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龙虎生死斗
南方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昼短”的味道。
每当枕上梦回,看看天色仍然暗黑一片,每当夕阳刚刚消失,忽然发觉夜色笼罩大地,有时你会大吃一惊,至少麻木好一阵。
尤其当你被噩梦围困,你当然更感到“长夜”漫漫,更希望曙光照这大地。
不过现在且别提“长夜”,单只是“短昼”已经很不幸了,白昼可以代表光明、温暖、青春、快乐、希望以及无限灿烂,无尽憧憬。
这一切如果消逝得太快,谁能不为之悲哀叹息呢?
笑尘和尚与呼延逐客、西门双飞燕约定于东校场见面。
听起来这不过是印证武功,无需大惊小怪。
但如果你知道呼延逐客的雄心以及他刀法特色,你一定会加以深思不肯妄下结论。
--呼延逐客的雄心不是独霸天下号令武林,也不想要财富权势甚至美人。
他只想击败“血剑”严北。
但血剑严北亦只不过是踏脚石,他真正目的要击入“刀王”蒲公望。
血剑严北和刀王蒲公望孰强孰弱,世上绝对无人知道。但呼延逐客却敢肯定敢保证,任何人如果能击败血剑严北,一定也可以击败刀王蒲公望。
--呼延逐客刀法特色说来简单,但做起来却不容易,简直极之困难。
因为他的刀一出鞘,不论是立刻攻出或者站了三天三夜才出手,他一定能够在这一招当中知道“胜败”。
知道胜败之后,又一定能在三招之内结束拼斗。如果他刀法功力胜过对方,此三招之内能结束一切已经很不容易。
如果他知道赢不了对方又如何呢?难道也会在三招之内结束一切?
老实说连身为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和尚也不知道这些幽微隐秘之事。答案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告诉笑尘和微尘,呼延逐客的刀法就是这么邪。虽然他自知不敌,也能够三招之内结束战事。
因为他把自己生命投入刀招之内,所以结局非常惨烈可怕。他与敌人都同归于尽。
既然交战双方都死了,战事当然立即结束。可惜笑尘微尘知道呼延逐客刀法之秘奥时,已经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所以除非笑尘食言背约,除非他肯把少林寺千载威名从此断送,否则他非依约应战不可。不过你用不着太担心,因为少林七大高手绝对不会失约失信,最大不了也不过赔上笑尘性命而已。
顺便要交代的是那呼延逐客的刀名称相当奇怪,叫做“悲魔之刀”,刀刃极为锋利不在话下,特征是最靠近刀尖处,两边都有一滴“眼泪”。
当然不是真的泪珠,而是两颗眼泪形状的钻石闪耀千万光芒,只要刀尖到了你面前,你一定可以看见象征“悲痛”的眼泪。
曙色来临时,水云寺总算恢复平静。
受伤的广安被救活之后,不敢不尽力替中毒之人解毒。
还有六人死亡,私下及官方都有些麻烦手续,所以直到天亮,笑尘才有机会讲话。
微尘换上了俗家装束,潇洒而又俊美,连笑尘也不觉赞叹一声。
但他们马上展开一场激辩,微尘极力想赴呼延逐客之约,但笑尘却坚持不许。
微尘虽然列举种种理由,甚至使笑尘无法反驳,但笑尘最后使出杀手锏。
他以师兄的身份要他听从命令,这一来微尘即使不听命令,也不便公然驳回了。
他们来到水柔波住处。一个婢子揉着惺松的睡眼告诉微尘道:“山大爷,小姐吩咐过只要看见你,就请你赶快到她房间里去。”
微尘很洒脱,到她香闺也不算一回事。
但当着师兄总不免有点那个,只好干笑一声道:“你去告诉她还有客人。”
残坍荒废的将台上,呼延逐客挟刀屹立,秋风中锦袍的袂袖拂动,猎猎有声。
而他却有如石像,沉默无声而又雄伟挺拔。
十年潜修苦练,摒绝繁华声色,如今眼看秋日下连天衰草,忽然泛起阵阵苍凉之感。
人生最鼎盛的壮年无声无息地在刀光练功中度过,这一生所剩的还有多少日子呢?
但无论如何,今天已迈出第一步。
但以少林寺武学的博大精深以及人才之众,能够名列少林寺公认的七大高手,任何一个都绝不好惹。
退一万步说,今日就算赢不了,但能找一个如此对手同归于尽亦没有什么遗憾了。
有人踏过茂盛野草大步行来,西门左翱已拦住去路,毫无表情地瞅住他。
来人是个中年商贾打扮,穿着甚是光鲜。
左手托住一个银盘,银盘里有十二颗龙眼核般大小的明珠,色泽匀润而圆,一匹翠玉马高达一尺,雕工精美。
西门左翱纵是未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一望而知明珠翠玉俱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不觉一愕。
中年商贾和气笑道:“借光借光。”
西门左翱冷冷道:“你找谁?”
