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

天堂里的陌生人

他们是兄弟。这并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人,或者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保育院里的孩子。根本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是“兄弟”,是“亲骨肉”——这是几百年前世界大灾难以前的古老名称,当时,家庭的概念仍然起着作用。

这多么使人难堪呀!

过了这么多年,安东尼几乎忘却了他童年的羞耻。有时候,好几个月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自从他和威廉又一次错综复杂地走到一起以来,他发现自己这一段时间生活得非常痛苦。

如果整个环境里这种关系都很明显,那就不会这么糟了——譬如,在大灾难以前的时期(安东尼一度非常爱读历史),人们都姓父姓,关系一望而知。

现在当然不一样,人们都自行选用自己的姓名,而且可以任意更改。毕竟,重要的是在你出生时就编上号的标志牌。

威廉把自己叫“反自”。他坚持用这个名字,因为它带有清楚的专业特点。当然,这是他自己选的,可是这表明他的情趣多么低!而安东尼却在满13岁时就决定起名叫“史密斯”,从此没有改变过。这个名字简单、易拼,而且与众不同,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任何人起这个名字。在大灾难以前的人们中间,这个名字一度是很常用的,也许这正说明它现在之罕见。

但是,当两人走到一起时,名字的不同就毫无意义了。因为他们长得很相像。

他们俩并不是双胞胎——当时,双胎受孕的卵子中只许一个胎儿成活。他们两人只是在非双胞胎情况下偶然出现的外貌相似。安东尼比他的哥哥年轻5岁,两人都是鹰钩鼻、厚眼皮,下巴上有道微微的凹痕。这个结果是父母自找的,他们由于偏好单调,重复生下了这两弟兄。

兄弟俩到了一起以后,他们的外貌开始引起人们吃惊,接下去是心情复杂的沉默。安东尼不去理会这件事;但是威廉出于刚愎任性,很可能要说:“我们是弟兄。”

别人会说“噢?”,在他们旁边转一转,好像想问他们是不是亲兄弟,后来出于礼貌,就走开了,似乎对此事毫无兴趣。当然,这样的情况是很少发生的。“水星计划”总部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呢?——但他们都注意不提这件事。

威廉这人并不坏,一点也不坏。要是他们不是弟兄的话(或者,即使是弟兄,但相貌很不一样,不会让人发觉),他们可能相处得非常好。

事实是……

他们童年时曾在一起玩,他们在同一个保育院里受了早期的教育,这都是他们的母亲想办法安排的,但事情并不顺利。她和他们同一个父亲生了2个儿子,这样,她已经达到了她的限额(她没有完成生第3个的要求),她想出一个主意,能够一次见到他们弟兄两人。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威廉是年长的一个,先离开保育院。他从事科学——搞遗传工程学。安东尼还在托儿所时,从他母亲的一封来信里知道了这一点。当他长大到足以明确地向女管事谈话时,这些信件就不来了。但是他始终记得那最后一封信带给他耻辱的痛苦。

安东尼有天赋,最后也从事科学。他记得曾经有过一个狂想,害怕会碰上自己的哥哥——现在他发现那是有预兆性的——因此选择了遥测学,人们想像它同遗传工程学的距离是再远也没有了。

或者人们曾经这样想过。但是,由于“水星计划”的精心发展,新的情况出现了。

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水星计划”看来走进了死胡同。有人提出一项建议来挽救这种局面——而同时却把安东尼拖进了他的父母亲造成的困境之中。这件事情上最有意思的、同时又是最有讽刺意味的一点是:天真地提出这项建议的正是安东尼自己。

安东尼那位不受约束的哥哥威廉·“反自”知道“水星计划”,但是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星际探索——在他出生以前,它已经在飞行探索途中,而且在他死后,它还是在飞行探索途中。他所知道的就是火星上的移民点以及不断设法在小行星上建立类似的移民点。这些事情只在他脑子里遥远的一角,没有什么真正的重要性。他记得,那项空间活动中没有什么内容曾经引起他内心的兴趣——直到那天见到那份刊登着“水星计划”参加者照片的报纸。

威廉的注意力被吸引,首先是因为那些人当中有一个标明是“安东尼·史密斯”。

他记得他的弟弟选择的这个古怪的姓,他也记得他的名字“安东尼”。肯定不会有两个安东尼·史密斯。

然后他看看照片——没有错,就是那张脸。他向镜子瞧瞧,没有错,就是那张脸。

他感到很滑稽,但也有些不安,他意识到各方面即将来到的难堪。“亲兄弟”,这个称呼多么令人作呕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是不是因为他的父母亲当初大缺乏想像力呢?

他准是在下班前不经心地把那份报纸放在口袋里了,因为在午饭时他正好又掏了出来,他盯着它看。安东尼的样子看来挺利索。照片印得极好——当时的印刷质量是非常高的。

他在午餐桌上的伙伴马科(不论什么名字都是在那个星期起的)好奇地问:“威廉,你在看什么?”

威廉出于一时冲动,把报纸递给了他,说:“那是我的弟弟。”

马科拿起报纸端详了一番,皱起眉头说:“谁?站在你旁边的那个人?”

“不是我,那个相貌像我的人是我的弟弟。”

这下子马科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把报纸送回给威廉,小心地保持着平淡的声音说:“同父母弟兄?”

“是的。”

“父母都是同样的?”

“是的。”

“简直不可思议!”

“我也这么想。”威廉叹了口气说,“是呀,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在得克萨斯搞遥测学,我在这里研究‘自我中心’①问题。可是那有什么区别呢?”

