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尖叫声短促而且渺茫,感觉起来就跟后院里移动的月光一样不真实,或许只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就像那只猴子一样,似是而非,似有若无。
门上的布帘静悄悄地从我指间松落滑过门玻璃,此时,屋内又传来另一声闷闷的重响,连墙壁也跟着为之一震。
第二次的叫声比前次更短促微弱——但很明显地是痛苦和惊慌的惨叫声。
或许她只是不小心从垫脚的板凳摔下来扭伤脚踝,或许我听到的只不过是风声和屋檐下小鸟的叫声,或许月亮是起司做成的,而天空则是洒满星型糖果的巧克力派。
我大声呼唤安琪拉的名字。她没有回答。
这栋屋子不算很大,还没有大到令她听不见我呼喊她的程度,她的沉默让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一边喃喃地咒骂,一边将夹克口袋里的葛洛克手枪拔出来。
烛光中我握着枪,仓煌地四处找寻开关。我只找到一个开关,可能正是我要找的,当我按下开关时,一道红色的光束从枪口下的一个小洞射出,在冰箱门上绘出一个光点。
为了选购一把连文学教授都能操作自如的武器,父亲不惜多花一些钱购买配备雷射瞄准装置的手枪,好家伙。
我对手枪的操作并不十分熟悉,但是我知道有些机种的手枪设有“安全启动”系统,内部的保险装置只有在扣下扳机时才会解开,在射击之后又会自动衔接。或许这把枪就是这类型的枪支。假如不是的话,万一遇到与敌人正面冲突时我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子弹射不出来——要不然就是手忙脚乱之中误射自己的脚。
虽然我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但是眼前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能执行这项任务。坦白说,我曾想过夺门逃跑,跃上我的单车,先骑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打电话报警。可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这辈子恐怕永远都无法正视镜中的自己,或欧森的眼睛。
我讨厌自己的手一直不停地发抖,但是在这个该死的节骨眼上,我当然不能停下来做深呼吸运动或静坐。
当我穿过厨房来到餐厅敞开的门边时,我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把枪放回口袋改回厨房抽屉里拿刀。安琪拉描述猴子的故事时,曾经把收藏刀子的地点指给我看。
最后还是理性获胜,我拿刀和拿枪的技术半斤八两。
此外,拿刀往另一个人身上又剐又刺,似乎比扣扳机需要更多的冷血残酷。当然,遇到自己或安琪拉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但是我不否认单是开枪可能比拿刀厮杀肉搏适合我。在冲突的关头,容不下任何一点畏缩,一丁点都可能让你丧命。
想当年我才十三岁就敢跑到火化场偷看遗体火化。但是,纵然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上防腐剂的过程还是望之却步。
我迅速地穿过餐厅,再一次呼唤安琪拉的名字,她仍然没有回音。我不能再喊第三次,倘若当真有人闯入屋里,我每喊一次安琪拉的名字就等于向敌人泄漏我所在的位置。
来到客厅里,我没有停下来关灯,但是我尽量别过脸往旁边跨一大步绕过去。
顶着前厅刺眼的强光,我朝书房敞开的门望过去,确定没有人在里面。
化妆室的门是开着的,我将门整个推开,用不着开灯就看得见里面没有人。
我把帽子遗忘在厨房里,没戴帽子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一般,于是我赶紧将前厅天花板的灯光关掉。黑暗的恩泽
再度降临在我身上。
我抬头朝楼梯中间的平台张望,楼梯从那里开始向后转折到上面我看不见的地方。依我看来,楼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习惯黑暗的眼睛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我的大哥大电话系在我的腰带上。我一边上楼,心里边想是否要打电话报警。
在我傍晚爽约以后,路易斯。史帝文生想必正在到处找我。如果是这样的话,局长可能会亲自接这通电话。然后,那个光头先生很可能会跟他一起搭车过来。
曼纽。拉米瑞兹也爱莫能助,因为他今晚必须在局里当班,我不放心请别的警官协助。据我猜想,月光湾地区涉案的警察应该不只史帝文生局长,或许除了曼纽以外,整个警方都是同谋。事实上,尽管我们之间交情匪浅,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任曼纽,必须等我对整件事情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才能下定论。
我双手握着葛洛克手枪一步步爬上楼梯,随时准备在发现有人移动时按下雷射瞄准开关。我不时提醒自己要做英雄就不能失手开枪误射安琪拉。
我在楼梯中间的平台转身,发现上层的楼梯比下层的楼梯还要黑。客厅里的灯完全照不到这么高的地方。我静悄悄地迅速爬上楼梯。
我的心脏也没闲着;它依然温和地运转着,没有任何加速的迹象,这点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若换作是昨天,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竟然能如此迅速地适应随时可能面临的暴力冲突。我甚至开始对危险产生一股的莫名渴望。
二楼共有四道门,其中有三道是关着的,只有第四道门——离楼梯最远的一道门——是开着的,里面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我不喜欢就这么从那三道紧闭的门前走过,至少应该先确定里面是否有人再说,否则,很可能会从背后遭到偷袭。
然而,由于我罹患XP症,加上我的眼睛一遇到强光就会瞬间感到刺痛和流泪,我只能仰赖我右手的手枪和左手的笔灯对这些地方进行搜索。这样做不仅不自然,耗费时间,而且相当危险。每当我踏入一个房间,不管我身子蹲得多低或行动多快速,敌人立即能在我细小的笔灯还没照到地之前,从笔灯的亮光确切掌握我的位置。
我最大的胜算就是尽量发挥我的长处,也就是利用黑暗的环境,拿阴影作掩护。我横着身体穿过二楼的走廊,同时留心前后两侧的动静,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屋内也没有别人发出任何声音。
左边的第二道门只开了一小个缝隙,除了狭窄一线光之外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枪托用力将门朝里面推开。是主卧室,看起来极为舒适,床上铺得十分整齐,一条色彩鲜艳的毯子垂挂在安乐椅一边的扶手上,脚凳上放了一份折叠的报纸;梳妆台上陈列的精致香水瓶闪闪发亮。
其中一个立灯是开着的,灯泡的烛光并不强,而且大多数的光线都已经被绉褶的布灯罩遮住。
安琪拉依然不见踪影。
衣橱的一扇门正敞开着,或许安琪拉就是上楼从里面取东西,但是里面除了衣服和鞋盒之外什么也没有。旁边浴室的门也开着,里面黑漆漆的。这时若有人从里面往外看,我刚好成为最明显的目标。
我尽可能让自己不这么明显地往浴室靠近,手中的葛洛克对准门和门框之间那道黑色的缝隙。我朝门一推,门毫无反击地敞开。
一股味道让我在门槛前却步。
由于床头灯的灯光无法将我眼前的视线照明,我连忙摸索口袋里的笔灯。光线扫过白色地砖上的一摊红水,墙壁上溅满了动脉喷出的鲜血。安琪拉。费里曼倒在血泊里,头向后仰靠在马桶的边缘上。她瞪大的双眼惨白而无光泽,让我联想到曾经在沙滩上看见的死海鸥的眼睛。
乍看之下,我觉得她的喉咙像是被钝刀连续割剐过一般,我无法
忍受再仔细多看她一眼。
我闻到的不仅是鲜血的味道,临死前,她的排泄失去控制,我觉得整个人沐浴在恶臭之中。
一道两扇门式的窗户整个被打开,这不是一般浴室常见的小窗户,这扇窗大得足以让凶手从这里逃跑,他身上一定也溅满了死者的鲜血。
打开窗户的人也有可能是安琪拉。假如一楼阳台的屋顶又刚好在窗口下,那么凶手很可能从那里潜入之后又从那里脱逃。
欧森不知怎么没有狂吠——不过话说回来,这扇窗位于房子正前方,而狗则待在房子后院。
安琪拉的手垂在身体两旁,两手几乎整个藏在毛衣的袖子里。
她看起来好天真无辜,她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二岁。
她毕生为人奉献,而今,居然有人无视于她无私的付出,对她下此毒手,夺走她唯一仅剩的生命。
按捺不住内心的悲痛,我忍不住全身发抖,我愤恨地转身离开浴室。
不是我主动前来质问安琪拉问题的,不是我害她落得这般下场,是她先打电话找我的,虽然她特地使用车上的无线电话联络,但还是有人知道她会走漏风声必须立即杀她灭口,或许那些面目不明的幕后阴谋者,觉得绝望的她会变成他们严重的威胁。她今天傍晚刚辞去医院的工作,她觉得已经失去活下去的意义,而且她很恐惧自己即将改变,不管她说的变是什么意思,她是个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损失的女人,完全不受他们的掌握,就算我没有应她的电话邀约前来,他们照样会杀了她。
然而,我还是浑身充满罪恶感,像是俺溺在冰冷的海水中无法呼吸,我站着几乎喘不过气。
接着是恶心反胃,如同一只肥硕的鳗鱼在我的肠胃里翻滚后向上游到喉头,几乎要从我的口中喷出来,我硬是将它咽下。我想要尽快离开这里,但是我动弹不得,恐慌和罪恶几乎将我压垮。
我的右手臂整个下垂,被枪的重量往下拉得近乎垂直,而我左手紧握的笔灯此时则不听使唤地在墙壁上绣出锯齿状的花纹。
我无法冷静地思考,我的思绪就像泥沼里纠缠交错的海草,笨重地翻滚。
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我只想离它远远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打电话来的人就是那个在我答录机里深深喘气的人,他会试着用他猎犬般的嗅觉窃取我的精华,如吸尘器般将我的灵魂吸出躯体然后经由电话线抽走。我不想听他低沉、诡异又五音不全的低吟。
当电话终于安静下来时,我的头脑似乎已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弄清醒。我关掉笔灯,将它放回口袋,举起身边的手枪——我这才发现有人已经将二楼走廊的灯光打开。敞开的窗户和窗框上的血迹让我以为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看来我估计错误,闯入者还在现场,而且正在我目前的位置和楼梯之间的某个地方准备向我偷袭。
凶手不可能从主卧室的浴室经由主卧室逃跑;如果是那样的话,米白色的地毯上一定会留下沾着血迹的足印。但是他为什么要先从楼上窗口逃跑,然后立即再经由楼下的窗户或门折返呢?