中年商贾道:“老兄你一事实上没有看见我拿着东西,你最好看清楚一点。”
西门左翱道:“看清楚又怎样?”
中年商贾道:“那就快点让路,我是送东西的,绝不是来抢劫的,这一点你老兄凉可相信。”要是有人托着无价之宝去抢劫,除非疯子才干。
西门左翱觉得很有理,侧身闪开,问道:“东西送给谁?”
中年商贾漫声应道:“当然谁赢了就归谁,老兄你的脑子有点问题。如果输了性命,就算贵重十倍之物送给他也没有用呀!”
西门左翱又愕一下,喃喃道:“这话说得也是。”
中年商贾一迈步就“滑”过他老远。
因为他一步足足跨出十五尺,整个人简直是滑过空气而不是走路。
另一边的西门右翔也从草丛中现身,拦住一个俊美青年和一个十一二岁小和尚去路。
他认得那青年正是陶正直,眉头略皱道:“你似乎是很空闲。”
陶正直陪笑道:“二侠别生气,小可正是闲得发慌,所以跑来瞧瞧。二侠你想想看,今天这场盛会哪一个练过武的人肯错过呢?”
西门右翔的确无法说他不对,目光转到小和尚身上。
只见他眉清目秀,但身上那件僧服却因为太大而缝缀多处。例如双袖太长,双肩下垂,所以拉叠起来用线草草缝住,腰身以及下摆也一样,所以看起来很滑稽。
“这小和尚是谁?”
小和尚应道:“我从少林寺来的。”
西门右翔道:“就算你来自少林,但此地不是嵩山。”
小和尚道:“我听说笑尘师叔要来,而且要跟一个人较量武功,是不是真的?如果不假我当然要来替他呐喊助威。”
西门右翔忽然感到头痛,因为至少这小和尚绝不能撵走,而陶正直也颇有道理。
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从正面中路大步走向将台,所以他舍下陶正直和小和尚,迅速飞身拦截。
那边的西门右翱也象燕子凌空飞到,但两兄弟的落脚点居然在大汉背后,所以那大汉可以继续行去全无拦阻。
陶正直不觉瞧得呆了,以西门双飞燕的轻功居然会落后一步?那大汉究竟是谁呢?
西门兄弟有如燕子双飞,身子沾地立即飞起,他们仍然一左一右侧掠绕截,快得宛如电光石火齐齐落在大汉前面挡住去路。
但这对兄弟冷漠呆木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讶神色,因为那大汉居然连瞧也不瞧他们一眼。
那大汉面庞略略仰起,神色严肃,眼光锐利如刀,望着将如上的呼延逐客。
将台高度只有四尺,却甚为宽广,就算挤上四五百人亦不挤迫。
呼延逐客站在台边俯视那大汉,眼神也一样冷漠锋利。
西门双飞燕回头看见呼延逐客神态,顿时知道一件事,这个大汉就是他“等候”的人。
但他们约好的本是笑尘,何以忽然变成这个轩昂豪雄的大汉?呼延逐客何以一瞧便认得出?西门双飞燕无法解得此谜,只好跃回台上。
台上霎时已多出三人,一个是托着那盘明珠玉马的中年商贾,另一边却是陶正直和小和尚两个。
呼延逐客退后数丈腾出地方。那大汉一跃而上,锐利目光掠过陶正直以及小和尚时,没有任何表示,其后却凝注那中年商贾的面上。
中年商贾泛起和气笑容,道:“我只不过是个不速之客,这十二颗明珠和翠玉马也只不过表示一点敬意,希望你准许我参见龙争虎斗。”
那大汉微微一笑,道:“雷老板好说了。在下少林弟子山凝之,只学过粗浅功夫,怎敢当得举世无双的名家法眼?”
陶正直甚至西门双飞燕兄弟都不觉呆住。“山凝之”之名虽然当真不见经传,但他能代替少林七大高手之一的笑尘赴约,而呼延逐客居然亦毫无异议,可知此人非同小可。
但他对那中年商贾老板竟然如此客气敬重,雷老板是谁?又何以带来极贵重值钱的珠宝?他是不是想收买胜方之人?
