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英雄受困
褚呈祥在一阵亡命狂驰之下,到达了湖边,同三个先到大汉,手忙脚乱地把那老人架上一艘预先准备好的快船,就朝湖中扬帆逸去。
这些经过,徐玉麟自然不得而知,此刻,他与狒狒守在神鹰之旁,只是在默想着它受伤的奇怪……
约莫盏茶工夫,神鹰双腿抽动了一下,便霍然立起,灵丹神效,巨鹰精神抖擞,双翅连拍,向徐玉麟“哇哇哇”
大叫三声,仿若在感谢他救命恩情。
徐玉麟见巨鹰健愈无恙,心中甚慰,随与狒狒跃上鹰背,轻轻一拍,巨鹰“呱”的一声,直冲而起。
霎时间烟波浩渺三百余里广阔的洞庭湖,尽收眼底,万顷碧波之上,点点渔帆,往来梭织。
徐玉麟驭鹰在湖上盘桓了一匝,因为尽是渔舟,自然难以辨出褚呈祥是否已登上舟船。
他将神鹰驭低,在君山上空又搜索了数遍,依然未发现任何踪影。
此时,已是隆冬天气,叶落草枯,徐玉麟的视力又特别强,倘若褚呈祥未离君山的话,他相信必然隐匿不住,但是他却并未寻到。
终于,徐玉麟作了个最大可能的定论,那就是褚呈祥已和另外三名大汉,把那不明身份的老人,架上船去,早已驶离君山。
然而湖中那多的船只,总不能逐一地去搜查呀!可是就这样把敌人轻易放过,徐玉麟又实在颇不甘心,经过一番思忖,他认为褚呈祥即使已乘船逸走,按时间计算,离开君山也不会太远,那么他只要把神鹰驱高,然后察看从君山方向驶出的船只究有多少,再行决定是否逐一搜查,不就成了吗?
他这想法,确也颇合道理,但是老谋深算的褚呈祥,又怎会如此的呆笨呢?
徐玉麟将神鹰升高起去,俯首下视时,却见从君山方向驶出的船只,最少也有十几条,而且去向又各自不同。
在这般情形之下,他也只好仗神鹰飞驰迅速之力,命它再行下降,先将距离较近的几条船只搜查一下。
当巨鹰掠过那些船上之时,两翼震起的劲风,激荡得湖水翻波,风桅摇摆,船身晃动,竟将船上之人吓得齐都大惊失色!仰望着头上掠过遮天盖日的庞然巨物,犹若见了天神,无不望空遥拜!
就这样的徐玉麟搜索了五六条船只,发现大部分是些靠水为主的渔民!仅有一两艘是客船,然而却未发现有任何江湖模样之人。
徐玉麟正在灰心失望之际,遥见君山右方,有一艘速度极快的双桅巨船,仿若离弦之矢,正向岳州方面疾驶,他觉得这艘快船颇为可疑,只是相距遥远,看不见船上景物。
此刻,他坐下神鹰乃在君山左方的上空盘旋,要想追赶那只双桅快船,必须越过君山,然后尚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过,以“天云”的神速,要想赶上那船,自然绝无问题,而问题在于:这艘船上果如所料搭载着褚呈祥的话,那老匹夫既然发现了神鹰的行踪,一定会缩进舱里避不朝面,那么他只是走马观花式的一瞥,又怎能搜查得到呢?
徐玉麟忖度了一阵,灵机转动间,计上心来,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
心念已决,随指着方向,命“天云”朝那快船追去。
也不过眨眼光景,徐玉麟已飞临双桅快船的上空,但他为要先行察看一下,所以“天云”翱翔得依然甚高,并不与先前那样,低飞掠行,令船儿震撼,以免打草惊蛇,被敌人预有准备而兔脱。
巨鹰虽然飞得甚高,但因徐玉麟幼服灵芝,黑夜犹能辨百丈外之毫发细物,此际正是朗朗白昼,皓日当空,自然对眼下船上一切,看了一清二白。
但见那船头之上,伫立着一个黑衣劲装大汉,腰间似乎还携带兵刃,负手遥望着前方,只因这大汉头戴一顶阔边毡笠,遮住半截面孔,徐玉麟由高处俯瞰,所以看不到他的全貌。
大汉的身后,便是主桅甲板,甲板上撑着张绿色大篷,遮住了整个舱面,篷下是否有人,那就不得而知。
不过,徐玉麟既已发现了船首那个江湖模样人物的大汉,心中也就确定了八九成,于是暗自喜道:褚呈祥你这漏网游魂,这次看你还往哪里逃?
行想中,把巨鹰轻轻一拍,便由高空中疾然下掠……
当巨鹰的双翼恰恰掠过那帆船的桅杆之上瞬间,徐玉麟纵身跃起,脱离鹰背,仿若只白色大鸟,轻飘飘地向行驶中的船头落去。
但是终因神鹰体躯庞大,它那泻飞之势既速又猛,带动得劲风呼啸,两片风帆几乎被强风吹裂,船身也就起伏了数次。
这光景已然将船头劲装大汉惊觉,他抬头往空一瞧,只见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犹若天神般,正向他停身的船头上疾泻而下。
这大汉似乎也是个江湖老手,竟能见怪不怪,迭从腰间抽出了三尺青锋,觑着徐玉麟下降之势,只要他落至剑力范围,便行出手。
徐玉麟一见大汉已有准备,随猛提一口真气,硬将半空里下落的身子,略微一停,反手撤出了背上长剑。
就在这眨眼光景,蓦见三缕寒光,挟着“咝咝”啸声,由绿篷之内发出,分上、中、下三盘,向他急剧袭至。
他存心要想显露绝技,震慑敌人,于是下落之势不变,待到三件暗器堪堪近身,仅差以分寸之际,半空里上身一扭,袭向他上中盘的两件暗器,使“咝”地声擦身而过,左手一捞,袭向下盘的暗器,已被他以食中二指轻轻夹住。
那船头仗剑大汉,瞥见这不知由何而来的白衣少年,不但能在半空里停留身形,而且无须藉物用力,复能变换身法,躲开暗器,这种轻功绝艺,几曾见过。
大汉凛怔之间,突地一缕寒光袭上面门,手中剑连忙封闭,“当”的声响,一支蝴蝶镖震落船头,而半空里天神般的白衣少年,也就在此时,脚落舱面,抱剑凝立跟前!