假如他在逃走之后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回头把我杀掉以免留下任何人证,那么他根本没有必要打开灯向我宣示他的存在,他应该会选择向我偷袭。
我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踏入走廊,空无一人。
我上楼时紧闭的三道门此地时都大肆敞开,门内的房间里亮着令人怯步的强光。
死寂,如同伤口涌出的鲜血,从楼下涌到楼上。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响声,不过那只是屋外的风声,晚风在屋檐下吹起的挽歌。
一场诡异的游戏莫名其妙展开,但是我对游戏的规则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对手的身份。这下看来情况不妙。
我按掉灯光的开关,令人全身舒畅的阴影再度笼罩走廊,相对显得另外三个房间里的灯光格外明亮。
我有股立刻从楼梯冲下楼的冲动,冲到楼下跑出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这回我不敢轻易地放过背后三个还没有检查的房间,否则,我的下场就会和安琪拉一样,从背后被人割喉而死。
想要活命,最重要的关键就是要保持冷静。用头脑思考。每接近一道门都要格外谨慎小心。然后一寸一寸退出这栋房子。每一步都要确保背后的安全。
我尽量少眯眼,多聆听,但是什么也没听见。我前主卧室对面的房门移动。我不敢贸然跨入门槛,让身体持续保持在阴影里,举起左手当帽子挡住室内天花板照射下来的强光。
假如安棋拉有小孩的话,这很可能成为小男孩或小女孩的房间。
结果,里面只放了一个有许多抽屉的工具橱柜,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和两张拼成L型的工作桌。她平常都在这里从事她的消遣,制作洋娃娃。
我朝走廊快速地扫描了一眼,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继续移动,别让自己成为容易瞄准的目标。
我将工作室的门完全推开,显然没有人藏在门后。
我侧着身体一脚短暂地跨入明亮的房间内,同时兼顾室内和室外的机动性。
安琪技是个制作洋娃娃的高手,工作室尽头展示架上的三十个洋娃娃就是最好的证明。每一件作品所穿的服装全部都由安琪拉亲手缝制,不仅充满创意并且制作起来极为费心,牛仔和牛仔女郎的服装、水兵服、带有蓬裙的宴会服……等等。然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洋娃娃的脸部制作。她以无比的耐心和天份精心雕琢每一个洋娃娃的头,然后将它们放人车库的窑中烧烤,有一些烧成不反光的素瓷,有一些则烧成亮瓷。脸部的所有细节全部由手工精心绘制,使得每一张脸都看起来栩栩如生。
这些年来,安琪拉的洋娃娃卖的卖,送的送。这些仅存的洋娃娃显然是她会不得割爱的得意作品。即使处于眼前这样危急的情况,即使在随时面临疯狂杀手持钝刀偷袭的高度警觉下,我依然一眼就看出每个洋娃娃的脸部各具特色——仿佛安琪拉制作的不仅仅是洋娃娃,而是永远无法怀胎生养的她想像中孩子可爱的脸庞。
我将天花板的大灯关掉,只留下工作桌上的台灯。在阴影乍然膨胀的瞬间,洋娃娃们似乎闪动了一下,像是准备从陈列架上跳下来一般。它们的眼睛——有的因灯光反射闪闪烁烁,有的则深邃地盯着同一个地方看,看起来一副十分警觉和机灵的模样。
想必是我自己疑神疑鬼昏了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洋娃娃只不过是玩偶罢了,对我毫无威胁可言。
我退回走廊,拿着葛洛克手枪往左,往右,再往左扫视,结果什么人影都没见着。
走廊的这一侧接下来是一间浴室。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过滤掉磁砖和镜子炫目的反光,即使如此,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显然没有人埋伏在里面。
当我伸手将浴室内的灯光关闭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噪音,是从主卧室传出来的,一阵短暂的敲击声,像是在木头上轻轻敲打的响声。我从眼角的余光感觉到有东西在移动。
我迅速转身面对噪音来源的方向,双手举起葛洛克手枪,一副很
懂自己在做什么的样子,其实我只是模仿警匪动作片里布鲁斯威利、史特龙、史瓦辛格、克休伊斯威特和凯基的动作,举止之间好像我也完全知道他们在从事什么不法勾当似的。我以为我会撞见一个横眉竖目的彪形大汉,高举着手拿着一把弯刀冲着我来,但是走廊上仍然只有我单独一个人。
原来我看到的移动是主卧室的门从里面被一推关上的动作。从移动的门板和门框之间快速缩窄的光线中,我看见一道歪曲的阴影在扭转后消失,随即房门砰地一声像银行金库的铁门般重重关上。
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里面并没有其他人,而且在我进入走廊之后并没有人从我面前经过,房间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凶手——想必是从楼下阳台的屋顶爬进浴室的窗口,当我发现安琪拉的尸体时,他可能就藏匿在屋顶上。
假如凶手仍在主卧室里,那么他根本不可能溜到我背后将二楼的灯全部打开。依照这样研判,闯入者一共有两个人,我现在正被他们腹背包夹。
我该前进还是后退呢?两个选择都一样糟,反正两边都铺满了厚厚的狗屎,我又没有穿长简塑胶雨鞋,走哪边下场都一样。
他们一定算准我会朝楼梯冲下去,不过,不按牌理出牌可能比较安全,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冲进主卧室里。我连门把都懒得转,用力把门踹开,举着葛洛克手枪破门而人,随时准备对任何移动的物体连续射击四到五发的子弹。
可是里面只有我一个人。
床头灯依然亮着。
地毯上没有任何沾有血迹的脚印,显示不可能有人从屋外经由血流成河的浴室进入卧室将门关上。
我还是走到浴室门口重新检查一次,这一次,我把笔灯留在口袋里,仅仰赖卧室里微弱的灯光,因为我不需要,也不想看见血淋淋的现场。两扇门式的窗户依然敞开着,浴室里的味道就和两分钟前一样难闻,瘫在马桶边上的人形是安琪拉没错,虽然她整个人被仁慈的阴影掩盖,我依稀可见她惊讶中张大的嘴,和瞪大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我紧张地回头朝房门张望,还好没有人跟随在我后面。
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卧室中央。
从浴室窗口吹来的风不可能有足够力量让卧室的门关上。再者,我明明看到一道阴影,风绝不可能产生阴影。
就算床底下的空隙足以容纳一个人,卡在弹簧垫和地板之间背上顶着床架木条的滋味一定不好受。无论如何,不可能有人能在我踢开门那么短的瞬间钻人床底下。
可供人进出的衣橱大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遗,显然没有人藏匿其中。但是为了谨慎起见,我还是仔细检查一遍。在笔灯照明下,我看见衣橱的天花板上有一个通往阁楼的出口,即使出口处原先就架好一道折叠式梯子,也不可能有人能在我破门而入的两三秒钟之内迅速地爬上洞口并将楼梯收回去。
床的两侧各有一道垂着窗帘布的窗户,两者都从里面锁着。
凶手显然没有从窗口逃逸,但我或许可以尝试,我不想再回到走廊上。
我试着将窗户打开。并随时留意卧室门口的动静,窗户已经被油漆封死,这两扇都是装有坚框的法式窗,所以就算我打破玻璃也不可能爬得出去。
我背对着浴室,突然间我觉得毛骨悚然,像是有成群的蜘蛛在我骨髓中爬行般。我脑海里看见安琪拉在我身后,不是躺在马桶边,而是血淋淋地站着滴血,瞪大的双眼就像银币似的闪闪发亮,当她试着开口说话时,泪泪的鲜血从她被割开的喉咙里咕嗜咕噜地涌出来。
我惊慌地回过头,她并没有站在我身后,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嘴里喘出的热气充分显示这个幻想的逼真度。
我还没有摆脱这个幻想的纠缠,我以为我会听见她在浴室里挣
扎着站起来的声音。显然的,我对她死去的悲伤之情已经转变成对自身性命安危的恐惧。她俨然已变成另一个东西,像是死亡本身、像怪物,握着人们终将死亡、腐烂、化为尘土的事实对我迎面痛击。很惭愧地,我甚至有点憎恨她,因为我之所以上楼全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救她,我痛恨她害我陷入这个困境,我痛恨自己痛恨她,我最敬爱的护土,痛恨她害我痛恨我自己。
有时候,没有任何地方比我们自己的意识更为黑暗,就像没有月光的心灵午夜。
我感觉手心湿黏黏的,手枪的握柄也被手心冒出的冷汗弄得有些滑。
我决定不再追逐内心的幽灵,再度回到走廊上,没想到一个洋娃娃正在那里等着我。
这是安政技工作室架子上最大的一个洋娃娃,几乎有两英尺高,它坐在地板上,两脚往外张开,面向着我,浴室对面的那个房门里的灯光照在它身上,那是我唯一还没检查过的房间。它张开双臂向前伸,两只手上挂着某样东西。
这不太妙。
我一看就知道不妙,而且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绝绝对对的不妙。