雷老板陪笑连连躬身道:“山大侠言重了,你们两位都是当世无双高手。在下有幸目睹两位出手印证武功,实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呼延逐客声音严冷,道:“雷老板,你肯来此,当然是我们的光荣。但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陶正直泄漏的消息?”
雷老板还未回答。
那边的小和尚忽然“哎呀哎呀”地叫嚷,又尖声叫道:“喂,喂,你为何捏住我脖子?
我又不认识你?”
只见陶正直从后面捏住小和尚脖子,笑嘻嘻道:“对,我们不认识。但你刚才不是说过是从少林寺来的么?”
小和尚全身已不能动弹,只可以叫嚷,他道“对呀,我从少林来的,谁说不是?”
陶正直哈哈一笑,道:“但可惜连少林山凝之大侠也不认识你,我瞧你八成是冒牌货,我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但你必定存心捣蛋,所以我先抓住你,免得大家以为你是跟我一道的。呼延前辈,小可有没有做错?”
呼延逐客扬声问道:“你有没有泄漏消息?”
陶正直忙道:“没有,绝对没有,小可未得前辈指示之前,怎敢随便乱讲出去呢?”
他那副曲意奉承的样子和声调,连呼延逐客也皱皱眉头。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实不相瞒,在下得知这消息的经过很曲折,来源却是少林方面。”
山凝之“哦”一声,消息如何泄漏他并不在乎,但那个小和尚却很奇怪,明明看来很眼熟。
但少林寺千余僧众他都熟稔之极,却又明明没有这个小和尚呀!
雷老板道:“呼延先生,当世武林中尽多异人高手,但‘强人’却很少很少,我希望你是强人而不仅是高手而已。”
呼延逐客露出讶色,道:“武林近年出现有‘恶人谱’。恶人的意义很简单明白,但‘强人’是什么意思?武功很高也不能算是强人?为什么?”
陶正直诌媚地插口道:“呼延前辈一定可以称为强人,因为武功最重要。”
雷老板向他微笑,仍然极为和气,可是眼中却含有鄙夷不屑之意。
他转回头向呼延逐客解释道:“武功高明不一定是‘强人’,因为世上很多事情往往不能凭武功解决。换言之,‘命运’常使人啼笑皆非,常使人有力无处使。我的意思你一定十分了解明白。”
呼延逐客点头道:“我明白。”
雷老板道:“强人的意思是指命运不能够或者很难摆布支配的人,不论从事那一种行业,亦不论年龄性别,一定会出现这种‘强人’。不过修习武功的人却比较容易显现这种特征,尤其名家高手,抗争命运之迹更显著更尖锐,你同意么?”
呼延逐客道:“我同意。”
雷老板道:“你呢?”他眼睛转望山凝之。
山凝之道:“既然我是山凝之,我同意你们的看法。”
呼延逐客道:“那么,你究竟是不是山凝之?”
山凝之道:“如果我不是山凝之,我是谁呢?我为何是山凝之而不是别人?”
呼延逐客道:“喂,你究竟是谁?”
雷老板笑笑道:“他就是山凝之。”
呼延逐客道:“你看他脑子没有问题吧?”
雷老板道:“一点没有,只不过,凡是钻研佛理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奇怪想法而已。”
山凝之道:“这种评论很主观,不过姑且存而不论,我只要讲一句,凡是真正皈依我佛希求般若智慧的人,都是不甘被命运摆布而力图抗争的强人。”
雷老板道:“这问题讨论至此暂时结束好不好?因为我讲了这么多话,其实另有用意,而现在已达到目的,所以不必再谈论下去。”
呼延逐客道:“你还有什么用意?”
