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笑他人看不穿
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的多些往往清晨一睁开眼睛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银装素裹中夹杂着洋洋喜气叫人从心底里舒坦。
因入年关各州各府的奏报里都挑好的说倒真是四海升平的气象。成片的恭贺之词看得卿尘目不暇接只觉得要泛滥反而天帝倒是心情甚好或者人上了年纪便当真喜欢听些喜庆的话。
连着新春庆典是天帝在位间第二次册后大典。
贵妃殷氏系出名门才德兼备数年来佐理后宫足孚众望天帝降旨晋封为皇后母仪天下。旨意是卿尘拟的礼部、皇宗司接了旨后即刻着手准备皇后金册宝玺夜氏皇族象征着皇后身份的金丝晶也送到了殷贵妃宫中。卿尘百般无奈地看着那金丝晶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天帝看了礼部呈上的册后大典折子对卿尘道:“传朕旨意就照礼部拟的办此次大典便由太子主持。”又顿了顿“孙仕去东宫看看太子身子可大好了今年天坛冬祭要他代朕祭祀。”太子迁回东宫后便一直称病已有数日未朝天帝虽知这病也未必便是真病但却一概不究只每日遣御医请脉看问。
卿尘低头飞文走墨隐隐从天帝话里听出些意思。近日来封赏册后天帝对湛王母子可谓圣恩眷隆太子之事如今尚未有个明确处置难免便有人猜测此或是湛王将入主东宫的先兆。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四季祭祀历来都是由天子亲行天帝命太子代皇帝祭天无疑是昭告天下储位牢不可动。
二月初一的册后大典上紫袍玉带的夜天灏比先前多了几分清瘦眉眼间却仍是风俊高洁气度华然。一日下来遵礼守制近乎完美地执掌着大典进程。天帝唇间一抹满意的微笑是因这个长子酗闹过后终于恢复了正常几乎忽略了身边刚刚册立的殷皇后。
卿尘站在天帝身边总觉得夜天灏的平静下隐藏着些叫人不安的东西。整个人站在众星捧月的群臣中间他似乎却脱离了这雕龙绘凤的太和殿随时会步入另一个空间飘然而去。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可以伸手便触摸到他深深掩埋的哀伤然而能看到的却只是他白皙俊面上高贵的笑意叫人一时困惑无比。
深夜的东宫正殿夜天灏唇角含着一丝微笑目送与他一母同胞的三弟和九弟消失在宫门外。长长白雪覆盖的甬道上留下了深深浅浅清晰可辨的脚印一直蜿蜒到了黑暗深处。
很久很久的安静后他一仰头将一杯琼浆倒入嘴中继而放声大笑似乎现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吓得身边内侍急忙上前扶住:“殿下……”
“滚!”夜天灏突然怒道“统统出去!”原本儒雅温文的脸上因为酒意显出几分粗暴一只嵌珠金杯“咣当”摔在地上伴随着数只白玉瓷碟碎落刺耳声音在大殿里空荡荡地回响。
“如今父皇封了殷皇后怕是早将母后忘了……”
“殷皇后和七哥如今深受荣宠殿下难道就不担心……”
“我们三人一母所生自会全力扶助殿下……”
“殿下莫要犹豫若看得他们坐大便无法收拾了……”
“殿下迟恐生变……”
“殿下……”
“殿下……”
“殿下……”
“给我住口!”夜天灏狂喝一声不可笑吗?这就是自己的亲生兄弟刚刚害了鸾飞一步步谋夺储君之位的兄弟。都疯了从数年前看着父皇的所作所为到今日兄弟明枪暗箭身边所有的人都疯了……
不知何处的冷风穿入高堂大殿撩起宫帷长幔整个天地仿佛在眼前被人扭曲大正宫中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那张龙椅驱使着所有人为之疯魔。
夜天灏大笑不止忍不住呛咳却被人颤抖着扑上来抱住:“殿下……殿下你醒醒!”
这娇声泪雨他分辨着看去却是自己的结妻子太子妃卫氏。
太子妃已被太子吓得手足无措只是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来人呢!快宣御医!”
