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了天日
1949年6月中旬,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逐步升级,发展到白热化。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不再动辄打骂,馒头不再定量,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可是,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我于是打定主意:抓紧时间学文化,一旦出了妓院,获得自由,我就自己写成状子,为凤仙、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这些天,我反倒沉静下来,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
6月日吃罢晚饭,我正在屋里学习,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事,便忙追问他。
他叹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猛地一炸,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干什么呢?
不等我再问,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
香玉,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希望你能谅解。我过去做过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说出来,请你不要难过-
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长大以后,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我们很不对脾气。可家规难违,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抗战一开始,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我有文化,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冯将军非常器重我,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他是个-丘八诗人-,学习精神强,能书善写,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非常投机-
后来,他写东西、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
这些年里,我和家里断了联系,孤身一人,长年在外,就像一个苦行僧-
我随冯将军去泰山,赴国外,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我又是目击者,仓皇之中,我侥幸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蒋介石积极**,不肯抗日,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便通过我的乡亲、冯玉祥的老部下、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对我的历史,除宋之贤知道外,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我在机关里,埋头工作,不问政治。**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只凭直观认为,我是国民党的人,**对于我们这号人,是轻饶不了的-
冯将军的夫人叫李德全,他的内弟叫李忠义,我和他们关系甚好。昨天,李忠义来信说,他已为我买好去台湾的飞机票,让我赶紧准备走。所以,我今晚特来向你告辞。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向人泄露!-
听了他这番话,我惊愕了半晌,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重要人物,人活着就是要设法生存下去,他的苦衷我理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魏瘦鹏又恋恋不舍地说:-咱们这两年的交往,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想带你去台湾,你能不能答应?-
我坚定地说:-尽管我们情深义重,可是,我更爱自己的国家,爱生我养我的这块热土。我劝你也留下来,快要解放了,我们脱离妓院,在一起生活多好哇!-
魏瘦鹏眉间皱起一个疙瘩,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他说:-可是,那边催促得紧,我怎能不守信义呢?再说,我留在大陆,恐怕也没我的好果子吃!-
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惨然地分手了,他头脚走,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过了约有两三个钟头,只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脖颈。抬头一看,又是瘦鹏,他眉开眼笑地说:-好了,不要哭,我决心不走了,和你一起留下来。我想了一路,觉得我一直跟随冯玉祥将军,又是个文职,没有血债。冯将军早就与**有来往,应该算**国将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一回机关,我就给李忠义拍了电报,让他退了去台湾的飞机票!-
这突然的变故,使我立即破涕为笑,高兴得跳起来。魏瘦鹏又说:-我带来了一些钱,现在趁热打铁,我立即赎你从良!-
不一会儿,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里,跟他交涉起来:-仇老板,你也知道,眼看解放了,到时你的姑娘还说不定怎么处理呢,我不愿等到那时候,这会就打算把香玉赎出去。叫我说,你捞一个是一个,不要说大价,让我把她带走吧!-
仇永植知道我是个捣乱头儿,惹祸的根苗,巴不得把我推出去。脸上却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你又掏走我一个红姑娘。唉,我这妓院垮台更快了。豁出去啦,我不陪不赚,你给五十块大洋得啦!-
魏瘦鹏一拍大腿说:-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现点钱给你,你再一式三份,给咱们写个合同-
这事办得出奇的迅速、顺当,魏先生当场付了钱,仇永植让人写了合同,天色已晚,我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却被仇永植拦住了。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说:-魏先生,这会不能让她走哇,你看合同上写的什么?-
魏瘦鹏因急于把我带走,也没有细看合同,他展开仔细一看,上面写着:-
……魏瘦鹏已交教养费五十元,自订合约之日起,至(民国)卅九年正月底期满之后,再付三十元,在期限之内,仇香玉仍照常营业……-
魏瘦鹏一看就火啦,大声喊:-你红口白牙说得清楚,交五十块大洋完事,现在又出尔反尔,我找马省长去!-
仇永植一听这口气不小,忙堆着笑脸问:-你找哪个马省长?-
魏瘦鹏本意是说去找他的乡亲宋之贤的,他们原来都是冯玉祥的部下,后宋之贤来兰州,在马步芳手下当营长。他见仇老板吃这一套,索性将错就错,一拍胸脯说:-还有哪个马省长?我和马步芳是老朋友了!-
他这几句大话,吓破了仇老板的苦胆,他见魏瘦鹏平时仗义疏财、文文绉绉,料想不是一般人物,看来果然不假。便忙点头哈腰地巴结道:-魏先生息怒,这样吧,合同作废,你可以马上领她走!-
我在一旁插嘴说:-这合同我愿留着做个纪念,就不退给你了!-
他想了想说:-也好。香玉,妓女从良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
仇永植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儿。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饰,脱下衣裳,便爽快地说:-我知道,你的东西,我一个布丝也不要!-
说完,我当着满院子姐妹的面,把全身的衣服、首饰脱光,扔在地上,只剩贴身的内衣,然后跟着魏瘦鹏,头也不回地走出云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