原来徐玉麟空中抓住那件暗器,正是一支蝴蝶银镖,趁手向船头大汉打出,他只想藉机降落,并无意伤人,所以出手力道极轻,竟被对方用剑击落。
当他足着舱面,这才看清这大汉并非君山蝠洞中见的褚呈祥同道,因此更下便乘危施袭。
待到那大汉格落银镖,凝目向他瞧时,徐玉麟朗然一笑道:“这船上可载着黑衣教主褚呈祥吗?”
大汉诧愕中尚未答出话来,绿篷底下忽地纵出三条人影,三支长剑宛若三条怪蟒,迳向徐玉麟刺来。
那大汉微一怔神,也就不再答话,剑走中锋,便向徐玉麟胸前大穴递出。
徐玉麟沉喝一声,宝剑疾抡,剑化“满天星雨”,幻作一层风雨无透的光幕,护住了身躯,把四支长剑封于光幕外,毫无可乘之机。
于是——
船头上以一敌四,话也不答,斗成一团。
徐玉麟迎拒中,冷眼细瞧,见所斗四名大汉,一律黑色密扣劲装.腰缠红色宽带,头顶阔边毡笠,足登快靴,个个浓眉环眼,像貌威武,而且手中剑技,亦不平凡,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看来均属武林健者。
他再流目向绿篷下面看时,但因船头与篷下为一层布幕所遮,看不到布幕那边究竟还有些什么人物。
徐玉麟居心要窥个明白,于是剑势一变,宛若长虹乍现,招走太乙门剑法,倏然间把四个敌手的攻势略微迫退,趁机将右手雌雄双锋分作为二,每手一支,威势更是惊人。
四名大汉瞥及徐玉麟手中宝剑,忽而变做两支青锋,齐都为之一震,出手剑势也就随之微滞。
良机一瞬。徐玉麟右手划起一道圆弧,森森剑影逼住四个敌手,身形往那悬垂布幕之下疾然跃去。
四个大汉睹状甚急,虎吼一声,如影随形般跟至。
他们的动作固然够快,可是徐玉麟比他们还快。身形甫落,左手剑走“横断乌江”,“咝”地声便将布幕削掉半截,反手一招“三龙摆尾”,复将四名大汉递到的长剑荡开,紧接着一招“暴雨骤至”,剑化万点寒星,身剑合一,捷逾飘风,竟将四个敌手迫得连连后退。
四个劲装大汉虽然剑法不弱,怎是徐玉麟的敌手?非他将情况弄明,不愿妄造杀孽的话,恐怕早已血溅船头,横尸舱面了!
就在四名大汉连连后退之际,徐玉麟突闻绿篷之中,发出了声娇滴滴的惊叫:“爷爷!你看他能不能杀死他们?”
徐玉麟错愕中流目向篷内瞧去,赫然一位绿衣丽人,娇憨地依偎在一个紫袍老者的身前,面现惊讶之色,一双剪水秋瞳,向他直直的盯着!
四道眼神相触,徐玉麟心头感到一阵莫名的震颤,赶紧将眼神移开,这当儿四柄捷逾电奔的长剑,分前后左右一齐向他递到。
“啊!”又是绿篷下那丽人的惊呼之声。
徐玉麟蓦然警觉,身形微挫,连忙施展一式“清风指柳”身法中的“莺迁乔木”,脱出剑光,人已跃入绿篷。
四个大汉趁徐玉麟怔神间的合力一击,看看四支长剑已刺中他的身体,哪知又被他在这种极不可能的角度与状况之下,悄然脱走,齐都收势一愣!
徐玉麟跃进篷下,方待向紫袍老人出语相询,四个大汉复又围拢上来,而且出手既狠又疾。
在这种情形之下,一方面是不愿施展绝技,沾污血腥,一方面则是志在必得,是以竟把徐玉麟迫得连询问对方是何来历的机会都已失去。
就这样以一敌四的打法,又在篷下走了三四十招,徐玉麟杀得心头逐萌嗔怒,情知如不施展煞手,一时之间,绝难将此四名技艺不弱的对手制住,随沉喝一声,师传绝学-下“上清奇门剑法”,已然施出。
霎时间。剑光大盛,奇招奥学,如江河倒泻,一发难收,四个对手大汉,尽被他罩入一片森森剑幕之中!
“你们都给我住手!”声若暮鼓晨钟。
徐玉麟随此喝声,剑势微滞,凝目望去,发现原是那紫袍老人的喝止。
紫袍老人生得面如古月,眉清神奇,两太阳穴微微隆起,察颜观色,似非黑道中人。
徐玉麟骤见此老人之时,无形中已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原想和他打打招呼,问问身份来历,无奈被那四个大汉逼得丝毫无暇,只好自保要紧,和他们打着闷仗。
此际,突听老人出言喝止,正想收剑跃开,哪知就在此时,猛然一声震天巨响,两根粗大的桅杆,齐都腰折,连帆倒落湖中,一阵飓风,吹得船身摇摇摆摆,岌岌可危!
船既双桅俱折,前进之势骤停,竟然在湖面上打起旋转来了!
处此情况,打斗之局,不停也得停。
所有船上之人,连徐玉麟在内,莫明其妙的目瞪口呆!
紧接着又是一阵狂风吹来,湖水波涛涌起丈高,打上船面,本来就是摇摇欲翻的船身,经此一阵狂猛的飓风排浪一击,果然竟向一边倾斜翻去。
徐玉麟危急中,猛提一口真气,疾然跃飞而起,但见半空里一团黑影,径向那已经斜倒的船身,暴射而下!
他“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这一切原都是神鹰“天云”的“杰作”!
徐玉瞵赶紧施展出“凌空虚渡”的绝顶轻功,跃落水面,伫足观瞧。
但见巨鹰双翅并展,搀出一股强猛无伦的劲风,便将船面上连人带物,一齐扫下波涛万顷的湖中!
巨鹰这次疾扑,恰好对着船身倾斜的一方,因此,虽然把船面上的人震落入水,可是却扶正了船身,使其得以未翻。
这光景直使徐玉麟啼笑皆非!他想不出巨鹰因何未得己命,竟自凶性大发?
猛可里他想起了船上那个紫袍老人以及绿衣少女,这时,他已看见那四个大汉已经从水中露出头来,正向飘动不止的船边泅去,唯独不见老人与少女。
一种人溺己溺的侧隐之心,油然而生,迭忙凌波踏向众人落水之处,猛地湖面水波微荡,紫袍老人已经露出头来,面现焦急神色,复又下沉。
徐玉瞬目力既可黑暗中视物,清波之下,自可一目了然。他俯首略窥,忽见老人下沉之旁,一条绿影——几乎与湖水分辨不出的绿影,像条细长的死鱼,冉冉向湖底堕落。
救人要紧,他哪里还顾得什么男女有别,身形微纵,便向水里钻去,好在那绿影下沉之势很缓,他水中两个“鲤鱼打挺”,猿臂轻探,即将那下沉的绿影捞住,软绵绵的可不正是那绿衣丽人!