①Autism,“自我中心”,也译“我向思考”、“我向作用”,是心理学名称,指一种病态的孤独癖,患者常根据自身的愿望和需求,依照自身的意念,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幻想世界。

威廉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他把那份报纸扔掉了。

在那以后很久,至少有一年,兰德尔的事情出现了。

如果威廉在那以前没有进一步想他的弟弟(他没有想),那么在那以后他肯定没有时间去想了。

威廉第一次接到有关兰德尔的消息的时候,兰德尔16岁。他过的是越来越孤独的生活,带他长大的肯塔基保育院决定要“取消”他——当然只是在“取消”以前8~10天才有人想到把他的情况汇报给“纽约人类科学研究所”(通称同源学研究所)。

威廉接到了有关兰德尔和其他一些人的报告。当时关于兰德尔情况的报告中没有什么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地方。那是他对各保育院进行枯燥无味的视察的时候,在西弗吉尼亚有一个可能性较大的对像。他就到那里去了,他想到自己承诺过(已经有50次之多)以后要通过电视进行视察,但尚未实现,因此颇感失望。可是,既然已经到了那里,他想倒也可以在回家前看一看肯塔基保育院。

他没有指望能看到什么。

可是,他拿起兰德尔基因特征档案,还没有看上10分钟,他就给研究所挂电话,要他们进行一次电子计算机检查。他坐下来,不禁出了一身汗,想到自己只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决定到这里走一走,要是不来的话,兰德尔就已经被无声无息地“取消”了。一种药物会毫无痛楚地渗透他的皮肤,渗进他的血液,他就会陷入平和的睡眠之中,逐渐加深,乃至死亡。这种药物的正式名称由23个字母拼成,但威廉叫它“解脱灵”——人人都这样叫它。

威廉问那管事的说:“他的全名叫什么?”

保育院管事说:“他叫兰德尔·诺温,学者先生。”

威廉暴躁地说:“什么!谁也不是?”(诺温Nowan同“谁也不是”Noone谐音——译注)

保育院管事拼了拼“诺温”的名字说:“那是他在去年挑选的名字。”

“你看到这样的名字不注意吗?它的发音像‘谁也不是’!你没有想到去年就把这个年轻人的情况报告一下?”

“他似乎并不……”那管事慌张地说。

威廉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那有什么用呢?她怎么会知道呢?在他的基因特征里没有什么能提醒她注意的迹像。一般教科书上的标准在这里是没有用处的。那是威廉和他的工作人员20年来通过对“自我中心”儿童的试验而得出的一种微妙的结合——他们从来没有在活人身上见到过这种结合。

差一步就给“取消”了!

威廉的小组成员中讲求实际的马科埋怨保育院太急于搞打胎和“取消”。他主张所有的基因特征都应当容许发展到初步检查的时候,主张非经同源学家同意不得任意“取消”。

威廉告诉过他:“同源学家太少了。”

马科说:“那么我们至少可以把所有的基因特征通过电子计算机检查一下。”

“为了抢救我们想使用的任何东西吗?”

“为了这里或其他地方在同源学方面的用途。如果我们希望对人类自己有个正确的了解,我们就必须研究在活动中的基因特征——正是那些畸形和怪异的特征能给我们提供最多的资料。我们在‘自我中心’力面进行试验所得到的有关同源学的情况,要比我们开始以来直到今天所了解到的全部情况还要多。”

威廉还是主张用“人类遗传生理学”而不用“同源学”的名称,他摇摇头说:“反正一样,我们都得谨慎些。不管我们自称我们的试验多么有用,我们只是在社会很不痛快地容许下进行工作的。我们摆弄的是生命。”

“是些没有用的生命,只配取消。”

“迅速而痛快地取消是一回事,我们的试验却是另一回事,那种试验总是旷日持久而且有时很不痛快的。”

“我们有时候会对他们有帮助。”马科回答说。

“可是有时我们也对他们没有帮助。”

这样辩论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不可能得到解决。辩论的结果认为有意思的畸形现像太少,也没有办法敦促人类多多生殖。大灾难的创伤不会以多种方式消失的,包括这一种。

空间探索的热潮,其起因可追溯到人们(其中有一些社会学家)由于大灾难而认识到地球上生命的脆弱性。

没有关系——那是另一件事。

从来没有过像兰德尔·诺温那样的人,反正威廉没见过。那种极为罕见的基因特征的独有的特点就是“自我中心”的慢慢发展,说明对兰德尔的了解要多于对以前“自我中心”病人的了解。他们甚至在实验室中抓到了他思想活动的一些最后的微光——然后就完全隔绝,终于在他皮肤包裹下的躯壳内无声无息、不受注意地完全萎缩了。

然后他们开始那项缓慢的工作,使兰德尔受到较长时间的人为刺激而产生脑子的内部活动,从而找出一切脑子内部活动的线索——包括所谓正常人以及和兰德尔类似的那种人。

他们收集的数据极为浩瀚,威廉开始感到自己立志要治愈“自我中心”的梦想可能并非仅仅是梦想。他为自己选择了“反自”这个名字,心头感到喜悦。

正当他在研究兰德尔的工作中感到极为愉快的时候,他接到了达拉斯的通知,于是现在就出现了那种沉重的压力——要他放弃目前的工作而承担起一个新问题。

后来他回顾起来,实在想不出他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同意去访问达拉斯的。当然,到头来,他可以看到这样做是多么幸运——可是是什么东西说服了他呢?他在一开始是不是对于可能的结果有过一种模糊的、不很清楚的想法呢?肯定,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终于被说服来访问“水星计划”了。直到他听到飞机的微型电池动力系统轻柔的嗡嗡声改变了音响并感到失重系统开始运转、准备降落的时候,他才记起那张照片——至少是意识到了。

安东尼在达拉斯工作,而且威廉现在记起他正是在“水星计划”工作。那张照片下面的说明词就是那样的。飞机轻轻颠动了一下,他知道旅途结束了,咽了口唾沫。这事儿可真令人难堪。

安东尼等在屋顶接待区欢迎即将到来的专家。当然,不是他一个人。他是许多欢迎代表之————欢迎人数之多足以说明他们已处于走投无路。而且安东尼在那里只是个较低层的人物;他之所以出场,完全是因为最初提出这项建议的是他。

他想到这一点,心头就感到一种轻度而持续的不安,他把自己摆在战线上了。他的这一建议得到了许多赞同,但是他总是不断想到那是他的建议;如果事情结果是大失败,那么他们都会一个个退出火线,让他独自留在众矢的之的地位上。

后来,在有些场合,他曾经细想过:是否由于自己隐约记得有个哥哥在研究同源学而促使自己想出这个主意呢?也许有可能,但也不一定。这个建议很合理,而且非提出来不可,即使他的哥哥是幻想小说作家这样完全风马牛不相干的人,或者他根本没有哥哥,他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来的。

