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诱饵
兴平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成皋道夜。
都伯高硕望着不远处偃师的城池轮廓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一串的粮车和疲惫的士兵们着实松了一口气:随着这批粮食安全抵达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对柱国大将军应当能有不少帮助罢。
岁月不饶人自己确实是老了啊高硕的注意力回到自己酸痛的腰腿自嘲地笑了笑。想当年刚参军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全不当回事。可这才几十里山路的马骑下来屁股和大腿就已经酸痛麻木真大不如前了。
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想起这件事高硕自顾自地苦笑起来。那还是熹平四年自己满怀着一心成为度辽将军的理想血气方刚得知天子命令夏育校尉远征鲜卑檀石槐结果还抢着报名参加呢。
二十年前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老都伯不由打了个冷战呼出一口寒气。
那真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大厮杀出塞的好几万弟兄同袍回来的不到几千其余的人曝尸荒原只怕现在还是白骨累累……夏育大人因此被废为庶人永不起用。接下来上司换成了董卓将军、然后是樊稠将军郭汜将军如今则是魏延将军……上面的将军们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而自己年过半百两鬓斑白随着将军们走过西北和中原几乎转战了半个大汉朝却仍只是个小小的都伯。
昔日的远大理想早已渐渐淡忘但那塞外的寒风强悍的鲜卑骑士浑身是血的同袍……却仍然屡屡出现在恶梦里让自己在冷汗中惊醒。
正在高硕沉溺于回忆的时候他忽然现不知何时战马立住不再前进只是机警地望着前面——那边正是起伏的邙山丘陵。他眯起眼睛仔细张望似乎层层山丘组成的暗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地逼近。还没来得及辨别那究竟是什么一种久别重逢的声音就已钻进入他的耳朵那声音一掠而过锐利嘹亮宛如利刃割过天空。
高硕汗毛直竖: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的令人恐惧!
猛然间血淋淋的记忆随着这声音一下子被翻了出来他绷紧了抖的身体用尽力气高声喊叫起来:“是鸣镝!是鲜卑人!赶紧隐蔽!”
这句话的下半截没人能听得真切:霎时间从四面八方都传来破空的锐响!
一轮劲射过后运粮军的火把全灭黑暗笼罩着混乱而绝望的战场。
高硕早在示警的同时就已翻身下马隐蔽在粮车的后面。尽管如此一支长箭仍然穿透了他的掌心。他咬紧牙关将那箭支斩断此时只听身侧“噗”“噗”之声不绝于耳随之响起的便是惨叫和马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火光忽然再度亮起但这次却不是他们点燃的因为这些火把立即飞了过来落在粮车的周围照亮了附近的情景。
高硕睁大了眼睛二十年前的惨状又重现眼前:满地都是亮红的鲜血和同袍的死尸伤兵不停地呻吟和哭泣着。他顾不上继续看忍住剧痛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缩在车轮的后面猛然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正是这支运粮队的队长都尉段伟。
此时这位队长左肩中了一箭黑色甲胄已经被血浸湿反射着火光亮晶晶地流动。他气喘如牛却依然奋力挥舞着环手刀破口大骂:“**你妈的!老子就是柱国大将军部下都尉段伟有种过来跟老子拼拼这个!老子跟……”
“段都尉趴下!”高硕用力吼起来:段都尉从没接触过这种对手但是自己不同这战斗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已经反复了整整二十年!
段伟虽然听到却迟疑了一下。
破空声再度响起。
眼泪滚了出来高硕看得清清楚楚段伟倒下去之前光是头部就中了七八箭!
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手掌的手腕然后一面弯着腰推动身后的粮车一面嘶声大吼:“我是都伯高硕!剩下的人现在听我的趴在地上小心敌人的弓箭!设法把粮车围成圈子!”
己方士兵足有七百人应当不会就这样全部被杀光但是场面如此混乱还有人能听到并且执行他的命令么?
