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他们在飞机上,已可以看到连绵的海滩。起伏的上岗和浓密的森林之际,葛克的手指,在一幅精细的新畿内亚地图上移动著,道:“大约是在这里,这种小村庄,地图上是不记载的。”
阿尼密转头向著地图上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梆克少校又道:“我不认为那地方可以供飞机降落。”
阿尼密道:“谁说我准备直接飞到克蓬去?我们的飞机,将停在海边。”
梆克少校呆了一呆道:“然后我们--”
阿尼密道:“我们步行去,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去找我们要找的人,我想你当年被日本人追捕时,不见得是坐著豪华汽车逃命的吧。”
梆克少校苦著脸,道:“阿尼密先生,那是三十年之前之事了,那时,我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我已经快六十岁了。”
阿尼密冷冷地道:“我看你身体可以支持得庄,说起年纪来,我比你老多了。”
阿尼密一面说著,一面已经将飞机的高度降低,在空中看来,海水在连绵不绝的海滩上,溅起来的白花形成一条直与天际接壤的白线,夕阳映得海水通红,景色壮丽,叹为观止。
飞机终于在海边降落,那是一个很宁静的海滩,当他们来到海滩上之后,天色已经迅速黑了下来,向前望去,不到一百公尺,就是郁苍的森林。
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背著沉重的背包,向前走去,葛克少校每向前走一步,就回头向飞机看上一眼一直到来到了森林中,再也看不到飞机为止。
一到了森林中,简直是一片漆黑了。
阿尼密走在前面,他略停了一停,就从背包中取出一大电筒来亮著,电筒才一亮,葛克少校就大叫一声直扑过去,将电筒抢了过来,立时熄去。
阿尼留在黑暗之中,看不到葛克少校的神情,但是他却听得出,葛克少校在吁吁地喘著气,接著他叫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经验,不能有亮光,有了亮光,你会受几百种敌人的攻击直到你死了,还不知怎么死的。”
阿尼密立时道:“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经验。”
梆克少校像是余悸未息,又说道:“你可知道,在这个地方,至少有一百种以上的昆虫,是有毒的,你看见过有毒的飞蛾没有?在新畿内亚的森林中,至少也有二十种以上不同的毒峨。”
阿尼密“哼”了一声,说道:“照你那么说--”
梆克少校大声道:“照我说,我们根本不该在夜间走进森林来。”
阿尼密的回答,来得很快,道:“我们总不能避免在森林中过夜的,事情总得有个开始,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
梆克少校叹了一声,道:“好,不过求求你,千万别亮著电筒,跟著我会找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阿尼密道:“当然,你是响导。”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在黑暗中久了,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小心移动著脚步,阿尼密跟著他,走过了一里左右,听到了水声,林木也稀疏了些,眼前变得明亮了一些,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旁,阿尼密和葛克少校,爬上了河边的一块大石,躺了下来。
阿尼密问道:“到克蓬去还有多远?”
梆克少校道:“沿这条河向上游走,如果我没有记错,大约经过十几个村庄,就可以找到克蓬了。”
阿尼密表示满意,闭上眼睛,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道:“先生,请原谅我的好奇,你真的相信,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有一个生下来不久就会讲另一种语言的怪婴存在?”
阿尼密并没有睁开眼来,只是说道:“是。”
梆克少校笑了起来,道:“那婴孩讲的是什么地方的语言?”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语气很轻挑,显然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却很正经,道:“荷兰语,或者是英语、德语、法语和拉丁语。”
梆克少校听了阿尼密这样的回答,坐了起来,道:“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阿尼密道:“当然不是。”
梆克少校笑了起来,道:“如果真有一个会说那么多种语言的人,生活在中央山脉腹地的部落之中,那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阿尼密也不禁睁大了眼睛,问道:“为甚么?”