问题在于内行星——

月球和火星上已经有移民去了。较大的外行星和木星的几个卫星都已去过,关于进行一次飞向土星最大的大力神卫星①去的载人飞行计划正在进展之中。现在正在进行计划,要把人送到太阳系的外层去,但由于担心太阳辐射,所以还没有机会进行对内行星的载人探测。

①即士卫六。

金星是地球轨道内两个世界中吸引力较少的一个。另一方面,水星……

在安东尼参加这项计划以前,德米特里·巨大(事实上他很矮小)已经作过那个演讲了,世界代表大会被那个演讲深深感动而投票同意拨款进行“水星计划”。

安东尼听过录音带上记载的德米特里的演讲。演讲采取传统的即席形式,但内容组织得很完美,实质上包括了那时以来“水星计划”所遵循的每一点指导原则。

主要内容是说,如果把内行星的研究搁置起来直等到技术进步到使载人的空间探索有可能通过严酷的太阳辐射的时候,那是错误的。水星上的环境是独一无二的,有很大益处,而且从水星表面上可以进行对太阳的持续观察,这是任何其他办法所不可能做到的。

需要有一个合适的人的替代物——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机器人——放到那个行星上去。

制造一个具备必要生理特点的机器人,到水星上软着陆是易如反掌的。但是,一旦那机器人到那里着陆以后,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它可以进行观察,并根据那些观察来指导它的行动,但是“水星计划”要求它的行动十分复杂和精密,到少要有这可能性,而且“水星计划”人员不太肯定它能做些什么观察。

为了尽可能性达到一切预期的复杂要求,那机器人身上需要装备一台复杂和万能的电子计算机,使得一只哺乳动物般的脑子能降落到那个小行星上。

但是这样高要求的电子计算机还没法缩小到足以用在他们所计划制造的那种机器人身上。或许有朝一日,机器人专家现在研究的那种正电子电路装置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但是那个“有朝一日”现在没有来到。

另一种替代办法就是让那机器人把它在水星上进行的每一点观察都传回到地球上来。然后地球上的一台电子计算机根据那些观察来指导机器人的每一个行动。简单说来,机器人的身体在那里,它的脑子在这里。

一旦作出那个决定,遥测学家就成为关键的技术人员了。安东尼正是在那个时候参加了“水星计划”,参加研制在5千万至14千万英里以上距离之内接收和发射脉冲的办法,而脉冲要面对太阳,有时还要越过太阳,太阳却有可能最强烈地干扰那些脉冲。

安东尼对工作很热情,而且(他自己肯定认为)有技术,有成绩。不是旁人,正是他设计了3个转换站,并已发射到水星上空,长期绕水星运行。这3个站的任分都是从水星向地球以及从地球向水星发送和接收脉冲。每个站都能比较长期地防卫太阳辐射,而且每个站还能过滤太阳于扰。

还有3个同等的轨道运行站发射到离地球100万英里以上,位于黄道的南、北平面上,这样它们就能接收来自水星的脉冲并转发到地球,或者接收来自地球的脉冲并转发到水星,甚至当水星位于太阳背后而任何地面站都无法直接接收的情况下也能进行。

至于那机器人,它是机器人专家和遥测学家出色技艺的共同表现。那个机器人是10个连续型号中最复杂的一个,它的体积只略大于人体2倍,质量为人体的5倍,如能得到指令,它在感官和行动上能比真人强得多。

可是,指导机器人的电子计算机必须非常复杂,这一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每一步反应必须加以修正,以容许可能的感觉变化。由于每一步反应本身肯定了越来越复杂的可能发生的感觉变化,早先的步骤就要加强。它要像一局棋一样不断加强自己,因此遥测学家开始使用一种电子计算机来对另一种电子计算机进行程序控制,后者要为操纵机器人进行程序控制计算机制订程序。

因此这一切就把人弄糊涂了。

那机器人正放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基地,运行得不坏。但是,即使是在完全清楚的地球条件之下,达拉斯的电子计算机也不能很好地操纵它。

要么怎么办……

安东尼记得他提出建议的日子是7——4——553。他之所以记住那日子,因为他记得7——4是世界上达拉斯地区在500多年前——说准确些就是553年前——大灾难前人们中间的一个重要节日(作者在这里指的是美国独立纪念日7月4日——译注)

那是在晚饭的时候(而且,那是一顿丰美的晚餐)。达拉斯地区曾经仔细地进行了生态调整,“水星计划”的工作人员有取得现有食品供应的最高优先权——因此菜单上花样很多,安东尼挑了烤鸭子。

烤鸭使他异乎寻常地高谈阔论起来。事实上,那时人人都有自我表现的心情,里卡多说:“我们永远做不到,我们应当承认,我们永远做不到。”

不知道有多少人多次想过这一点,但是一般没有人说得那么露骨。公开的悲观主义会成为停止拨款的理由(最近5年来每年的拨款越来越困难),而只要一有机会,拨款就不来了。

安东尼平时并不是特别乐观的,但是现在吃了鸭子以后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我们做不到?你说出为什么,我就来批驳它!”

里卡多听了这种挑战,立即眯起了他深色的双眼说:“你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当然。”

里卡多把他的椅子转过来,面向着安东尼。他说:“这没有什么神秘。德米特里·巨大在所有的报告里不会那么公开地说,但是你知道,我也知道:要把‘水星计划’顺利进行下去,我们需要一台同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不论是在水星上还是在这里,这一点我们就造不出来。因此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对世界代表大会耍耍花招,领些钱来制造些东西,可能出些有用的副产品,如此而已。”

安东尼得意地笑笑说:“那很容易反驳。你自己有了答案了。”(他这么说,到底是在耍花招吗?是因为吃了鸭子以后的一时兴头吗?是想戏弄里卡多吗?还是由于觉察不到的考虑自己哥哥的心理触动了他呢?后来,他也说不清。)

里卡多站起来说:“什么答案?”他这个很高,格外的瘦削,他的白上衣总是敞开的。他两手抱在胸前,似乎竭力要在坐着的安东尼面前站得高高的,像根没有折叠的米尺。“什么答案?”