雷老板道:“我怕你们马上动手,以至有些人来迟而赶不上。”
呼延逐客和山凝之一齐皱眉,流露心中的不悦不满。
因为这一场拼斗关乎生死,跟普通印证武功以武会友完全不同,而雷老板居然邀人来观战,居然还替那些人设法拖延时间。
陶正直一只手捏住小和尚后颈,另一只手挥动加强语气,道:“雷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生死相搏的大事,你却还邀请朋友来看热闹……”
他越讲越激忿,声音也严厉很多,道:“如果不是怕搅乱呼延前辈他们两位,我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雷老板笑道:“我做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绝对不会跟你打起来。但当然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会找朋友出头要回这个面子,就算呼延先生支持你也不行。”
陶正直仰天大笑,道:“如果呼延前辈支持我,你找任何人来都没有用。”
呼延逐客虽然不作声,却也板起面孔,显然对雷老板非常不满意。
陶正直嗤笑作态,道:“雷老板你找得出什么朋友替你撑腰呢?不是我陶正直夸口吹牛,你的朋友只怕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更别说呼延前辈那一关了。”
他话声忽然咽住,好象被人突然扼住脖子。
因为他蓦然感到不妥,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不妥。
那是一股极可怕,会使人全身毛发竖起的“杀气”。
陶正直回头转眼望去,喝,宽广将台上忽然变得十分热闹。
首先有四个人散开站着,看样子好象不是一道来的,全是中年人。
两个没有带兵刃(可能惯用隐藏衣服底下的软兵器),另两个其一壮硕高大,左胁挟着一把长刀,浓眉下那对眼睛象豹子一样,站的姿势很平常普通,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风气势。任何人一望而知纵然千军万马潮涌杀到,亦休想将他冲退半步。
另一个站在对面三丈远之处是个高瘦个子,腰间佩着一口剑。
外表很斯文,相貌清秀,但那阵使人股栗的杀气竟然是他发出的。
陶正直只碰到那高瘦中年人眼光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咚咚心跳,掌心也沁出不少冷汗。
他暗暗叫声“我的妈”,发誓绝对不可以惹上这个人。但心中又禁不住忖想道:“这人不知是谁?看来并不凶恶,但何以慑人心胆至此,何以如此可怕?”
他总算把眼光挪到后面的地方。
只见一顶珠围翠绕的锦缎软轿,仍然悬空架在两个精壮轿夫的肩上。
轿子两力各有一名白衣女侍,都年轻而又美貌。软轿帘子已掀开,里面一个高髻宫妆少妇像仙女一样。
看过这许多人之后,陶正直不觉眼花缭乱,心中也一片迷乱。
他很希望能够定下心神想一想,但偏不行,因为他一转眼又看见呼延逐客的神态大大不对。本来很威风的人,现在却变成垂手肃立,换上一幅规规矩矩的样子。
既然呼延逐客是靠山,而这一座靠山却忽然崩坍或消失,当然会出现很令人恐慌的不知所措的后果。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传来,道:“陶少爷,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见,依我看那个佩剑的最斯文,一定最容易对付,就请他出头帮我要回面子好不好?我完全是为你着想,所以才看上他。”
陶正直最怕就是这一个人,雷老板偏偏选中他,所以当然“不好”。他面色变得很苍白,讷讷道:“他……他是谁?”
雷老板道:“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我只希望他就算过不了你这一关,也不要送了性命就上上大吉了。”
陶正直忙道:“我……我……我也是小人物。”
雷老板道:“不,你用嵩阳大九手的变化手法,拿住小和尚后颈要穴,而你的手脚配合的姿势居然修习的是武当正宗内功,而且火候很不错,如果你是小人物,我都变成蚂蚁啦……”
陶正直脸色大变,自从闯荡江湖三年以来,曾经击败过不少名家高手(用种种手段方法),但从无一人能瞧出他的手法,他的武功来历。雷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他怎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眼力。
雷老板笑道:“我可能看对,也可能看错,但这一位朋友,不是佩剑那个,而是这边矮矮瘦瘦貌不惊人的这一个,他的眼经我的好,因为他比我年轻,现在我请他看看你的出身来历以及武功等等。”
那人虽然矮瘦,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股使人不敢多望一眼的尊严气度。
但雷老板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可见得一定是老朋友了。
矮瘦个子马上用平淡而清晰的声音说道:“陶大少爷出身望族大户,自幼受惯宠爱,所以养成自私性格。但其后家道中落,寄居别人篱下,所以很能适应冷酷人世。这是讲得好听而已,如果不好听,就叫做……叫做……”
雷老板提醒他道:“是不是卑鄙或者无耻呢?”
矮瘦个子接着道:“正是,正是,雷老板果然比我行。陶大少爷口音已告诉我们,他是川陕交界人氏,至于他的武功,无疑扎基于武当俗家高手华人望门下,因为华人望‘公剑山庄’正是在陕川交界的大巴山脚,离巫山两百余里。”
后面这两句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大家看见陶正直那种惊心动魄,面青唇白样子就足以忘记很多其他小事末节。
矮瘦个子仍然用平淡却十分清晰的声音说道:“不过陶大少爷所学相当博杂,除了武当正宗内功心法之外,还学会嵩阳大九手,兵器使的是‘霹雳锥’,这种外门兵刃世上知道的人不多,我是从他斜系背后的角度以及胸前系带特别的绳结看出来的。”
陶正直面上简直找不出一丝血色,苍白得惊人,任何人如果被陌生者一眼就看穿看透这许多隐秘,能够不昏倒已经是奇迹了。
雷老板和蔼的声音(其实陶正直觉得可恨万分)说道:“陶正直,现在是不是轮到我这个佩剑朋友呢?”
