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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望着自己在镜中消瘦的脸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毫无血色。她的眼睛中的蓝色已经变得很淡,只剩下一种和她发色相近的灰色。她知道,大脑的变异会影响体质和思维,但在镜中的影像告诉了她更多无法接受的东西。仿佛她那危险的疯颠导致了她肉体的崩溃。
她想,也许她这种人照镜子是危险的。但是,面对昨日的幽灵是今天的命令。她带着无限的耐心开始往脸上扑粉,决定让自己显得生气勃勃,不去想自己的本来面目。
她化完了妆,头发闪烁着金色的光泽,面颊嫩红,嘴唇如花瓣般鲜润,--但她的眼睛仍然是一种不透明的灰色,如打落在窗户上的雨点。
爱莎贝尔又象往常一样迟到了,安娜在接待员和护士的监视下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很幸运的是,她每日习惯穿一身黑衣,所以没有更多地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护士之所以在那儿,纯粹是一个仪式。安娜甚至不能走出医院,虽然她被列入行动自由的病人。她必须被一个护士正式地转交给另一个,以便有人对她负起责任。爱莎贝尔与她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象她和那些护士一样。她和安娜只是一个由仲裁组成的家庭的成员,她们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终于,受莎贝尔来了,脸色红扑扑地,可是庆典开始了。
“你得记住,这是安娜外出的第一个日子,”护士对爱莎贝尔说。“我们将下对任何事故负责任,但你要让她每天定时吃药、如果她出现沮丧的状况,就立刻把她送回到这儿来。这是紧急号码,它会为你召唤医生。”
爱莎贝尔奇特地凝视着那张卡片上的号码,仿佛那是一串神秘的数字。
护士只对安娜说了一听:“要听话。”,而没说:“祝你玩得开心。”,甚至没说:“轻松一点。”仅仅是一句“要听话。”安娜想。她曾经很美丽,不只是“美丽”所能形容--甚至占圣人奥斯卡的智慧也无法想象,但现在那份美丽已经所剩无几了。
爱莎贝尔当然不知道安娜正在走向自己的葬礼,而她的职责只是提供一个便利的逃跑机会。安娜等到车子离医院已经两公里左右的时候谈到了这件事:“你能让我在最近的地铁站下车吗?”她的语音轻柔,“再给我一点钱吧。”
“别傻气,”爱莎贝尔说。“我们要回家了。”
爱莎贝尔指的是她自己的家,她有一个丈夫一两个孩子。安娜见过爱莎贝尔的丈夫几次,但都离得很远。他是那种陪家人来看病人的人,他们的勇气在疯人院门口消失了,他们宁愿让自己的伴侣自己去对生病的家人尽道德义务。但也许爱莎贝尔不让他进来,不想把她介绍给他。很少有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介绍给妓女,即使那妓女正好是她的姐妹,甚至她的性魅力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安娜说。“那只是说给医生们听的,这样他们才会放我出来。如果我告诉了他们真象,他们就不会放我出来了。”
“什么真象?”爱莎贝尔想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受够了麻烦,你听到那护士说的,我对你要尽负责。”
“你不用做任何不合法的事。”安娜告诉她。“我会按时回来,没人会觉察。即使我不回来了,也没人会责备你。我是个疯子,记住你能给我多少现金?”