徐玉麟挟住绿衣少女,抬眼只见紫袍老人犹在水底下四处乱摸,心知其必然水下难以视物,于是伸手把老人衣领抓住,猛力往上一带,便徐徐升上水面。
待到三人都一齐冲波而出,徐玉麟又迭以“凌虚蹑步”的神技,一手挽着垂死少女,一手挽着紫袍老人,跃上船去。
他把老人与少女轻轻放下,老人倒健朗无恙,只是那绿衣少女星眸紧闭,仿若死去。
紫袍老人睹状,竟自撇下徐玉麟不管,抱起绿衣少女的尸体,悲痛万分地哭喊道:“玲儿……玲儿……是爷爷把你害死了啊……”
这时,徐玉麟猛一抬头,又见巨鹰从空掠来,唯恐它再发凶性,随撮口长啸,声若龙吟。
船身又在一阵摆动,神鹰已应召降落船头,灵猿狒狒依然蹲踞鹰背。
四个早已从水中爬上船面的大汉,一见巨鹰落下,霍然跃起,一齐向巨鹰扑上。
徐玉麟沉声喝道:“你们不是它的敌手,勿得乱动……”
四名大汉果然应声住手,怔怔地望着徐玉麟出神,似已消失了原先的那股敌意。
船上之人,无一个不是水淋淋的衣服透湿,犹如落汤之鸡,寒风拂过,直冻得发抖!
徐玉麟虽然功力过人,颇耐寒冷,但因他在徂徕山下,与紫阳玉女分手之时,将“无垢头陀”遗赠的那颗宝珠交与紫阳玉女带回飞云堡去,所以此际落水,也是与别人一般无二,狼狈不堪!
由于紫袍老人的哭声,使徐玉麟明白了他与绿衣少女乃是祖孙关系,老人悲痛过度,似是陷于了歇斯底里状态。
四个大汉在抖索中,也不由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徐玉麟在下水之前,已将宝剑入鞘,这时两手不住地揉搓,竟被此悲惨情景所感染,星目转动,滚下了数滴热泪!
很明显的,船上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并没有褚呈祥等人,然则,这少女如此死去,固非他之所杀,可是他却不能卸其咎责。
徐玉麟痛悔中,无意间触动了腰上所系的那只红葫芦,心念微转,始想起老人怀抱中的少女,是否气绝无救?
想到这,随向紫袍老人跟前趋近两步,长揖拜道:“老前辈,可否让在下瞧瞧这位姑娘是不是还有救活的希望?”
紫袍老人悲恸中似是被他一言提醒,这才停止哭泣,抹抹老泪,把怀里孙女,轻轻放下,伸手按按她的胸口觉得尚有微微起伏,忽然对徐玉麟目露渴求之光,说道:“你难道说能把我还有一口气的玲儿救活吗?”
紫袍老人起先看见徐玉麟的轻功以及剑术,就觉得这位从天而降的年轻后生,必非常人,后来又见他入水救人,出水登船的工夫,更确定了他的判断,又因见爱孙女已被淹死,一时痛伤得失去主张,如今经徐玉麟这般相问,竟把他昏乱的神智提醒,是以他对徐玉麟而有此语。
徐玉麟低头一看,是那绿衣少女,瑶鼻通梁,黛眉樱唇,面如荷花,真是个美似西子,貌媲王嫱的美人儿!
他自然不能像老人一般,以手触摸她的胸前,他只是凝神细瞧了一番,发现她尚有一丝余气未绝,乃由怀中掏出一只小瓶,拔去堵塞,倒出两粒“万应灵丹”,送与紫袍老人道:“这是在下师门秘制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这位姑娘乃是被水所淹,是否能把她救活,我也不敢断定,目下既无别法,只有一试,单请老前辈放心,绝然无害就是。”
紫袍老人接下灵丹,颇为疑惑地犹豫了一下,凑近鼻端嗅了嗅,终于把少女珠唇撮开,将丹丸一起喂进。
徐玉麟确是不知这师门灵丹对水淹之人有无效验,因此,他在老人给那如花似玉的少女服下之后,神情紧张得两眼直盯着那张俊俏的脸儿,一瞬不瞬。
四个大汉和紫袍老者,也都是怀着忐忑的心情,静待那少女服药之后的变化。
船在湖上荡着,舱面上被一片紧张静寂的气氛所笼罩……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时刻,只见那绿衣少女四肢略微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呼噜声响,紫袍老人赶紧蹲下身去,把她扶坐起来。
那绿衣少女樱唇掀动,“哇哇”吐出了许多清水,气息已由微弱而转强,终于两只秋瞳渐渐睁开,悠悠醒来,但旋即浑身一阵抖颤,似是不胜寒冷,便又闭上双眸。
徐玉麟见少女复苏,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对紫袍老人道:“这位姑娘已经有救,请老前辈把她暂时抱进船舱,以免受凉。”
紫袍老人仿佛完全听命徐玉麟的指挥一般,点点头,向他流露出无限感激的一瞥,便将少女抱起,向舱门行去。
徐玉麟沉忖了一下,深觉抱愧地向四个大汉问道:“请问四位兄台,你们要到哪里去?”
四名大汉中一人答道:“我们是保护老庄主和姑娘游玩湖景,正想返回岳州,却不料……”不料怎样并未说出。
其实他下面、要说而忽又住.口不言的话,也无须再说,徐玉麟自会明白。
“那么我帮你们把船驶过去吧!”徐玉麟说时,却并未有任何动作。
那个说话大汉又道:“可是帆桅俱折……”
徐玉麟迭忙接道:“这个无妨。”
他话音甫落,四个大汉忽觉船身往前移动,霎时间破浪疾驰,要比涨满风帆还快,于是不由暗自惊奇,齐以诧异眼光,向徐玉麟望去!
但见眼前这位武功出奇的白衣少年,两脚踩成个“喜鹊登枝”姿式,伫立船头,目注前方,双手叉腰,渊停岳峙,宛若天神!
四名大汉既然也都是身手不弱的武林人物,自然也都明白了船能无帆行驶,必是这少年神功所驭。
他们知道武学中有一种“以气驭物”之技,炼到纯青时,能于无形中把物体任意移动,可是徐玉麟这种以内家真力驭船如驶的神功,非但未曾目睹,而且未闻!