高硕剧烈地喘息着剧痛和紧张令他汗如雨下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点。
细微而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那是被草叶缠裹的马蹄声敌人在围绕着他们不紧不慢地骑马跑着企图兜到另一侧来。
高硕感觉自己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破空声的密集程度默默地估算着:五十、一百……周围之敌绝不会过二百。他们数量并不多否则早就杀过来了。
几十年了这些鲜卑人的战法总是如此就像狼群一样:在野地里远远地撒出百十人成群的探马队。遇到了可以消灭的敌人探马队就直接攻击;而遇到大股的猎物探马队就先包围并远远地放箭牵制他们并且通过鸣镝来通知不远处的大部队赶来。
北地人怎么会来到这洛阳的?这一点高硕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整个部队已没法指挥那么等到大股鲜卑人赶到他们就全死定了!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使高硕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四周总算暂时可以松口气:部分士兵显然听到他的命令粮车开始一辆辆地移动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所有士兵都拼命挣扎很快空地上就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
马蹄声停止了紧跟着又是一轮利箭的射击。虽然来势同样凶狠有力但在高硕的指挥下剩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紧贴粮车蜷缩着身体使得大部分箭支越过粮车无害地插在车阵中心空地上。
高硕忍着痛匍匐着来到车阵中央努力将火把堆做一堆又多加了些木料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滴一颗一颗地闪亮。在从天而降的箭支中穿行着爬回到自己原先的隐蔽点他狠狠地咬着牙: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此时运粮队士兵虽说还有五百多人但战斗力尚存的不过三百人。敌暗我明突围根本无望。只盼偃师守军能够看到这团火赶来救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弓箭破风声消失了。
敌人在四周远处彼此吆喝着听不懂的话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随即马蹄声响又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四野归于寂静只有车阵内外的火焰依然噼啪作响有些尸体被点燃后出难闻的焦臭味。
等了一会儿仍然是全无声息车阵里士兵不禁面面相觑。敌人难道看车阵难以攻克所以就这么走了?
但很快这种幻想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很快又再度响起:敌人不仅去而复反人数也增加了十数倍大股鲜卑人来了!
忽然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划过一条弧线狠狠地砸在粮车上“喀嚓”一声将车侧面的木板打出一个窟窿!
乱石齐飞巨响不绝于耳车阵外侧似乎不少地方都被打坏了。
一声很轻微的响动高硕转过头去正巧看到身旁一名士兵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绽裂开来!红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脑浆溅得他半身湿漉漉地——原来被一枚石子打中了额头。
他心中一动:这种攻击法再熟悉不过是草原上匈奴人惯用的打猎玩意儿用牛皮编成长约两尺一端是个环另一端有个小皮兜。使用时把石头放在皮兜里把手套在环里甩起几圈来之后手腕一抖石头就飞了出去可以投得极远。石头虽小但只要命中目标轻则筋断骨折重则头裂脏破。
来的不是鲜卑人是匈奴人!
“大伙儿别怕那是敌人的皮弹子!”高硕大声道竭尽全力企图使士兵们镇静下来“这附近到处都是黄土疙瘩石头并没有多少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没的可打了!”
话才出口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遵循着石头飞来的轨迹准确地投掷在自己的脚边。
不好敌人要放火!高硕这个念头才动无数火把已经自夜空缤纷而降好似洒下一蓬火雨!
魏延瞪着东北方向天空隐隐的火光在偃师城头来回来去地走着拳头捏得骨节卡巴直响:斥候已经将消息送到运粮的部队正在遭受敌人的袭击。
马的匈奴援兵已到的消息传来是今天中午的时候。主公估计马一两天内就会起反扑所以命他加快巩固偃师城防的工作。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马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和突然!
半个月前张杨的一万援军赶到孟津口急躁的马立即向巩县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试探性反击。这么一来主攻方向却为真髓所察觉:“文长马先后数次折在我手下这次援兵到来却并不急于与我决战说明他得知我并吞了荥阳的降卒后兵力大增所以竭力避免打无把握之战。马夺取巩县之后又由于邓博的反击而弃城。我看他主力未损却匆匆撤退这说明其真意不在攻城掠地而在借攻巩县以演练攻城之术。自我军与之对峙以来敌前后攻击洛阳以东的旋门关、巩县其实都是企图切断我军与中牟的联系将我部困死在洛阳盆地。但旋门关与巩县二地的战略地位却远不如偃师——自偃师走成皋道向东过巩县、旋门等虎牢三关可到荥阳此是我军的来路也是我军的补给线;同时自偃师走阳翟道向南穿过轘辕关还可直通豫州的颍川郡府阳翟自阳翟返回中牟虽然耗费时日但道路宽阔平坦还要胜过成皋道。所以若不能夺取偃师单凭占据巩县等地根本无法封死我军东归之路。”
“我观马立寨孟津口可见其绝非不知地利之人。舍偃师不攻怕是另有深意——眼下他兵力不足而我军驻扎洛阳距偃师又近彼此遥相呼应。这种形势下他即便能够一时攻取偃师也难以长久占领。所以与其得而复失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因此我料想随着呼厨泉、去卑等大量匈奴、铁弗的异民族援兵赶到他就要针对偃师有所举动了。”
因战功而被新授予建武中郎将一职的魏延遵从命令带着本部士兵加上调拨给他的荥阳降卒总共统率八千兵马来到偃师。这半月来他每日操练士兵巩固城防在郊外广布斥候可谓严阵以待。
此时他呆呆地看着火光胸中一团乱麻:马就在偃师附近截杀运粮队焉知不是引诱自己出城救援从而半路伏击的诡计?但主公兵马驻扎洛阳一线所有物资都需要自中牟千里迢迢地运输眼下军中又只有十日之粮……
自己救还是不救?