“我没带现金,”爱莎贝尔对她说,她驾车经过了克南普罕南站,根本没有停车的打算。“我没有现金,任何人都没有。现在谁都不用现金了。”
这倒不假,在安娜工作过的那家登记妓院客人们都用聪明卡,交易都通过自动收银机进行。
“但你还是能换到现金,对不对?”安娜天真地问。“墙上都有洞呢,就象坏妓女一样。别担心过了克南普罕站,冯克斯霍尔站也行。”
“你倒底想上哪儿去,安娜?”爱莎贝尔生气地问,“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这就是爱莎贝尔,重复用词,语调厌恶,话里脏字不断。
“我得干一件事,”安娜无助地说。她不打算说出来。爱莎贝尔会象那帮医生一样激烈地反对。但是,爱莎贝尔比那帮医生好对付多了,爱莎贝尔一直很怕她,虽然比她大两岁,高两英寸。安娜就象她的前半生的影子--这些都是安娜的优势。
“我不会为你换现金的。”但是她对安娜的坚持很明显地无力反对。
“我能干一切我想干的事,”安娜沉思地说。“这是发疯的一个优点,干任何想干的事儿,没人会吃惊。我不会被处罚,他们没办法拿走我得到的东西。有一百英镑就行,但五十镑也不赖。我必须有现金,你知道,因为大脑病变的人不允许持有聪明卡。幸运的是,这儿还有现金。”
“我讨厌被利用,”爱莎贝尔厌恶地说。“我答应今天带你出来,是你求我这么做的。而且医生也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也许对你的恢复很有帮助。我不会支持你的。这不公平。”
自从她六岁开始,爱莎贝尔就开始报怨“这”不公平。她从来没了解过,世上本来就没有应该怎样的事。
“冯克斯霍尔站肯定有兑现机。”安娜说“五十英镑就差不多了,如果你能够多换点儿当然更好。自从他们把我关进那座疯人院之后,我对物价指数就没有概念了。但三年中货币不可能贬值得那么厉害。”
爱莎贝尔刹了车,让车停在路边。她是那种无法驾车与人吵嘴的人。安娜看得出她的姐姐很生气,她通常是把车停到停车处的,但现在她停在双黄线前面。
“你到底想干嘛,安娜?”爱莎贝尔语气强硬地问。“你到底想把我卷进什么麻烦?如果你想把我作为你从医院里逃跑的工具,我有权利知道。”
“我会及时回来,”安娜安慰着她。“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除了你的丈夫和孩子们。也许他们会因为无法认识你那位臭名昭著的疯妹妹而感到失望,但他们很快就没事儿了,你下周可以抽个时间带他们来,弥补一下这个遗憾,我会乖乖地,不会干疯狂的事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爱莎贝尔重复着,强调着每个字的发音。仿佛暗示着安娜之所以故意忽视她是因为她蠢得弄不清关键所在。
“我得干一件事。”安娜用同样的语调说,“不会花很长时间,如果你不愿给我五十英镑,至少你应该给我一张旅游卡吧。我得穿过这城镇到第四区去。”
安娜立刻明白了自己所说的是一个错误。它给爱莎贝尔指了方向,她本来应该反复强调那五十镑,直到她得了这笔钱。过去,她从来没少拿过她想要的钱,不管她对付的是哪种顾客。
爱莎贝尔取出她的钱包,从里边抓出一把硬币。“喏,”他说,仿佛在说,你就值这么多,你这个愚蠢的坏婊子。“你如果想去,就是下地狱都没关系,但如果你出了什么差错,可别来怪我。拿着你的药。”在她说完这个长句子之前,她伸手推开了安娜一侧的车门,让她出去。
安娜从车门口钻了出来,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儿。等爱莎贝尔开着车离开之后,她询问了到克南普罕的路,路还很远,但就算她身体状况很差,也倒还可以走到那儿。那堆硬币刚好够她买一张旅行卡。
她不知道如果她有一位真正的姐姐,情况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找到班纳地铁站边的教堂并不太难,比她预料的要大一些。她很高兴地发现葬礼的过程有充足的时间,很多地方的葬礼都很匆忙,因为参加的人们总害怕那段时间自己家里被盗。她等到其他人都进去了才悄悄进去,但她还是没逃过人们的注意。几个人转过身,然后低声交谈起来。
当仪式结束后,抬格人把棺材抬了出来,安娜躲到柱子背后,但是跟在死者后面的人们都知道她在那儿。她没去墓地,站在那棵古老的栗树的阴影中,从三十码开外的地方观察。她听不到牧师说了些什么,但那并不重要。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自己进行一番葬礼仪式,并且在结尾加上适当的赞美诗。两边小橱顶上都放了《圣经》,周围异常沉闷,使她也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她知道,按照《传教书》上所说的,其实到悲伤屋去可能会更好,要比宴乐屋好一些,但她并不确认传教士是否对此进行过谨慎全面的比较,而且他也没有提到过朝阳屋。传教士总是觉得一个好听的名字比那些珍稀的药膏还要管用,但安娜在这件事儿上从没能和他达成一致。