“你说我们需要一台像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好吧,那我们造一台。”

“笨蛋,我的意思是我们造不出……”

“我们造不出。还有别人。”

“哪些别人?”

“当然是那些研究脑子的人啰。我们都只是固态机械师。我们不清楚人脑复杂的方式、复杂的地方或复杂的程度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不去找一位同源学家来,要他设计一台电子计算机呢?”说完,安东尼夹了一大块烤鸭肚里的填料,得意地品尝起来。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虽然他记不清后来发生的情况,他还能记得那块填料的滋味。

他似乎记得当时没有人认真地把它当一回事。大家哗然大笑,总的感到安东尼用聪明的诡辩摆脱了困难,因此大家的笑声是嘲笑里卡多。(当然,后来每个人都声称是认真看待那个建议的。)

里卡多发火了,他用手指着安东尼说:“你写下来!我谅你不敢用白纸黑字把那个建议写下来。”(至少,安东尼记得他是这样讲的。但是后来里卡多却说他当时的态度是热情的评论:“好主意!安东尼,你干吗不把它正式写下来呢?”)

安东尼就写下来了。

德米特里·巨大却很赞同这项建议。他在同安东尼私下交谈时拍拍安东尼的背说他自己曾经也在这方面想过——虽然他不愿在正式记录在案的书面材料中对这项建议表示自己的贡献。(安东尼想,他是在防备万一计划失败。)

德米特里·巨大设法寻找合适的同源学家。安东尼觉得自己不必对此操心,因为自己既不懂同源学,也不认识同源学家——当然,除了他的哥哥,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没有有意识想到他。

因此,安东尼等在屋顶上接待区内,他是个小角色,当飞机舱门打开时,下来了一些人,在一一握手过程中,他发现他看到了一张自己的脸。

他的脸发烧了,他想尽一切力量使自己远在千里之外。

威廉真希望自己早些记起自己的弟弟。应该早些记起的——当然应该记起。

但是那时尽听到提出要求时的恭维话,而且自己也开始越来越感到激动了。他有意识地不让自己记起这些事。

一开始是德米特里·巨大兴奋地跑来见他——他亲自正式来了。他从达拉斯乘飞机到纽约,这也使威廉感到非常激动,他的秘密嗜好就是爱读惊险小说。在惊险小说中,人们要想保守秘密时,就得独来独往。在惊险小说中,电子传递消息是人人都能使用的公共财产,但那里每一道载波辐射都是受到窃听的。

威廉说了那些话,他几乎是病态地喜好幽默,但是德米特里似乎没有在听。他盯住威廉的脸看着,思想似乎到别处去了。他最后说:“很抱歉,您使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甚至那样说也没有把事情泄露给威廉。那怎么可能呢?)

德米特里·巨大是个矮胖子,他的眼里似乎总是闪耀着高兴,甚至在他谈到担心或恼火的事情时也是这样。他长着一个圆圆的洋葱鼻,高颧骨,周身全是肉。他强调自己的姓,说得很快,威廉觉得他把这句话时常挂在嘴上:“我的朋友,巨大并不全是由身材来说明的。”

在接下去的谈话中,威廉提了很多意见。他说自己根本不懂电子计算机。什么也不懂!他一丁点也不知道电子计算机是如何运转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编制程序的。

德米特里说“没关系,没关系”,用一个表情十足的手势把那问题推在一边。“我们懂得电子计算机;我们能编制程序。你只要告诉我们:电子计算机应当做成什么样子,才能像人脑那样工作而不是像一架电子计算机。”

威廉说:“德米特里,我不敢肯定我对人脑的活动是否已足够了解而能告诉你们这些情况。”

德米特里说:“您是当今世界上第一流的同源学家,我已经认真核对过了。”那就把事情解决了。

威廉越来越犯愁地听着。他想那是不可避免了。一个人深深地、长期地专心致志于一个特殊的专业,那么当他看到一切其他领域里的专家时,以自己的无知比人家的智慧,就感到他们都是魔法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廉对“水星计划”的了解比一开始要多得多了。

最后他说:“为什么要用一台电子计算机呢?为什么不用你们之中的一位工作人员或者若干名替换人员呢?让他们接收机器人发来的材料,然后发回指令。”

“噢,噢,噢,”德米特里激动得几乎在椅子里跳起来,“你要知道,你还没有意识到。由人工来分析机器人发回的一切材料,那是太慢了——那将包括:温度、气压、宇宙线流量、太阳风强度与化学组成、土壤结构等等,可以很容易地再列出3O~40种项目——然后设法决定下一步。人类只能指导机器人,而且是效率不高的指导;一台电子计算机就等于是机器人本身。”

他继续往下说:“而且,人类有时又不适应于缓慢。因为任何种类的辐射在水星和地球之间一次来回行程大约要10至21分钟,视两者在轨道上的位置而定。那是没法加快的。你收到了一项观察资料,你发出了一项指令,但是在作出观察和发回反应之间的时间内会发生许多情况。人类无法适应光速的慢速度,但是一台电子计算机则可以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来吧,威廉,来帮帮我们吧。”

威廉发愁地说:“当然欢迎你们来和我商谈,不管对你们有多大帮助。你们可以随时使用我的私人电视线路来和我联系。”

“但是我要的不是同您商谈。您必须跟我去。”

“亲自去?”威廉吃了一惊说。

“当然。这样的计划不能依靠双方呆在莱塞射线的两端,用一颗通信卫星在其间进行联络。长远来说,那样太费钱、太不方便,而且,那样就完全无法保密了。”

威廉心里想,这确实像是部惊险小说。

德米特里说:“到达拉斯来吧,我给您看看我们在那里有些什么。我给您瞧瞧设备。您可以同我们的一些电子计算机研究人员谈谈。把你的思想方法的好处告诉他们。”

威廉想,现在是作决定的时候了,他就说:“德米特里,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工作。这里的工作很重要,我不想离开。要完成你要我做的工作,可能要使我离开我的实验室几个月。”

“几个月!”德米特里明显地吃了一惊地说,“亲爱的威廉,那得要好几年。但是那肯定会是您的工作。”

“不,不会的。我知道我的工作是什么,指导水星上的一个机器人不是我的工作。”

“为什么不?如果您正确进行下去,只要设法制造一台像人脑那样运行的电子计算机,您就能知道有关人脑的更多情况,您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来的,而且那时您更加具备条件来从事现在您认为的本职工作。而且在您离开以后,您难道没有一些同事可以继续进行吗?而且您难道不可以和您的同事用莱塞射线和电视来进行经常连系吗?您难道不能偶然短短地访问一次纽约吗?”