“钟大人偃师军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望着远处偃师那依然寂静的城池马立马山坡上向身旁的骑士问道。
那人正是钟繇他面色平静如初胸有成竹地缓缓道:“此围魏救赵之计原也稀松平常魏延即便识破也无伤大雅——真髓军粮已不足半月支用只消我等每日如此袭扰不出一月敌必不战自败矣。”
此时的他由于深得马的信任待遇也大为改善。内穿绛紫长袍头戴武弁身披鱼鳞玄甲腰悬配刀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起孟津口初会马时的满身牛矢羊溺之气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
不等钟繇回答马另一侧之人冷哼一声插道:“我军士气如虹锐气正盛为何不直取洛阳砍下那真髓的级?久闻马将军纵横西北骁勇无敌怎地今日如此怯战。难道那真髓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此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极精壮结实两眼寒光闪烁威风凛凛。他虽然披头散做游牧民族装束但这几句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吐字平平板板完全听不出话之人的喜怒哀乐。
此话极为刺耳马向来逞强好胜当即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强才压怒火道:“单于久在北地对中原人物缺乏了解。这真髓乃吕布门下弟子是世间少有的猛将。马并非惧战但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他一直未向援军说明自己失利此时索性给真髓大戴高帽日后若是提及荥阳等地的败绩也好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那话之人正是匈奴单于挛鞮呼厨泉。闻听“吕布”二字他顿时沉默下去半晌才道:“真髓既是飞将弟子那吕布何在?”吕布尚未随丁原南下洛阳之时就已威震漠北长城内外无不闻名而变色。倘若因此开罪了这天下无双之人那可实在大大的不值。
“奉先已经过世了……”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河内太守张杨轻声回忆道“他败退到中牟后真髓随即动兵变……虽然世人对奉先之死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是被真髓所弑……”提及过世的老友他不自禁地难过切齿道:“诸位将军真髓杀我好友我与这小贼势不两立。此番本府率军前来援助马将军一则并心协力讨伐不义重振朝纲;二则便是要将真髓这小贼千刀万剐祭奠奉先的在天之灵!”
闻听吕布已死挛鞮呼厨泉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马也是心中暗笑明明皇帝都被老子杀了还什么并心协力重振朝纲?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面孔道:“张府君所言极是。待我等奉诏消灭了真髓等叛逆再领府君向西觐见天子。”
张杨听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连声称是。
钟繇面上表情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轻轻叹息一声岔开话题道:“等了这许久想来魏延是决计不会出城了——为防止真髓反袭孟津口将军还是命令埋伏的两万兵马撤回营寨罢;那支小小的运粮队也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请将军通知那些铁弗骑兵命他们改变围而不打的战术赶紧战决之后也跟着一道撤退。”
马点头道:“好我这就传令给去卑……”
呼厨泉冷眼旁观听到此处截过话题道:“去卑乃我匈奴右贤王岂容他人呼来喝去?通告他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马将军了。”说着一挥手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便射随着羽箭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破风声响彻山丘。过了没多久自东北方火光处远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那正是去卑的回音。
遭此抢白马额头青筋暴跳面皮涨得通红好在此时半夜时分别人看不清楚。
他几乎咬碎了口中银牙:自从你来了之后便总是阴阳怪气与老子作对我还道是什么缘故敢情是去卑的投降驳了你匈奴单于的面子!还什么“岂容他人呼来喝去”老子打破长安之时是你手下这位贤王全身抖五花大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要投奔我铁羌盟做马前小卒那时怎不见你这胡狗出头说一句话?你不过是一万援兵竟敢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想当年老子拥兵十余万就你这点兵力连老子的零头都比不上。如今看爷爷落难兵微将寡于是神气活现摆这臭架子……这口气老子权且记下改日定要叫你这胡狗知道马爷爷的手段!