梆克少校道:“这还不容易明白?山里的土人只会说最简单的语言,这个人就算会说全世界语言也没用。他只好自己对自己说。”
阿尼密的身子,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葛克少校并不是一个有甚么大智慧的人,可是他这两句话,倒是有极大理由的。
阿尼密又闭上眼睛,刹那之间,他想起了根多事来。河水在他身边潺潺地流过,葛克少校的鼾声在他的身边响起来,但是阿尼密却睡不著。
阿尼密几乎是胡思乱想,一直到天亮,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他们沿著河岸向前走,两小时后,到了一个土人的村庄中。
那村庄中的土人,看来并不像想像中那样与世隔绝。村中的女人,都有花布裙子穿,老人的头上,也扎著花布,一个上了年纪的土人,甚至有一只打火机,不过这只打火机早已经用完了汽油,只有火石还没有磨完,每板动一下,就有几点火星冒出来。
梆克少校同当地的土人交谈著,喝著土人制造的烈酒,颇有如鱼得水之乐。阿尼密虽然是“非人协会”的会员,但是总不是万能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只好听葛克少校安排一切。
他催著葛克少校,向村庄中的土人,询问那个婴孩的事,但是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他们大约逗留了一小时,就继续向前去,天色将黑,他们到达了另一个村庄,就宿在那个村庄中。
一直到了第四天,他们才到了克蓬。
阿尼留在这几天中,也已经习惯了森林中的村庄中的情形,他们越向内陆走去,所见到的村庄,也越是原始,克蓬只不过是几十间茅屋所组成的,就在河边不远处,那条河。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大多数的村庄,都在河边。
在他们到达克蓬的时候,就有七八个赤身露体,挺著大肚子的孩子,跟在他们的身边,葛克少校用土语在和他们交谈著。
有两个孩子,听了葛克少校的话之后,向前飞奔了出去,当他们来到那十几间茅屋近处的时候,看到一个干瘦的老人,向前走来,隔老远就叫道:“葛克,葛克。”
梆克少校也奔了过去,叫道:“阿隆,阿隆。”
阿尼密猜想,阿隆多半是那个老人的名字,他和葛克自然是旧相识。
阿尼密看到葛克和阿隆两人,奔到在一起,行一种奇怪的见面礼,互相用自己的鼻子,用力擦著对方的鼻子,然后,葛克少校转过身来,用极兴奋的声音叫道:“阿尼密先生,快过去,阿隆还活著,真是太好了。”
阿尼密急急忙走了过去,阿隆看到阿尼密,有点疑惧的神情,葛克不断地说著,又做著不同手势,阿隆走了过来,阿尼密只好也和他擦著鼻子。
屋子内的大人都奔跑了出来,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内,除了下体有一种用树枝纤维织成的“布”遮掩之外,全是赤裸的,皮肤又黑又粗,头发短而卷曲但是和非洲大陆的土人,又有著显著的不同,这些土人,究竟是什么人种,人种学家一直在争论不定。
阿隆在接受了阿尼密的礼物--一柄锋利的小刀之后,笑得合不拢口来,带领著阿尼密和葛克,到了一间茅屋之前,大声呼喝著,一个女人顶著一只竹筐,走了过来,竹筐中是一种黑色的果子,葛克少校立时取起了一个来,津津有味地吃著,阿尼密也学著样,出乎他的意外之外,这种难看的果子,味道十分甜美。
梆克少校和阿隆讲了很多话,才转过头来,道:“阿尼密先生,阿隆说,他曾听得人家说过两次,有关那婴孩的消息。”
阿尼密觉得自己全身的神经,都紧张了起来,在经过了三十年之后,他毕竟有了消息。
梆克少校又道:“第一次听到,和我曾告诉你的一样,但是第二次,却是赫林部落中的一个人告诉他的,说是有一个人,会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
阿尼密连忙问道:“这个人就在赫林部落中?”
梆克少校摇著头,道:“不是,那个赫林人,也是听来的。”
阿尼密皱了皱眉,葛克少校道:“先生,看来我们仍是无法成功的。”
他一面说著,一面指著远处的高山,道:“赫林部落就在那上的后面,在克蓬,没有人翻过那山头过,所以那边的情形如何,完全不知道。”
阿尼密有点不经意地说道:“那也不要紧,赫林人曾经来到过这里,这就证明是可以走得通的。”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说道:“赫林人不同。”
阿尼密有点恼怒,道:“有甚么不同。”
梆克少校摊了摊手,道:“赫林人是为人所共知的土人部落,也是最强悍的一族,他们会制造一种十分猛烈的毒药,而他们的嗜好,就是猎制人头。”
阿尼密不禁抽了一口凉气,失色道:“猎头族。”
梆克少校道:“不错,但是据赫林人说,他们和山里的那些部落相比,他们简直是极其温和的了,而那个婴孩,究竟是在甚么地方,赫林人也未必知道。”
阿尼密呆了半晌,才道:“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去。”
梆克少校又向阿隆讲了一回话,才道:“阿隆说,前几年,有一个全身都是白色的人--我想是白种人,也不听他的劝,一定要深入腹地去,结果就没有回来,到他们这里来换酒喝的赫林人说,这个白人的头,缩小之后,也还是白的。那个白人可能是一个大人物,因为曾有军队来克蓬找过他,许多白人一起来,但是他们也没敢进山去。只在克蓬询问了一番就走了。”
梆克少校讲到这里,直视著阿尼密,停了片刻,才道:“先生,那个白人是甚么人?你应该知道的。”
阿尼密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上在冒汗,他的声音也有点苦涩,那个白人在新畿内亚“失踪”,是轰动世界的大事,他自然知道的,他道:“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仍然要去。”