威廉被感动了。关于从另一个角度研究人脑的想法,确实打中了要害。从那时开始,他发现自己在寻找去那里的借口了——至少是去访问一次——至少是去看看那里究竟怎么样,反正他总是能回来的。

接着,德米特里访问了老纽约的废墟,在那里他以质朴的激情欣赏了一番(可是,那时候的老纽约已经不再有大灾难以前那种处处是无用的庞大和巨型的宏伟景色了)。威廉开始想到,也许自己也可以趁出访之机去观光一番。

——可是,当他刚开始知道一些需要做些什么而对其他还一无所知的时候,难道答案就已经像一丝遥远的闪电那样来到他面前了?

所以他终于到达拉斯来了,他跨出飞机踏上屋顶,德米特里在那里,神采奕奕。然后,这矮胖子眯起眼睛转身说:“我知道——多么相像呀!”

威廉睁大双眼,看到那边显然缩在后面的是一张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立即肯定站在他面前的是安东尼。

很明显,他从安东尼的脸上看出一种希望掩盖这层关系的心情。威廉只要说:“是呀,多么相像呀!”事情就过去了。人类的基因特征毕竟是够复杂的,可以容许人与人之间并无血缘关系而有各种程度的外貌相似。

但当然,威廉是一位同源学家,他研究人脑的错综复杂,因此对这方面越来越满不在乎,所以他说:“我可以肯定这位是安东尼,我的兄弟。”

德米特里说:“你的兄弟?”

威廉说:“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生了两个孩子。他们是行为古怪的人。”

然后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安东尼只能拉拉手,别无他法。这件事成了往后几天中的话题,惟一的话题。

后来威廉发现自己这么于的影响,感到相当后悔,这使安东尼略为有点慰藉。

那天晚上,他们饭后坐在一起,威廉说:“我要道歉。我原想如果我们把最糟糕的情况一下子就端出来,那么事情就了结了。看来事情并非如此。反正我没有签合同,没有正式的协议书。我想走了。”

“那又有什么用呢?”安东尼粗鲁地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两个人同样的脸。这就够使人作呕的人。”

“如果我离开……”

“你不能走。这个计划完全是我的主意。”

“把我弄到这里来也是你的主意?”威廉的厚眼皮尽量站开,眉毛提得高高的。

“不是的,当然不是的。我只是提出请一位同源学家到这里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会派你来呢。”

“但是要是我离开……”

“不能。现在我们只能战胜这个困难,如果有办法的话;到那时就没关系了。”(他想,对成功者,什么都能原谅的。)

“我个知道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必须来试试。德米特里把这项任务加给我们。这个机会太好了。”——“你们俩是弟兄,”安东尼模仿着德米特里的男中音声调说,“你们相互了解。为什么不在一起工作呢?”然后,他用自己的声音生气地说:“所以我们必须得干我们从头说起吧,威廉,你是干什么的?我意思是说比同源学这个字的含义更加确切些说。”

威廉叹口气说:“我研究‘自我中心’儿童。”

“我恐怕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简单说来,我专门研究那些不与外界联系又不与别人交流的儿童,他们完全沉湎于自己个人,只存在于自己肉体范围之内,到目前为止,对他们是无法了解的。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治愈他们。”

“是不是你给自己起名叫‘反自’其含义就在这里?”

“是的,确实如此。”威廉回答。

安东厄笑了笑,但是他并不真正感到好笑。

威廉感到一阵寒心,他说:“这是个老老实实的名字。”

安东尼赶忙嘟哝着说:“我的确感到是这样的。”他说不出更多特殊的道歉话了。他鼓起勇气,又谈到这个题目说,“你的工作有进展吗?”

“在治疗方面?到目前为止,没有进展。但是在了解方面有进展。我越是了解……”

威廉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他的眼睛更加深邃了。安东尼看出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因为谈到他一心向往的事情的缘故。他自己也常有这种感觉。

他仔细地听着,他对不太懂得的事情,总是这样的,因为这是必要的;他也会希望威廉能好好听他说。

他记得很清楚。他原先以为他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那当然是因为他还不清楚发牛的情况。事后回想起来,他发现自己可以逐字地记起整个句子。

威廉说:“因此我们似乎觉得,那些‘自我中心’儿童不是不能产生印象,或者甚至也不是不能深刻地解释这些印象。而是他不赞同或反对这种印象——如果发现某个他所赞同的印象,那就不会失去充分交流的潜在能力。”

“啊!”安东尼说,他只发了个音以表明他是在听着。

“你也没法用普通方法说服他脱离他的‘自我中心’,因为他反对你,反对他自己以外的整个世界。但是如果你使他处于意识停止状态……”

“处于什么?”

“那是我们采用的一项技术,它实际上能使得脑子与肉体相脱离,能使脑子的活动同肉体无关。那是我们实验室里设计的一种相当复杂的技术;事实上……”

“是你们自己设计的?”安东尼轻轻地插嘴问。

“是啊……是的,”威廉一面说,脸有点红,但显然很高兴,“在意识停止状态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给肉体输送设计好的幻觉,并观察脑子在微分电子脑部照相中的情况。我们可以立即了解有关自我中心人物的更多情况;他最需要的感官印象是什么;这样我们就能了解到有关人脑的更多情况。

“啊,”安东尼说,这回是个真正的“啊”。“你所已经了解到的有关脑子的一切情况——你能不能使它适应于一台电子计算机的工作呢?”

威廉说:“不能,一无可能。我已把这情况告诉德米特里。我对计算机一无所知,对脑子的了解也不够。”

“如果我教你电子计算机,详细地告诉你我们需要些什么,那怎么样?”