这种情节若是在电影里,娃娃出现后紧接着就会冒出来一个凶恶的彪形大汉,一个戴着很酷的曲棍球面具的彪形大汉,也有可能戴着头罩,他手里会拿着一把更酷的链锯,或是一把气压式指尖手枪,甚至更要不得的拿着一把大得足以把牛头斩下的斧头。
我朝工作室张望,台灯的微光依然亮着,并没有人侵者藏匿在内。
我继续移动,走向走廊边的浴室,里面依旧空无一人,我有点想上洗手间,不过这时候不大方便,我继续移动。
现在我走到娃娃面前,它穿着黑色的球鞋,黑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T恤。它手里捧着的东西是一项深蓝色的棒球帽,上面用红色的线绣着四个字“神秘列车”。
起先我以为那是一顶跟我一楼一样的帽子,然后才发现那其实就是我的帽子,我先前明明放在楼下厨房的餐桌上。
我朝楼梯日和唯一还没进去过的那个房间两处来回张望,心里有数随时会有麻烦从其中一边出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瓷娃娃手里一把抓回我的帽子,将它戴在头上。
只要灯光和情况正确,任何一个娃娃都可以显出一种诡异和邪恶的特质。但这个娃娃不同,因为我完全无法从它的脸上看出任何险恶的表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颈背不寒而栗,就像参加万圣节化装舞会时的感觉一样。
让我感到最诡异的不是娃娃本身有什么奇怪,而是那份逼真的似曾相识感,它竟然有我的脸,它是模仿我的长相制作的。
我为此同时感到感动和恐怖。安琪拉对我爱护到能够精致雕刻出我脸上的细节,她竟然能够熟记我的长相,并按照我的样子制作出可爱的洋娃娃收藏在她的架子上。可是,这样出乎意料地撞见一个自己的形象,不禁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原始恐惧——仿佛只要一碰触到这个魔物,我的心灵和灵魂便会立即被困在其中,接着被困在洋娃娃内的邪灵就会趁机占据我的肉体,在庆贺解放的同时,他会假冒我的名义在深夜里啃噬处女的颅骨,吹食婴儿的心脏。
平常的时候——假如有这种时候的话——我常以生动的想像自娱,巴比。海格威戏称为“脑袋瓜里有三百个马戏团”。这无疑是我得自父母的真传,他们聪明到知道人能知道的很少,好学到从不停止学习,洞察力敏锐到能够理解所有的事物都包含无限的可能性。当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常阅读米恩(AAMime)和碧尔翠丝。帕特的诗句给我听,当然,由于我很早熟,他们也读唐诺。爵士提斯(DonaldJusJuStice)
华里士。史帝文生(WallaceSieve.)给我听。从那之后,我的想像力总是掺杂着诗句当中描述的意象:从提莫席。提姆(TimothyTill)的十个小指头到血泊中挣扎的萤火虫。在特别的时候——好
比今天晚上尸体被输的这种情况——我的想像力更是丰富得替自己壮胆。在我脑袋瓜里的三百个马戏团,所有的老虎都等着趁机谋杀它们的驯兽师,所有的小丑们蓬松的衣服里都暗藏着屠刀和邪恶的心。
继续前进。
最后一个房间,检查一遍,确保背后的安全,然后就直接冲下楼梯。
我有些迷信地避免和那个洋娃娃接触,我往旁边跨一大步绕过去,直接走向浴室对面的房间。是一间客房,里面的布置十分简单。
我压下帽檐低着头,顶着天花板上照射下来的强光眯着眼睛向内张望,没有看到任何入侵者的踪影。床的两边有侧杆,床尾有一片挡脚板,床罩就从那里塞到底下,所以床下的空隙一览无遗。
房间里没有可供人进出的衣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长形的、有抽屉的核批木五斗柜,和一个大型的直立式衣柜,柜子下方有两个左右对称的抽屉,上方则是两扇高大的门。衣柜门后的空间大得足以藏匿一个成年人,不管他身上有没有带链锯都容纳得下。
另外一个娃娃在房内等着我,这个娃娃就坐在床铺正中央,双臂向前张开,就跟在我后面的克里斯多福。雪诺娃娃的动作一样,可是由于它全身被强光笼罩,我无法看清它粉红的小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我关掉天花板上的大灯。仍有一盏桌灯亮着当作我的指引。
我倒退着进入客房,准备随时对走廊上出现的人开枪。
衣柜笨重地站在我视线的眼角,如果衣柜的门突然打开,我不用启动雷射瞄准器就能用九厘米手枪把门凿出好几个洞。
我不小心撞倒床,迅速转身,暂时将视线转离门口和衣柜,上前勘察床上的娃娃。它向上张开的手掌心上各有一只眼睛,不是手工绘制的眼睛,而是人眼。
衣柜的门依然静静地悬在门轴上。
走廊里除了时间的移动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刹那间,我整个人就跟骨灰坛里的灰烬一样动弹不得,尽管生命依然在我体内流动,我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高速不停跳动,再也无法维持先前温和的运转,就像笼中的松鼠般朝肋骨的骨架晕头乱撞。
我忍不住再看一眼那双小手上供奉的眼睛——血淋淋的棕色眼珠,像牛奶一样湿润轮滑,赤裸裸的双眼露出既吓人又惶恐的眼神。
我知道那双眼睛最后见到的事物是一辆应他手势在他面前停下来的白色厢型车,然后是一位理光头戴着一只珍珠耳环的男人。
但是我十分确定,此时此刻,在安琪拉家里,我所面对的绝对不是那个光头先生,这种玩躲迷藏游戏装神弄鬼的做法不是他的作风,快、狠、残暴才符合他的胃口。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青少年精神病院,发疯的青少年病患在残暴地推翻他们的管束者之后,在兴奋重获自由之余,开始兴高采烈地玩耍。我几乎可以听见他们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窃笑声,捣在冰冷的小手后阴险而清脆的咯咯笑声。
我不愿意打开衣柜的门。
我已经为了拯救安琪拉来到二楼,事到如今我已经救不了她。
我只想冲到楼下,逃出去,骑上我的脚踏车,逃得愈远愈好。
当我开始往门口走的时候,所有的灯突然瞬间熄灭。有人将总开关切断。
这突如其来深不见底的黑暗连我都不感到欢迎,窗户被厚重的窗帘紧紧遮盖,银色的月光根本找不到空隙钻入,四周黑上加黑。
我近乎盲目地冲到门口,然后侧身躲在门边,因为我相信此时门外一定有人正拿着一把钝刀随时准备在我冲出门口的时候割断我的喉咙。
我背贴着卧室的墙站着,仔细聆听。我屏住呼吸,但是我无法克制狂奔的心跳,它就像万马奔腾时的马蹄声“喀答喀答”乱响,我觉得像是被自己的身体出卖一样。
然而,除了我万马奔腾的心跳声之外,我突然听见衣柜门轴转动的声音,衣柜的门眼看就要打开。
我的天哪。
这是祷告,不是咒骂,或许两者都是。
我再度用双手举起手枪,瞄准印象中衣柜所在的位置。然后我想了想将枪口对准的方向往左移动三寸,紧接着立即向右扫描到原处。
黑暗让我失去了方向。虽然我敢确定一定能击中衣柜,但是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正中两扇门的中心点。第一枪一定得正中目标,因为枪口的红外线即刻会暴露我所在的位置。
我不能冒险盲目射击,不管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何许人物,连续发射几枚子弹将他就地正法的可能性是有,但我也可能只是轻微伤到他,最怕的是不仅没住到他反而更激怒地。
一旦弹匣的子弹用尽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侧着身体往走廊的方向移动,明知哪里可能有埋伏,还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一踏出门槛,立即将我身后的房门用力关上,阻隔那个即将从衣橱里冒出来的不速之客——假如我听到的门轴转动声并非凭空幻想的话。
一楼灯光的电源另有总开关,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底下透出微光。
我无心在那里等候谜底揭晓,一窥从房里冲出来的人究竟是谁,我只是卯足全力往楼梯跑。
我听见身后的房门碰一声打开。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两阶并一阶往下跑,正当我快要接近楼梯中间的平台时,仿我制作的洋娃娃头突然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我面前的墙上砸得粉碎。
我惊慌失措地举起双臂遮住我的眼睛,四散纷飞的瓷娃娃碎片划过我的脸和胸膛。
我的右脚跟不慎踏空,整个人往前倾,差点跌倒,猛然撞到平台边的墙壁之后才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平台上,光滑的瓷娃娃脸在我脚下碎裂一地,我愤而转身准备向我的攻击者正面迎战。
这时断了头的洋娃娃,整整齐齐地穿着黑色衣服,从台阶上被打下来,我赶紧低头闪避,只见它从我的头顶上掠过,重重地撞在我身后的墙壁上。
当我抬头望,举枪对准漆黑的楼梯上半层时,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是娃娃自己先把头钮断朝我扔过来,然后再将自己扔下楼梯似的。
楼下的灯光突然间也全部熄灭。