安娜毫无困难地找出了阿伦的妻于,虽然她从没见过她的照片。那是个漂亮的妇人,属于中产阶级。她的名字叫克里斯汀,但阿伦一直喜欢叫她“凯蒂”,令安娜吃惊的是凯蒂居然没带任何面纱。难道人们不是说寡妇们总是带着面纱,这样,才能隐藏她们的眼泪吗?那女人也没有流泪,冷酷、硬心肠似乎更合乎她的风格。安娜评估着她--在一种带点迷信的基础上--判断出她属于哪一类型。爱莎贝尔也许真的相信,一个动听的名字要比宇宙间灵巧的设计师们能设计出的任何灵药都要有效得多。
安娜忽然陷入一种伤感之中,她希望爱莎贝尔更大方一点,如果当时爱莎贝尔给了她一百英镑,或者五十英镑,她就可以买个花环,可以去献在坟墓前。此刻她只能站在这么远的地方,判断出多数哀悼者都上了年纪。但她宁愿选择她买得起的最奇异的基因工程产品,来为阿伦的生命,或者说他的死亡,还有她自己作出贡献。
安娜绝对相信这种意外事故不全然出于意外;即使它不是一次直接的自杀,这也是长期疏忽大意积累的结果。
仪式终于结束了,坟墓边的人群散开了。这时候那寡妇转向了她,摆脱了别人的阻拦,安娜知道了她曾半怀恐惧半带渴望的对抗将要发生了。她丝毫没有转身逃跑的冲动,而且她知道,在那女人停下来上下打量她之前,就是她来这儿的目的,所有感伤道别的话都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我知道你是谁,”寡妇说,用一种玻璃裂开般的声音,并没表明自己对这份敏锐的判断感到自豪。
“我也知道你是谁,”安娜回答说。她们两人被人注视着,安娜意识到,散开的人群又出于看热闹的好奇围拢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一丝半点的交谈。
“我以为你在医院里发疯哩。”寡妇用一种谨慎的平淡语调说着,但看得出她随时有可能爆发。
“对,”安娜对她说。“但医生们开始了解我的病情,可以让我安静一些时候。从象我这样的人身上他们学到了很多大脑变异的知识。”她并没有加上一句,包括象阿伦这样的人。
“那么你不久就会重操旧业回到大街上去了,对吧?”寡妇的声音很刻薄。
“我从十六岁起就不在大街上工作了,”安娜针锋相对地说。“我在一家注册妓院工作,正是在那儿我遇到了阿伦。当然,我不能回到那儿去--因为发生了这种事,他们不会再把执照发给我,即使是我的身体已经正常了。我想我可能会回到街上--等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总有男人喜欢坏女孩,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应该被关起来!”寡妇的声音变成了一种轻蔑的嘶声。“你们这帮妓女都该被永远关起来。”
“也许应该这样,”安娜承认。“但是是那次旅行让阿伦上了钩,而且让他受苦的是脱瘾症状。”
一个男人站到了寡妇身边:那群人推选出的发言人。他保护性地把手臂放在寡妇肩上。这人很老,不可能是她的儿子;而且很高贵,不象是准备接替死者的追求者;也许他是那寡妇的兄弟,也许是阿伦的。
“回车上去,凯蒂。”那人说,“我来处理这个。”
凯蒂似乎为自己能脱身感到高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从这种对抗中得到什么,她转身走向那辆黑色的汽车,那车一直在等待着她。
安娜希望那男人采取敌对的态度,不论他是谁。但他只是说:“如果你就是我所能想到的那个人,你不应该到这儿来,这对这个家庭不公平。”
又一个爱莎贝尔,安娜想。你认为象他这样的人会更了解。象他这样的人,她指的是医生、律师、银行家,更职业化的一种人。阿伦是个证券经纪人,也受托管理着成年人的私人财产。她经常猜测,他的主顾中有没有人拥有那家注册妓院的股份。和当今这个复杂世界中的其他事物一样,它们都是一个多变的混合体中的一个部分;双亲组织的股票价格每天被登载到“监护人金融”一页上,标题叫作“余暇与休闲。”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二”安娜说。“你们可以完全忽略我,只要你们愿意。”
“我相信刚才你那番话就是妓女行业得以发展的论点。”那男人回答道,他语调中的尖刻比凯蒂厉害得多。“它不伤害任何人,他们说,不赞成它的人大可忽略它。宇宙机械师们刚开始也只是笨拙地改动着形状、外表之类的东西,后来开始增加着人体内部的流质,他们也是这样说的。新的状阳药是完全安全的,他们说,它能增加乐趣,绝不会让人成瘾,不赞成它的人完全可以与那些前卫的女孩们隔绝,让喜欢刺激和新奇的人去试一试。最后,死亡终于降临了,就象它一直威胁的那样,我们已经失去了阿伦,这难道不够吗?”