奉命严守孟津口的马岱站在邛笼顶层一阵风吹过他不觉感到有些冷:天气是一日凉似一日了。此时看远处天边红兄长想必已袭粮车得手了罢只是不知真髓是否会中计?
钟繇先生临走时曾再三叮嘱倘若真髓没有兵营救运粮队那么他十有**会同样以围魏救赵之计反击:起主力大军前来劫寨切断河内与我军的联系并在半路截杀兄长的归师。所以自己虽不能参与军事行动但肩头这幅担子比起埋伏杀敌却更加沉重。
自从兄长出后马岱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他将营寨里里外外十七座邛笼挨个检查过一遍重新修缮了浮桥和外围栅栏又检阅士兵亲自检查诸般军用器械。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需要检查他全都一丝不苟地做完。
马岱从前根本不是这么心思细致的人他虽然素有急智但从小敬仰从父和兄长认为所谓英雄豪杰再强也不过就是阿爸和大哥因此一直以二人为榜样苦修武功。
但自从家门惨祸之后在他身上生了很大变化武勇的姿态虽然依旧但行事愈加小心谨慎处处都先要尽量考虑周密倒好似弃武从文了一般。
对那起惨绝人寰的杀戮他绝口不提但此事一直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伤口:倘若当时自己能识破韩遂欲擒故纵的奸计不至放松警惕。以阿爸他老人家的盖世武功又岂能为肖小暗算?
这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得马岱转身极目向西方眺望只见繁星点点下宽阔的黄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条巨龙扭动着硕大的雄躯自凝重厚实的大地上缓缓地蜿蜒游动而来。
“黄河九曲……”他心中默念韩遂的绰号拔刀出鞘。双手举刃向天只见星光下刀色如水寒气逼人。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柄刀还是自己初次临阵前阿爸亲手交在手里的。只是此时刀在人亡念之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马岱泪流满面伸出左手用力握住刀刃轻轻一抽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苍天在上我马岱就此起誓。马家满门九族总共是一千零八十六条人命。这笔滔天血债定要向韩遂那老匹夫血债血还!阿爸您九泉之下英灵不散请保佑孩儿手刃此贼!”这誓言已在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有多少次但每重复一遍仿佛自己和远去的阿爸之间又拉近了几分。
想到阿爸他又不禁联想到生死未卜的手足马休当时马的嘶吼仿佛又回荡在耳边顿时心中一痛。
你还不明白么?活下去的弟兄越强将来报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休弟有你那份机敏的心思那他就留下你断后!如果他的武功比我还要高那就我断后!
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亲情友情统统一切都要割舍抛弃!
……
大哥为阿爸报仇固然是重要难道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为亲人报仇就要用抛弃其他的亲人为代价就算这样做真能为阿爸报了仇那么二弟他们的仇呢?
最后就算是报了所有的仇却也会为此丧失更多的亲人。就算是能够报仇雪恨将敌人都踩在脚下但心中留下的只有丧尽亲人的伤痛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他始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自从看到马舍弃马休那一幕他就再也没跟这位大哥说一句话。
马岱任由热血洒在地面的青石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青石撬了出来——待明日将此石用苦艾薰烤之后问过军中的端公自然会知道上天的旨意。
就在回头准备下楼的转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四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马岱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再度环顾四周这一望之下顿时张目结舌:上游那宽阔的河道上竟浮现着大大小小数十条黑影此时正以极快的度向这里猛扑过来!