在一片窒碍难行的黑暗中,我闻到东西燃烧的味道。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处摸索,好不容易才触摸到楼梯的扶手。已经发汗的手单手抓着光滑的原木扶梯,一步一步走楼梯下层,朝前厅移动。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予人一种说不出的曲折迂回感,下楼梯时,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已被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后来,我才发现我感觉到的不是黑暗而是空气:一道道如蟒蛇般的热气流正沿着楼梯往上冲。
说时迟那时快,丝丝的烟雾如触角般向上蔓延,紧接着一股刺鼻的浓烟来势汹汹地涌上台阶,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得到,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巨大海葵吞噬的潜水夫一样无助。我不断咳嗽,在呛鼻的烟雾中挣扎着呼吸,我当下决定往回头的方向走,改从二楼的窗户脱逃,不过绝对不要经由安演拉主卧室的浴室。
我跑到楼梯当中的平台,往上走了三四阶之后猛然停住脚步。
虽然我被烟吓得惊慌失措,虽然我的双眼被烟呛得眼泪直流,但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看见二楼闪动的亮光。
是火。
有人放了两把火,楼上一把,楼下一把。看来那些不见踪影的疯狂小子愈玩愈起劲,而且似乎人数惊人。不由得令我想起在殡仪馆后山,那些仿佛从地底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狩猎杀手,难不成桑第。寇克具有神奇的法力,能唤出坟墓里的僵尸。
我毫不考虑地再往楼下冲,这一次步伐更为加快,冲向唯一能找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最可能找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就是地面最低处,因为烟雾和火焰在往上冲的同时很自然地从底部吸人冷空气帮助燃烧。
我每吸入一口气,就忍不住咳嗽一次,我的窒息感和恐惧感也跟着递增,于是我屏住呼吸,一路来到前厅。一到那里,我整个人跌跪下来,伸直身体趴在地上,赫然发现我竟然能够呼吸。虽然空气温度很高而且闻起来有股酸味,但是相对地来说,即使是太平洋吹来的清新海风也从没让我感到如此兴奋过。
但是我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地躺在那里大肆享受新鲜空气。我仅稍微休息片刻,藉机做几次深呼吸清除肺部秽气,并挤出口水将嘴里的烟油吐出。
随后我扬起头刺探空气,试图判断安全范围的高度。范围不高,只有四到六英寸左右。然而,这浅浅的空气层应该足以让我支撑到找到出口为止。
当然,任何地毯着火的地方则完全没有安全范围可言。
灯还是暗着,我在一片浓重的茫茫烟雾中疯狂地匍匐前进,朝我印象中前门的方向爬行,那是最近的出口。乌漆抹黑之中,我最先碰到的是沙发,依照直觉判断,我应该已经穿过拱门来到客厅,和我想像中走的路线起码偏离了九十度。
一阵阵橘红色的火舌不时吐向接近地面的空气层,将团团的烟雾顿时照亮。看起来就像是大平原上的闪电雷光。从贴在地毯上的角度放眼望去;这米色的尼龙纤维严然就像是一片辽阔干旱的草原,被间歇的闪电照得通明。而浓浓烟雾下这道狭窄的活命空间,仿佛就像是睡梦中跌入的另一个时空。
窜动的火光是屋内别处火焰的反射,只可惜它们无法提供足够的照明,帮助我找寻出路。四面八方的阵阵闪光只有让我更加迷惑和恐慌。
反正只要火焰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能假装起火势发生在屋内的另一个尽头。然而此时此刻,我连这最后幻想的避难空间都保不住。我再也无法安于火光由远处反射而来的幻想,因为我已经无法分辨熊熊的火焰到底在方寸之内还是在几尺之外,也分不清火势究
竟是冲着我的方向而来,还是朝远离我的方向燃烧。炫目的火光不仅无法提供指引,反而加重我内心的焦躁不安。
如果不是吸人过量废气导致的时间感误差,那么就是火势蔓延的速度超乎寻常地快速。纵火的人大概使用了加速燃烧的燃料,可能是汽油之类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要回到前厅,然后再从那里爬到前门。我贴近地面拼命地呼吸愈来愈刺鼻的空气,同时匍匐穿过客厅,藉着手时抵住地毯的力量拖曳身体前进,绕过家具,直到我一头用力撞在壁炉前突起的砖造炉床上。结果我愈爬离前厅愈远,而且我也不可能像圣诞老公公那样从烟囱爬回雪橇。
我感到头晕目眩,一阵剧烈的头痛从我左边的太阳穴成对角线将我的头撕裂成两半。烟雾和满人眼中的成威汗水让我的双眼感到阵阵刺痛。我没有窒息,但是窜入底层空气的辛辣浓烟让我不停干呕,我觉得自己大概逃不过这场劫难。
我卖力地回想壁炉和前厅的相对位置,沿着炉床匍匐前进,然后横切穿过客厅。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找不到这间屋子的出口。开玩笑,这并非什么豪华巨宅或城堡,只不过是一栋七个厅两套半浴室的房子,而且当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宽敞的房间,就算全国最厉害的房屋仲介业者用尽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办法将它描述成能满足威尔斯亲王和其随从的豪宅大院。
偶尔在晚间新闻看到有人葬生火窟的骇人消息时,我们始终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够从门口或窗户逃生,尤其大多数门窗都在十二步的距离之内,除非他们喝醉酒,或者嗑药过度,或者愚蠢到冲回熊熊火焰中拯救家猫云云。这样说听起来可能有些忘恩负义,毕竟就某方面来说,今天傍晚若不是那一只猫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明白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丧生的原因,呛人的烟雾和黑暗其实比毒品和酒精更让人晕头转向,毒气吸得愈多脑筋就愈不灵光,最后整个人精神溃散,愈惊慌注意力愈无法集中。
起初当我爬上二楼察看安琪拉的状况时,在那种随时可能面临暴力冲突的威胁下,连我都不得不为自己的镇定和冷静感到惊讶。当时,由于浓厚的英雄心态作祟,我甚至有一股冒险犯难的渴望。
十分钟的转变真大,转眼之间,我已经深刻的体认到,此刻就算我有编幅侠一半的沉着,也无法摆脱这些障碍,对于冒险犯难,我已经不抱任何浪漫的幻想。
正当我处于极度惶恐之中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背上擦过,并轻触我的脖子和下巴,是活的东西。我透过脑海里的三百个马戏团看见被巫术唤醒的安琪拉。费里曼,她趴着身子沿着地面滑到我身边,试图用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喉咙上种下血淋淋的死亡之吻。受到严重缺氧的影响,即使这样恐怖的意象都无法让我的头脑回复清醒,我惊慌失措地乱开了一枪。
感谢上帝,我的射击方向完全错误,因为即使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我都可以认出我喉头上冰冷的鼻子和我耳朵上温热的舔吻来自我唯一的一只狗,也就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的欧森。
“嘿,老弟。”我想说,结果只勉强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干呕声。
它舔舔我的脸,嘴里吐出浓浓的狗口臭味,不过那实在不能怪它。
我拼命眨眼,试图把视力弄清楚,屋内红色的火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只隐约地感觉到它毛茸茸的脸贴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它有办法进到屋子里找到我,它一定也能带领我找到出路,最好赶在我的牛仔裤和它的毛皮着火之前即刻行动。
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忽然觉得想吐,像是有一只鳗鱼要从喉咙游出来似的,但是我跟先前一样硬将它吞下去。
我紧紧眯着双眼,试着不去想头顶上高温的热气,向下伸手抓住欧森粗宽的皮项圈,由于它就紧贴在我的腿边,所以并不难找。
欧森把鼻子贴近地面可以呼吸的地方,我则必须屏住呼吸,不理会那些搔鼻的烟雾,让狗儿带领我穿过屋内。它尽可能带我避开家具,我无法相信它居然能在这样恐怖的惨剧当中自娱。我走着走着迎面撞在门框上,还好没有撞断牙齿。然而,在这段短暂的行程当中,我由衷感谢上帝以XP症而非失明来考验我。