陶正直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另一只手仍然捏住小和尚后颈,似乎骇得忘记放手),道:
“雷老板,我跪下道歉,都是我不对。”
雷老板怔了一下,转眼向“那些”朋友望去,只见人人都对陶正直露出鄙夷不屑神色。
他叹口气道:“陶大少爷请起身,我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陶正直连连道谢之后才起身,他的“无耻”又救了他一命。但是不是值得呢?
雷老板又道:“你能够学到‘公剑山庄’华人望嫡传正宗武当武功,另外还有嵩阳大九手,更学会了外门兵刃‘霹雳锥’,你已经算是不世奇才,如果你多注意多修养人品志节,一定可以有惊世骇俗的成就。”
陶正直看见小和尚转头向他吐舌头做鬼脸,一时倒也想不到这个小家伙何以还能动弹?
而反大吐苦水,道:“你装什么鬼脸?你懂什么?你又懂得什么?你如果死了还谈什么人品志节,还能谈到成就么?”
小和尚道:“我不很懂得这些问题,但我却知道如果卑躬屈节可耻地活着,倒不如拼着一死希望有所成就,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活得卑微低贱更不值得……”
陶正直一怔,道:“这话怎说我不明白?”
小和尚没有理他,因为真正的主角此刻已经取回应有的地位。
所有目光都集中于呼延逐客身上,因为他忽然恢复威猛自主的气概。
他神情沉鸷声音平静,道:“山凝之,请准备出手。”
山凝之微笑一声,抱拳道:“请。”
所有的人似乎都因料想不到的情势而愕住,因为山凝之一说出“请”字,便跟着一拳打出去。
老实说山凝之这一拳绝对不能形容得如此简单马虎。只因他这一拳虽是忽然打去,但拳风呼啸震耳,使人觉得他的拳头简直好像一座“山”,就算不是山,也至少是一块重逾万斤的大岩石或大铁锤。但另一方面,那呼延逐客也同时掣出长刀,作势欲劈。
他虽然不过“作势”而未曾劈出,可是那种无坚不摧的威势,居然能抵消对方拳头的惊人威胁压力。
山凝之拳头只打出一半就陡然煞住去势。
呼延逐客的长刀则竖立作出扬斫架式,亦没有真个劈出去。
陶正直听到小和尚喃喃道:“好刀法,真了不起。”由于他自己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所以心中甚是气恼,叱道:“闭嘴,别扰乱人家。”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表情虽不尽相同,却只是惊讶程度大小之分而已。
然而雷老板却忘形地大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你们先别打,我要瞧瞧呼延老兄的刀。”
此时,日光已偏斜而略觉无力(深秋的太阳往往如此),却足够照出刀尖两边的那两颗“泪珠”,还闪出七彩光芒。
山凝之(微尘和尚)退后一大步,收回拳头。
呼延逐客刀势缓缓垂下,冷冷道:“雷老板,难道‘物’比‘人’还重要么?”
雷老板道:“在我的立场来说,是的,有些物比人还重要,请你不要见怪。”
呼延逐客想一下,点头道:“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讲这句话。”
他们的对话人人都听见,陶正直吃惊道:“哎呀,这家伙敢情就是‘海龙王’雷傲候?”
小和尚应道:“唉,天下名人之中还有哪一个姓雷的?当然是雷傲候了,他开的那一家当铺‘龙藏大押’连皇帝的宝物也要送来给他鉴定。”
陶正直讶道:“你一个小和尚怎知道这许多事情?”
小和尚道:“你记性真坏,我既然从少林寺来,而少林寺连杂工都知道天下有哪些出名人物,我当然知道啦!”
陶正直斥道:“胡说,少林寺都是和尚,他们出家人怎会整天讨论这些事。”
小和尚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对了,是别人告诉我的,不是在少林寺听到的。”
陶正直颇有怒意,骂道:“你下次再敢顺嘴胡说八道,老子先捏死你。”
小和尚扭头回顾向他龇牙而笑道:“千万别捏,你瞧那雷老板拿了人家的刀左看右看不肯放手,八成见宝起意打算吞没那口宝刀。”
陶正直道:“呸,你真是胡说八道的专家,他就算是见宝起意,也不能现在就下手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大吃一惊,连手也有点发软发抖,又道:“喂喂,小和尚,我的拇指和中指拿住你左右‘天窗’穴对不对?”