“那是什么?”马岱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些再作判断。但随着那些黑黝黝的物体越来越近责任心压倒了好奇心他掏出骨笛奋力吹起来。随着刺耳的锐响顿时整个孟津口都动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一点喧哗之声但火把一柄接一柄点燃。
此时要塞上下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仿佛白昼一般马岱这才看清楚原来铺满整个水道的竟是密密麻麻百十条木筏。上面人影重重显然都是真髓军的士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阳一带由于久被开垦四面都是荒废的农田真髓若要伐木结筏起码必须要沿河西去四十里在平阴一带才能找到可用的大树。真髓若是伐木定会有木屑顺水飘下自己定会有所防备;而且自这里往上游去十四里路便是小*平津口那里我军戒备森严北岸遍布探马游骑。真髓这近千名士兵、百十条筏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突然在孟津口冒了出来怎地上游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火把照耀下木筏上的士兵见已隐藏不住索性擂起战鼓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水面上扯起大小无数旌旗蔽河而下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马岱缓缓呼出浊气:这孟津口三寨乃兄长马所筑构成要塞的三个石堡群分别立于黄河南岸、北岸和河间沙州彼此用浮桥相连。每个堡群外有石墙内有邛笼碉堡大小十余座碉堡与碉堡彼此呼应极难攻破曾使真髓屡次受挫;而自从张杨援军到来后碉堡中又储藏了大批粮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有想到经过前几次激烈的石堡攻防战真髓竟看破了这要塞的软肋此番分明是打算借助木筏一举摧毁中间连接的浮桥!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此时面临危机竟是不乱反定扬声大喝道:“传令下去分一千士兵站到浮桥上去若是敌筏逼近以长铁矟拒之使其不得近!凡砲石弩箭等操手赶紧各就各位将石弹巨箭准备妥当!待我号令下达就全部向河心来敌射击!”虽然这一段水流缓慢但顺水轻筏敌人来势极快稍有差池只怕就悔之晚矣!
眼看木筏团进入砲击射程马岱气运丹田瞋目大喝道:“放!”二三十块巨石腾空而起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向木筏只是却无一命中。在真髓军士兵的大声讥笑中巨石入水在木筏团间溅起丈高的水柱!
马岱暗中叫苦自己也曾想过真髓就可能自水面起进攻但却从未想到敌人竟自上游来攻。浮桥又是软肋必须全力以赴所以自己事先的一切防御手段都是针对下游的东方水道而设这些砲机一向瞄准东南的河水下游和南岸平地如今临时转向对北仓促之间又还怎能打准?
他不禁心中大悔:自己毕竟未曾指挥过砲机作战所以经验不足倘若先下令试射几校正方向距离后再动齐射刚才定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击不中但马岱并不气馁大声道:“砲手暂停射按照适才落点校正距离听我号令后再放!巨弩手瞄准后先各自试射一然后等我号令!”
随着稀稀落落的弩箭射过敌船又接近了一些马岱长吸一口气暴喝道:“给我打!”
河面上真髓军的喧哗嘲笑忽然就变成了惊呼惨叫:先头的十数条筏子登时被密集的矢石击中有几条直接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形成一个个漩涡;另外几只筏子失去了控制在水面上转着圈地漂随即和后面的木筏撞在了一起不少敌兵落下水去。
百十名落水士兵的黑头在河水里一起一浮有些人被重新拉上了筏子更多的被后面的筏子一冲就彻底从黄澄澄的水面上消失。
这番轮到石堡浮桥上的马家军士兵齐声欢呼。
马岱扬眉吐气大笑道:“对面的诸位莫要怪砲石无眼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将军——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他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敌军说的吐字时气运丹田向水面远远地送了出去。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浮桥上的士兵们听到马岱这无话不精神百倍跟着齐声大喊起来。只震得脚下的浮桥都微微起伏。
真髓军士兵愤怒之极纷纷叱骂只是各喊各的变成了嘈杂的一片。
木筏群鼓声不减继续向前逼近马岱注意到一只较大的木筏排开几只小筏来到阵头。筏头端坐一人光线模糊尚且看不真切。
只听那人先是一阵长声大笑将所有的叫骂尽数压了下去尔后高声道:“某家柱国大将军帐下典兵校尉河东徐公明是也!无知小儿只会说嘴而已某家便立在这船头之上你又能奈我何?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他这一嗓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马岱只觉得耳膜震动不禁骇然:此人竟是被兄长刺伤小腹的徐晃?怎么功力竟如此深厚莫非伤势仅两个月就已痊愈?随即大声下令:“各砲校正目标全力先打掉徐晃的坐筏!”
待投石操手准备完毕徐晃的木筏又向前突进了二十尺距离浮桥是越来越近。
马岱一声令下十几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自砲机上弹起对准徐晃掷了过去。
在两军将士们的惊呼和呐喊声中在徐晃洪钟一般的大笑声中巨石重重落在木筏身后的水面上刹那间激起一排高高的水柱宛如竖起了一堵晶莹的墙!
