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对话——沈君山和三毛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君山和三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显现了很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界吗?或者只是认识角度和层次的-卑界域呢?于是他们决定找一个机会,挑几个话题,谈清楚!
您也许想象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话题1飞碟与星象“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
--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说:“我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电了,只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觉汽车发动不了。这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球状的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着,但是我们并不怎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着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荷西说:‘还是不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个直角式的飞行,一转,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着说:“我不怀疑三毛小姐所看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我想可以把这段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但是近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过这方面的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个想说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里面还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判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人经历--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证?”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太阳系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间,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等等灵敏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要来得高。如果真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们所传诵着的消息,这些灵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纪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中大多数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制造’出飞碟来。--在密西根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常有人看见飞碟。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子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告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上找到更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着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关于停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终认为,到今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对能呢?长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并加以探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着不同的观点。“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物。至于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馀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风景地反对。不过--“站在天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来。要发财啦,爱情有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一声“但是”:“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但是如果认为天象和命运放在一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有星象兴趣的人没有知识,我们确实可以把科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西洋星象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
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为那是统计。或许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断,也无法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的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着欣赏者的“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据你的八字,正确地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他笑着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色、甚至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事业……,我倒是觉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析的。我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的结果相冲突矛盾,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已证实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但是--科学精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于察言观色--”
“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
话题2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这是节制支出。”
--沈君山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人被选择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着他们选择了下面这个话题,--爱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虽然我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婚姻和爱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无法清楚地归类,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许会认为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着,扶一扶一眼镜:“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的。这就好像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继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其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bondage?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有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于对家庭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而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的女人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itution)。“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缚。尤其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这点内在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爷: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和波娃的故事。
“沙特和波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们在知识上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求如此强烈,而后能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感情方面,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这份付出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将感情和理智作一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着说:“那么我的解释是:那对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她并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离婚。小小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许多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份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去适应我的丈夫--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紧接着点头紧接着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的。但是我想你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们会感应到‘红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提到‘条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感性的’、‘体性的’三种。“所谓‘智性’,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妻互相‘净化’的一个重要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tual的交往。“‘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有的人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比较理智、或比较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吸引力,我也认为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侧重、会选择。只要双方能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着重点不一致罢了。”“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己作比较明确的分析。因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对,思想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现:不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
话题3欣赏的异性“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乎婚姻、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钦佩和欣赏。“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较重要一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姓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的一致。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个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却有一个缺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试着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就像电脑里出来的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个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然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程度上看,感情并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许正是无条件呢!”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点补充。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作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这是维持双方关系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了。”三毛一手支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匀称而已,我不愿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男性来看女性的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高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亚斤轮老手,在文学成就上,三毛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特的风格;不同的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格问题。
话题4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
--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他。我通常没有多馀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因为我一直在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于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生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
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说道:“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或观念性的文章。“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
“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做为结束,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人历历,萦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