这时,四名大汉才深深地觉得,眼下少年,必身怀骇人绝艺,而且功力似已臻于令人难以置信之境。
他们深悔先前不该和人孟浪动手,以自己这点粗学末技,看来要非人家不愿出手伤人,怕不早已丧命!
这里按下四名大汉在想着心事,徐玉麟驭船向岳州岸边疾驶,回头且说:
紫袍老者把孙女抱进舱里,平放在一张木榻上,脱去她湿漉漉的外衣,然后给她盖上条棉被,便坐在床沿守候着。
那绿衣少女服下徐玉麟的“万应灵丹”,吐出了腹内吃进的湖水之后,便已醒转,只因天气寒冷,周身尽湿,是以又把她冰得昏迷过去。
这时躺在温暖的房舱里,自然不一会便又悠然醒转。
她张开一双明眸,闪动了几下,仿若从一场恶梦中惊醒,望望身旁满睑凄苦的老人,不由喊出声:“爷爷……”珠泪泉涌,呜咽而泣。
老人一见爱孙无恙醒来,也不禁转悲-为喜;喜极而泣,老泪纵横中,轻拍着孙女的娇躯,颤声道:“玲儿你醒来啦。都是爷爷不好,才害得你几乎……”
猛然船身一阵剧震,把老人的话音打住。
被唤做玲儿的少女,一咕噜从被窝里爬起,扑在老人的怀中,哭喊道:“爷爷,玲儿怕死了!爷爷你……”
紫袍老人被此震动,似是想起了一件什么重大事情,轻拍着玲儿的肩头;慈声说道:“玲儿,怕什么,有爷爷在这里,你好好休息一会,待爷爷去看看。”说着话,复将孙女按抚榻上,竟自抽身向舱外急行而去。
其实紫袍老人心中所想起的事,也不外是因只顾孙女的生死,竟然忘记了坐船双桅俱折,仍在湖中,经过这一震动,始将老人触醒。
由于那一下子巨震,使老人担心坐船因失去帆桅,飘流湖心触上暗礁,所以按下爱孙,便向舱外跑去。
可是当他甫离舱门,便听见一片人声噪杂,抬眼看时,只见坐船已经靠拢码头,四个随行庄客,都已跃下船去,手忙脚乱地系缚缆绳,码头上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的人指手划脚在看那船头上昂首屹立的巨鹰,最使人感觉惊奇的是巨鹰背上还驼着只神气活现的白毛猿猴!
有些人在那里评论着这艘双桅俱折,无桨无橹的大船,竟能安然驶返岳州码头,这就不能不令人更感到神奇了!
紫袍老人也被这种奇迹弄得一时糊涂起来,但他稍微怔神之下,便想起了那位武功出神入化,救他孙女的白衣少年。
老人略一流目搜索,即已发现徐玉麟犹自屹立船头,遥望着汪洋湖面,在怅然出神?
原来适才的那阵船身震动,乃是徐玉麟以气驭船,靠近码头时,因行速较快,船与石岸互相撞击而发。
此刻,徐玉麟本想立即跨鹰飞去,但因不知那绿衣少女是否已经无恙?是以未即骤下决心,而他正在回忆着这一日一夜来所经过的一切……
紫袍老人迭忙向徐玉麟停身之处走去。
徐玉麟在沉思中,忽闻耳后响起个哈哈道:“小兄弟,我这船儿无桅无桨能驶返岳州,谅必是小兄弟神技大展了?”
徐玉麟返身长揖到地,歉然笑道:“晚辈徐玉麟,江湖末学后进,只因一时误会,对老前辈游湖兴致大为骚扰……”
话至此处,略微停顿,看看神鹰“天云”,继道:“只因这畜牲兽性发作,致使老前辈坐船帆桅俱毁,又将老前辈与孙女翻落湖中,受惊受凉,晚辈甚为抱歉之至,故将老前辈坐船驾返,雕虫末技,班门弄斧,尚请老前辈多所海涵与指教才是,但不知令孙女现下已否无恙?”
紫袍老人那副欢欣神色,已经说明了爱孙已经痊愈,所以徐玉麟最后这句问话,不过是礼貌上的必然而矣。
然而.徐玉麟这种彬彬有礼,一派斯文态度,衷恳言辞,却把个紫袍老人听得心中舒畅已极!
只见他慈眉轩动,复又打个哈哈,展颜笑道:“原来是徐老弟,皆因老夫多年来已不在江湖上走动,对于当今武林中一般后起之秀一概未能拜识,以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徐老弟莫怪老夫眼拙,哈哈!徐老弟技高艺绝,心怀磊落,谅必师出名门高人,至于小孙女嘛,也不过是受了些惊怕而已,现已完全无恙,请老弟勿担心……”
紫袍老人微一停顿,复又言词恳切地接道:“敝姓于,单名一个飞字,常言说得好,英雄不打不相识,看老弟必为远道而来,若不见弃,请屈驾至敝庄小住几日,也好让老夫略尽地主之谊,兼领教益,不知尊意如何?”言下,拍拍徐玉麟的肩膀,表现得至为亲切和蔼。
徐玉麟听紫袍老人自表姓名于飞,心中不由一动,暗自想道,“蝴蝶镖”于飞,据说早已息影江湖,想不到竟能在此遇见,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相逢却又不识!
要知蝴蝶镖于飞其人,当年出没江湖时,疾恶如仇,手中二十四支蝴蝶银镖,打遍了南七省,绿林人物,闻名丧胆,是以老一辈的英雄,无人不知。徐玉麟在上清真人讲解武林掌故中,得知此人。
蝴蝶镖于飞见徐玉麟凝思不答,还以为他已经答应了前往作客,随吩咐四名庄客,前去拉马的拉马,雇轿的雇轿,然后又对徐玉麟道:“徐老弟,请稍待,先雇轿子来,把那丫头抬走,我们即行乘马上道,好在敝庄离此不远。”说罢,又是哈哈一笑!
徐玉麟这才如梦方醒,腼腆而道:“老前辈如此说来,当是名闻遐迩的蝴蝶镖于老英雄了,晚辈虽心仪已久,但无缘拜识,今日幸会,又几乎失之交臂!晚辈初出茅庐,有眼不识尊颜,冒犯之处,尚请包涵。至于再事打扰贵府之事,并非晚辈有意推托,实是……”
紫袍老人于飞,摆摆手截断了徐玉麟未完之言,道:“即使老弟有什么要务赶办,不能屈驾小住,难道说杯酒餐饭就不能赏光吗?”