梆克少校哼了一声,道:“先生,你要去只管去,我可不去了。”
阿尼密没有出声,葛克少校又道:“就算你答应送给我十座酒厂,当我的头,被缩小了挂在赫林人的屋子前,或是不知道在甚么部落,被他们的孩子当球踢的时候,我是一滴酒也喝不到的了。”
阿尼密道:“你说得对,我没有理由强迫你跟我去,可是我还是要去。”
梆克少校和阿隆又讲了两句话,本来,四周围的土人,不住地发出声音,但是刹那之间,全静了下来。
梆克少校道:“阿尼密先生,他们是在表示对你的尊敬,因为你做他们不敢做的事,先生,我要提醒你,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土人。”
阿尼密苦笑了一下,他的决心也不禁有点动摇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可以说,还没有得到有关再生的宝德教授的任何有关消息,所得到的,只不过是经过了许多人口的传说,而且极其简单,循著这种传说追寻下去,是不是能找到再生的宝德教授,完全不可知,可是只要他再继续下去,他就得准备死亡。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所有的土人都沉默著,好一会,阿尼密才道:“他们既然曾和赫林人打过交道,至少该可以告诉我,如何和赫林人相处。”
阿尼密这样说,那就是表示他还是要去。
梆克少校呆了片刻,又和阿隆说了半晌,才说道:“阿隆说,赫林族人,最喜欢喝他们酿制的一种酒,你要讨好赫林人,最好带点酒去。”
阿尼密道:“那就简单了。”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道:“不过,赫林人如果对你太好感了,他们会将你的头割下来,缩小币起来,好让你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阿尼密有点恼怒,道:“说来说去,你无非是以为我不会有成功的希望。”
梆克少校摊了摊手,不敢再说甚么,阿尼密也不再睬他,自顾自走了出去,来到一株芭蕉树下,将宽阔的芭蕉叶,一条一条撕开来。他也在想整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一遍,他想找出一个结论,三十年来,他致力于这件看来极其虚无的事,是不是真有价值?
这是很难下结论的事,因为这件事,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事。如果这件事得到了证实,那么,人类的发展史,完全要改写,在某种意义上而言,相等于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延长下去。
阿尼密吸了一口气,他决定继续下去,三十年来,在毫无线索的情形下,他都没有放弃,如今有了线索,怎可以不追寻下去?
他转过身来,道:“少校,请你对阿隆说,我要大量酒,去和赫林人打交道。”
梆克少校向阿隆说了几句话,阿隆立时大声地叫了几下,所有的土人,都以极尊敬的眼光,望著阿尼密,在土人的心目中,这个看来衰老的,面目阴森的老人,是他们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勇士。
当天晚上,村落中的土人,为阿尼密举行了一个“晚会”,土人用树叶作战裙,舞著生了锈的战刀,整夜跳著舞蹈,阿尼密自己,却在茅屋之中,盘算著从明天开始,他要一个人行进的路程。
第二天,阿隆已经准备好了阿尼密所要的酒,酒装在粗大的竹筒之中,一端用泥封著,每一节竹筒,有三尺长,阿尼密一个人,自然不可能带得大多,他尽他的力量,带了六节,扎好了负在背上,由阿隆带领土人,送到了路口,阿尼密一抬头,望著前面连绵不断的山峦,和郁郁苍苍的森林,开始出发。他可以说是一个超越现代文明的文明人,但这时,却步向地球上最原始的地区。
他向前走著,不多久,连道路也没有了,他只好挥著刺刀来砍路,当他前进了约莫十来码之际,看到葛克少校在前面,一大丛龙舌兰前站著。
阿尼密略停了一停,葛克少校道:“先生,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阿尼密没有出声,只是望定了葛克,少校吞了一口口水,道:“先生,你要明白,你要去的地方,你要见的那些人,连赫林人和他们比较起来,也可以算是文明人。”
阿尼密道:“我明白,谢谢你提醒。”
梆克突然“呵呵”笑了起来,道:“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为甚么要去找那个人,但是你的意志是如此坚决,我想这件事一定是极有价值的,好了,我也参加。”
阿尼密又呆望了葛克少校片刻,道:“欢迎你参加。”
梆克少校好像本来准备期待著有热烈的欢迎的,阿尼密的态度冷淡,使他多少有点失望,以致他呆望著阿尼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阿尼密走向前去,道:“我不表示太乐观,因为前途太艰险,你总有退缩的时候。”
梆克少校一副遭到了侮辱的神情,涨红了脸,大声道:“除非你放弃,不然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阿尼密按住了少校的肩,道:“好了你已经参加了一件整个和人类的未来,有极大关系的壮举,比起来,和人类第一次踏上月球不知要伟大多少。”葛克少校睁大了眼睛,阿尼密道:“我会原原本本讲经过给你听的。”葛克少校兴奋了起来,分了三个竹筒,负在肩上,两个人一起向前走去,接连两天,他们只是与植物为伍,在浓密的丛林中走著,第三天,翻过了一座山头,从山头向下望去,下面是一个盘地,面积不是很大,再向前望,仍是连绵不绝的山岭。当天晚上,他们宿在半山腰上,到午夜,一阵连续的鼓声,使他醒了过来,葛克少校来到阿尼密的身边,低声说道:“赫林人。”
阿尼密侧耳听了片刻,鼓声一直在连续著,他道:“你懂得他们的鼓声?”