矢石如雨而至竟不能阻徐晃半分:他傲然立于筏随手用长牌拨挡飞矢大笑道:“马家小儿空有利器却不知如何使用——还是待本校尉上浮桥将你拿下再好好点拨你石砲的功夫罢!”
主将身先士卒徐晃部顿时气势大增士兵无不拼命划水奋勇争先霎时间又逼近了十数尺。
见到这种情形主将又被敌人如此讥笑士兵不无为之气夺对传下的命令也并不如往日那般遵之不违——马岱连连下令企图稳住阵脚但收效甚微。
他满头大汗忽然身侧一名传令兵高声惊呼起来:“二将军你看!”
马岱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当视线聚焦后呼吸都为之一屏:一队队整肃的士兵正打着“柱国大将军”的旗号不断自邙山的黑影中走出移动的步伐迅而又有条理在孟津口火把光芒所及之处排成黑压压的阵势。五架石砲车尾随在阵后缓缓行出。
“慌什么!”他大声给部下打气道“敌人距离我寨尚远纵有石砲也无法投石威胁我寨!传令下去从预备队中调拨三千兵马严防南面的栅栏;砲手不要转向瞄准了徐晃集中投……”
话未说完一枚砲石自南面飞来正中马岱所在的邛笼!营寨中顿时腾起一片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烟雾弥漫中马岱一面咳嗽一面嘶声喝道:“巨弩继续向河中射;砲机方向转南寻找目标重新校正!”震动和撞击的巨大声响令他头晕目眩四溅的碎石在脸上划开一条大伤口血汨汨地流下来染红了甲胄。
但此时命令已永远无法传下去了:无数砲石劈头盖脸地不断砸在营寨里落点又远又准。营寨中的砲机还不及转动方向找到目标操手已经先后被打中脑浆迸裂地死在地上。不仅如此巨弩也被打坏了两三架。
马岱艰难地转动头颅几乎每动一动都令他头晕许久。深深吸气确保没有受到内伤这才睁开眼睛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适才的砲击就打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侧几名传令兵被直接命中已经筋断骨折死得奇形怪状。
几枚真髓军射的砲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马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砲石只有头颅大小;自己力求破坏效果所用全是车轮般的巨石虽然命中后真有开山之威但以同等力量的石砲投射却比不上小砲石能够及远。
此时没有了来自营寨的远程威胁岸上的真髓军肆无忌惮地开始了行动。士兵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砲车向前推进一百五十步只是这时却不再投掷小石:巨大的砲石沉重地投掷在营寨的围栏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河面上的木筏原来竟是吸引自己投石和巨弩的诱饵虚兵而自己令攻击这些投石巨弩就都暴露了目标。真髓随即以小型砲石远袭将之全部摧毁……
彼此差距太大了。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记得在长安时自己还和仲美计划着和真髓一决胜负可一交锋才知道自己真是井底之蛙竟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此时水面上欢呼声大作!他奋力扭头一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晃的木筏团最前端的四五只筏子已经靠了上来与守卫浮桥的士兵短兵相接。当头一名彪形大汉跳上浮桥手轮巨斧锐不可当起手处血光迸现己方士兵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做为矢石诱饵的诱饵虚兵此时竟已化做了追魂夺命的奇兵笔直刺入了孟津口营寨的心脏。
马岱五内俱焚气愤和羞愧化作热泪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一旁被砲石打成两截的铁矟大吼一声冲下邛笼:兄长将营寨托付于我今日失守还有何面目去见他?只可惜真髓未曾亲至否则定当与他拼个死活——罢了自己这就赶去浮桥与将士们死在一处!
杀伐声渐渐小了下去望着拦河浮桥上燃起冲天的火柱立马在南岸的真髓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枚扎在胸口的毒刺终于被拔掉了。
“孙子有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于江河’又说‘善用奇者无不奇善用正者无不正’”他旁边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轻声音“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其中的三昧难怪能得曹公如此推许。”
真髓闻言苦笑道:“那是曹公谬奖了——小弟苦心筹划这一战已有两个多月颇自以为得计。哪知奉孝兄初来乍到一眼就识破了布置……兄台大才真让小弟钦佩不已。”
那话之人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郭嘉郭奉孝。此时天色漆黑看不清郭嘉的面目但他双眼反射火光闪闪亮:“那日前来拜见将军看到将军在洛水秘密结筏训练水军故此随口一猜能够料中纯属偶然罢了——只是郭嘉好奇将军又是如何将木筏搬运至孟津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