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上,来自珍宝岛的战斗英雄们成了会场内外关注的焦点,人们在中国军事博物馆门前排着长队,参观那辆从乌苏里江中打捞出来的T62坦克,在此之前,我军的科研人员已经对它进行了解剖分析。

然而,英雄的队伍里却没有苗岩峰。

时光倒流,苏制T62被胜利打捞出来。停放在中国军事博物馆的大门前,坦克旁边站着的,是那些追随着它一同从珍宝岛返回北京的科研工作者们。

“安民,传动部分的图纸画好了没有?”说话的正是苗岩峰,几年下乡的磨炼非但没有损坏他身上的英气,相反,却给那股子刚强更增添了厚重的坚毅和沉稳。

“画好了。”李安民把图纸递过去,“说实话,把这家伙一分解,才明白过去那些宣传是唬人的。”

苗岩峰低头仔细研究图纸,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

“拆开了一看,没一样东西是最先进的,有的东西还不如我们的呢。”

“我看这恰恰是人家的高明之处。把车分解完之后,大家好好研讨一下。你带两个人把座舱里的仪器都拆下来,拿到实验室去测量,所有精度都要测到小数点后面6位。”

“要那么精确干吗?你也不看看老毛子这些东西,粗粗拉拉的。”说话总是像炮筒子一样的李安民,无论是科研试验,还是沸盈翻天的浩劫年代,都没有能够改变他的性格。诚然,这个致命的弱点使他决无希望成为一个卓越的科研工作者,但也正是这种富有冒险的大胆精神,驱动着研究工作在实践中取得了不断的进展。

“怎么,不听我这个农民的指挥?”苗岩峰故意板起了脸。

李安民慌忙叫屈:“哎哟,苗工,我要是有半点这个想法,天打五雷轰。”

“好了,赶快干活儿吧。我再看看火炮。”

为了能够早日对ThZ坦克做出准确客观的分析,苗岩峰等人挑灯夜战,加紧研究分解图。这时当年与坦克试验组一同工作过的炊事班长钱师傅提着饭桶走进来,说:“大家欧会儿,吃夜宵了。”

苗岩峰边吃着夜宵边和钱师傅叙旧。

“老班长,你还好吧?”

“好,就是这身子骨不中用。苗工,你走的这些年,所里的工程师呀,技术员呀,没被赶走的,整天也是搞大批判,后面那块坦克实验场,快变成农场了,种点玉米白菜什么的,大家都忙着填饱肚子……”

“这么下去总不是个事儿。”

钱师傅突然压低了嗓音:“你说话当心点,姓郭的那小子来了。”

“钱老头,你以后送饭离坦克远点,这都是机密,有点保密观念行不行?”郭红义走过来脚还没有站稳,就开始挑毛捡刺。

钱师傅边收拾炊事家什边说:“啥机密我也看不懂。”

“你嘴还挺硬……哎,这不是苗岩峰吗?”郭红义一副惊讶的表情。

苗岩峰淡淡回答:“是我。”

“苗岩峰,这次让你接触机密材料,可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可是要和杜延信他们划清界限……”

“杜院长不早就让你们赶到‘五七干校’去了吗?”钱师傅重重地把舀勺咣当一声丢进空空的桶里,冷冷地插了一句。

“你别在这儿瞎搀和!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赶快收碗去。”郭红义恼羞成怒地发号施令。

这个老东西,当年在试验组总是舍不得让老子吃饱饭,害得老子跑到伙房偷干粮,还妈的偏巧被苗岩峰这个苏修分子抓到,丢脸丢到了家!要不是你贫下中农根子硬,老子早就一脚把你也踢出去了!郭红义恨恨地咬牙想着。再看苗岩峰,似乎他的存在就是对自己当年丑事的嘲笑。笑?!老子非把你这个白专典型压得翻不过身来。

“苗岩峰,我的意思你该懂吧,你在思想上要和杜延信划清界限,千万不要再走资本主义的老路。”

“老班长,我来帮你收碗。”苗岩峰没有理睬疯狗般张狂的郭红义,站起身来去收拾大家的碗筷。

“嘿,你这是什么态度?保密员小姜在吗?”郭红义气得七窍生烟,“你给我把所有图纸、文件保管好,防止有阶级敌人打进我们内部,阶级斗争的弦可不能放松……”

“大家干活儿!”李安民突然一声吆喝,大家纷纷返回岗位忙碌起来,将郭红义晾在了一边。

然而多灾多难的岁月里,欢乐总是太过短暂,不幸的消息接踵传来。苗岩峰在首都图书馆查阅资料的时候,看到了报纸上刊登着这样一条讣告:“原装甲兵副司令祝洪山于6月3日病逝……”