她感到自己良心的深处有所触动,但是药物作用能使她保持着镇定。医生的药剂战胜了她体内的化学物质,她可以很容易地保持自容。“对不起,”她无力地说,“我并不想引起人们的悲伤,”就象地狱一样不想引起悲伤。她自己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打掉你们那翘得高高的鼻子,按下你们的脑袋,让你们看清楚这世界的本来面目,看看它是多么可怕地不公。
“你已经引起悲伤了,”那人说。“我认为你根本没意识到你引起了多少人的痛苦--给阿伦,给凯蒂,给那些男孩们,还有所有认识他们的人的痛苦。如果你意识到了,而且如果你有最起码的良知,你应该割断自己的喉咙而不是跑到这儿来。”
他是个嫖客,安娜想。他与那些做了手术的女孩上床,但脑子里又想着其他东西,就象他们这种人一样,于是他开始害怕了,害怕有一天他会沉陷进去,就象活在这世上的其他人一样,他向上帝祷告:“给我贞洁吧上帝,但不是现在!”--现在,太晚了。
“对不起,”她又说。这句话是她药品的作用后的结果,是那种在她的肉体和灵魂上奇妙的运转着的物质的产物。真正的安娜决不会感到对不起。真正的安娜不会后悔她到了这儿,不会为她还活着感到报歉。
“你堕落了,”这人继续说,仿佛不仅仅对她,而且还对她代表的所有人这么说。“那些人说,你遭受的是上帝对你犯的罪恶的一种惩罚,我不同意。他们说世界上的每个妓女都会落到这种下场。我理解他们的感觉。我想你应该走了,再别在这儿露面了。我不希望凯蒂不能把孩子们带到阿伦坟上了,就是怕遇见你。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自尊和体面,你应该向我保证你再不上这儿来了。”
陈腔滥调,安娜想--但药物阻碍着一点点自尊和体面发挥作用。“我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她宣布。“你没权利阻止我。”
“你还个毒婊子,”他说,“你不论上哪儿,腐败都跟着你。离阿伦的家远点,否则你会后悔的。”他说这番话时调开了他的眼睛,因为他不敢面对她的凝视,那双毫无色彩的眼睛的凝视。
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她才走到那坟墓前,棺木还在那儿,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棕色的泥土。
“别担心,”她对死者说。“没什么能让我害怕,没任何东西能够。我会回来的,为你带来那个花环。”
她没有手表,但教堂的大钟告诉她,离她必须回到医院之前还有五个小时。
安娜有七年没到过欧特蜜纳了,但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路。登记妓院的建筑都带着特别的意图,希望与大街上的妓女们区别开。但那只是促成了多个层次的妓女市场。事实上,不仅仅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品种,而且她们中有四分之三的是非法的,而且有很多女孩的扩增手术完全是失败的,或者是有严重的负面影响。这个古老的行业就其本质而言,不可能从经济中消失。肮脏、秘密、黑暗,都是可交换的商品。
她在向她那死去的爱人述说她无所畏惧的时候,她说的都是事实。但她现在没时间按常规来处理。她沿着那些建筑往下走,下半部分就是那些独立的妓女等待客人的地方。那些人她都不认识,但她凭感觉就能认出她们,特别是和她一样有特别标记的女人。不久她就找到了一个抹了一层厚厚的粉的浓妆女人。
“我不想到这儿来和你竞争,”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还得回到医院去,明天就得去了,但今天我得挣钱活下去。五十镑就够了。”
“你倒精于算计,”那女人说,“但你有点紧张。市场需求可不旺盛,我也不欠你什么,别认为咱们是一根线上的两只蚱蜢,一只荚里两颗豆,这儿可是个野猫吃野猫的世道。”
“我们不是任何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豆,”安娜轻柔地说。“这是很明显的,他们总是说我们骨子眼里一模一样,但我们从不相同,甚至当他们把毒素注进我们的身体中,以便让我们的细胞接他们想要的方式发展的时候。我们也没变成淫荡机器。我的一位医生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才会弄糟了,我们中每个人的大脑化学组成成分都不一样,使你成为你,使我成为我。你和我接受的扩增手术都是一样的。我们经过重植的基因都有同样堕落的逻辑,但与你上床的感觉和与我上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一些主顾会成为常客,也是为什么他们不顾各种爱滋病的威胁自愿,上钩的原因。你根本不欠我什么,不因为我们都属于同一个种类而欠我什么,但你可不可帮我一个忙呢?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拒绝。”