“那不成的。那……”

安东尼设法很诚恳地说:“哥哥,你应该帮助我,请你真心实意地设法考虑考虑我们的问题。把你所了解的有关脑子的一切知识应用到我们的计算机上吧。”

威廉不安地说:“我了解你的处境。我试试,我真心实意地试试。”

威廉试了,而且正如安东尼所预料的,他们两人被指派一起工作。开始时,总有人常来找他们,威廉采取争取主动的办法,宣布他们俩是弟兄,因为否认是没有用的。最后,这种情况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有意识的回避。每当威廉来找安东尼或者安东尼来找威廉时,在场的任何其他人就悄悄地消失在墙后了。

他们俩甚至逐渐勉强地相互习惯了,有时,他们相互谈话时好像几乎不存在外貌相似的问题,不存在共同的童年生活。

安东尼用适当的非专业语言说明了电子计算机的要求,威廉经过长时间思索以后,说明他感到一台电子计算机怎样才能多少完成人脑的工作。

安东尼说:“那样可能吗?”

威廉说:“我不知道,我并不急于试验。这可能不行,但也可能行。”

“我们必须同德米特里·巨大去谈谈。”

“我们自己先谈谈,看看我们已经做到什么。我们去找他时应当带去一个我们共同的合理建议。否则就不要去找他。”

安东尼犹豫地说:“我们两人一起去见他吗?”

威廉微妙地说:“你当我的发言人吧。我们没有必要一起去。”

“谢谢你,威廉。如果这件事有任何结果,那全是你的功劳。”

威廉说:“我对这事没有什么担心。如果能有任何结果的话,我想我是惟一能使它运行的。”

他们经过4~5次会议,把方案反复推敲研制出来。如果安东尼不是亲弟弟,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个棘手的感情问题的话,威廉就会毫不为难地对于那年轻人——他的弟弟——能迅速了解一个陌生的领域而感到高兴。

接着就是同德米特里·巨大的长时间会谈。事实上是同所有的人会谈。安东尼天天不断地见他们,然后他们来见威廉。最后,经过一番痛苦的怀胎,称之为“水星电算机”的东西就呱呱堕地了。

然后,威廉松了口气,回到纽约。他并不计划呆在纽约(两个月以前他会认为那是可能的吗?),但是在同源学研究所里有许多事要办。

当然,还需要开许多会来向他自己实验室的人说明那边的情况,他为什么要请假,并了解他们怎样在他不在的情况下继续进行他们自己的计划等等。然后又来到达拉斯,这次的配备就更加周全了,带来了重要的设备以及两名年轻助手,因为停留多久难以限定。

用个比喻的说法,威廉甚至也不向后看了。他自己的实验室和它的需要在他思想里淡忘了。他已经完全专心致志于他的新任务。

这段时间对安东尼是最难受的。威廉不在的宽松心情并不发展深入,却出现了神经上的痛苦和难受,他一再希望威廉是否有可能不回来。威廉会不会派个代表来,派另外一个人——任何其他人?派任何相貌不同的人到这里来,那么安东尼就不会感到自己是双身怪物的一半了。

但是来的还是威廉。安东尼望着那架货机静静地飞过天空,望着它在远处卸货。但即使在远距离之外,他还是认出威廉来了。

就是这样。安东尼就走开了。

当天下午,他去见德米特里。“德米特里,我确实没有必要留下来了。我们已经制定了细节,其他人能够接过去办。”

德米特里说:“不行,不行。首先,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你必须看到底。不必要地把功劳分割开,是不对的。”

安东尼想:别人谁也不愿担风险。还有可能是个大失败。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他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呆头呆脑地说:“你知道我没法和威廉共事。”

“可是为什么呢?”德米特里假装惊奇的样子,“你们两个合作得很好呀!”

“对这件事,我可把自己的神经弄紧张了,德米特里,我受不了。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这相貌吗?”

“我的好伙计!你想得太多了。确实人们很注意。他们毕竟是人。但是他们会逐渐习惯的。我就已经习惯了。”

安东尼心里想:你这撒谎的胖子,你没有习惯。他说:“我可没有习惯。”

“你没有正确看待这问题。你的父母是古怪的——但是他们所做的毕竟并不违法,只是古怪而已。总而言之,那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威廉的过错,你们两人都不应当受责怪。”

安东尼说:“可是标记在我们身上”,他很快地对脸部作了一个手势。

“这不是你所认为的标记。我有不同的看法。你在外貌上显著地更年轻。你的头发更绻曲些。只是在第一眼时感到有点……相像。来吧,安东尼,你要时间有时间,要帮助有帮助,要设备有设备。我肯定这个计划将会出色地成功。想想到时候有多满意!”

当然,安东尼软化了,他同意至少帮助威廉把设备安装起来。威廉似乎也肯定这计划可以出色地行之有效。他不像德米特里那么狂热,但是具有冷静的确信。

他说:“这只是一个正确联络的问题。虽然我必须承认,这里所说的‘只是’,份量是很重的。你们这一边需要有专门的屏幕来检查机器人的感官印象,以便我们能进行——这里,我不能说手工操作吧?——以便我们在必要时能进行智力操作来加以克服。”

安东尼说:“那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让我们动手吧。我至少需要一个星期来部署联络装置,并保证指令……”

“程序。”安东尼说。

“是的,可是这是你们的地方,所以我使用你们的术语。我的助手和我将为水星电算机编制程序,但不是用你们的方式。”

“我就希望这样。我们希望一位同源学家编制一套比起仅仅一位遥测学家所能编的复杂得多的程序。”他并不设法掩饰他话里的自怨自艾之情。

威廉不管安东尼的语气如何,同意了他的话。他说:“我们从简单行动开始,先让那机器人行走。”

一周以后,那机器人在1000英里以外的亚利桑那行走了。它走得很不灵活,有时候还摔倒。有时候它把脚腕叮叮当当地撞在障碍物上,用一只脚急速旋转,然后突然奔向一个新的方向。

威廉说:“它是个娃娃,还在学步。”