小和尚笑着点点头道:“对呀!”
陶正直又道:“我食指顶住你后脑风府穴对不对?”
小和尚道:“对呀,为什么问呢?”
陶正直骇得眼睛直眨道:“我制住你三处穴道,你何以还能动弹?还能够回头冲着我笑?”你一定以为陶正直是个傻瓜,因为他可以问天下任何人却不应该问小和尚。
但事实上,却是因为武学中挪移经穴的功夫最是艰深难练。
而且任是最天才杰出之士,亦非有苦修三十年以上的极深厚内功不可。
小和尚连头带脚也没有三十多岁,此其一,何况三处穴道都绝对没有“挪移”的迹象,此其二。
陶正直修习的是武当派正宗内功心法,所以敢肯定小和尚没有挪移经穴。
正因如此,陶正直才更加惊骇疑惑,难道他抓在手中已抓了半天的竟不是人而是鬼?如果不是鬼,他使的是什么功夫?
小和尚笑道:“你真笨,这是因为我个子太小而已。你试用过这种手法抓小孩子没有?”
陶正直一怔,但觉这话似乎有理,应道:“没有,当然没有。”
他们说话之时,正是“海龙王”雷傲候鉴赏宝刀之际。所以除了雷傲候之外,人人都有空闲听他们对答。
雷傲候反复审视此刀以及近刀尖端处两颗眼泪形状的巨大金刚钻,面上的神情一片肃穆尊敬。
但绝对不会有人误会,以为他是一辈子第一次看见最贵重的宝物。
人人都了解他只不过投入全副心神鉴定和欣赏这一值得他鉴赏的宝刀。
雷傲候外号“海龙王”,意思不是说他水底功夫好,而是说他藏宝之多如海龙王。
在传说故事中,海龙王的水晶宫里宝贝之多冠甲天上人间,而且水晶宫里就算随便一块石头也是无价之宝。
他在武林中的声句既大而又秘密。“大”的意思是说天下名门大户的主脑人物都知道他,还有就是真正高明厉害的独行大盗也知道他。原因就是他鉴赏天下宝物那眼睛,这对眼睛二十年来天下典当行业任何老朝奉都尊他为第一,所以他也是典当业之王,连皇宫内的奇珍异宝也往往要送来让他鉴定。
由于雷傲候这种本事很特别,所以大家都自动帮他守秘密,以免他因藏宝过多而遭受无谓侵扰,而使大家失去这对眼睛。
雷傲候武功当然也极好,秘传“七尺飞虹”乃是武林一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握有人打他主意。
而他的眼睛鉴赏武功时也跟鉴赏奇珍异宝一样永无差错。
所以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能教敌人没有招架之力,因为他一眼就找得出对方武功弱点之故。
没有人知道雷傲候对呼延逐客那柄宝刀评价如何?亦不知道他还要鉴赏多久?
但也没有人催他,因为他这样看法必有原因,讲出来就算不大有趣也一定可以增长见识,所以人人都很想听。
但如果催他的话,他就可能不讲一句话了。这一来,催他的人必犯众怒。
此地的“众”,每一个都很可怕,如果有两三个联手出击,谁也抵挡不住。
就算天下武林公认武功第一的少林寺方丈铁脚神僧恐怕也不行。
陶正直忽然发觉人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面上,但显然不是欣赏称赞他长得俊美(他的确长得很俊很漂亮)。所有眼光都含讥笑甚至怜悯的意思。
你如果试过跟一个很愚蠢无知的人谈话,你对他所说的话,根本连“愚蠢”两字也懒得评论,也懒得对他说。你只微微而晒瞧他一眼,对了,就是这种眼色表情。
陶正直本非愚蠢无知之辈,所以他能够立刻知道人家眼光中轻视的含意。
但问题是什么原因使他们都轻视自己呢?难道仍然为了刚才跪下求饶之事?难道因此他讲任何话都会遭受如此轻视?
他最觉得受不了的是稍远处那个坐在轿子里的宫妆美人。
她很雍容华贵,好象神宫仙阙里的美人。
陶正直忿然想道,我一眼就瞧得出你不是什么好贷色。你表面上很华贵高高在下(她的轿子仍然架在轿夫肩膀上),但其实是个任性放荡的贱妇罢了,连你也敢轻视我瞧不起我?