少校道:“不完全懂,但是我听得出,鼓声之中,有著欢乐的意思,可能是赫林人正有什么喜事,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们明天去,送上这六筒酒,可能会得到根好的待遇。”
阿尼密没有出声音,他向下面望去,在浓密的树林掩映之中,好像看到有一点火光闪耀著,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在浓稠如漆的黑夜之中,完全充满了神秘和不可知的事。阿尼密叹了一口气,他在想,在比较详尽的世界地图上,日本的东京,和新畿内亚的腹地,看来是隔得如此之近,大家全是地球上的一个岛上的一处地方,但是两地之间,文明和原始的距离,却几乎等于人类整个文明史,相差五千年。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人实在是人渺小了,渺小到了连天体中亿万星球中一个极小的星球,人本身所居住的,已经住了几十万年的地方,到目今为止,还有太多未知数。
阿尼密闭上了眼睛,他并没有睡著,只是在沉思,而葛克少校在自顾自讲了许多话之后,倒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开始下山,下山是完全没有路径可循的,他们有时攀越悬崖峭壁,有时要拨著树上的藤,向下落去,在真正无路可走时,他们甚至只好踊身跳过去,如果失足的话,世界上绝不会有任何其他的人知道他们到了何处。
就在眼底下的那片盘地,可是他们足足花了六个小时,已经过了正午,才算接近,也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吆喝,五六个土人,自浓密的灌木丛中,冲了出来,高举著木竿上绑著锋利石块的石矛,同他们跳跃而来,葛克少校的反应十分快,他立时高举由他载负的三筒酒,高叫:“阿隆,阿隆,尼齐,尼齐。”
事后,阿尼密才知道,“尼齐”是葛克少校所懂的唯一的赫林人语言,意思是酒。他这时的那句话,意思就是:“我有阿隆那里得来的酒。”
这句话,当然产生了很大的效力,那五个土人,立时放下了他们的石矛,向前走来,葛克少校忙将竹筒递向前去,并且示意阿尼密也那样做。
那五个土人走向前来,用力嗅著,在竹筒外,其实是嗅不到什么酒味的,可是也许是由于赫林人的嗅觉特别灵敏,所以在他们涂著颜料的脸上,都现出满意的神情来,而且不断叫著:“尼齐,尼齐。”
在那五个赫林土人的带领之下,阿尼密和葛克向前走著,葛克一面向前走,一面苦笑地望著阿尼密道:“希望能找到刘郎。”
阿尼密道:“刘郎是谁?”
梆克道:“刘郎就是常到阿隆那里去的那个赫林人,他是唯一和外界接触的赫林人,他会讲阿隆那个部落的话,我也见过他两次。”
他们在交谈著,那五个赫林人中的两个,叫嚷著,向前奔去,这时侯,阿尼密和葛克,也已经看到赫林人聚居的村落了。
在未曾目睹赫林人的居屋之前,阿尼密绝难想像到,赫林人竟有著相当高的住屋文明,他们利用天然的树干,每在树干之间,搭上离地约有五尺高的“地板”,然后,用木柱围起来,上面盖著整齐的芭蕉叶,就成了“屋顶”,他们聪明的并不将被用来作“屋柱”的树弄死,那一些大树,依然枝叶繁茂,那样,就减轻了屋顶的负担。
正当阿尼留在欣赏赫林人的住屋文明之际,葛克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指著那些屋子,道:“先生,你……看,这些屋子的门口--”
那些屋子其实是没有“门”的,只有供人出入的口子,但是没有用来掩蔽的“门”,循著葛克所指看去,阿尼密也注意到,那些屋子的“门口”都挂著或多或少,一吊一串的,球形的,黑漆漆的东西。
阿尼密一生研究通灵,也接触过不少人的尸骸,可是这时,他也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他吸了一口气,道:“那些,全是人头?”