徐玉麟见于飞老英雄情真意挚,如再推拒,实在不近人情,况且已经耽搁了大半天,要去追索褚呈祥怕已不及,忖念已毕,于是答道:“既承雅爱,晚辈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只好叨扰了。”
徐玉麟说时,瞥见先前奉命而去的四名庄客,已经牵来了六骑健马,鞍蹬俱全,另外还雇了乘二人暖轿,都停当在码头上等候。
蝴蝶镖于老英雄,不由喜道:“徐老弟,这才像话哩!”也不顾徐玉麟的反应,径自奔回舱去。
不一会工夫,于老英雄从舱中,把爱孙以棉被裹体,仅露着一头青丝和两只闪动的大眼睛,抱将出来,跃上岸去,按置于两人小轿之中。
当于老英雄怀抱爱孙,经过徐玉麟身旁之时,那两只秋水似的明眸,竟然对徐玉麟投注了深情的一瞥!
徐玉麟看得明白,她那令人心弦震荡的眼神中,有感激,有幽怨,也有……
“老弟!”于老英雄在码头向徐玉麟打着招呼。
“惭愧!怎的今日这般神不守舍?”徐玉麟暗自咕哝着,纵身上岸。
这时,于姑娘的暖轿已经被人先行抬走,徐玉麟唯恐经过岳州闹区时,惊世骇俗,乃命神鹰仍载着狒狒,腾上空去,跟随他行走。
就是这样,也早已引得码头上人山人海,当巨鹰长啸一声,振翼起飞之后,人们还在引颈翘望,直到失去踪影,才逐渐散去。
人群大半离去之后,于老英雄才和徐玉麟以及四名庄客,登鞍上马,缓缓前进。
于老英雄与徐玉麟并骑而行,他惟恐这年轻人缓骑不耐,遂摇摇头道:“这岳州城人烟稠密,街道往来行人如织,不便放马疾驰,一会出了市区,我们便可纵马赶路了,好在这里离敝庄只有十来里程。”
徐玉麟马上答道:“这样也好,晚辈未曾到过这湘北重镇,顺便观观风光,岂非大好良机,但不知贵庄何名,老前辈可以见告吗?”
蝴蝶镖于飞哈哈笑道:“我果真是越老越糊涂啦,光一个劲地说敝庄敝庄,究竟敝庄乃何处,也没,有对老弟说明?老弟当不会见怪吧?”
徐玉麟笑道:“晚辈岂敢。”
“敝庄说来也是个小地方,名字叫做‘盘龙庄’,大约有五百户人家,寒舍就在西首。”
“‘盘龙庄’——这是个很响亮的庄名。”
“哈哈哈!‘盘龙庄’的确是响亮好听,而且徐老弟,你也会猜想到,这庄内必有什么龙虎之类的人物是吧?告诉你吧,‘盘龙庄’不但没有盘龙,连小老虎也未踞一只!”
徐玉麟觉得这位名满江湖的老英雄,不但为人豪爽,而且还是位谈吐颇有风趣的老人,而对他原有的好感,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遂在于老话毕,笑答道:“晚辈倒以为贵庄名副其实,老前辈技业超群,名满天下。岂非人中之龙虎?”
蝴蝶镖于飞闻言之下,非但毫无喜色,反而不胜感慨地深长叹息一声道:“徐老弟此言,前些时日我听了,也许能很觉舒服,可是……”可是怎样,他却并未说出,便戛然住口。
徐玉麟自觉这几句话说得很为得体,料不到竟然触起了对方的感慨,于是心中甚为诧疑不已,然而于老英雄既不愿说出,自己总不好向人家打破砂锅式的去追问。
也许于老英雄已经发现徐玉麟的错愕神色,忽又改变话题,哈哈笑道:“徐老弟身怀绝艺,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徐玉麟何等聪明,他在察颜观色中,已经发现于老英雄似乎正遭遇着一种颇为困难的问题,惟恐有拂客人兴致,是以隐忍于怀,乃藉别的话题岔开。但他既问起自己师承,总不好置之不答,随道:“老前辈过奖,家师是崂山上清真人。”
“哈哈哈!真个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于老英雄道:“我一看你那身轻功和剑法,就知老弟必为高人门下,却料想不到竟是‘宇内四绝’上清真人老前辈的高徒,难得,难得!”
马行得得,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走过人烟稠密的闹区,来到了东关郊外,恰好追上先头抬走的于姑娘的小轿。
四名庄客也在后面乘马跟来,于老英雄回头吩咐道:“你们四人之中留下两人和轿子一起走,老夫要和徐少侠先行回庄。”说着,又向徐玉麟颔首道:“我想老弟大概已经饿了,我们快些走吧。”
言毕,当先丝缰一勒,坐下棕色健马,“咴”地声四蹄登风,径往前疾驰起来。
徐玉麟也只好催马急追,另外两名庄客,跟在他的背后,于是四骑并驰,卷起一片滚滚尘土。
马行神迅,也不过是片刻时间,徐玉麟遥见一座绿竹环绕的村落出现道旁。
于老英雄当先勒马缓进,待到徐玉麟赶上,两骑并行,向村落一指,道:“老弟到啦,这就是敝庄盘龙庄。”
徐玉麟流目一瞥,见这盘龙庄一面靠山,四周翠竹围绕,竹篱之外,则是一溪宽约丈许的清流,倒也够得上山明水秀,清静之所,遂连口赞道:“好地方,好地方,青山绿竹,小桥流水,令人颇有遁身世外之感!”
说时,马已行至庄外桥下。
于老英雄哈哈笑道:“小地方,多承赞奖,只要老弟喜欢,不嫌寒舍龌龊,尽管多住几日,家下虽无山珍海味,粗茶淡饭还可以供得起老弟。”
徐玉麟答道:“于老前辈说哪里话来!承蒙下交,实令晚辈甚觉荣幸,不过如此前来打扰……”
于老英雄摇摇手,止住了徐玉麟的话接道:“江湖道上人,都是一家,徐老弟何必这般见外!”
两人就这样一说一答,竟已走过石桥,进得庄门,徐玉麟一眼望见街旁一座高大门楼,门楼下有两个青衣大汉,腰带单刀,生像威武,这户人家仿佛什么官宦宅第。
两个守门大汉,一见四马临门,连忙向于老英雄打躬道:“老庄主回来啦!”