那个矮墩壮实的老人,那个豪气冲天的祝洪山,那个给了苗岩峰坦克之梦无数次希望的司令员,终究没能抵挡住这场杀伤力巨大的浩劫,带着满腔的不甘和冤屈离开了人世。上穷碧落下黄泉,阴阳断隔,苗岩峰久久地战栗着,为这混淆黑白的错误历程,为蒙受屈辱的将领,也为自己悲愤。当他的震惊和波动还未消逝,魏可凡又将一个沉重的打击带给了苗岩峰:上边请他马上离开研究所。

“为什么?对T62坦克的研究刚刚开了个头,听说马上要搞‘坦克大跃进’,我请求组织上给我一个为国产坦克出力的机会。”苗岩峰还天真地奢望着,却忘记了他现在依然是被流放的罪民。

“实话说了吧,你回来的日子不长,告状信倒是不少。”魏可凡解释着。

“告我什么?我是什么人,我自己比谁都清楚。”怒火在苗岩峰的眼中闪动着。这是个什么世道!他有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用不着发火,现在时兴写匿名信,8分钱邮票,让你倒霉半辈子。现在不光是告你,还扯到了我,说我包庇重用苏修特务,如果再顶着,只怕是我这芝麻官也保不住了。”魏可凡开门见山,和盘托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没有退路了。动荡而敏感的时期,魏可凡将自保放到了一切的首位。

“我明白了。”苗岩峰点头道。

“岩峰,对不起,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我不会就这么走的。”苗岩峰的话让魏可凡吃了一惊。看着倔强的老朋友,他嗅到了政治风潮里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

正如魏可凡所料,命运那只翻云覆雨之手再次给了苗岩峰一记残酷的耳光。

事情发生的那天,苗岩峰正在专心致志地为大家分析讲解他对T62坦克的研究结果。

“分解完这辆T62坦克之后,有的同志觉得没有发现更多的高精尖的东西。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是的,IB2坦克就每个部件来看可能是中等水平,但是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就能够达到优等的水平,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出于降低整车成本的考虑,这是很发人深思的,我认为,它给我们的启发是多方面的,这辆坦克的设计思想很值得我们参考……”

“不许苗岩峰美化苏修!”郭红义猛的大喊起口号。

“我在这儿讲的是技术,不是讲政治课!”

“你别用技术来掩盖你的政治目的!”郭红义亢奋地一跃登上坦克:“革命的战友们,苗岩峰是苏修培养的白专典型,他还有里通苏修的重大嫌疑,我们搞坦克大会战,就是要有抓革命促生产的精神,大干快上,决不能让苗岩峰的谬论给我们捣乱……”

听到底下一片混乱的嘈杂声,看到场面因他的讲话而变得激烈混乱,郭红义又一次感觉到了狂热强大的自满。当浩劫成为许多人的地狱时,也有诸如郭红义这样的人仿佛找到了生活的天堂。打砸抢掠,被疯狂充斥的演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郭红义在这个迷失方向的天地里如鱼得水。

他还要继续煽动下去的时候,魏可凡突然站起来宣布:“同志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现在散会。”

眼看着他的观众乱哄哄地离开,郭红义不由得恼羞成怒:“老魏,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是你讲的,不能让苗岩峰给我们捣乱吗。”

“老魏,我听说把苗岩峰借调回来,是你的主意。”郭红义颠倒黑白的理由就像放在一个百宝箱里,似乎永远都取之不竭。

“这是谁说的?造谣!你该清楚,借调苗岩峰是革命委员会集体决定的。再说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捞T62,他确实也是起了作用的。”

“那好,T62打捞完了,他还留在这儿干吗?”郭红义蛮不讲理地说。

魏可凡无言以对。

“让他快点走,省得搅了咱们的坦克大会战。”郭红义瞪了魏可凡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苗岩峰在这场闹剧中又成为了牺牲品。但是,所谓的“坦克大跃进”也并没有真正形成气候,1971年9月13日凌晨,中国共产党副主席林彪的专机坠落在蒙古温都尔罕草原。随着林彪反党集团的垮台,这场坦克大跃进也悄然收场了。

黎明刚刚睁开昏睡的眼睛,田野间的小路上匆匆走来了返家的苗岩峰。

他迫不及待地轻轻推开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睡梦中的韩玉娟听到响动,急忙起来。苗岩峰已经走进了房间。

“岩峰!”