梆克少校连嘴唇都变白了,可是他还是挣扎著,说了一句自己以为很幽默的话,他道:“我不以为那些是人脚。”
阿尼密还没有来得及再讲话,已看到那两个叫嚷著奔向前去的赫林人,在叫了几声之后,每一间屋子里,都有赫林人奔了出来,男女老少都有,不下两百个之多,一出屋子,就向他们奔了过来,转眼之间,就将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团团围住,不住叫嚷著,葛克的身子发著抖,他像是求饶一样,摊著双手,叫道:“刘郎,刘郎。”
阿尼密虽仍保持著缜定,可是却双手不住的冒冷汗,幸而那些赫林人只是包围住他们,叫嚷著,并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又过了一会,人丛中陡地静了下来,让开一条路,两个人在人丛中向他们走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因为在他的额上,颊上,全贴满了天堂鸟的羽毛。
新畿内亚特产的天堂鸟,有著梦幻一般美丽的羽毛,阿尼密注意到,贴在那个赫林人额上和两颊的,全是天堂鸟的尾翎,而且毛色新鲜,显然时常更换,看来,在附近的森林中,是这种珍贵禽鸟的原产地。
这个赫林人的打扮,既然有异常人,那么,他自然是赫林人的族长了。
和族长一起走过来的,是一个看来很干瘪的老头子,葛克一见到了他,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叫道:“刘郎。”他一面叫著,一面又急急说了好几句话。
那干瘦老头子直来到了葛克的面前,打量了葛克半晌,在那段时间内,葛克简直就像是待决的囚犯一样,他勉力装出要刘郎认识他的姿态来,因为要是万一刘郎竟然不认得他,那么他就麻烦了。
饼了好一会,刘郎脸上的皱纹,忽然都凑到了一起,他叫了起来,道:“葛克!”
在那一刹间,葛克少校显然已到了可以支持下去的极限,他陡地松了一口气,身子摇晃著几乎倒了下来,阿尼密忙过去将他扶住,刘郎转过身去,对族长讲了几句话,族长吆喝一声,立时有十几个人走了过来,将葛克和阿尼密,连拖带扯,来到了一间茅屋之中。
茅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图案,但是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挂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头,缩小了的干人头,还可以清楚地辨别出五官来,至少有十二个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几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白种人的头骨缩制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阵恶心,连忙偏过头去。
但是有一点,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们已经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长已经打开了一个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里,阿尼密也曾喝过这种用不知名的果实酿制的土酒,知道这种土酒的酒精成份极高,他真怕族长这样喝法,喝醉了之后,会凶性大发。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声道:“快讲正经事。”
梆克少校点著头,将刘郎拉在一边,不断地说著话,间中,刘郎用一种诧异的神色望著阿尼密,讲了大约十分钟,刘郎点著头,到了茅屋的门口,叫了起来,不一会,有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刘郎又指著那进来的土人,讲了几句。
这时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刘郎交涉的情况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话,所以只好等著。
事实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种音节高亢,急促的土语,幸好他和刘郎都会讲阿隆那个部族的土话,他通过刘郎,和通过刘郎叫进来的那个土人交谈著,大约又谈了二十多分钟。
在那段时间中,脸上贴满了天堂鸟羽毛的族长,什么事也不管,只喝著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然后,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过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结果了,阿尼密先生,这个人,在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为了追猎,翻过了他们赫林人认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一个山头,见过另外部落的土人,那个奇怪婴孩的传说,就是他带回来,又传了出来的。”
阿尼密忙问道:“那婴孩在那里?”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声,通:“据这土人说,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婴孩,只不过他听得出那边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说起,他只听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么找得到?”
梆克摊了摊手,道:“当然很困难,不过他说,山那边的土人部落,是一个十分友善的部落,那边物产丰富,土人从来也不杀人。”
阿尼密皱了皱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语言?”