那女人久久地盯着她,然后说:“天啊,你简直--但你最好改改你的腔调,如果你想在这儿拉客,那腔调不适合。我去喝一杯咖啡,你有半小时--你如果没抓紧时间,那只能怪运气不好。”
“谢谢,”安娜说,“谢谢你,”她并不能保证半小时就够了,但她知道她能够解决她遇到的所有麻烦。
她在路边展示了二十三分钟左右,一辆车停下来了。她很高兴只花了这点时间。
那嫖客想把价格砍到三十英镑,但他那辆车的款式外形向世界展示他并不是个手头紧的人,而路边的女人也没一个象她那样有味道。
这个客人是个聪明的家伙,他了解自己的品味,也知道如何显示,他可能没想到过,医生们费了多大的唇舌向安娜解释她身上发生的一切,让她服从医疗程序,而不是他的胡说八道。他也没有想到,她对他认为应该从这个事件中学到的教训丝毫不感兴趣。她不想纠正他的观念,因为他是要给钱的,而且,这些滔滔不绝的话语能使人分心,使她不去注意在这种短暂而痛苦的性交中的其他各种各样的细节。
“整个享乐的阶级不应该被注册登记,”他断章取义地用着一些术语。“这是经电脑设计过的令人着迷的蛋白质,但是,仅仅因为在控制空间中呈稳定状态就认为在精神状态上也能稳定是不对的。用精神状态这个词来指述是一种礼貌的说法,你用妓女的知识去理解就够了。他们说,他们计划进行地点和轨迹变换,我觉得他们是在用一座木城堡来抵抗一条火龙。我的意思是,这种东西已知不受控制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为之感到悲伤--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试过了这儿的所有人。我从来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宴的妓女,我是说把所有的钱花在一个人身上是愚不可及的,就象交尾的母螳螂吃掉公的一样,根本就没什么意思。我喜欢各种东西。我喜欢甜的,也喜欢酸的。象我这样的人才是二十一世纪的公民,你懂的。在我们这样的世界中,陌生恐怖是行不通的--你得另想办法。陌生恐怖就是复制今天到明天去,不敢尝试新东西。就在这儿呆着吧,宝贝,你会发现自己吃香得很。他们没治好你是你的运气,你会慢慢适应的,就象我一样。”
她知道自己以自己的方法在改变,并不是通过每天定时服下的药品。她改变了自己的思维,灵魂,她知道,通过这样的改变她还改变了自己的化学体质,在那些基因工程师和专家系统无法预测的细微方面。她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阿伦对她的感情就是真正的爱,不是毒瘾能够说明的。如果仅仅是因为上瘾的话,就根本不存在问题了;他只需要另外找一个女孩,那女孩可以有与她相同的毒素体质,而且可以免疫,那就行了。
那嫖客并不是个坏家伙,各方面看起来都不是。他用现金付给安娜钱,把她载到兰柏斯地铁站门口,他说,正好顺路--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就是爱莎贝尔的隔壁邻居。安娜没问其他细节,如果她问了,他也不会说的。这种事儿也有必须严格遵守的礼节。
安娜回到教堂的时候,坟墓已经填上了,挖坟的人把花环在地基那安排得中规中矩。安娜在决定如何放置自己的花环之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其他几个。
她有点吃惊地发觉自己开始的判断是错误的,这儿有几个基因组合的花环。她很快地想到了,这只是一种虚荣的怪异消费的表现。阿伦那些亲戚朋友中富裕的几个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炫耀一番。
她安置好了花圈,退后一步,看着自己的作品。
“我并不希望这一切发生,”她说。“在巴黎,这会被认为是浪漫--男人们为妓女而疯狂,当她得了无法预料的性病的时候,他就疯狂地开车撞个粉碎,--在派勒恩,这简直是笑话。你是个完完全全的傻子,我甚至不爱你……但我的思维因为我的变异手术下了地狱,所以,如果我能爱你,也许我会爱你的。谁知道呢?”