“玉娟!”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说一句话,静默中享受这久别重逢的甜蜜。年幼的儿子被惊醒,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而又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武而陌生的男人。苗岩峰走上前去,激动地想要抱起未曾谋面的儿子,却引来孩子哇哇的大哭。

“这就是我们的儿子?起名字了吗?”苗岩峰百感交集地搂抱着儿子问。

“按你说的,爸给起名叫苗军。”

“唉,我差点忘了,我这次在北京见到了杜院长的老伴陈阿姨。杜院长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陈阿姨刚从于校回来,院长特意让老伴给孩子织了一件毛衣。”苗岩峰把孩子交给妻子,从提包里取出一件精巧的毛衣,上面还织着一个小小的坦克。

“杜院长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坦克。”韩玉娟把头埋在孩子的脸颊旁,眼睛湿润了。

院子里公鸡的呜叫惊醒了韩玉娟,她扭头一看,身边睡回笼觉的苗岩峰没了踪影。一阵莫名的慌张袭上心头,她快步走到屋外。苗岩峰正蹲在一个士坑前出神地看着什么。韩玉娟松了口气,随即好笑地也蹲到丈夫身边问:“刚回来就惦记着这些臭家伙。”

“你猜这东西身上为什么不沾泥土,总是光亮光亮的?这回我在北京专门请教了几个生物学的专家。”苗岩峰一脸得意和神秘。

“他们怎么说?”

“你也对这些臭家伙感兴趣了?”苗岩峰孩子似的笑着说。

“你就别卖关子了。”

“是因为它的身体表面在释放静电,这就是它出污泥而不染的原因。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原理用在国产坦克上。我在北京查到一些资料,国外已经开展了仿生学的研究……”

“又是坦克。”韩玉娟听着丈夫滔滔不绝的设想,无可奈何地把一块土坷垃丢进土坑,屎克螂顿时四散逃逸。过了一会儿,见天下依旧太平,又重新忙碌起来。它们到底为什么这样辛苦呢?它们也有理想吗?

随着苗岩峰的归来,苗家的生活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三代同堂的和睦相处,男耕女织的夫唱妇随,让韩玉娟感到一个家终于完整了。可是命运不知为何偏偏要捉弄这些善良的人们,好像不知道即使是轻轻一弹指,迸发的力量也会让波澜不惊的生活陷人无法逆转的灾难之中。

一天,苗家老两口赶着他们忠诚的牛车去集市卖自家磨制的豆腐,苗岩峰到农机站帮忙修理拖拉机,韩玉娟则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温度也格外低。玉娟生怕冻坏了孩子们,往火炉里多添了点煤,旺旺地烧着炉子。

“妈妈,怎么这么臭呀?”苗苗使劲嗅了嗅,奇怪地问韩玉娟。韩玉娟也闻到了,赶快去看风斗。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风斗坏了,燃烧后的煤气散发不出去,积聚成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等你爸回来,让他赶紧修修。苗苗,你和弟弟在屋里玩,开个门缝透透气,可别中了煤气。”韩玉娟叮嘱着女儿。

突然邻居张大妈的孙子慌里慌张地跑来汽喘吁吁地说,苗家二老出事了,牛车在村口不远处翻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打在韩玉娟的头上,她发疯般冲向农机站找到苗岩峰,两人坐着铁柱的拖拉机赶到村口,将不省人事的老人送往医院。

苗苗陪着弟弟苗军待在家里玩耍,等妈妈回家。年幼的苗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渐渐困意袭上,猫在床上睡着了。一旁的苗苗乖巧懂事地给弟弟盖好被子,不知不觉地也趴在他身边进入了梦乡。一阵风吹过,门被关上了。

煤气慢慢充溢了整个房间,两个孩子却浑然不觉,红扑扑的脸蛋依然娇嫩得如同阳光下的小花,沉睡在香甜的梦中。

苗岩峰和韩玉娟焦灼地徘徊在急诊室外,忧心忡忡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由于抢救及时,苗家二老顺利脱离危险,但医生建议继续住院检查。韩玉娟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也虚软下来,后怕的惊心让她依然忐忑不安。突然她想起家中的风斗坏了,不祥的感觉猛地涌了上来。她一下子站起来,拉着苗岩峰就往家里跑。

然而不幸已经发生了。

苗岩峰和韩玉娟跳下拖拉机,冲进屋中,苗岩峰一把将儿子从床上抱起,来到院子里。可是幼小的苗军已经永远沉睡在梦中,长长的睫毛合拢着,如同月夜下的影子,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看着儿子依旧鲜活的脸,韩玉娟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个她10月怀胎的骨肉,伴随着他父亲成功打捞出T62坦克的欢呼声降生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认清这个世界,就走完了他短短的一生。母子连心的痛苦让韩玉娟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

目睹儿子的死亡、妻子的悲痛欲绝,苗岩峰第一次尝到了真正的心碎。这个铁骨刚强的男人,这个穿越核辐射的死亡地带时依旧谈笑风生的军人,在残酷的命运面前,泪如雨下。

不过灾难和痛苦从来都不是历史和生活永恒的主题,无论是对一个民族还是个人,错误和不幸终究会被坚强的品格纠正修改,历史在崎岖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行,生命在坎坷的行程里绵绵长流,最终朝着明确清晰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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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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