梆克又回头问刘郎几句,刘郎则转头问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传译了过来。葛克少校高兴道:“那边土人部落的语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总算越来越近了,我们向前走。”
梆克偷眼向族长看去,族长已经醉倒了,鼾声大作,天堂鸟的羽毛,在随著他的鼾声而起伏著,葛克又向刘郎说了几句,刘郎领著他们出去,许多赫林人又围了上来,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时后,已经没有赫林人再跟在他们的身后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们翻过了又一座山头见到了另一个土人部落--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他们平均每隔两天,就翻过一座山岭,遇见另一个土人部落,可是几乎毫无例外地,他们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说消息是从山那边传过来的。
越向腹地进发,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后和原始,到最后他们已几乎要放弃之际,所遇到的那一个部落的土人,还逗留在石器时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怀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语言,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和狒狒的叫声,实在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
这个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点,是在耸立的高山包围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许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块,猎取野兽来充饥,阿尼密和葛克,都带著完备的攀山工具,也经过了三日三夜,才翻过了山头,发现了这一族穴居人。
当他们在一片平崖,被大约二十多个穴居人包围著的时候,阿尼密的心中,极其沮丧,他长长的叹了一声,说道:“我看没有希望了。”
梆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们可能穿过新畿内亚会到达它的北岸,你看这些人,你看看这些人。”
阿尼密又叹了一声,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转动著,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阿尼密在这些日子学会了不少土人的简单语言,他试著说出了十几种,想和那些土人交谈,可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梆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没有人会懂得他们的语言。”
阿尼密无意识地挥著手,对葛克少校的话,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际,突然,在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界上没有人懂得这种语言。”
一刹那之间,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都僵硬得无法转动脖子,回过头去看一看那声音的来源,要不是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声音,他们一定会以为那是他们多日来辛劳所产生的幻觉。
那两句话,是纯正的荷兰语。
阿尼密首先转过头去,在那一刹间,由于实在太激动和突然,他张大了口,本来是想叫“宝德教授”的,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过,这时候,他就算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寻,已经有了结果,三十年来的搜寻总算告一段落了。
梆克少校也立时转过头去,他同样张大了口,但是却也一样出不了声。
他们都看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没有的一件东西--一张草帘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宝德教授。宝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帘掀动,一个人,慢慢地现身出来。
阿尼密和葛克两人,睁大著眼,他们看到一个人,用一根木棍支撑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来,那人的身上,也没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样,只是下体围著一块兽皮。他一样肤色极黑,有著卷曲的头发,皮肤上有著因为营养不良而来的白屑。眉骨特别高,以致双眼看来深陷,他看来完全是一个原始的,还处在石器时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却又清楚地听到过,有纯正的荷兰话,自那山洞中传出来。
刹那之间,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宝德教授还在洞里,还没有出来。
就在那土人现身之际,才来围著他们两个人的穴居人,都现出了一种根奇讶的神情来,发出声响,纷纷向后退了开去,这种反应,显然表示他们对那个土人,怀有相当程度的恐惧。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浊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过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仍然是极其纯正的荷兰话,声音也依然在发颤,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终于来了。”
那穴居人的声音发颤,同时,他慢慢扬起发抖的双手来,那穴居人出来的时候,是用一条木棍支撑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显地曾受过极度的伤害,当他的右脚碰到地面之际,左脚离地还差著半尺,他是一个玻子。
所以,这时侯,当他的双臂发著抖,向上扬了起来之际,支持他身体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侧跌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阿尼密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地奔向前去,将那个穴居人紧紧抱住,叫道:“宝德。宝德教授。”
穴居人也紧紧地抱住了阿尼密,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他们都争著在讲话,可是自他们口中所发出来的,却全是连他们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种混杂的喃喃之声。那是由于他们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了,激动到无法可以清楚地说出话来的程度。
梆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尽避阿尼密已对他说过宝德教授的事,但是这时侯,他双眼睁得极大,真正怔呆了,一个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宝德教授,这是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阿尼密恢复正常,他一面扶著宝德教授,一面弯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给宝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气道:“宝德,你是世上唯一有过两次生命的人。”
宝德教授面肉抽动著,突然发出了极其凄酸的笑声来。
阿尼密仍然扶著宝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问题,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宝德,现在的宝德,和以前所认识的那一个荷兰人,当然一点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个穴居人,可是那只不过是外表,这个穴居人,到如今为止,还可以说是世上最权威的热带病理学专家,他仍然是宝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镇定,也企图使不住发抖的宝德教授镇定起来,他放慢声调,说道:“宝德,你--”
宝德喘著气,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别问什么,你们有酒么?”
梆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瓶子来,递了过去,宝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为剧烈地发著抖,甚至无法打开瓶盖,还是靠阿尼密的帮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断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顺看他的口角,流了下来,流在他裸露的,干而且粗糙的皮肤上,被突出在皮肤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经知道,宝德教授的情形绝不像三十年前。他们“商量”的那样顺利,其中一定有过不为人知,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
如果不是有了变化,宝德教授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等宝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后,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为了找我,这些年来,到过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我本来以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惊世骇俗的。谁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达,遇见了他,凭著一点传说,我是不能见到你的了。”
宝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达,耶加达……”
他一面说著,一面身子又发起料来,阿尼密说道:“慢慢来,我们已经见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时间,慢慢谈分别后的情形,不要紧。”
宝德又凄然她笑了一下,道:“那么,请到我的穴洞中来。我在这里很孤独,一种你无法想像的孤独。”
梆克少校低声道:“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确,葛克早就说过这一点,他说过,宝德会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动身子的宝德,进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过好一会,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铺著由干树皮编出来的席子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那时,宝德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阿尼密也找了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坐下来,望著在他对面的宝德,心中感到一阵难过,他真难于想像,学识丰富的宝德教授,是如何过那原始的生活,过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们进穴洞之后,其余的穴居人,远远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时发出点古怪的声音,但是,并不进洞来侵扰他们,阿尼密点著一支烟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宝德,怎么一回事?”