于老英雄只是略微颔首,也没答话,便翻鞍下马,向徐玉麟说道:“这就是寒舍,老弟请下马进内吧。”
徐玉麟被此光景弄得甚觉莫明其妙,暗自想道:蝴蝶镖于老英雄,不是早已退隐江湖了吗?怎的家中还养着这多带刀配剑的庄客?看此门院宅第,气势排场,实在不像……
他虽然心中闪电似的掠过这些疑问,但却并未说什么,便也跃下马来。
四匹健马,由庄客牵去,于老英雄挽着徐玉麟,状至亲热地径向大门内走来。
进得大门,是一座广大的院落,石板铺成的甬道,两旁花木扶疏,幽雅至极!
长长的甬道尽头,房舍罗列,似为住宅。
两人正行间,忽闻头上一阵飒飒风响,徐玉麟抬头看时,见系神鹰“天云”,又低飞盘旋上空,等待他的指使。
徐玉麟向空做了个手势,巨鹰便徐徐降落院中,灵猿狒狒箭射般跃至他的跟前,咿咿呀呀地敝出了些滑稽动作,逗得于老英雄大笑不止!
就在此际,甬道的那端,急急奔来两个同前所见一般装束的庄客,躬身相迎。
徐玉麟安置下巨鹰,带着狒狒,怀着满腹狐疑,在于老英雄陪同下,走进了一所装璜讲究,古色古香的大厅。
湘北蝴蝶镖于飞,早巳退隐江湖之事,武林中人谁都知道,然而,徐玉麟此际在于宅中所见的一切,实在使他想不透一个既已退隐的武林人物,家中因何尽是些带刀配剑的人?但是主人不说,自己也就只好做个闷口葫芦……
盘龙庄。
蝴蝶镖于飞老英雄的巨宅大厅里,此刻筵席盛开,坐上宾主共是五人。于老英雄当然坐了主席,首客之位则是位剑眉星目,年仅弱冠的俊美青衣少年,另外四位陪客则是二男一女,尽都是些年逾古稀的老人。
然而,明人眼里一看便知,虽然这老少悬殊,极不调和的场面,但坐中主客却全是内外兼修的武林人物。
于老英雄不住地把盏劝酒,对客人们极尽殷勤之情,尤其是对那位青衣少年,更是另眼相看,且不时的把他加以赞扬。
然而,那青衣少年仿佛在饮着闷酒,虽是和另外三位客人也略谈些江湖见闻,但总觉得别扭得很,所以眉宇间出现并不十分愉快的神色。
大凡武林中人,无不有一种超逾常人的敏感,这种敏感,就像猎犬的嗅觉一般。
这场合中主客在表面上看来,非常融洽,谈吐文雅,并非隐埋杀机的鸿门之宴,可是作为主客的青衣少年,却感触到这盘龙庄内,必将有一件暴风雨式的重大事故发生。
青衣少年摸不透于老英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膏药,虽然他意识着这件事情也许与己无关,但他总是在脑海中不住地打转,要想在主人与三位陪客的谈话间,了解一些端倪。
也许这就是武林中人通有的一种好奇心理,因此,于老英雄越对青年殷切,越使他不安。
原来这位少年,正是被蝴蝶镖于飞挽至盘龙庄作客的白猿秀七徐玉麟。他自踏进于宅之后,发现了不少的腰佩刀剑的庄客,一个个都是彪形身材,劲装疾服,神情紧张,犹如即将身临大敌。
按说蝴蝶镖于飞,封刀退隐,最少已有十年以上,家中即使有几个门徒之类的人物,也不会如此之多,更不会刀剑不离,在徐玉麟的估计中,这些看来各怀武功的庄客,最少也有三十几人,当然深宅巨院,他没有看到的地方还多着呢!
这情形,使徐玉麟颇有置身于绿林魁枭窝巢的感觉,可是仔细观察那些庄客,似乎又非盗寇之类,而于老英雄名满武林,也绝不会于退隐之后,再暗中胡作非为,然则,这种摆式又为何来?这就不得不使徐玉麟大生疑心了。
湖中浴水,他的衣履曾经尽湿,于老英雄关切地给他换一身可体衣装,然后才入席畅饮。
而最使徐玉麟颇为不解的是,坐中三位陪客,全又是早就享誉武林的老辈英雄,经过于飞的介绍,才知道这三人原是鼎鼎大名的“衡山二友”与“浙东一凤”。
“衡山二友”一名“梅剑”左文花,一个是“兰剑”李海榕,此二老也都是久享盛名的当代“十二剑手”中人。
他们两个虽形同兄弟,但在武学剑术上却独成一家,是以有“梅剑”、“兰剑”之别。
“浙东一凤”名叫栾一凤,以一柄外门兵刃——“蝎尾剪”与三十六支“追魂钉”成名武林,是个性情冷傲的江湖奇人,也是个独身老处女。
这三人的大名,徐玉麟自然尽知,但他想不出因何均在于宅?要说只是一种巧合,似乎极不可能,因为他们都在此住过多日。
徐玉麟在这般武林前辈之前,被拥上主客之席,实在是怀着一二十个不愿,但又拗不过于老英雄的再三相强,最后还是勉强就坐。
“衡山二友”是两个面貌清瘦,白发长髯,吐属文雅,颇有长者之风的老人,“浙东一凤”虽已年逾古稀,却依然满头青丝,脸上岁月绉纹亦不太显,依稀可以看出她在当年必是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只不知她因何让青春独逝,未曾选个如意郎君?
席间,徐玉麟因满腹狐疑,所以谈话不多,“浙东一凤”也是沉默寡言,只有“衡山二友”谈笑风生,于老英雄虽然和他们颇为投机,但在徐玉麟冷眼旁观中,老头子在酬酢中眉宇间却隐含一丝隐忧。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于老英雄忽然举杯起身,不胜感慨地说道:“自从我们自称为‘竹林五友’的几个老家伙,在敝庄一会,力除‘岭南三怪’基业之后,晃眼已二十几年,此番三怪复出我五友却仅剩四人……”
说至此,微喟一声,向正在憋得发慌的徐玉麟望了一眼,又道:“好在这位少侠,和我们的书生同姓,又是玲儿的救命恩人,今日总算又凑足了我们当年五友之数,所以我要向徐少侠深致谢意。”话毕当先一饮而尽。
徐玉麟对于老英雄的话,似懂不懂,只好连忙起身,也陪了一杯,然后说道:“晚辈末学后进,因一时误会,冒犯老英雄,非但未加责怪,复至贵府烦扰,于心甚为不安,今日有幸得睹各位老前辈侠驾,实是晚辈三生之幸,现在借花献佛,向各位老前辈各敬一杯,聊表心意,不知各位老前辈能否赏光?”说着,举杯齐眉,向在坐诸老一一躬身为礼。
于老英雄起身笑道:“徐老弟,都是自家人,何必再三谦逊,这样吧,我们五人互饮一杯,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这时“衡山二友”、“浙东一凤”也都举杯起立,齐声应“好!”于是各人把杯中酒又复饮尽。
“衡山二友”的“梅剑”左文华,忽然对徐玉麟笑问道:“徐少侠所谓一时误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否说给老朽们听听?”