正当我觉得如果我不立即趴到地上可能会当场晕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空气迎面拂来,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竟然能看得见。我们正在厨房里,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这里也没有烟,因为后门吹送来的风把烟都往餐厅的方向吹。
餐桌上放着点燃蜡烛的红宝石色烛台,玻璃酒杯,和一瓶打开的杏桃白兰地。看着这张摆设舒适的餐桌,我觉得过去几分钟发生的事恍如一场恶梦,仿佛安琪拉会再一次神情黯然地穿着她先生的羊毛衣,和我一起坐在这里,斟一杯酒,将她的故事说完。
我的嘴又干又苦,我差点顺手把那瓶白兰地一起带走。不过,巴比。海洛威那里会有啤酒,那更够味。
厨房的门闩已经松开。虽然欧森聪明过人,但是我怀疑它有能力打开锁住的门进来找我更何况,它没有钥匙。
我站在门外,试着将肺里最后几抹浓烟吐尽,同时将手枪插入夹克的口袋里。我一边在牛仔裤上抹去手心的汗水,一边神情紧张地扫视后院以防误中埋伏遭人攻击。
天上的云影如同银白色地面下的鱼群一般浮游过洒满月光的草坪。
除了被风吹动的植物之外,一切万籁俱寂。
我一把抓起脚踏车,牵着车穿过凉亭走道,抬头凝望身后的房屋;很惊讶地发现它居然尚未完全被火吞噬。屋内大火从一间房间迅速蔓延到另一间房间,可是外表上只能看出少许的端倪,明亮的火焰正在燃烧楼上两扇窗户的窗帘,还有一朵朵如花瓣般的白色烟雾从阁楼屋檐下的通风口徐徐冒出。
除了时而咆哮的晚风之外,这个夜晚显得分外地宁静。月光湾不是个大城市,但是到了夜里也有它独特的声音,几辆疾驶而过的汽车、远处酒吧传来的音乐、年轻人在阳台上练吉他的声音、狗叫声、扫街车底下刷子运转的沙沙声、推婴儿车的声音、挨姆巴卡德罗大道尽头千年广场外高中生聚会的笑闹声、美铁(Amtrako)乘客列车和货运列车疾驶而过时的汽笛声……然而,此时却都鸦雀无声。今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让人恍若置身于莫加维沙漠(MojaveDesert)里最偏僻死寂的小镇社区。
显然我在客厅里开的那一枪,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走在洋溢着茉莉花香的拱形花架下,推着脚踏车,车轮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我带着急速的心跳尾随欧森来到前门。它跳跃起来用前脚将门闩须开,这是它的特殊才艺之一,我以前也见它这么做过。然后我们一起沿着通往马路的人行道前进,走得很快但不是用跑的。
我们运气好,四周没有目击证人,街道上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行走的路人。
假如附近的邻居发现我在房子失火时匆匆离去,史帝文生局长极可能会以此当作籍口将我缉捕归案,然后以我拒捕为由一枪将我击毙,不论我到底有没有反抗的事实。
我跨上脚踏车,一脚踩在地上以保持平衡。当我回头凝视那栋房屋时,晚风正吹动高大的木兰花树,枝叶间隐约可见火焰从一楼和二楼的几扇窗户探出火舌。
我怀着哀悼、兴奋、好奇、恐惧、伤感和深沉的问号,沿着人行道迅速驶向路灯较稀疏的街道,欧森则气喘喘地跟在我旁边阔步向前奔跑。
我们离去将近一个街口的时候,我听见费里曼住宅的玻璃开始爆破,想必是剧烈膨胀的高温所导致。
树干间稀疏的星光,枝叶间洒落的月光,高大的橡树,宜人的黑暗,和安息的墓碑——对欧森来说,这里还代表好奇的松鼠气味,是的,我们又回到了紧邻圣柏纳天主教堂的墓园。
我把脚踏车轻轻停靠在一个墓碑上,墓碑上头竖立着一座花岗岩雕塑的光环天使。我坐下来——头顶上没有光环——将背靠在一个上头竖立十字架的石头墓碑上。
就在几个街口外的地方,消防大队的救火车纷纷抵达费里曼的住所,尖锐的警笛声霎时化为宁静。
我无法依照原先计划一路骑到巴比。海洛威的家,因为我一直咳个不停,严重影响我对行车方向的掌握。欧森的步伐也失去原先的稳健,它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将顽强的烟味排除。
而今,和一群大概不会嫌我冒犯的死人为伍,我使劲将带有浓重煤渣味的痰从喉咙挤出,吐在邻近一棵盘根错节的橡树树根上。但愿这么做不会害死这株已经活过两个世纪的老树,它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地震、暴风雨、火灾、虫害、疾病,以及这个国家近来“一个街角,一家甜甜圈店”的热情号召,希望它别因此毁在我手里。我嘴里的味道就和嚼过掺酒精液的煤球味道差不多。
由于欧森待在火灾现场的时间比它可怜的主人短,它恢复的速度相对地比较快,我才挤痰吐痰到一半,它已经开始在附近的墓碑当中来回踱步,并且兴致勃勃地在啮齿灌木丛里东嗅西嗅。
在干咳和吐痰交互的空档当中,我问欧森是否目睹当时的情形。
虽然它大多数的时间根本无法将注意力从松鼠的气味移开,它有时仍会用高贵的姿态抬起头装出一副在听我说话的样子,有时则摇摇尾巴像是在激励我的士气。
“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是谁杀了她?他们为什么要和我玩游戏?为什么要拿那些洋娃娃装神弄鬼?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的喉咙一割和安琪拉一并葬身火窟?”
欧森甩甩头,我玩游戏似的自行为它的反应做出诠释,它也不知道,它满脸困惑地甩甩头,没有一点头绪,它一点头绪也没有,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割我的喉咙。
“我不认为这和我带着葛洛克手枪有任何的关连。我的意思是说,对方不只一个人,至少有两个,甚至可能有三个人之多。如果他们要耍狠,他们大可以轻轻松松地将我制伏。虽然他们割断她的喉咙,但是他们一定也有带枪。我是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面杀手。他们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纯粹当成娱乐,这种人绝对不会吝于携带枪械,所以我的葛洛克手枪不可能吓阻得了他们。”
欧森歪着头,很认真地考虑这些问题,或许和葛洛克手枪有关,或许无关,不过话说回来,或许真的有关,谁知道呢?管他的,葛洛克到底是什么玩意啊?这是什么味道?这个味道真是奇特。这么浓郁的芳香,难道真的是松鼠尿吗?对不起,雪主人,言归正传,我们讲到哪里了。
“我不认为他们纵火的目的是为了杀我灭口,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死活。假如他们真的在乎的话,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他们放火的动机在掩饰安琪拉被谋杀的事实,那才是真正的原因,没有别的理由。”
嗅一嗅一嗅一嗅一嗅,把残留在肺里的毒气逼出来,再将心旷神情的松鼠香味吸进去,坏的出来,好的进去。
“天哪,她是个那么善良的人,那么乐于助人。”我愤愤不平地说,“她不应该死得那么惨,她根本就不应该死。”
欧森停止东嗅西嗅,不过只有极短的时间。人类的苦难,可怕,太可怕了。悲惨、死亡、绝望,可是我们无能为力,这些事我们一点办
法也没有,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人生就是这样,很可怕。来和我一起嗅嗅松鼠的气味吧,雪主人,这会让你觉得好些。
我感觉到有一团东西从喉咙涌出来,不是刻骨铭心的悲痛,而是一些剩余的痰,我用尽肺部的力气,最后终于将一团黑漆漆像好肉的东西吐在树根当中。
“若是萨莎在这里的话,”我说:“我怀疑她现在还会不会觉得我让她联想到詹姆士。狄恩?”
我的脸摸起来油腻而滑嫩,我用一只同样油腻腻的手从脸上抹过去。
月光照射枝叶后洒下的阴影,在微风中就像墓园的仙子般轻巧地在墓园稀疏的草皮和光滑的墓碑表面上舞动。
即使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我依然能看见自己抹过脸的掌心沾满煤渣。“我现在一定臭气冲天。”
没过一会儿,欧森对松鼠气味丧失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转移阵地到我身边。它卖力地嗅我的鞋子,然后沿着我的腿,到我的胸膛,最后干脆把头探到我的夹克里面钻到我的腋下。
有时候,我怀疑欧森不仅比一般的狗懂得多,它还具备独特的幽默感和讽刺人的天分。
我用力将它的鼻子从我的腋下拉出来,然后用双手捧着它的头,严正地对它抗议:“嘿,老弟,你自己也不是什么香喷喷的玫瑰花。况且,你算哪门子看门狗嘛!搞不好当我抵达安琪拉家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在那里埋伏,只是她不知情罢了。但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去咬他们的屁股呢?假如他们从厨房逃逸的话,他们一定得从你面前经过。为什么我没有看到那几个坏蛋在后院打滚,抓着屁股哀哀惨叫?”
欧森的眼睛定着不动,露出深邃的眼神。它被这个问题和暗示性的指控慑住,它感到震惊,它是一只爱好和平的狗,一只喜好和平的狗,它当真是。追追橡皮球,舔舔人家的脸,富有哲学家的气息,而且是一个快乐的好伴侣。另外,雪主人,我的任务是避免坏人进入屋内,不是阻止他们离开,坏人走光了才好,谁要他们在身边纠缠不清?
