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只有两个人的天地
沉静的睡乡,迷濛的梦境。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夷羊九并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也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人。
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许久。
不,不只是睡了许久,而且像是还要更深长悠远地睡下去。
有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年的时光,常常梦见走在毫无止境的荒原,回首四方,没有一个人和自己作伴,看着那光线昏暗的大漠,只能哀哀地啼哭。
距离自己上一次哭泣,已经是多久的时光了呢?
仿佛是要回答他这个疑问,眼前却陡地浮现大哥夷羊清少年时代的脸庞。那时候,夷羊九才八岁,仰着头看着大哥清雅的脸庞,听见大哥温和的语声说要带他到卫城城郊看热闹,却和几个哥哥恶作剧地将他丢在那边的荒郊野外,任他在那儿啼哭悲泣,足足迷路了三天,才被路过的樵夫拉了回来。
从那次之后,夷羊九便暗地里发了誓,发誓再也不要哭给任何人听。
有时候,他又觉得回到了母亲的故乡西域。在午后醉人的春风中,听着蓝眼珠的母亲唱听不懂的摇蓝曲,窗外的天空中,有着西域特有的尖顶圆顶古怪房子。
但是这样的景象,他自己是不可能记得的,因为当初爹爹将他带回卫国时他才只有两岁,不可能会记得这样的情景。
连母亲的模样也只听过爹爹的叙述,却不晓得母亲长的是什么模样。
有时候,又好像不是在作梦,迷迷濛濛张不开眼睛,隐隐约约看见的,却是纪瀛初的脸。
秀美的面容,长长的头发放了下来。
原来他果真不是男子,而是个年轻的女孩。
在夷羊九模糊的意识中,看得到的影像,感受得到的各种感觉,其实相当的有限。
有时他觉得有热热的液体,带着香味,汨汨地流入喉咙。
有时他又觉得身上没有一处完好,每一寸肌肤都有着明显的痛楚。
有一次,像是个夏夜的梦境,纪瀛初的脸贴着他,贴得好近。
清清楚楚,夷羊九听见她声音低沉,轻轻地说着这样的话。
“你这样子对我,叫我怎样还你的情呢?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救我,叫我怎样还得了呢?”
说着说着,夷羊九的脸上滴着温热的液体,原来是她流了眼泪,因为脸凑得很近,便将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还有一次,夷羊九的意识清楚了一些,应该是中夜的时分吧?他从迷濛的梦境中再次醒来,却在月光下看见纪瀛初就着附近的山泉,在晶莹的水珠中摊开衣服,仔细地擦着自己的身体。
她的肌肤晶莹如玉,映着水光,映着夜色,仿佛泛出珠玉般的光芒。
夷羊九悄然地看着她的身影,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有任何的突兀,便要将这魔幻的画像整个打碎,再也无法见到。
纪瀛初擦拭身体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暂时地享受那种放松似的水珠触感,便又警觉地穿上衣服,转过头来看了看夷羊九,只见他双眼紧闭,气息却有些急促。
这一夜的奇妙景象仿佛是只强而有力的手,将夷羊九的模糊意识逐渐抽离迷梦也似的幻境,回到现实的世界。
他闭着眼睛,听见纪赢初走过来探探他的额头,又听见她喃喃地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但是聆听了一会之后,夷羊九这才听出来那并不是歌,而是祝祷的祭词。
这少女此刻祝祷的对象,便是祈求天神让夷羊九早日康复。
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原先对他颇有敌意的神秘女孩会在此刻祝祷他的伤势早日康复……
纪瀛初静静地坐在夷羊九的身旁,唱了一会祝祷歌,便缓缓进入睡乡。
倒是夷羊九躺在那儿,逐渐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想起了卫城,想起了那场“抵角之戏”,也想起了那可怕的巨大元神“吞噬”。
躺到中夜,他偶尔翻了个身,触动了身上的痛楚,忍不住便哼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声调并不甚高,但是深夜的山中寂静非常,还是将纪瀛初吵醒了过来。
她揉着眼睛,一翻身便爬过来夷羊九躺卧的地方,看见那红发少年睁着大眼,眼神明亮,显是已经完全醒了过来。
不晓得为什么,她的眼眶陡地红了,想要绷着脸说话,但是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醒过来了!”她的声音中有着难掩的激动。“感谢老天,你真的醒过来了。”
在夜色中,她扶着夷羊九坐起,生火热了一瓢热汤。夷羊么看那热汤,原来是采附近野菜煮成的,瓢子则用的是干枯的瓜壳,所有的材料、器物都简陋至极。
他好奇地环视四周,在黑暗中,视线并不是很好,只看得见周遭黑压压的,只有天上的夜色看得清楚,却只有小小的一片天。
看了一会之后,夷羊九这才想起当日被邪恶元神“吞噬”追逐的情景,也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两人陡然遇上了万丈深崖,他和纪瀛初二人无助地落下,仿佛还差点被“吞噬”逮个正着。
“这是什么地方?”
纪瀛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喃喃地也重复了一次夷羊九的问话。“这里便是我们在夸父山跌下的深谷,你已经在这儿昏迷了九天!”
