宫之人的。”
朱宗潜向她抱拳行了一礼,道:
“在下与贵方之人,都合不来,还是坐在对面的椅子吧!”
说完,不等对方有所表示,又一迳率着同来的四人,就坐於对面的一排椅上。
目下如若是算是双方对垒,则朱宗潜这一边只有五人,东厂方面则有十馀人之多,显然众寡甚为悬殊。
他们坐定之後,春梦小姐才道:
“朱大侠以动作代替言语,果然别具匠心。由此已可见得冰宫这一路人马,可能已被朱大侠解决了。因此诸位竟是存有敌对之心而来的了。”
朱宗潜竖一竖大拇指,道:
“春梦小姐才华绝世,语不轻发,发必有中。不错,在下幸得师友之助,已和冰宫达成协议,他们遄返冰宫,不再过问中原之事。而在下等亦不许前往骚扰她们。这等结局,殊属侥幸!不过在下也付出了不小代价。”
他挥动一下左手,道:
“这条手臂就曾经断折了一次,如无名医接续,只怕得终身残废呢!”
这一番说话,把东厂方面之人全都楞住了。无论从那一个角度来看,朱宗潜实在具有鬼神莫测的力量。不然的话,以冰宫实力之强,如何会垮呢?
春梦小姐道:
“这真是普天同庆之事,中原武林,从此可以恢复平静了。”
朱宗潜道:
“这话未免言之过早,在下今日前来,实有挑惹事的决心。除非令师兄武瞻答应我两件事。”
春梦小姐道:“是那两件事?”
朱宗潜道:
“第一件,把曹洛交给我处置,不得干涉。”
春梦小姐不置可否,问道:
“第二件呢?”
朱宗潜道:
“第二件,我要斩下武瞻四肢,就容他活在世上。”他说出这话之时,咬牙切齿,流露出无比的愤怒。
东厂之人无不大吃一惊,有人险险倒栽过去。
春梦小姐道:
“这样说来,敝师兄竟与朱大侠结得有深仇大恨了,但你提出的条件,未免太强人所难,也太不把天下之人放在眼中了。”
令狐烈厉声道:
“朱宗潜,你先赢了老夫手中之杖,再吹牛皮冒大气不迟。”
朱宗潜厉声道:
“若然是旁人干涉,我也有不少师友,足可以收拾任何人,令狐烈,你是武瞻师叔,出头干涉,倒也怪你不得,但在下也有师父在此,嘿!嘿!谅你也无能赢得家师手中之剑。”
春梦小姐趁此机会,在口头上互较实力,当下说道:
“家师叔与令师的实力,当在伯仲之间,难分轩轾。假如我出手助敝师兄应战,朱大侠便又如何?”
朱宗潜仰天大笑,道:
“如果你出手的话,我身边这些前辈好友,焉能坐视。这儿有两位前辈高人,任你挑选其一就是了。”他说的是那两个蒙面人,而他们气度虽是深沉,看似高手,但在未显露实力以前,谁也不能相信他们定可抵住春梦小姐。
朱宗潜焉有不知此理,当下向左方佩剑的灰衣人道:
“前辈略施小技如何?”那灰衣人点点头,呛一声掣出了长剑。
众人的目光尽皆集中在这灰衣人手中的长剑上。
但贝他持剑不动,似是凝神运功,过了一会,突然伸出左手,捏住剑尖,然後缓慢地把长剑拗弯,变成一个圆圈。
要如此剑乃是百炼纯钢打制,坚脆异常,能折而不能弯。但这位灰衣人居然拗弯了此剑,可见得他的三昧真火,已具登峰造极的火候了。
他徐徐放手,长剑恢复原状。
朱宗潜向佩刀的灰衣人道:
“请前辈也露一手如何?”那灰衣人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拿了一刀一剑,迅即以刀削剑。但听“锵锵”之声不绝於耳,那口长剑已被削为许多截。
他手中的一刀一剑,皆是从兵器架上拿的,自然不是神兵利器,那长剑亦非赝品。而这一手却是全凭深厚无比的功力,使手中的凡刀变得锋利万分,无坚不摧。
这等功力,实足以震古锲今,难有比拟之人。
东厂方面的高手,人人骇得斗志全消。
朱宗潜厉声道:
“春梦小姐,那罪该万死的曹洛何在?”