坏人和跳蚤,不见最好。
当我坐着和欧森面对面时,望着它的眼睛,一种不真实感忽然袭上心头,或许是我一时神志不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解读它真正的心思,而它的心思和我替它编造出来的对话完全截然不同。
不仅不同,而且令人不安。
我放下原本托着它的头的双手,但是它既不走开也不把眼神移开。
我也无法将我的眼神放低。
这样的话若是和巴比。海洛威提起,他只会建议我去动脑叶切除手术,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只狗替我感到担忧,它同情我,因为我拼命地挣扎不愿坦然面对我内心的痛苦。它同情我,因为我无法坦承独自生活带给我的无上恐惧。更甚其上,它替我担忧,仿佛它可以看见某种我不知情的事物无法抗拒地到来,仿佛一座庞大如山的白色火轮,即将把我碾成粉末并将粉末烧尽。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产我胡思乱想。
欧森的眼神相当凝重。即使是镇卫死者心脏的埃及狗头护墓神阿奴比斯(Anubis)也无法有它这么锐利的目光。这只狗不是灵大莱西,也不是迪士尼卡通里无忧无虑、动作可爱的普鲁托。
“有时候,”我告诉它:“你会吓到我。”
它眨眨眼睛,甩甩头,从我身边跳开,然后开始在墓碑当中绕圈子,在草丛和橡树落叶堆中东嗅嗅西嗅嗅,又开始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狗。
或许吓到我的不是欧森,或许是我自己吓自己,或许他深邃的双眼只是让我看见自己双眸的镜子;或许从他眼里的反射看见自己隐藏在内心却不愿意直接碰触的真实。
“那是标准的巴比。海洛威式诠释方法。”我说。
欧森突然一阵兴奋地开始挖掘一叠带有香气的落叶,在午后的洒水器烧过水之后叶子现在还有些潮湿。它把鼻子钻到落叶堆中,像在展开找寻松露大赛似的,它嗔一嗔,然后用尾巴拍打地面。
松鼠,松鼠交尾,松鼠就在这个地方交尾。松鼠,就是这里,这里有松鼠的味道,就是这里。雪主人,这里,快来闻闻这里,快来闻,快快快,快来闻松鼠交尾的味道。
“你把我搞得糊里糊涂。”我跟它说。
我嘴里的味道仍然和烟灰缸底部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不再为吐痰干咳,我现在应该就可以骑车到巴比。海洛威家。
在动身牵脚踏车之前,我先用膝盖跪立起来,转身面向我背靠着的墓碑。“近来可好啊,诺亚?还在安息吗?”‘我不用拿出笔灯就可以读出石碑上接到的文字,因为这些字我早已读过上千遍,而且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沉思墓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日。
诺亚。约瑟。詹姆士一八八八年六月五日生,一九八四年七月二日殁诺亚。约瑟。詹姆士,姓名有三个名字的这位先生。不过,让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的长寿。
九十六年的岁月。
九十六个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
我克服万难,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八岁。假如幸运女神大力眷顾的话,我或许能够活到三十八岁。若是医生们的预测失误,若是机率定理可以被搁置,若是命运之神度假去,我或许能撑到四十八岁。
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只能享受诺亚半辈子的光阴。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生前做过什么事,不知道他是否终其一生守着一个妻子白首到老,还是前后过世了二个老婆,不知道他教养的孩子长大成为教士还是杀人犯,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幻想当中,这个人度过幸福充实的一生。我相信他游历丰富,足迹遍及婆罗洲和巴西,在五十年圣节时到过莫比尔湾,在四旬节前夕在纽奥良度过,到过阳光洗礼的希腊和地势险要的西藏高地里的香格里拉。
我相信他真心爱人也真心被爱,相信他是个战士,也是个诗人、探险家、学者、音乐家、艺术家和航行过七大洋的水手,相信他总是勇敢地排除加诸在他身上的障碍和限制。只要他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对我而言永远都是一个神秘人物,他的人格任由我想像,我可以籍着幻想体验他在阳光下度过的漫长人生。
我低声地说:“嘿,诺亚,我敢跟你打赌,当年你过世的时候,一定还没有荷枪实弹的殡仪馆员。”
我站起来,走到隔壁的墓碑,我的脚踏车正静静地靠在低头垂顾的花岗岩守护天使之下。
欧森发出一声低鸣,霎时变得紧张和警觉,它高举着头,竖起耳朵。虽然当时的光线相当昏暗,依稀可见它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
我顺着它注视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一个高瘦、肩膀下垂的人正在墓碑当中寻寻走走。即使在柔和的阴影当中,他看起来俨然是一堆尖角和利刀的组合,活像是一把罩着黑色西装的骷髅头,让人误以为是诺亚的邻居从棺材里爬出来串门子。
那个可疑的人在欧森和我所在的那排墓碑停下来,仔细参考他左手里拿着的一个怪仪器。那个玩意看起来和行动电话大小相仿,上面有一个发亮的显示荧幕。
他按一按仪器的输入键盘。奇怪的电子响声隐约地传遍墓园,听起来不同于电话按钮的声音。
一片飘来的乌云遮住月光,他于是将脸凑近苹果绿的荧幕,以便看清荧幕上显示的资料,我当下就从那两个光点认出那人的身份。
我看不见他红色的头发和赤褐色的眼睛,但即使只看到侧面,他那削尖的脸庞和细薄的嘴唇绝对错不了,杰西。平恩,殡仪馆的助理。
虽然我和欧森就在他左方的三十到四十英尺处,但是他并没有
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们装作石头般一动也不动。欧森这时也不再低吼,虽然微风吹过橡树的沙沙声足以轻易地将它的鸣声掩盖。
平思从他手里握的仪器抬起头,朝他右手边圣相纳教堂的方向望去,然后又低下头研究荧幕上的显示,最后,他朝教堂的方向走去。
虽然我们跟他的距离有三十英尺出头,他依然没发觉我们。
我望着欧森。
它也望着我。
我们决定暂时把松鼠抛到脑后,一起跟踪平恩。
平恩矫捷地绕到教堂后方,一路上都没有回头张望。他沿着宽阔的石阶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大门。
我紧跟在后,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在石阶顶端止步,从侧面的角度小心翼翼地朝下窥探他的下一步举动。
如果他这个时候突然往上看,我还来不及闪躲就会被他发现,但是我并不十分担心这一点,因为他看起来似乎非常专注在他手中的仪器,这个时候就算天堂的号角声大作,所有的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仔细研究手里的神秘仪器,随即将它关机,塞入外套内侧的口袋。接着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第二个工具,只可惜光线不足,我无法辨认他手里握的是什么;不过,和前一个仪器不同的地方是,这个玩意没有发光的显示荧幕。
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我听见一连串的喀达声和挫刀般的噪音。紧接着传来“啪答”一声,两声,第三声。
到了第四声的时候,我才恍然认出这个独特的声音,锁发自如的洛开(Lockaid)手枪。这种装置具备一种细小的钢片,可以塞人撞针弹簧下的主要弹匣道。当你扣下扳机时,扁平的钢片会向上弹起来连续发射好几枚子弹。
几年以前,曼纽。拉米瑞兹曾为我做过洛开手枪的示范,这种锁放自如的枪支只售给政府执法单位,一般市民不可非法持有。
纵然杰西。平恩假面伪善的本事足以媲美桑第。寇克,但是像他这种助纣为虐,将谋杀案受害者遗体焚化又协助掩饰杀人重罪的小人,想必不会理会持有洛开枪支的法令限制,或许他有他的原则,比方说,他不会做出无缘无故把修女推下悬崖这种事。不过,想起今天
傍晚,平恩走近火化炉时那副刻薄的嘴脸,和闪烁不定的红褐色眼睛,我也不敢下赌注替修女打包票。
他连续发射五次才打掉所有的钉子将门闩松开,在小心翼翼地试一试门之后,他将洛开手枪放回口袋。
他将门往里推开,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透出灯光,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轮廓。他站在门口倾听约莫半分钟,骨瘦如柴的肩膀向左倾,头向右倾,被风吹得竖起来的头发看起来就像稻草一般;当他猛然移动身体采取较平稳的姿势时,看起来活像突然脱离支架、自由摆动的稻草人。然后他走进室内,顺手将门一推,但是并没有将门完全关上。
“你留在这里。”我轻声向欧森说。
我走下台阶,我那只不知道什么叫服从命令的狗则紧跟在后。
我将一只耳朵贴在半掩的门扉上,但是地下室里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欧森将鼻子塞入约有十八寸宽的门缝,嗅个没停,我轻轻敲它的头,示意要它退出,它完全不予理会。
我弯下身子学欧森将脸探入门缝,不过目的不是嗅味道,而是探视前面的状况。我顶着刺眼的灯光眯着眼睛向内窥探,呈现眼前的是一间二十尺乘四十尺见方的房间,里面全是水泥墙和水泥天花板,摆设的全是供应教堂和隔壁主日学使用的设备,包括五个瓦斯炉,一个大型热水器,以及一些我不认得的电子仪表板和机械器材。
杰西。平恩已经走到房间四分之三的地方,并且继续朝一扇紧闭的门前进,他始终背向着我。