夷羊九愕然地看着纪瀛初,听着她叙述当日跌下山崖的经过。
原来,当田纪瀛初跌下山崖之际,几乎被邪恶元神“吞噬”猎捕回去,却被夷羊九阴错阳差挡住,侥幸逃了一命。
但也因为如此,夷羊九却也被“吞噬”在背后撕裂一道大伤口。
两人坠下山崖后,幸好被长在山壁上的树木阻住下落的势子,才没有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在坠地的一刹那间,夷羊九不晓得是发自身为男子的义行,或是单纯的机缘巧合,在坠地的那~瞬间,便垫在纪瀛初的身子下方,硬生生地承受了自己的坠地重量,也承受了纪瀛初的体重。
两人从半空中跌下的势子虽然有着树木挡住,却仍然猛恶非常,这一碰撞之下,却让夷羊九承担了大部分的下坠力量,登时便摔断了几根肋骨,右小腿也应声而折。
然而,纪瀛初却幸运地只受了一些擦伤,并没有什么重大的筋骨伤害。
夷羊九的噩运还不仅于此,除了背上的重伤和断去几根骨头之外,他的元神“萝叶”也在山崖上被“吞噬”啃去了半只手臂,一般来说,元种族类的身体状况和拥有者的本体息息相关,这一回萝叶的手臂受残,更是让夷羊九的伤势雪上加霜,因此跌下崖后他因为伤势过重,第二日更是发起烧来,便一直昏迷不醒。
根据纪瀛初的描述,夷羊九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九日。
夷羊九思索了一会,却发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头。
“九天……”夷羊九喃喃地说道:“不对啊……”
纪瀛初睁大眼睛,奇道:“什么不对?”
“我在卫城的时候,和人打架是家常便饭……”
“我知道,你是个出名的叛逆小太保嘛!”纪瀛初微笑道:“家常便饭,说得果然没有错。”
夷羊九皱了皱眉。
“不会吧?你怎么会知道的?我们不是才刚结识吗?你怎会知道我在卫城的事?”
纪瀛初心中一懔,有些后悔自己说溜了嘴,脸上却极意作出镇静的神情。
“我怎会知道?不过是猜的,”她强自笑道,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开。“不是说打架是家常便饭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就因为打架是习以为常的事,因此断根骨头、折条手臂什么的,是很平常的事,”说到这里,他屈了屈手臂,又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是断了骨头,却没有那么容易好,不用说几天,至少要个把月才会开始痊愈,没理由啊……”地摸了模自己的胸口,又伸了伸腿。“我的伤口仍然有些痛,但是却没有断掉骨头的感觉。”
听见他这样说,纪瀛初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有件事我想你可能要去看一下,”她的口气仍有几分迟疑,粉脸却红了起来。“很怪,而且很丢人,看了之后,我不准你说任何取笑人的话。”
“取笑人?”夷羊九失笑道。“为什么我会取笑人?”
纪瀛初不再答话,只是搀着夷羊九站起来。
刚开始站起的时候,因为躺了九天的缘故,夷羊九只觉得身上处处都痛,但是那种痛楚和骨头断掉的痛感有着明显的不同。
看来,他自己的估算没有错,无论九天前他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的身上并没有骨折的现象。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断骨急速痊愈的情事发生,则是个令他怎样想也想不通的疑问。
走过几丛浓密的灌木,在夜色下,夷羊九看见前方隐隐有着金黄色的力场光芒透现出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纪瀛初,只看见她的脸色微红,有点又羞且气的神情。
拨开树丛,在一片濛濛的金黄色光芒中,只看见他的元神“萝叶”
一动也不动地静止在那儿,这胖胖的植物元神脸上表情木然,和往日傻呵呵微笑的神情大不相同。
而另一个金属质感的元神却站在“萝叶”的前面,两个元神的距离极近,脸靠着脸,胸腹相接,两只手两条腿也亲亲热热地紧贴一起。
这两个元神发出的光谱颜色是不太相同的,“萝叶”的光芒色作金黄,近似阳光,另一名元神的光芒却银光闪闪,有点金属光泽的味道。
更奇异的是,萝叶的手臂果然少了半只,但是此刻却在断臂处长了许多根须,不住地蠕动,似乎正在修补伤口。
“这是你的元神吧?”夷羊九笑道:“两个家伙的感情倒好。”
纪瀛初秀脸微红,脸色却沉了下来。
“不是说不准拿这来取笑人吗?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不取笑,不取笑,“夷羊九哈哈一笑。”那我们谈正经事,就谈谈你好了。“
“我没有什么好谈的,”纪流初冷冷地说道:“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很好很好,”夷羊九笑道:“普普通通的人,那请你告诉我,你这元神是什么样’普普通通‘的元神呢?”
纪瀛初想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这元神的名字,叫做‘神兵’,是金属性的元神。”
“金属性的元神?”夷羊九奇道:“那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吗?“纪温初凝视着他,摇摇头说道:“大凡世上的元神,都和金、木、水、火、上五行有关,其实不只是元神,世界上的万物总脱离不开五行的相生相克,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它来解释。“
“这我知道一点点,不就是什么金克木、火克金什么吗?”