德米特里偶然来一次,了解了解进展情况。他总说:“大好了,太好了。”

安东尼并不这样认为。这样过了好多个星期,过了好多个月。随着水星电算机输入越来越复杂的程序,那机器人也就不断地进行越来越多的活动了。(威廉总是把水星电算机称为脑子,但安东尼不同意。)但所有这些进展都不够好。

安东尼最后说:“威廉,那不够好。”他上一天整夜没睡着。

威廉冷静地说:“这难道奇怪吗?我却正想说我们已经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安东尼几乎难以支撑了。同威廉一起紧张工作以及眼看那机器人笨手笨脚地活动,安东尼感到难以忍受。“威廉,我要辞职了。我想辞去这整个工作。我很抱歉。这不是因为你……”

“安东尼,那是因为我。”

“那并不全是因为你,威廉。是因为失败。我们于不成的。你看那机器人行动多笨拙,虽然它还在地球上,只在一千英里之外,信号来回只消一秒钟的许多分之一。在水星上,信号来回就要有几分钟的耽搁(那几分钟还是水星电算机所容许的)。认为它能奏效,那是发疯。”

威廉说:“别辞职,安东尼。你不能现在辞职。我建议我们把那机器人送到水星上去。我相信它已经具备条件了。”

安东尼高声地、使人难堪地大笑起来:“你疯了,威廉。”

“我没有疯。你好像认为它到水星上去会更困难,但情况却并非如此。它在地球上会更困难。因为这个机器人是以地球正常重力的1/3设计的,它在亚利桑那是在地球重力下活动的。它是为摄氏400度设计的,而现在它在摄氏30度情况下活动。它是为真空条件下活动而设计的,可是现在它却在大气包围下活动。”

“那机器人可以适应这种差别。”

“我想,金属结构是可以的,但是这里的计算机怎么样呢?当那机器人不是在为它设计的环境里活动时,计算机不能充分发挥作用。安东尼,你要知道,如果你想要一台和人脑一样复杂的电子计算机,你就得容许有些特殊性格。来,我们来作个交易,如果你帮助我取得同意把那机器人送上水星,它在路上要花6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休休假。你就可以摆脱开我了。”

“那谁来照看那水星电算机呢。”

“你现在已懂得它怎样活动得好,我还要派我的两个人在这里帮助你。”

安东尼挑战式地摇摇头说:“我不能为那台电子计算机负责,我也不愿负责去提出把机器人送到水星去。它没有用的。”

“我肯定它能起作用。”

“你无法肯定。而我是要负责的。受责备的是我。你不会受责难的。”

安东尼后来回忆起当时是个紧急关头。威廉可能会由它去。安东尼可能就辞职了。这一切可能就付之东流,

但是威廉说:“同我没有关系?你看,爸爸同妈妈干*了这等事,是的,我也是感到遗憾的。我和任何人一样感到遗憾——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一些古怪的结果已经产生了。当我说爸爸时,我的意思也是指你的爸爸,许许多多人也有共同的爸爸,两弟兄,两姊妹,兄妹或姊弟。然后,当我说妈妈时,我的意思也是指你的妈妈,许许多多人也有共同的妈妈。但是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其他任何两个人会有共同的爸爸和妈妈的。”

“我知道这点。”安东尼冷冷地说。

“是的,可是你用我的观点来看看这个问题,”威廉急忙说,“我是一名同源学家。我研究基因特征。你想过我们的基因特征吗?我们的父母是一样的,那就是说,我们的基因特征要比这个星球上任何其他两人的基因特征更接近。我们的相貌就显示了这一点。”

“我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如果这项计划成功了,如果你因此而取得荣誉,那证明你的基因特征是对人类大有用处的——这也意味着我的基因特征。你懂得吗,安东尼?我和你有共同的父母。共同的相貌、共同的基因特征,因此也就分享你的荣誉或耻辱。我的几乎也就是你的,因此,如果有任何表扬或责难,那是对我们两人的。我必须关心你的成功。我在这方面有个动机,那是地球上任何其他人所没有的——一个完全自私的动机。安东尼,我是站在你一边的,因为你几乎就是我!”

他们相互对看了很长时间。安东尼头一次没有注意他们相同的脸。

威廉说:“因此,让我们要求把那机器人送到水星上去吧。”

安东尼让步了。德米特里批准了这项请求——他毕竟也在等待这一步——安东尼很多天处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然后他找到威廉,说:“你听着!”

等了好长一会,威廉也不说话。

安东尼又说:“你听着!”

威廉耐心等着。

安东尼说:“你真的没有必要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让别人来操纵那台水星电算机,除了你自己。”

威廉说:“你是说你想离开吗?”

安东尼说:“不,我也留在这里。”

威廉说:“我们不需要过往太多。”

对安东尼来说,这一番话就像一双手卡着他的气管似的。这种压力现在似乎更加紧了,但是他没法说出了最难出口的话:

“我们不必要彼此回避。我们不必要。”

威廉不太肯定地微笑了。安东尼根本没有笑;他很快走开了。

威廉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至少一个月以来,他对于安东尼来访已经不感到惊奇了。

他说:“出了什么毛病吗?””

“谁知道呢?软着陆正要开始了。水星电算机开始运转了吗?”

威廉知道他的弟弟对那电子计算机的情况有充分了解,但他还是说:“到明天早晨,安东尼。”

“没有问题?”

“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我们就等待软着陆。”

“是的。”

安东尼说:“总会出点毛病。”

“什么毛病也不会出。”

“许多工作会白费的。”

“还没有白费呢。不会白费的。”

安东尼说:“也许你是对的。”他两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走开了,在门口又站往了,说:“谢谢!”

“谢谢什么,安东尼?”