我退到门后,取下夹在衬衫口袋上的太阳眼镜袋,袋口撑开时发出的声音让我联想起破蛇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破蛇风的声音,看来我想像力有愈来愈丰富的趋势。
等到我戴上眼镜再度往里面张望时,平恩早已走入第二个房间不见踪影,通往第二个房间的门半掩看,门缝中透出灯光。
“里面全是水泥地,”我放低声音说:“我的耐克运动鞋不会发出声音,可是你的爪子会答答作响,所以你留在这里别跟来。”
我将前方的门推开,步履轻巧地走入地下室。
欧森留在门外,站在石阶底端。它这次之所以这么服从命令,或许是因为我给了它一个充分的理由吧。或许是因为它闻到什么怪异的味道,清楚地知道继续往前走是不明智的抉择。狗类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几千倍,即使将人类所有的感官组合起来都比不上狗类单靠嗅觉的感测能力。
有了太阳眼镜,我就不必害怕灯光的照射,让我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行动自如。我避免走近房间的中央,尽量往靠近火炉和其他器材的地方走,万一平恩突然回头走的话,我随时可以找地方躲起来。
时间和汗水早已令我脸上和手上的防晒油失去效力,但是我还有厚厚的一层煤灰保护。我的双手伊然像戴了黑色手套似的,可以想见我的脸看起来一定也跟戴了黑色面罩一样。
当我走到靠里面的那扇门时,我清晰地听见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两个都是男声,当中一个人是平地。他们说话的声音像被蒙住一样,我无法听清楚他们交谈的内容。
我看着外头的门,欧森从门缝看着我,一只耳朵则下垂,另一只耳朵则坚耳倾听。
从里面那扇门再过去,是一间狭长而且大致上十分空旷的房间。
天花板上只有少数几盏灯亮着,连着铁链悬挂在暴露的水管和暖气管当中,不过我懒得摘下太阳眼镜。
放眼望去,我才发现这个房间只是整个L形房间的一部份,连着右边还有另一个相通的房间,比眼前这个宽且长,但是室内的光线同样昏暗。房间的第一部份被用来当作储藏室,我循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偷偷摸摸地穿过装着器具和各种节日庆典装饰品的纸箱,以及装满教会记录的档案柜。房间里到处阴影幢幢,仿佛一群穿着法施的教士正在里面开宗教大会,我顺手摘下眼镜。
随着我逐步逼近,他们的音量也愈来愈大,但是音质非常地差,
我依然听不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虽然没有大吼大叫,但是平恩显然相当愤怒,我可以从他低沉的嗓音听出不怀善意的语气。另一个人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一直试着平息对方的愤怒。
房间里横摆着一座真人大小的耶稣诞生像,几乎占据房间大半的空间,塑像不仅有约瑟、圣母玛利亚和躺在摇篮里的圣婴,还有整个马槽的背景,包括圣哲、驴子、绵羊和报佳音的天使。整个马槽都是木造的,一捆捆的干草则是真材实料;当中的人物由铁丝和木条外裹石膏制成,他们身上穿的服装和特征全部经由画家精心绘制,最外层的防水釉漆使得他们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都泛着天堂的光彩。从散落四周的工具、颜料和其他材料看来,整座雕像正在进行整修,整修完毕后将用布盖上,等到来年的圣诞节再拿出来展示。
我逐渐能从平恩和陌生男子的对话中听出零碎的几个字,我继续在这些真人大小的塑像当中向前穿梭,其中有些人像甚至比我还高。我发现这整个塑像呈现出来的景致十分混乱,因为每一个小塑像的位置都尚未固定,他们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完全谬误。其中,一位圣哲的脸埋在天使高举的喇叭口中。圣婴耶稣不仅躺在摇篮里无人照顾,而且摇篮还堆在一旁的干草堆上。圣母玛利亚坐在一旁,脸上露出充满慈祥关爱的笑容,可是她关注的目标不是圣婴,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铁水桶。另一位圣哲则举头凝望一只骆驼的臀部。
我穿过这座毫无组织的圣婴诞生像,快走到尽头时,我找到一个抱着琵琶的天使作为掩护。我躲在阴影里,从房间的转角向右窥探,大约在距离我二十英尺的地方,杰西。平恩站在灯光下,对着另一个人大声吆喝,那个人就站在通往教堂一楼的阶梯底端。
“我早就警告过你,”平恩近乎嘶吼地扯大嗓门说:“我警告你多少遍了?”
起先,由于被平恩挡住,我看不见那个人的模样。他说话的语气相当温和平缓,虽然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平恩露出嫌恶的表情,并开始在房间里激动地来回踱步;同时用一手拨弄他蓬乱的头发。
这时我发现第二个人原来是汤姆。艾略特神父,圣柏纳教堂的主教。
“你这个白痴,你这个愚蠢的狗屎。”平恩用愤怒和恶毒的语气说:“你这个老不死,成天拿上帝胡说八道的人渣。”
汤姆神父约有五尺高,身材微胖,天生一副喜剧人物的脸孔。虽然我不是他或任何其他教会的成员,我曾经在好几个场合中跟他交谈过,他似乎是个天性善良、能自我幽默并且对生命充满如孩童般天真热诚的人。难怪他教会的成员如此爱戴他。
平恩显然一点也不爱戴他。他高举瘦骨如柴的手,用一根手指对着神父的鼻子:“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帐东西。”
显然汤姆神父早已决定对他恼人的羞辱完全不做任何回应。
平恩来回踱步,同时高举一只手激动地在空中比手划脚,像是在沮丧中不停挣扎,试着把他要传达的讯息用神父能听懂的方式笔划出来。“我们再也不吃你这一套,你休想再从中作梗。我不需要拿踢断你的牙齿来威胁你,虽然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这个人从来不爱跳舞,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相信在你这张蠢脸上跳舞一定很好玩。不过,我再也不要拿从前那招威胁你,不,这次不要,因为我觉得你就是喜欢玩这套。英勇的烈士文略特神父,为神牺牲奉献。噢,你最喜欢这一套,你说是不是?当一名烈士,就算被凌虐致死也无怨无悔。”
汤姆神父低着头站着,他两眼垂视,双臂靠在身体两侧,耐心地静候这场暴风雨过去。
神父的无动于衷使得平恩勃然大怒。他的右手握成一个尖锐的拳头,用力击在他左手掌心上,仿佛他必须听见肉击肉的响声才能发泄他的怒气,他用充满轻蔑和愤怒的语气说:“总有一天当你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全部环绕在你身边。搞不好,他们会趁你在钟塔或跪在祈祷台祷告的时候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然后你会充满狂喜地向他们投降,在病态的狂喜当中吃尽苦头,到时候你再好好
替你的上帝牺牲奉献吧——那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替你的上帝牺牲奉献,呸,你就一路受苦到天堂吧,你这个该死的蠢驴,你这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你甚至还会为他们祷告,就算他们将你碎尸万段时,你还是会掏心为他们祷告,是不是啊,神父?“
对这一连串的挑衅,胖嘟嘟的神父仅以低垂的双眼和无声的包容回应。
我强忍着不出声,我自己倒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杰西。平恩,非常多的问题。
可惜这里没有焚化炉,否则我就可以抓住他的脚,逼他回答我的问题。
平恩停止踱步,带着压迫人的气势来到神父面前。“我再也不威胁你了,神父。那一点意义都没有,只会增加你为上帝牺牲奉献的刺激感。所以,让我告诉你,假如你再不闪到一边的话,下场就是,我们会杀了你的妹妹,美丽的萝拉。”
神父抬起头看着平恩的眼睛,但是依然不发一语。
“我会亲手杀了她。”平恩信誓旦旦地说:“用这把手枪。”
他从西装外套里侧掏出一把手枪,显然是从挂在肩上的枪套里取出来的。即使在这样的距离和昏暗的灯光之下,我都可以清楚看出那把枪的枪管出奇的长。
为了自卫,我也将手伸入夹克的口袋里,握住葛洛克手枪的枪把。
“放了她吧。”神父哀求。
“我们永远不会放过她,她太……有趣了。事实上,”平恩用邪恶的语气说:“在我杀了萝拉之前,我会先强暴她,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她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奇怪。”
萝拉。艾略特,母亲的同事和好友,真的是一位貌美的女子。虽然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她,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脑海中。按理说,在灰敦学院解聘她的时候,她应该早已在圣地牙哥找到另一份工作。父亲和我还曾收到萝拉寄来的一封信,当时我们还因为她没有亲自前来辞行觉得有些失望。那显然只是一个幌子,她人还在这里,被迫关在一个地方无法自由行动。
神父终于出声,他说:“愿上帝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平恩驳斥:“等到我把枪口塞到她嘴里的时候,在我扣扳机之前,我会转告她,她的哥哥很快就会和她团聚,在地狱里和她团聚,然后我会开枪把她打得脑袋开花。”
“愿上帝帮助我。”
“你是不是说‘愿上帝帮助我’?”平恩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问。“愿上帝帮助我?我看是不太可能。毕竟,你早已经不是她的于民了,不是吗?”