春梦小姐道:
“他在屋子里,但曹大人计谋百出,一听冰宫之事已经了结,定必暗暗逃走了。”
朱宗潜道: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欧阳帮主已调集属下,用了全力等候曹洛自投罗网。那么目下不谈这一件了,令师兄到底敢不敢现身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武瞻掀掉斗笠,豪放地大笑一声,起身上前,道:
“武瞻在此。”
朱宗潜也跃了起身,屹立如山,刀剑虽然皆未出鞘,但那两股凌厉森寒的杀气,如排空巨潮涌卷而去。
局外之人,无不感到他这阵坚强强大的气势,人人都为之心寒胆落,竟没有一个敢动出手相助之念。
这两雄对峙片刻,双方都是目光如隼,紧紧盯视对手,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场中弥漫着一股极紧张沉重的气氛。
朱宗潜道:,
“武瞻,你武家掌管东厂多年,死在刀杖之下的冤魂不知有多少,因此之故,本人这一笔血账,大概是用不着细表的了。”
武瞻冷冷道:“不错,用不着多费唇舌了。”
朱宗潜仰天长啸,发出凄厉刺耳的狼嗥之声。此是他惯闻师父空出嗥啸,至今已不会改变了。
这一声凄厉狼嗥声中,充满了仇恨杀机,任何人一听而知。在这等局面之下,实有先声夺人之妙。
春梦小姐突然间跳了起身,向场中奔去,对面的两名灰衣人恍如闪电般已飞移到朱宗潜身边,随时可以代朱宗潜出手,拦击任何介入之人。
春梦小姐直向朱宗潜奔来,朱宗潜怒喝道:
“站住!”
“呛”的一声,长刀出鞘,一股刀气凌厉射出。
春梦小姐全无防御,被这股刀气射中,咕咚一声,摔开四五尺远,倒在地上。
武瞻目怒喝道:
“朱宗潜,你怎能向她下毒手?”
他侧身一跃,落在春梦小姐身边,但见她面色灰白,嘴角流出些少鲜血,一望而知她内伤极为严重。
当此之时,全场敌我双方之人,无不感到朱宗潜果然手底太辣,尚在震惊之时。
朱宗潜恍如全无感觉,迈开大步,也向春梦小姐那边走去。
他所哧哧连走了六七步,手中刀剑射出的那股森厉气势,已笼罩住武瞻。
原来他竟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眼见武瞻心情激动,失了常态,便乘虚而入。
令狐烈怒喝一声,纵身扑上,血拐挥处,猛恶无伦地拦腰扫去。
这一拐直有横扫千军之势,但那两个灰衣人却都没有抢上去代朱宗潜抵挡。可见得这两位前辈异人的心中,都对朱宗潜乘隙进迫武瞻之举,很不赞成。
佟长白的爱憎纯凭一己感情,他是唯一不受影窖之人,不过由於相距得远,不能抢救。
只好厉声大叫道:
“朱宗潜,小心那老儿暗算。”
但见朱宗潜头也不回,直等到血拐所化的红影,堪堪上身,这才突然一折腰,巧妙绝伦地避过了敌拐横扫之势。同时之间,左手长剑如春云乍展,寒光闪处,令狐烈哼了一声,通通通连退六七步,这才桩站稳。
众人闭目看时,只见他胸腹之间,已露出血渍。显然朱宗潜的随手反击,已伤了这位一流高手。
全场之人,无不骇然变色,但觉朱宗潜竟能一击制胜,伤了令烈狐,实在是使人无法置信之事。
朱宗潜哧哧连踏两大步,刀尖已距武瞻不及两尺。在这等距离之内,莫说武瞻未曾亮出兵刃和架式。即使已亮出兵刃,也是尽居劣势,难有转败为胜之机。至於在目下的情况中,他能逃得一死,已经是天大幸事了。
这是说假如他出手反抗的话。但武瞻却垂头望住地上的春梦小姐,眉宇间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卓蒙突然大声道:
“宗潜,你一剑杀伤了令狐烈,足见你实有真才实学,非是须倚仗诡计取胜之人。因此之故,你趁武瞻心神波汤之时,制住了他,殊非大丈夫磊落行径,只怕天下之人,俱难心服。”
他乃是朱宗潜的师父,只有他可以当众提出异议,而使朱宗潜不得不作解释。
朱宗潜道:
“弟子此举也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尔。只因弟子一向深信武瞻这等雄才大略之士,乃是只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人,谅他对任何人难有真情。倘是如此,弟子失手伤了春梦小姐,也还罢了。孰知他竟对春梦小姐情深爱挚,有不能自持之势。因此之故,假如弟子放过机会,容得武瞻他反噬,定必势不可当。”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言词清晰,析论透辟,人人一听就明,又不能不信。故此大家突然间都改变了观感,同意朱宗潜实在是不能不这样做。
朱宗潜仰天长啸一声,朗朗喝道:
“武瞻,有我朱宗潜在此,担保令师妹没有性命之虞。如若她伤重而死,朱宗潜以人头赔偿。”
他有超凡绝俗的能力,这是天下皆知之事。因此他这么一说,人人皆信。连武瞻也不能例外。
武瞻直至此时,才抬起头来,冷冷道:
“那么你就快点动手施救。”
朱宗潜道:
“我的刀一开,武瞻你就有如出笼之鸟,脱锁之龙,再要制伏你,不知得花上多少心力。我岂肯如此轻易地放过了你?”
武瞻道:
“然则朱大侠有何打算?”
朱宗潜厉声道:
“武家只有你武瞻一人成材,其他皆是碌碌馀子,不足为虑。我打算除去了你,便永无後患了。”
武瞻昂然不惧,道:
“那么你为何尚不下手?多言何益?”
朱宗潜道:
“但令师妹於我有恩,曾助我得以顺利追捕沈千机,今日我又失手伤了她,更是於心不安。因此之故,我摆两条路,任你选择其一。第一条路是我让你取出兵刃,当着众人眼前,公公平平的决斗,至死方休。第二条路,你答应从此退出江湖,但须交出一身武功。”
全场静寂无声,武瞻迅快想道:
“要否抛弃了一身武功,从此退出江湖,这等生涯,活着有何趣味?倒不如轰轰烈烈的决战而死。”但转念又想道:
“朱宗潜一剑杀伤了师叔,这等武功实力,比我只强不弱,如是选择决战之途,定是有死无生的结果。”
他的目光转到地上,忽见春梦小姐睁开双眼,虚弱无力地望着他,美眸中透露出痛苦,似是要他救援。
武瞻心头大震,突然蹲了下去,低声道:
“春梦,他的话你也听见了?”
春梦小姐道:
“听见了,假如你选第二条路,我不会认为你是贪生怕死,我知道你想活下来照顾我。”
武瞻轻轻道:
“是的,我并不怕死。但照顾你却只怕是有心无力了,唉!看来我只好认命了。”
他感到背上有劲风拂到,但他却不躲避,但觉微微疼痛,一支银针已深深插入他背後的要穴内。
朱宗潜连刺了九针,这才说道:“武瞻,咱们私怨已了,待我瞧瞧令师妹。”
武瞻让开了身子,但觉全身发软乏力,心知全身武功已经开始消散,但因对方手法奥妙,竟不是马上就完全散尽,不致於受到极剧烈的痛苦。
朱宗潜挥针连接刺了三穴,春梦小姐顿时精神一振,朱宗潜向她苦涩的一笑。这一笑之中,蕴含着无穷无尽而又形容不出的柔情,这情势是如此的混乱微妙,悲欢得失,都无从分辨了。
朱宗潜心头泛起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觉。怅怅地叹一口气,然後下了决心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卓蒙等人都跟他而去。
春梦小姐勉力支起半身,目送着这个一代奇才,武林彗星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但觉万缕柔倩,交织如乱丝,果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朱宗潜他们沿着黄河走了一程,卓蒙突然高声道:
“宗潜,你的事迹和最後那一剑、已使你的声名,有如这黄河一般,永垂武林了。”
馀人都颔首称是,朱宗潜向黄河望去,只见浊浪激扬,波涛滔滔。那河水不停地奔流着,气象万千。他不由得激起了豪情壮志,抚剑高歌,步伐间显得更为坚定有力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