蝴蝶镖于飞寿眉微轩,当先答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可真是又险又奇,徐老弟你快把经过说给他们听听吧!”
徐玉麟略为沉思,遂将君山隧洞经过隐去,只说是因事经过洞庭上空,误将于老英雄坐船为敌人船只,及至发现不对时,已与于老英雄属下动上了手,后来因巨鹰逞凶,致将于老英雄船只几乎弄翻,于姑娘落水,几乎酿成莫大错误,等等经过,简略的述说了一遍,最后并再三向于老英雄深致歉意。
徐玉麟说时,独对神鹰之无故撒野而忿恨,并声言倘非它乃师父老人家的爱物,必予重惩,甚至把它杀死都在所不惜。
然而他哪里知道神鹰逞威,并非事出无因呢?一则它因误中褚呈祥的暗器,几乎丧命,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二则徐玉麟久战对手不下,又钻进绿篷之中,巨鹰翱翔天空,看不见主人,以为是中了敌人暗算,故而凶性大发。此时徐玉麟所言,巨鹰有知,岂不要三呼其冤?
当徐玉麟说完这些经过情形之后,于老英雄接着说道:“徐老弟你还忘了两件最使老朽心折的大事哩,你不说,我就替你说了吧……”
说到这里,竟自倏而住口,对“衡山二友”、“浙东一凤”,神光电射似的掠了一眼。
“衡山二友”、“兰剑”李海榕抢先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竞使于兄那般心折,又而故作神秘?”“梅剑”左文华、“浙东二风”栾一凤,也齐都将眼光集中到于飞身上,就连徐玉麟也糊里糊涂的不知这位老英雄又在弄何玄虚。
于老英雄见众人巳被他的话题吸引,遂容色一整,肃然而道:“老朽当年行走江湖时,手中二十四支蝴蝶银镖,自信尚未落过空,但是徐老弟身悬半空,就能接下老朽一连打出的三支银镖:另外一件嘛……我那双桅俱折的船只,无桨无橹,徐老弟竟能以内家真力,毫不费事的驾返岳州。各位想想,当今武林之中,有几人能够办到?就凭这两种绝艺,怎不使老朽折服得五体投地!”
于飞说毕,“衡山二友”齐都鼓掌赞不绝口,惟独“浙东一凤”既不笑,也不语,但却以两只霜刃似的眼神,冷冷地掠了徐玉麟数次。
徐玉麟被这位冷傲的老妪,直看得心头微震,怪不舒服,连忙欠身致逊道:“末学后进,雕虫末技,承老前辈如此夸奖,甚感惭愧;还望各位老前辈多多指教才是!”
“衡山二友”连忙说道:“徐少侠说哪里话,我等都是些老不成器之才,哪能谈得上指教二字。”
于老英雄忽又干咳一声,道:“只因徐老弟有要事缠身,不能在寒舍逗留,否则,三日之后‘岭南三怪’的寻仇约斗,老朽想请徐老弟到时助我一拳,不然……”
“浙东一凤”忽地一拍宴桌,傲然而道:“于兄何必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我就不相信凭我们四块老骨头,就拼不过那三个老怪!”言下,对于老英雄有意挽请徐玉麟助拳之意,甚为不屑。
蝴蝶镖于飞唉叹道:“栾妹,话虽如此说,但你要知道,此次‘岭南三怪’复出江湖,向我们五友寻仇,实是挟技而来,据说三怪在当年脱走之后,二十几年来,潜隐中条山一直跟随‘六不全’苦练绝艺,唉……老朽悔不该在当时心怀妇人之仁,力主网开一面,以致……”
徐玉麟满腹狐疑,至此已略窥端倪,他要明白究竟,所以抓住了这个机会,急忙截住于老英雄的话问道:“‘岭南三怪’何许人?因何向老前辈寻仇?能否让晚辈略知一二?”
于老英雄深长地叹口气道:“这事说来话长,老弟有兴闻知,那就由老朽告诉你吧。”
说罢,略微凝思,遂将二十余年前的一段往事道出——
原来“岭面三怪”在当年是三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蝴蝶镖于飞仗义除奸,只因孤掌难鸣,乃邀约了四位好友,也就是今日在坐的“衡山二友”、“浙东一凤”,以及另外一位绰号“铁胆书生”的徐大侠,加上自己,才将“岭南三怪”基业尽毁。
在当时,“岭南三怪”俱已负伤倒地,“浙东一凤”主张除恶务尽,将他们毁掉,可是于老英雄,却慈心大动,姑念他们成名不易,力主网开一面,希望他们改过自新。
谁知“岭南三怪”从此遁迹江湖,晃眼二十余年,在一般人判断中,以为他们已死,不料忽于月前联名投书盘龙庄,约定比斗,并于临去时,杀死两名家人,以示决心。
于老英雄只有一个爱子,不幸在十五年前,夫妇相偕病故,遗下一个幼女,名唤于玲玲,现已双十年华,出落得如花似玉,才貌双全。
于姑娘在祖父呵护之下长大,一切都能尊从老祖父之意,就是不喜欢学习武功,是以湘北蝴蝶镖一门武学,在于老英雄作古之后,即将绝传。
于老英雄既爱孙女如掌珠,自是不愿拂其志趣,乃延师教以文事,于玲玲资质聪慧,过目不忘,竟学得满腹经纶。
自从于老英雄子媳偕亡,惨遭家变,这位江湖豪雄,悲恸之余,乃封刀退隐,好在家中颇为富有,静享晚年之乐,倒也是曾在刀口上舔血的武林人物很好的下场。
于老英雄虽然不履江湖已十有余年,但是却收了不少门徒,悉将武功传授,此次“岭南三怪”寻仇报复,门徒们均闻风赶至,所以徐玉麟看到了于府尽是些带刀佩剑之人。
“岭南三怪”既然约斗,于老英雄只好分别遣人把“衡人二友”与“浙东一凤”请至盘龙庄,准备届时践约。
不过最使于老英雄痛心的事,就是“岭南三怪”投书中特别指出,倘若他们不敢履约比斗,那就将他唯一的爱孙于玲玲奉献出来,则当年之仇便一笔勾消,否则必将其全家,不分男女,剑剑诛绝。
于姑娘闻悉此讯,痛不欲生,但她是个孝女,既见老祖父那种慌急之色,就知道这“岭南三怪”,必然武功很强,自恨当初为何不跟爷爷习武,若非如此,今日即使不能打败敌人,也多少可以为祖父分忧。
然而如今却是个身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有私下里以泪洗面的份儿!