“想想你妹妹那张美丽的脸。”平恩得意地说:“现在再想像她全身骨头扭曲变形、脑袋开花的样子。”
他朝天花板开了一枪。原来枪管很长是因为内设消音器的缘故,因此,除了一阵类似拳头粘在枕头上的声音之外,并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响。
就在同时,子弹击中悬吊在平思正上方的金属灯罩,发出铿锵的一声。日光灯管本身倒役碎,只是引来吊灯激烈的摆荡;冰刀似的白光像收割的弯形镰刀般划过室内。
虽然平恩站着一动也不动,但是随着灯光韵律的摆动,他如稻草人般的身影此起彼落地交错重叠,看起来就像一群振翅的八哥鸟。
随后,他将手枪塞入隐藏在外套内侧的枪套。
当摆荡的灯链开始扭转的时候,链圈之间彼此摩擦,发出一种诡异的铃声,犹如有着蜥蜴眼的巫师穿着沾满鲜血的道袍,在祭坛前作邪法时凌乱的摇铃声。
这尖锐的声音和跳动的光影似乎让平恩变得异常兴奋,他发出像禽兽一样的怪声,原始、疯狂,听起来有点像半夜猫叫春的声音,让你从睡梦中惊醒,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叫声。当那混着唾液的
叫声从他嘴里吐出时,他使出拳头,朝神父的腹部给了重重的两拳。
我见状立即从弹琵琶的天使塑像后面站出来,我意图拔出手枪,结果不巧被口袋的内里卡住。
禁不住这两记重拳,神父病得弯下腰,平恩趁势握着双手朝神父颈部背后重击。
神父整个人跪倒在地,这时我终于将手枪从口袋扯出。
平恩意犹未尽地朝神父的肋骨用力一踹。
我举起手枪,启动雷射瞄准器,对准平恩的背部。当那致命的红色光点射在他的肩膀上时,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没想到他却突然心软,从神父面前走开。
我默不作声,听着平恩对神父说:“假如你不能帮忙解决问题,就是制造问题。如果你不想参与未来,就给我闪一边去别碍手碍脚。”
听起来像是告别前的放话。我将雷射瞄准器关闭,退回天使像的后方,这时平思正好转身,不过他没有看见我。
伴随着铁链摇晃的声响,平恩循着原路离去,刹那间,那令人心神不宁的噪音似乎不是来自天花板的吊灯,而是从他的体内发出,仿佛是蝗虫在他的血液里鼓动。他的影子随着摇晃的灯光前后移动,一直到他走出半弧形光影照射的范围为止,直到他和黑暗合为一体,消失在L形房间的转角处。
我将手枪放回口袋。
藉着塑像的掩护,我偷偷地在一旁观望艾略特神父。他躺在楼梯的底端,整个人疼痛地缩成一团。
我考虑是否要走向前询问他的伤势,并对刚才那段冲突的幕后情况进行了解,但是我最后还是决定不要暴露身份,继续留在原处。
任何人只要是杰西。平恩的敌人,应该就是我的同志——但是我无法确定神父的立场。虽然他和平恩作对,但是他们两人显然都是一场神秘游戏的参与者,而我对这场邪恶游戏的性质始终一无所知,一直到今晚才有初步的了解。无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分享的共通点绝对比我多。假如我现在出现在神父面前,可以想像他一定会大声呼叫杰西。平恩,然后那个恶棍就会即刻飞奔回来,鼓动黑色的西装外套,嘴里不停震动,发出那种非人的哀叫声。
况且,神父的妹妹还被平恩和他的同党扣留在某处。有她作人质,不怕神父不听他们的使唤,而我手里什么把柄也没有。
令人毛骨悚然的铁链绞动声逐渐模糊,镰刀般的光孤此时也跟着慢慢慢回稳。
没有一句咒骂,甚至没有一声呻吟,神父使劲让自己跪地爬着站起来。他没有办法挺直身体,像猩猩一样驼着背的他,脸上或全身上下已经不带有任何喜剧的色彩,他一手扶着扶梯,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陡斜而且嘎嘎作响的楼梯。
等他走到楼梯顶的时候,他就会把地下室的电灯关闭,届时我就会置身于一片黑暗里,那样的黑暗,哪怕连圣柏纳自己也要怯畏三分。要走就得趁现在。
就在我从真人大小的塑像当中绕原路回去之前,我首次有机会抬头端详在我面前这位琵琶天使彩绘的眼睛——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一对和我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我仔细端详其他用石膏和釉彩描绘的五官特征,虽然灯光有些暗,但是我十分确定这尊天使和我有一张相同的脸。
这惟妙惟肖的神似,顿时让我陷入重重的疑云,我努力试着了解,为什么这个克里斯多福雪诺的天使会在这个地方等着我。我很少有机会在灯光下注视自己的脸庞,但是我常在昏暗的卧室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时的光线就和我的卧室类似,这毫无疑问是我,他很快乐,我和他不同,虽然有些理想化,但那千真万确是我。
自从在医院停车场发生那件事之后,接下来的每一件事几乎都非同小可。我再也无法用纯粹巧合说服自己,我每到一处,不可思议的事就接二连三的发生。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走上发疯一途,觉得所有的生命只不过是少
数青英精心设计和操纵的一场阴谋。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人类没有能力进行大规模的阴谋,因为人类最大的特色就是无法注意太多的细节,容易惊慌,和大嘴巴。从宇宙宏观来说,我们甚至连绑自己的鞋带都成问题。假如真有什么秘密的宇宙定律,那也不是我们插得上手的层次,甚至超越我们能够理解的范围。
神父走到台阶三分之一的地方。
我望着天使的肖像,近乎出神。
年复一年,每当圣诞假期来临时,我总会连续好几个夜晚骑自行车沿着圣相纳教堂所在的街道经过。这座圣婴诞生像一向被放置在教堂前方的草坪上,每一个塑像都安放在正确的位置,但是我从未在那里见过这尊天使像,或许我从未留意过他的存在。当然,比较可能的解释是,由于展示塑像的照明灯光太强,所以我从来不敢正服好好欣赏过它。这尊仿造克里斯多福。雪诺的天使塑像也许一直都在其中,只是我总是眯着眼将股转开。
此时神父已走到楼梯的一半,而且愈走愈快。
然后我突然忆起安琪拉。费里曼一直都是圣相纳教堂的教友,以她制作洋娃娃精湛的技术,无庸置疑的,他们定大力借重她的才华制作这座塑像。
谜底揭晓。
我还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的验放在天使上。如果非得要将我放在马槽一景里,以我的长相,拿来当作驴子的脸最合适,她显然把我高估了。
虽然很不愿意,安琪拉的影像不禁浮现在我脑海。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浴室的地板上,两眼盯着临死前最后的景象,仿佛凝望着比天边仙女座更遥远的某处,她的头往后倾倒在马桶里,喉咙已经被人割断。
我突然想到当我发现她的尸体时,忽略了一项很重要的线索。
当时,我整个人被泉涌而出的鲜血吓得倒退三步,满心的哀痛,加上极度的恐惧和惊吓,让我不敢对她多看一眼——就和多年来,我始终不敢欣赏矗立在教堂外的圣婴诞生像的道理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时我无意间目睹到一项关键性的线索,可是我没有下意识将它说下来,而今,那道线索却在我的潜意识里蠢蠢浮动。
当神父走到楼梯顶端时,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楼梯上伤痛欲绝地哭泣。
我没有办法在脑海里看清安琪拉的脸,或许过一阵子之后我自然会想起来,到时候我就可以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情形,尽管我内心百般不愿意。
我悄悄地穿过圣婴诞生像,从天使到骆驼到东方三贤,从约瑟到驴子到圣母玛利亚,再从绵羊到另一只绵羊,然后经过档案整理拒和一箱箱的用具,转入L形房间较窄短和空旷的另一侧,朝通往电机设备室的门前进。
神父充满哀伤的哭泣声在水泥墙内回荡,他的声音愈来愈微渺,到最后只剩下如鬼魂般的游丝永远无法穿透另一个世界的啜泣。
我心情沉重地想起母亲过世那一夜,父亲在仁爱医院太平间伤痛欲绝的景象。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总是将自己的哀伤掩藏起来。每当我想放声大哭的时候,我总是咬紧牙关直到把精力耗尽为止,然后把所有的哀痛咽下去,什么话也不说。
即使在睡梦中,我也照样紧咬牙关,直到颚骨疼痛地在半夜里醒来——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我只是不想在梦中泄露不愿为人知的情感吧。
在步出地下室的那一刻,我以为脸色惨白,眼睛像脓血胞的平思会纵身出现在我面前,或者从我脚底下的黑影飞出来,甚至像盒子里则杰克小丑那样从火炉冒出来。结果,我一路走出来都没看到他的踪影。
我一走出门外,欧森便从墓碑附近跑出来,那是它躲避平息的藏
身之处。从它的行为举止看来,平恩应该已经离去。
它用相当好奇的眼神望着我,或许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于是我说:“我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该对这件事作何解释。”
它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它最擅长做出这种半信半疑的表情:率直的脸,坚定的眼神。
“是真的。”我坚称。
欧森陪着我回到停靠脚踏车的地方。为我看护交通工具的石头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
躁动的狂风乍歇,取而代之的是轻拂的微风。四周的橡树也安静无声。
飘过银色月亮的几抹黑云也染上银白色的光彩。
一大群褐雨燕从教堂的屋顶俯冲而下,回到枝头上栖息,几只夜营也在这时回巢,仿佛平思一走,墓园才乍然回复原先神圣居所的地位。
我双手握着脚踏车的手把,望着成排的墓碑沉思,不自觉朗朗上口:“……他们四周的黑暗愈来愈密实,最后化为一片尘土。”那是路易斯。葛路克(LouiseGluck)的诗句,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欧森唤了一声表示赞同。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但是我有预感在这件事尚未结束之前,还有许多人要送命,当中可能包括我们深爱的一些人,甚至连我也包括在内,或许还有你。”
欧森露出严肃的眼神。
我从墓园望向我熟悉的街道,突然间,那些街道看起来比任何墓地都来得阴森恐怖。
“走,我们喝啤酒去。”我建议。
我跨上单车,欧森兴奋地在草地上趴来趴去,在那一刻,我们暂时将死亡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