“谢谢你……安慰我。”

威廉苦笑了一下,他没有表露自己的感情,感到宽心。

在关键时刻,水星计划的全体人员都到场了。安东尼没有具体任务,他站在后边,眼睛望着监视屏幕。那机器人已经活动起来了,而且有视觉信息送回来。

至少,看起来像是视觉反应。到目前为止只见到一片模糊的光色,也许是水星表面。

有影子掠过屏幕,可能是水星表面的不规则部分。安东尼光凭眼睛无法判断。但那些在控制屏前的人员正在用比肉眼复杂得多的方法来分析种种数据,他们显得很冷静。那些表明紧急情况的小红灯一盏也没有亮起来。安东尼没有去看那屏幕,他注视着主要的观测人员。

他应该和威廉等人一起在楼下电子计算机室里;电子计算机将在软着陆完成以后启动;他应该在那里,但他不能在那里。

掠过屏幕的影子越来越快了。那机器人正在下降——太快了吗?肯定是太快了!

最后有一阵模糊,然后是平稳,焦点有了变动,那片模糊部分变深了,后来又变淡。听到了一个响声,还没有过几秒钟,安东尼开始领悟到那个响声是什么,

“软着陆成功了!软着陆成功了!”

说话声响起来了,大家在激动地低声祝贺,然后,随着屏幕又一次发生变化,人声笑语就像撞在吸音墙上一样立即静止下来。

屏幕改变了,变得清晰了。在明亮的阳光下,通过仔细滤光的屏幕,他们现在可以看到一块大石——很清楚,一面是耀眼的白色,另一面是斑斑点点。镜头转向右边,然后又转回左边,好像一双眼睛正向左眺望,然后又向右看。屏幕上出现一只金属手,好像那机器人在看它自己。

安东尼终于大叫起来:“电子计算机已经启动了。”

听到这话,就像是别人呼叫一般,他飞奔出去,冲下楼梯,跑过走廊,把喋喋不休的人声抛在后面。

“威廉,”他一头冲进电子计算机室就大叫起来,“十全十美,真是……”

但是威廉举起手来说:“嘘——请安静,除了那机器人以外,我不希望任何激情加进来。”

安东尼低声说:“你是说它会听到我们吗?”

“也许不会,可是我不知道。”水星电子计算机室里还有一个较小的屏幕。上面的图像不一样,而且在变化着;那机器人正在行动。

威廉说:“机器人正在探索着前进。那些步子一定是不灵活的。在发出指令和作出反应之间相距7分钟,那是必须容许的。”

“可是它已经走得比在亚利桑那稳多了。你觉得怎么样,威廉?你觉得怎么样?”

安东尼抓住威廉的肩膀,摇撼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屏幕。

威廉说:“我对它是有把握的,安东尼。”

太阳炽热地照射在一个黑白分明的炎热世界上,白色的太阳,黑色的天空,白色的起伏大地,混杂着一些斑驳的黑影。太阳晒在每一平方厘米暴露的金属面上,散发出明快的新鲜味,这同另一面的毫无气息适成对比。

它举起手来盯着看,数着手指。热,热,热——转过来,把一个个手指放到另一只手的阴影里,然后热气慢慢散失,触觉改变了,使他感到那清澈、舒服的真空。

但是并不是完全的真空。它伸直手臂,双手举过头,伸出手去,两只手腕的敏感点上冒出了蒸气——那是稀薄、模糊的锡和铅的色调飘过水星。

更厚实的色调从它的脚上升起来;各种硅酸盐由每个金属离子单独或共同的清楚铿锵接触声标志出来。它慢慢地挪动一只脚,踩在吱吱作响的尘土板块上,这样的变化就好似一支柔和的、并非任意的交响乐。

太阳照在当空。它抬起头看看太阳,又大又亮又热,它听到了太阳的欢歌声。它注视着太阳边缘缓慢升起的日洱,倾听日珥的爆裂声;还倾听太阳广阔表面上其他的欢快声响。当背景的光度变暗以后,一缕红色的氢气像圆润的女低音奔放而起,在飘渺、动人的太阳光斑低低的哨音声中,出现了太阳黑子深沉的男低音,偶尔有一股火焰的淡淡悲歌闪起,有伽马射线和宇宙粒子乒乒乓乓的嘀嗒声,而在各个方向都能听到太阳物质那轻柔而依稀可闻的不断重复的低吟,在向它吹来的、使它光采夺目的宇宙风中,忽高忽低,无穷无尽。

它跳跃,慢悠悠地长到空中,这样的自由自在是它从未感受过的,落到地面以后它又跳起来,然后又跑,又跳,又跑,它的身体完全适应了这个光辉的世界,它发现自己是在天堂之中。一个长期迷失方向的陌生人——终于到了天堂。

威廉说:“一切正常。”

“可是它在干什么呢?”安东尼叫道。

“一切正常。程序在发挥作用。它已经测试了它的各个感官;它已经作了各种视觉观察;它遮住了阳光。对太阳作了仔细观察;它试验了大气和土壤的化学性质。一切都收效。”

“可是它为什么跑呢?”

“我想那是它自己的主意。如果你把一台电子计算机的程序编制得犹如人脑一样的复杂,你必须估计到它会有自己的思想的。”

“跑?跳?”安东尼着急地望着威廉。“它会碰坏自己的。你操纵一下那电子计算机,制止它,要它停下来。”

但是威廉坚决地说:“不,我不这么做。我宁可冒险让它碰伤自己。你可懂得?它很高兴。它在地球上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它是始终没有条件来适应的。现在它是在水星上,它的身体是完全适应于它的环境的,非常适应,就像是100名专门科学家所能做到的那样。这是它的天堂;让它尽情享受吧。”

“享受?它是个机器人。”

“我谈的不是机器人。我是在谈那脑子——脑子——这里的脑子。”他指了指那电子计算机。

那台罩在玻璃箱里的水星电子计算机,线路非常精细和复杂,它浑为一体,保持得十分精巧和微妙,是台能够呼吸的活机器。

“在天堂里的是兰德尔,”威廉说,“他‘自我中心地’逃避这个世界,为的是现在找到的那个世界。他有了一个使他的新身体能够完美地适应的世界,来替换那个使他的老身体根本无法适应的世界。”

安东尼惊异地注视着屏幕说:“它似乎安静下来了。”

“当然,”威廉说,“它心情愉快时可以把任务完成得更好。”

安东尼笑着说:“那么,你和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到别人那里去,让他们恭维我们吧,怎么样,威廉?”

威廉说:“一起去吗?”

安东尼挽着威廉的手臂说:“一起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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