我也不想这一切发生,他说。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我熬过了最痛苦的脱瘾阶段,本来可以很好的。也许我还可以和凯蒂和好,也许我可以开始变成人们希望的样子。
“循规蹈矩的私生子,”她说。“你使这些听上去全象是借口。你真的这么想吗?这只是你一个时期的想法,对不对?这只是与一个疯了的妓女的一时冲动?”
这是真实的,他老实地说。
“这比那些所谓的真实的事要真实得多,”她告诉他。“那些专家系统比自然母亲要聪明得多,四百万年的自然选择造就了西班牙蚊和犀牛角;四十年的电脑会成蛋白质就产生了我和一千个妓女。你无法指望自然抵抗这种侵袭,当然,虽然她是最无耻的妓女。你我不过是赶上了进化之火。我猜,凯蒂和爱莎贝尔也是。没人是一只孤岛。”
我不认为那值得赞扬,他说。你可以试着变得热心一点,悲伤一点。
他是对的,但她不能。她害怕热切,更怕悲伤。这世界上没什么方法能让她过传教士的生活--那意味着智慧等同于悲伤增加了知识就增加了悲伤,--也无法过那类人的生活。不管怎样,她必须保持理性,回到医院,否则他们下次就不会让她出来了。
“再见,阿伦。”她安静地说。“我想我不能很快来拜访你。你知道,世界就是这样的。虽然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过我。”
我知道,他说。你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秘密的。我们是灵魂的配偶,你和我,永远都是。这么说比说他依恋她的肉体要好些,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然后她就走了:回到车站,穿越了三区,二区,一区,回到河边的那一边。她想独自呆着,虽然她知道这绝不可能。
接待员问她为什么爱莎贝尔没有用汽车送她回来,安娜说,她让她在街头下了车,因为,“我想走一小会儿,”她解释说,“这晚上这么美。”
“不,才不是呢,”接待员反驳说。“多云又寒冷,而且风太大了。”
“如果你是在我这种状态下你就不会这么看了,”安娜高傲地告诉她。“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被替换成特殊的物质,如果不是因为药物,我就在那云端里了。”当然,这只是一个谎言,真正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如果按你刚才说话的为方式来判断,”接待员说,“你几乎是正常的了。我们很快就会把你扔回那个野蛮、邪恶的世界里去了。”
“不是象你说的那样野蛮、邪恶,”安娜说,带着一脸善良的深思。“不是整个世界,等到有一天,当所有落下的大使部重新学会了飞翔,学会了飞到无法估量的高空,我们就会体验到真正的感觉了。”
“我收回我的话,”接招员说。“我希望你姐姐的耳朵没被你的这些话给累坏--如果那样的话,她下次就不会带你出去了。”
“不,”安娜说。“我想她不会的。但是,她也不是我真正的姐姐,决不是,我是独特的一类。”第一次,没有内在和外在的声音说:别自我吹捧了,对你已有的感激一点儿吧,或者我们是同类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