“跟这差不多,但是当然还要复杂上许多,真正详细的情节,我也不是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神兵’是属金的,而你的元神是属木的。”
“属木?这倒好,”夷羊九喃喃地说道:“我这元神成天长着奇奇怪怪的藤蔓树叶,不属木的话,还真说不过去呢……不过……”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五行的相生相克。“金克木……这样说来的话,我们两个还是相克的哪!为什么他们两个还是这样暧昧地贴在一起?这不是摆明要败坏礼教的吗?”
纪瀛初脸上又是一红,有些气急地说道:“我不是说不准你取笑人的吗?你如果再说这种无聊话,我就……我就……”
她在那儿“我就……”了几句,却总是说不出来想要怎么样,夷羊九嘻嘻一笑,缩了缩头,看见她困窘的表情,也就不再笑她。
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却悄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只觉得她气急的模样煞是好看。
“总之,你的元神好像帮了我那‘萝叶’了,我在这儿先代他谢谢你。”夷羊九笑嘻嘻地说道:“好像咱们感情变好,他们两个就会合得来。”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只是又看了一眼萝叶和神兵相连的情景。
“我的元神有没有帮到你,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想你会痊愈得那么快,可能就和你的元神有关。”
“是吗?”夷羊九扬扬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元神和我的身体会扯上关系?”
“这我也是听人说的,所谓的元神,其实是隐藏在人们身体中,平常没有发掘出来的奇异能力,这种能力每个人都有,但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将它激发出来。”
“我晓得了,”夷羊九点点头。“就好比有一扇门,门里面有许多的宝贝,但是你明知道里面有宝贝,却不得其门而人,便和没有宝贝是一样的。”
“这样说也许有道理。而我们这种元神族类,便是比常人在手上多握了一把钥匙,能够开那扇门,把藏在门内的宝贝拿出来。”
“嗯……也许是这样,”夷羊九想了想,却说出了颇富哲理的话语。
“只是我们却不晓得,那宝贝究竟对我们来说,是幸福,还是灾祸。
像那个‘吞噬’元神的梁丘子兵便是,拥有了那样厉害的元神,却只能整天想要把人吞进腹中,如果拥有强大元神要那样的话,我宁可还是不要元神来得快活些。“
“但是身为元神族类,却不是你能够选择的,”纪瀛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样说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你是没有选择的。”
夷羊九看了她一眼,看见纪藏初秀美的脸庞,心中突地升起一股豪气,大声说道:“这一点我却不同意,我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人会没有选择。只要你够努力,什么事情都掌握在你的手里!”
纪瀛初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有着淡淡的凄苦。
因为那抹凄苦并不明显,因此夷羊九也没有察觉。
当年,他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血气方刚,豪情万丈,这样轻微的凄苦无奈,是他无法理解的。
而等到他终于了解到女孩微笑中的凄苦时,已经是许多年后,人事已然全非的岁月了。
犹记得,纪瀛初是这样轻轻对他说的。
“我只盼,有一天你察觉到世间的无奈时,能够记得我曾经在这里,听你说过‘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这句话。”
两人这样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已经天明。看见朝阳的晨光,夷羊九的精神又好了些。
和纪瀛初谈了好一会,夷羊九这才发现,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忘了问她。
为什么两个人要陷在这个山崖底下长达九天?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伤势太重,纪瀛初不放心丢下他,便留在此处照顾。
也可能是因为纪瀛初自己也受了伤,便留在这儿将伤势养好,等待痊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问。
当时在夸父之山上出事时,易牙他们也在台下。
那么,易牙他们会不会也被黑色元神“吞噬”害死了呢?
然而,等到天亮的时候,秀羊九看了看自己的所处之地,这才知道为什么纪瀛初和自己无法逃出这个地点。
因为他们置身所在的这个深谷,与其说是个深谷,倒不如说是个天然形成的巨并。
第十天的时候,夷羊九已经走遍了整个井状深谷的谷底,虽然纪瀛初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早已将这每一寸土地摸过,却仍然找不出什么地方可以逃出去。
第十一天的时候,夷羊九试图攀上峭壁,看能不能从那儿爬上去。
但是这座深井之谷简直便是造物主造出来要陷人无法脱困的恶作剧,长而狭的谷壁周围上丰下锐,像是一个倒立的锥子,在井壁的上半部长满了林木,但是因为地质的关系,却在下半部寸草不生,而且还长满了一地的青苔。
因此,虽然夷羊九的身手矫健,但是最高也只能爬上去二十来尺,但是距离林木最近的,也有百来尺左右。
那也就是说,即使是搓了树皮,结了绳子,任你臂力多强,也没有办法绕上最接近的林木。
所幸在深谷中有水源,也有野菜蔬果,在里面困个十天半个月也许没有问题。
但是再久一些,就可能会出人命了。
眼见所有的尝试都要化为泡影之际,第十二天,却出现了奇异的转机。
因为在空寂的山谷里,居然传来了嘹亮的“黄雀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