夜天灏一把将她拽到眼前一边笑一边道:“回去告诉卫相他找错人了我不稀罕!叫他将女儿另嫁别人吧!”还有每日伺候在身边的女人哪一个不是争夺那龙椅的筹码?亦步亦趋的环绕在自己身边就连鸾飞也是一样。
太子妃被他伸手推开跌倒一旁哭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
夜天灏眼底映着殿中明晃晃的烛火清澈得如同山泉泠洌:“从今日起再没有东宫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他在四周寻找片刻抓起幕帷后长案上的纸笔龙飞凤舞写下一纸休书丢到太子妃面前:“你自由了快走快走!”说罢长笑着往大殿深处而去。
太子妃妆容凌乱地坐在那里怔怔看着夜天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白纸黑字的休书缓缓地落在眼前被寒风吹得反复几下又远远飘走了。不知坐了多久泪痕已干她终于扶着身边长案站起来将际钗环理好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宫门洞开惨白雪地阴森一片一阵刺骨的长风呼啸而入吹得金帷乱舞层叠明亮的烛火禁不起寒风吹纷纷熄灭华丽的东宫完全陷入了黑色的深渊。
半个时辰后伺候太子妃的小侍女端着参汤送到寝宫只见梁上白绫长挂太子妃一身素白宫装悬在半空早已香消玉殒。
小侍女吓得惊恐大叫参汤摔落满地转身往外跑去:“救命!太子……太子妃……”却骇然现寝宫深处点点燃起妖烈的火焰整个东宫浓烟滚滚而上火借风势沿琼楼玉宇迅攀升贪婪吞噬着人间富丽堂皇的美梦。
寝宫正中太子白衣玉冠手持一盏燃烧的长烛笑着站在明烟烈火间清澈眸中染满了冲天长焰那里是属于死亡的平静和满足。
刑部尚书吴起钧自致远殿退出来天光未明入眼尚是一片冷冽的黛青色带着深冬彻骨严寒然而他却已汗透衣衫站在阶前稳了稳心神这才慢慢往宫外走去。
东宫前夜走水大火险些烧至大正宫幸亏扑救得及时只是好端端的东宫却已化作一片焦墟。侍卫们拼死救护了太子出来然太子妃却惨死火场。提案司奉旨一路查下竟有宫人说到太子妃死于自尽这大火亦是太子亲手纵烧的。
事情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怠慢紧接着便报奏了天帝如今这宫里哪还有点儿新春册后的大喜光景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一句话说错惹祸上身。
吴起钧尚未出致远殿便见几个内廷侍卫同太子往这边来避到一旁:“臣吴起钧见过殿下。”
夜天灏神色淡远朦胧的晨幕下看不甚清晰只觉得他似乎立定微微笑了笑:“吴大人什么殿下如今我只是你刑部的待罪之人罢了。”
吴起钧额头渗出汗来忙道:“殿下言重臣岂敢。”
夜天灏哈哈一笑径直往宣室里去了。
卿尘和孙仕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帝身侧一天一夜未睡谁也不觉困意。
自吴起钧出去后天帝面色阴郁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那奏报东宫失火的条陈。太子对亲手纵火供认不讳将太子妃的自尽也揽到自己头上。不是第一日侍奉天帝两人都知道天帝此时是怒极了心里想必也伤透了反静了下来。
金猊火炉中虽点得红旺西宣室却弥漫着叫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直到太子进来跪在地上天帝都没抬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中的条陈合起点头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竟杀人放火也学会了朕的好儿子。”
夜天灏深深叩将象征着储君身份的白玉冠除下放在面前青石地上:“请父皇成全儿臣。”
天帝冷冷地看着那顶白玉冠:“成全你什么?做下这样的事拖出午门去斩了吗?!”
夜天灏淡淡一笑:“多谢父皇。”
“你!”天帝猛地站起来手指太子身子气得哆嗦头上袭来眩晕竟一晃险些摔倒。
卿尘和孙仕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搀扶:“皇上!”
两人扶着天帝坐下卿尘知道是急怒攻心劝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
夜天灏跪在那里双手紧握成拳一瞬间眼里掩饰不了关切却很快又恢复了那漠然的冷淡。
天帝抚额坐在龙榻上语气中尽是失望:“朕这么多年来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竟换来你今天这样!”
夜天灏神情哀切:“是儿臣的罪若不是因为儿臣这个储君衍昭和衍暄两位皇兄或许便不会死这储君之位本就应该是他们的。”
当年穆帝病故其长子衍昭年方十岁次子衍暄尚在襁褓之中。太后因幼主当国恐生政乱同凤衍、卫宗平等辅政大臣力保当今天帝即位登基封穆帝长子夜衍昭为储君。但没过几年夜衍昭自尽夜衍暄病故储君之位才落在了夜天灏身上。
天帝缓缓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夜天灏再叩了个头:“圣武十年衍昭皇兄平定西番羌族叛乱回京属下诸将却连遭贬斥自己也去了上将军衔空有一个储君的名位。衍昭皇兄一向心高气傲哪受得了如此折辱?衍暄皇兄和儿臣年龄相当一向身体康健圣武十五年澄明殿秋宴好端端的回去便暴病身亡。还有三皇叔……”
“够了!”他还要说天帝挥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用力之大连自己都踉跄一旁。
夜天灏嘴角立刻溢出一缕殷红的鲜血天帝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你当真枉费朕一番苦心。”
鲜红的血迹沿夜天灏白玉般的脸流下滴滴溅至青石地上嘴角轻蔑凄苦笑得刺目惊心:“儿臣谢父皇一片苦心。”
天帝已气得面色青白被孙仕搀着怒喝道:“出去你给朕出去!”
卿尘和孙仕对视一眼忙上前扶夜天灏:“殿下先回去吧。”夜天灏凝视日见苍老的父皇深深拜了三拜默默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此处。
卿尘随着送到外面低声道:“殿下同皇上毕竟是父子何苦如此相逼?”
夜天灏扭头看了看她:“我的父皇我爱的人我的兄弟哪个不是一片苦心?不妨成全了他们皆大欢喜。”说罢高吟道:“他人笑我也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披仰大笑而去。
卿尘淡淡看着他的背影廊前长风吹来卷起残雪纷飞。想他方才竟是故意惹怒天帝句句求死转身对几个内廷侍卫吩咐:“跟去照看好太子殿下记住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那侍卫中领班的正是冥执微一点头带人紧随着夜天灏去了。
卿尘回去宣室见天帝脸色已好了些上前轻声道:“皇上殿下只是一时糊涂待想明白了便好了。”
天帝声音疲惫而痛楚:“你替朕拟旨……”停了许久终于继续道:“太子自入主东宫以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难出诸口自即日起废为庶人贬放涿州……”一字一句痛心疾说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
卿尘心中一凛涿州天寒地劣山高路远这一去怕是便不能回了:“皇上三思……”孙仕已跪在地上:“皇上涿州苦寒之地……”
天帝打断他们道:“朕意已决你等无须多言卿尘拟旨!”
卿尘走到案旁手中之笔似有千斤之重黄绫刺目朱墨似血。写完了呈到天帝面前天帝挥手不看:“去宣旨。”
父子情君臣义都在这一道旨意中化为乌有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