于老英雄深恐爱孙忧伤过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于门可真的要断绝了香烟。所以距离“岭南三怪”约斗之期还有三日的时间,家中托请“衡山二友”与“浙东一凤”三位老友略为照拂,自己便命四个门徒,保护着爱孙,一同泛舟湖上拟作竟日之游,藉天地自然之气,湖光山水之胜,开拓一番自己与孙女胸襟。
哪知他们仅仅游玩了半天,就遇上了徐玉麟空中搜索褚呈祥之事,以致引起了一场惊险交集的风波。
徐玉麟听到这里,暗自嘀咕道:追踪褚呈祥之事,已经耽误了将近一日,恐怕他们此时已不知逸去何处?反正那老儿与“五巧”一起,都在东平“逍遥山庄”,即使要找他报仇,也不急于一时,况且看于老英雄那种对己之器重与冀望,实在不好意思遽然离去……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原为英雄本色。徐玉麟本就是个生俱侠肝义胆之人,又加上身负血海深仇,因此更使他嫉恶如仇之念益浓,年青人原就好勇争强,于老英雄对他那般的器重,而“浙东一凤”对他又这样的冷傲,是以激发了他的英雄之气,经过一番思忖之下,待于老英雄把话说完,手是毅然道:“既承于老英雄如此雅爱,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晚辈即使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亦当为老英雄助一臂之力。‘岭南三怪’武功再强,总也是人,晚辈还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于老英雄若不嫌打扰,晚辈决心暂将私事放在一旁,在贵庄留住数日,一会三怪。”
徐玉麟此言固是豪气凌云,但听在“衡山二友”与“浙东一凤”耳中,却甚不舒服,因为这般老英雄人物,既对“岭南三怪”犹有畏惧,而徐玉麟却声言未把“岭南三怪”放在眼里,词锋中分明对他们也瞧不起。
“衡山二友”素养颇佳,倒未有任何表示,可是“浙东一凤”却倏然神色突变,由鼻孔中冷冷地“哼”出一声,神光冷电似的向徐玉麟投过一瞥,看样子就要出言发作。
就在此时,于老英雄打个哈哈道:“徐老弟如此说来,已是决心为老朽们助拳了,来,三位老友,为我们徐老弟的侠肠义举痛饮一杯!”
于是在坐诸人,只好举杯互照一下,共同干杯,就这样,才把“浙东一凤”的一腔怒火暂时按捺得下。
要知道徐玉麟适才之言,的确也是针对“浙东一凤”
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冷傲神态而发,他之所以决心一会“岭南三怪”,大部分原因也是要在这倨傲自大的老妪面前显露一手,煞煞她的威风。
然而徐玉麟哪里知道,这样一来,正中了于老英雄智挽英豪的圈套。就是连“衡山二友”、“浙东一凤”三个老江湖,也被于老的巧妙安排所瞒过。
蝴蝶镖于飞人已八九十岁,一生江湖,什么人,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徐玉麟现身之下,不费吹灰之力,接下了他三支出手无虚的银镖,已经使他大感凛骇,后来又见他那出神入化的剑法,以及驭船的内家真功,就知眼下少年身怀绝艺,即已萌生了挽留助拳之意。
可是徐玉麟行色匆匆,一靠岳州码头,就要告辞,是以老英雄情知如不故布圈套,绝难相强。乃不动声色地只说仅请对方赴盘龙庄小叙。
徐玉麟盛情难却,只好随行,及至盘龙庄后,更不对徐玉麟说出“岭南三怪”寻仇之事,但却在暗下吩咐门徒们有意无意的在徐玉麟的面前出现,以引起这位涉世不久的小英雄之疑心。
于老英雄宴会之前,也没把徐玉麟来历告知“衡山二友”、“浙东一凤”,只说有位客人莅庄,请他们出来一陪。
“浙东一凤”的冷傲性情,于老英雄自是知之颇详,而他对徐玉麟虽在初识之下,然凭其阅人经验,也已摸透了八九,所以席间尽为徐玉麟鼓吹,以引起“浙东一凤”的不服,而又在相当时机之中把“岭南三怪”约斗之事提出,以激发徐玉麟之豪情,自愿出而相助,这总比恳求人家要高明得多。
徐玉麟初涉江湖,哪里知道此中情由,遂逐步走进了于老的预谋而犹在梦中。
及至徐玉麟表明决心留下助拳,因词锋犀利,而引起“浙东一凤”的愤怒,这情形看在于老的眼里,自己目的已达,当然不愿发生不快,所以赶紧起身圆场。
其实,于老英雄对“岭南三怪”寻仇之事,绝非小题大做,因为他已在三怪投书杀人之夜,吃过一些小亏,自知时非昔比,慢说他自己决非三怪敌手,就是加上“衡山二友”、“浙东一凤”,衡度三怪当下武功,恐怕也无致胜可能。
自己舍上一条老命,在于老英雄看来尚无足惜,只是这事又关系着爱孙女的终生幸福,怎不使他心焦如焚?
而他在无意中发现了徐玉麟这种身怀绝艺的少年英雄,怎能不产生相请助拳之念呢?
当然,这些情形,“衡山二友”与“浙东一凤”都不知道,在他们的想象中,“岭南三怪”这次复出寻仇,武功方面强也强不了当年好多,以四人之力,就是不能克敌致胜,相信自保决无问题,所以并不甚为担心,可是于老英雄的心情却并非如此轻松呢!
于老英雄慧眼中的少年英豪,既已挺身相助,自然三日后的约斗,心中已有了相当把握,心情一松,宾主开怀畅饮,说说笑笑,一桌丰盛酒筵,直吃至子夜,始尽欢而散。
徐玉麟被于老英雄亲自安置于一间布设华贵,清静幽雅的卧室,并为他派了一名十五六岁的伶俐小婢伺候,做了于宅的上宾,单等着三日之后,“岭南三怪”的来临了。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想不到徐玉麟因一时豪兴,在盘龙庄小住三日,非但丧失了追杀敌人的良机,而且几乎造成一件不可挽救的恨事,更惹了一身难缠情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