好,很好,你们这些老王八蛋小王八蛋贱妇都瞧不起我。
我却一定要做一件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要杀死你们,我要你们祸延子孙。我用我最尊贵的母亲发誓……
誓词提到“母亲”,使他不禁想起母亲。陶正直觉得想哭,因为他居然不知道母亲的样子。
有些自称是他母亲或者别人(例如他父亲)要他这样称呼的女人,都是贱货,只值得痛恨。
陶正直心中又暗暗吃惊!
这个发誓的人真是他陶正直么?他早已习惯了卑微屈辱只求活下去的生活(虽曾杀死过一些名家,却都是在百分之百有把握之下做的),他何以突然不能忍受“轻视”呢?
尤其是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代最厉害最可怕的人物,就算被他们奚落轻视甚至打骂又有什么关系?而且凭他这块料岂能杀死他们?
但“誓”已经发了,并且是用“母亲”之名发的誓,后悔已来不及,也绝对不能违背誓言。
他忽然又发觉根本已没有人注意他。
在这些当世武林第一流人物眼中,他大概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吧?
所有的目光都回到“海龙王”雷傲候身上。
这个天下古今无双的鉴赏大家腰肢挺得笔直,双手捧住宝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醉人的神采。
你只看见他的样子,就绝对会相信他口中说出每一个字。
雷傲候的眼睛终于离开宝刀,缓缓扫过呼延逐客以及其他人。
人人都知道他要开始品评那刀了,所以更聚精会神,可惜这时候人人都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声响。
那是马车驰骋的声音。本来很平常不过,但正在此时而又对正此地驶来就变得不寻常了。如果是普通人绝对不会前来这种荒寂的地方,但若是武林人物尤其是有资格晓得这一场拼斗的名家高手,又绝不会乘坐马车以致弄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呢?
雷傲候说道:“看来咱们只好等一下了,不过我要提醒各位一声,现在白天很短,一到黄昏,转眼天色就黑了。”
马车越来越响,其实一点不算响,只不过这些人个个耳朵太尖,极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何况马车驰驱?
大家静静地等了一会,马车终于出现,一直驶到台边。
跨辕赶车的居然是个小和尚,这就使得很多人都感到诧异了。
马车帘子早已敞开,所以人人都看得见车内有个妙龄女郎。
由于每个人的眼力都比平常人好一百倍不止,所以这个女郎的美丽立刻震撼每个人。
她的眼睛不特别大,眉毛不特别长,鼻子不特别挺,嘴唇不特别鲜红小巧,可是配合起来却闪耀出眩目光辉。
雷傲候首先舐了舐嘴唇,大声赞道:“绝无瑕疵,真个是国色天香绝世红颜,你一定是‘温柔乡’水柔波了?”
他的眼睛不但鉴赏奇珍异宝或武功是当世无双,连鉴赏女人也很行。这句话评语简直说到每个人心坎里。
马车里的女郎当然就是武林第一美女水柔波,她很自然地微笑一下,便算是回答。
因为这种阿谀赞美之词她已听了八年,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
其实每一个能够当面跟她说话赞美她的人,都比雷傲候说得更动听。
所以她全不在乎,亦知道应该如何恰到好处地作出一种表示,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就是轩昂而又潇洒的山凝之。
这一点是人人都能立即看出来的,所以一方面在这些男人心中引起不同反应。
而另一方面山凝之走近台边跟她说话时,也就无人觉得奇怪以及不必胡乱猜测了。
水柔波的绝艳芳姿使所有的人都疏忽忘记了赶车的小和尚,可见得她颠倒众生的魅力是何等厉害了。
赶车小和尚就是悟真,他居然抢先说话,笑道:“嘻哈,师叔别怪我,水姑娘非迫着我驾车送她来不可。”他口中“嘻哈”之声,居然像极了“笑尘”。
他接着跳上将台,奔到一个穿酱色锦袍的人面前笑道:“嘻哈,李老前辈你也来了,你的药真是灵验如神,你说水姑娘几时会醒,几时想吃东西都不差分毫。”
相距不远的另一个人,就是雷傲候请他观察陶正直武功的那一个矮瘦个子说道:“当然啦,大自在天医李继华是当世第一神医,如果他连这些小小事情都说不准,怎当得第一神医的美誉。”
他停一下,接着又道:“但照我看法,水柔波恐怕还有问题。她耳轮以及眼眶下面显现少许暗黑色,这一定是中了某种奇毒。何况李继华兄好象不大敢接受小和尚你的赞美,更证明水柔波大有问题。”
悟真怔了一下,望住“大自在天医”李继华问道:“真的么?他是谁?”