宝德慢慢地抬起头来,在阴暗之中,他的浊黄色的眼珠,看来更加黯淡,不像是属于一个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动著,过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临死之前想像的一样,那时离开了红霞,向前走,想找一个母体内的婴儿,以供我去寄托--”
阿尼密挥了挥手,但是却没有出声音,他本来的意思,是想问宝德,当时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一转念之间,他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觉得那实在是一项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那时,宝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体留在耶加达,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过是一组极其复杂组合的脑电波而已。
宝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当时的感觉怎么样的?”
阿尼密点了点了头,宝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个梦,和做梦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就像是做梦一样,身子虽然躺著不动,但是人却可以到任何地方。”
宝德接连几次强调“和做梦一样”,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点著头,这种感觉,他们是完全可以领会的,他们自然没有像宝德教授那样的经历--人死了,脑电波却还存在,但是他们都做过梦。
宝德又道:“在我想用红霞作我的寄托之际,我设想得很好,可是红霞的脑组织,已完全破坏了,我完全无法达到目的--”
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以一种极焦切的声音问道:“红霞还好吗?”
阿尼密叹了一声,道:“她死了。”
宝德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过了好久,没有出声,然后才又道:“我像是身在梦中一样。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只觉得无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脚下,迅速移动,我实在走得太快了--”
宝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叹了一声,道:“是的,你那时,是以无线电波的速度在移动,那是和光速几乎一样的。”
宝德咳嗽了几声,道:“一切是突如其来的,我觉得我有寄托,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初生婴儿的体内,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楚,那种痛楚,是来自全身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于是,我又一次听到了我自已的声音。”
宝德教授,这时已渐渐恢复了镇定,所以他叙述的声音,也平静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两人,都带著一种梦幻一般的神情,因为宝德这时的叙述,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他是在讲述,他如何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宝德吸了一口气,通:“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声音,我在叫:我在什么地方?可是我想发出的声音,和我发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同,我想问我在什么地方,但是发出来的,却只是哭声。”
宝应讲到这里,声音又急促了起来,道:“我既然发不出我要讲的话,只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我睁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
阿尼密双手紧握著拳,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情形?”
宝德望著岩洞的顶,声音仍然根平静,道:“实在很简单,不过事前我没有想到,你也没有想到,我和你都以为只要进入一个婴儿的体内,就可以代替原来失去的躯体了,可是事实上,婴儿的视觉,听觉,以及声带,都无法负担著一个人正常的工作,婴儿的声带,只能作简单的震动,只可以发出哭声来。”
阿尼密闭上眼睛一会,他有点不敢想像,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个人,思想成熟,什么都会想,可是他的身体,却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来行动。这只有一个全身瘫痪的人,才差可比拟。
宝德继续道:“或许你以为,情况最坏,不过是和一个全身瘫痪的人一样,是不是?但是事实上,绝不是那样,婴儿感受到的痛楚,简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肤碰到任何粗糙的东西,都是彻心的疼痛,那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宝德讲到这里,好像是在重新体验当时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抖,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肩头。
宝德抖了好一会,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听觉。我可以听外界的声音了,我在感觉上,知道我一定是进入了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之中,但当时我还是很乐观,因为我再生的家庭,就算再贫困,也不要紧,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个情形改变,我依然是我,我的躯体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宝德急切地问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点也不错。”
宝德教授双手掩住了脸,听自他喉际发出来的声音,他像是在啜泣。
饼了好一会,宝德才又道:“当我可以听到外界的声响之后,那大约是七八天之后的事,我就觉得不妙,我听到的人的交谈声,全是音节十分简单,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我拼命想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么人之间,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们之前,我无法知道。”
阿尼密道:“婴儿可以看清东西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的。”
宝德道:“是的,大约是出生之后,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时间更短,我想,大约只有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东西了,我看到的是一个穴洞,和自己睡在干树叶上,同时,看到了有人在我身边走著,阿尼密,你以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么地方?”
宝德教授的神情,凄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视他,他转过头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间,可是,你一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宝德连声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个小穴居人,我……我不知道这个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说道:“是在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宝德苦笑了起来,喃喃地道:“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内亚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尝试离开这里?”