李继华叹口气道:“一点不错,他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他眼睛一扫鼻子一嗅耳朵一听,就能够知道许多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
悟真骇然伸伸舌头,道:“要不是你老告诉我,我绝对不敢相信,嘻哈,做他的朋友一定很倒霉。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一定很不好玩。”
中流砥柱孟知秋居然点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朋友。”
他那对眼睛大概因身份已泄漏,所以显得特别锐利。四下一转,又道:“这里的人多数都没有朋友,苏东坡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任何太尊贵的人,太有钱的人,太有名气太有本领的人,都很难有真正朋友。”
悟真茫然问道:“嘻哈,这却是何缘故?”
孟知秋叹口气,道:“因为他们首先就是提防每个人利用他。所以就算围绕他的人很多,也很多只是称兄道弟在表面上是好朋友,但其实都不是真朋友。”
悟真道:“我宁可穷一点笨一点,多交几个真正好朋友。”
孟知秋道:“没有潜力资质以及运气的人,想往上爬都不行,这就是命运。注定有人一生很寂寞,内心很孤寂。表面越强的人,就越寂寞。只不过他往往不敢真正去想这件事,更不敢承认而已。”
没有人出声反驳或者打岔,因为孟知秋不是普通人,亦不是个普通的捕快。
他的话每个字都有份量,也可以说是“智慧”。
孟知秋话锋忽然转到别处,说道:“雷兄,咱们总算是半个朋友了,所以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情。”
海龙王雷傲候忙道:“什么事?”
孟知秋道:“你已经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因为大自在天医李继华只有你请得动,连少林寺都不行,所以你不该请李继华替水柔波医治。”
连雷傲候也露出茫然不解之色,别人当然更加迷惑不解了。
雷傲候问道:“水柔波该死么?她还不够美丽,所以有人憎嫌她么?所以我请李继华救她一命也错了?”
孟知秋道:“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水柔波既不该死而又美丽,但问题正出在她太美丽了,她虽然美得能使别人女人都会欣赏她,爱惜她,但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就完全相反了。”
雷傲候的面色忽然变得很苍白。
高高在上的那顶软轿里的宫妆美人发出银铃似的笑声,道:“孟知秋,你小心我扯断你的舌头,我不是雷傲的女朋友啊。”
孟知秋也笑道:“雷兄,她嘴里越是否认,心里就越认真,你不可不知。”
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快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手法掣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锁链”,就是常常见到公门捕快套住犯人脖子的那种锁链,用其中一端挥扫旋舞。
等到他说完话,合起嘴巴,才停止挥舞金锁链。
但当他说话时,人人都看得见一道极长极细的银丝从轿中射出来,银丝末端有一枚银钩,形状钓钩一样。
那银钓钩如灵蛇叶信向孟知秋连攻七次,银钩碰在金锁链上,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那条银丝远达三丈以上,那么细那么长,却又抖得笔直而且倏然收回,可见得操纵指法妙到毫巅而内功亦深厚得叫人难以置信。
如果孟知秋的金锁链没有及时封死银钩的七次攻击,他的舌头便不能留在嘴巴里了。
孟知秋把金锁链收回腰间的手法也快得令人觉得奇怪之程度。
他高举双手表示求和罢战,大声道:“好……算我不该多嘴,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有时间,我在望江楼摆酒请客。”
宫妆美人哼了一声,没有答理。
孟知秋又道:“好啦,你别生气,当你还是小姑娘之时我已经认识你,难道你真要拿我做活靶子?”
宫妆美人声音不大和善,显然心里的气恼未消。她道:“我还有八种暗器,你面子大,所以我只用两三种好不好?”
孟知秋摇手道:“不好,因为除了谈谈交情之外,我还有一个道理。”
宫妆美人讶道:“什么理由?”
孟知秋道:“你这两三种要拿东西最好留给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奇奇怪怪玩意儿,比你只多不少。我意思是这个人要对付我,如果你看我不行,你这两三种暗器不但有施展机会,还可以救我一条老命。”
人人都露出惊讶之色,包括那佩剑和挟刀的两人在内。
陶正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使名震天下,跺跺脚使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都会震动的孟知秋感到那么伤脑筋呢?
其次,以孟知秋这等人物,在此地这些人当中,居然并不特别,至多不过是平等地位而已,放眼天下武林这种人物已经寥寥可数。
那宫妆美人是谁?莫非就是巫山神女宫宫主“风鬟雨鬓”南飞燕?
当然就是她,陶正直恍然大悟。除了这个可怕的“贱妇”外,谁能施展那么恶毒厉害的暗器?那银钩分明就是传说有十二个武林高手被她拔掉舌头的“女儿愁”,无怪陶正直一时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