宝德像是没有听到阿尼密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又过了两个月,我的声带,已经可以发出复杂的震动了,我可以说话了。”
宝德讲到了这里,又发出一连串的苦笑声。
在一连串的苦笑声之后,宝德道:“我会讲话了。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对他们说什么?荷兰语?英语?我的话在这群人之间,根本没有人听得懂,我根本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当我第一次说话之际,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吓呆了,他们不知做什么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的简直就膜拜著,我想他们一定是吓呆了。”
梆克少校道:“我想他们一定是惊骇到了极点,所以,这件事才有机会传出去。”
宝德又道:“十个月之后,我可以行走了,当然,我会做许多穴居人不会做的事,可是有什么分别,我是一个穴居人,一个与世隔绝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错,可是不幸的是我错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我的思想,我的语言,完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他们知道我和他们不同,可是他们绝无法了解到我和他们不同的程度是多么远。完全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一个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赋,完全没有,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动物一样,为猎到一头山猪而兴奋,掘到了一点有甜汁的草根而争吵,他们完全不知道,在他们之间,有一个完全和他们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较起来,这种心灵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宝德一口气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双手紧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错了地方。实在太错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他们是那么愚昧无知,而我就生活在他们之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思想,而我就要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发干,他只好重覆著刚才已经问过的那个问题道:“你难道没有想过要离开?”
宝德道:“当然想过,我在两岁那一年,就已经开始要离这里,可是,我的思想,并不能使我的身躯飞起来,这--”
他轻拍著自己的腿,又道:“这就是我第一次想离开的结果,我只不过跌了一交,就变成了跛子。”
梆克紧握著拳,道:“你应该再试。”
宝德道:“试过,可是在跛了腿之后,你以为我还有多少机会?”
梆克少校不再出声了,一个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内亚的腹地,那可以说,是绝对没有任何机会的。
穴洞中静了下来,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宝德的喘声,每一下叹息声,都充满了这三十年来,他生在错误环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只好道:“好了,现在一切全过去了,你和我们一起走,将你的事,告诉世人,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事,你是第一个有两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继续你的研究,你可以成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个人。”
宝德低著头,道:“一个穴居人?”
阿尼密大声道:“你不是一个穴居人,你是宝德教授。”
宝德又苦笑了起来,道:“不论你怎样说,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再见到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一定会尽你一切所能来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无边无涯的寂寞,那种寂寞,比一个人关在黑狱之中,还要恐怖。在黑狱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这里,你的四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梆克少校挥著手,道:“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里。”
宝德长长地叮了一气,阿尼密和葛克两人,已经一边一个,将他扶了起来。
阿尼密道:“宝德,你可知道么?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经推荐你加入了一个协会,非人协会。”
宝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在外面,有著几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围在簧火边,火光映著他们浊黄的眼珠,个个望走了他们三个人。
阿尼密道:“我们连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这里多逗留半秒钟。”
阿尼密说著话,他感到宝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头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宝德。”
他的叫唤,并没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来,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将宝德放了下来,是的,宝德死了,已经停止了呼吸,三十年来悲苦的煎熬,就是一个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实现了之后,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听”到了宝德的话:我又自由了。我绝不会再试一次取得他人的躯体,绝不会。再见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头来,看到火光映著众多穴居人的脸,远处,是一片浓黑。
口口口
当宝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结束了之后,阿尼密埋葬了尸体,曾经试图想和那群穴居人接触,了解一下在这三十年之中,宝德教授曾经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却一无所得,因为穴居人的言语,是如此简单。根本无法用他们的语言,来表达稍微复杂一点的事情。阿尼密发现穴居人的语言,除了表达他们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简直没有别的用途,那一群穴居人,和一群狒狒,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阿尼密和少校离开了穴居人聚居之处,又经过了许多崇山峻岭,离开了新畿内亚在耶加达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诺言,买了一间规模相当大的酒厂给了少校。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阿尼密几乎每一天,都试图和宝德教授“接触”,他是一个有特殊能力的灵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著无数次和已经死了的人“接触”的经验,可是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再和宝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联络了。
在那一年的“非人协会”的年会中,他又和其他的会员,在那座古堡中见面。虽然时间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却一点变化也没有,只不过“非人协会”,却多了几个会员。
阿尼密在会中,向各会员报告了他终于找到了宝德教授的经过,在他讲完了之后,所有的人却一声不出,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会员问道:“这是悲剧,宝德教授难道不能选择?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间,是偶然的不幸,还是必然的?”
阿尼密用手抚著他那已满是皱纹的脸,缓缓地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接著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三十年之前,当我推荐宝德教授入会之际,大家都说过,要是宝德教授能够有第二次生命的话,你们也想试一试,现在是不是还维持原意?”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声,几个人异口回声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够了。”
阿尼密苦涩地笑了起来,道:“是的,一次已经了。要是像宝德教授那样不幸在一群穴居人之间……”他的笑声,越来越苦涩,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间,白痴比天才幸福得多,才学和知识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宝德教授实在太不幸了。”
镑会员全不出声,因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们的沉默,自然是为不幸的宝德教授,作无可用言语表达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