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肉搏战

孕妇肉搏战

瑞妮,二十一周半的身孕,吸毒,与另一个孕妇展开了肉搏战

当我听见走廊里传来的凄厉尖叫和呼喊时,我正在第六诊室给病人做检查。我的病人从检查台上抬起头看着我。叫声更高了,揪心的声音穿透紧闭的门传入我们耳中,先是沉闷“砰”的一声,紧接着是女人们尖厉而刺耳的嗓音,然后是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静。诊所里的气氛转瞬之间发生了改变,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某种未知的威胁做出了反应,我自己的情绪也随之改变。开始时有一丝不安,就像一个孩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听见父母在楼下低声争吵时所感受到的那样,悄无声息却杀气腾腾。一种异常紧张的气氛在悄悄酝酿,预示着不祥,令人惴惴不安。

一个护士在猛力砸检查室的门。

“是紧急抢救信号,”贝斯说,“让你的病人待在屋内。”

“在这儿等着。”我对躺在检查台上的女士说。然后,我从开着缝的门偷偷溜了出去。在走廊尽头,秘书的接待台对面,两个女人正厮打成一团。她们在地板上翻滚着、踢打着,各自的胳膊和腿已无法区别,就像是画在一个旋转的球体上的两个人物。电话接线员带着鼻音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蓝色紧急抢救,女人诊所。”喇叭不停地叫:“蓝色紧急抢救,女人诊所。”

我们的秘书凯特站在这两个女人旁边,叫喊着让她们停下来;我们的财务顾问也早已勇敢地冲出了她的办公室,试图抓住其中的一个,但她们却抱成了一个更紧的球状物。接着,其中一个从滚动的肉团中挣脱出来,打破了这个旋转的球。她跳起来,跑出诊所的房门,冲进了门厅。另一个女人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们都怀孕了,大概已有五六个月了。随后她们消失了,不一会又旋转着重新杀回诊所。

当她们全速冲刺向我跑来时,一切都像慢镜头那样运动。我想走,但我感觉胳膊和双腿硕大而沉重,就像在水下一样。凯特的脸转向我,扭曲着,她对我大喊:“呆在那儿。”四名保安人员闯入诊所,他们晃动着笨重的身体和发式古怪的脑袋,跟在两个女人屁股后面转,她们已停止了奔跑,开始互相挥拳攻击对方的肚子。高个子女人把手伸进了口袋。我蹲下身来,她八成是要掏枪。其中一名保安扑向了她,就像棒球运动员冲向本垒一样。高个子女人对准另一个女人的脸扔过去一个银白色的小罐,带有胡椒粉味的雾状液体在空中爆炸并弥漫开来。我转过身捂住了自己的脸。被击中的女人因受到惊吓而痉挛地抬着胳膊。她瘫软在地,不住地咳嗽、呕吐。

保安人员已经抓住了高个子女人。他们用胳膊把她圈在中间,以防止她向他们攻击。艾瑞克,我们惟一的男住院医生从四号检查室出来。“嗨,别紧张,”他对保安说,“她是一个孕妇。”现在每个人的喉头都被噎住了。走廊里的护士、候诊室里的病人,还有紧紧抱住那个仍在喊叫的高个子女人的保安人员。我的肺里像是吸入了姜味啤酒。

一名警察到达现场,三名穿着细条纹服装用手帕遮住脸的医院管理人员也赶到了。被击中的那个女人呼吸急促。眼泪鼻涕从她的眼里鼻子里不断涌出,唾液也呈粘稠泡沫状一股股从口中流出。我禁不住疑惑起来,究竟什么样的矛盾值得这么大动干戈,拿未出世的婴儿来冒险呢?什么样的胜利能够弥补这潜在的伤害呢?

“我必须得把这个女人带到急诊室。”其中的一名主治医生尼娜说,她亲自动手把那个受伤的女人扶到空轮椅上。“至于这一位,”她指着那个高个子女人,然后转身对我说,“在他们把她带走之前你给她检查一下。”

高个子女人和我对视了一下。

“嗨,瑞妮。”我说。

她笑了。“哈。你好吗?”

我偶尔会碰到我实在不喜欢的病人,但也不经常。当然我会掩饰,不让我的病人知道我的感受,但是,有时尽管我尽了全力,我也还是会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你也许认为海洛因瘾君子因为经常被人排斥而不会在意这些,但瑞妮·琼斯却看出来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一定是我说话时语调太过于平淡,或许也可能是因为我急于求成,以至于显得不近人情。我为她已经坚持不懈地努力多年了。

她冲我笑了笑,露出外形恐怖折断的牙齿、腐烂的牙床。粗糙而稀少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枯死稻草的颜色。皮肤上有许多丘疹留下的疤痕。她的一个鼻孔上钉了一个金饰钉,左眉毛上穿了一个金圈。蓝色纹身布满了她奶油咖啡色的胳膊,手指甲被咬得露出了下面的皮肉。我经常告诉自己,在某个地方,肯定有这样一个女人,她有自己的过去和有趣的家庭故事,每天从梦中醒来,起床,然后开始美好的或糟糕的一天,就像我一样。只是,我不知道如何找到她。

我也冲她笑了笑,我咧开的嘴一定像水泥上的雕刻图案一样僵硬。“跟我来。”我说,然后把她领进了检查室。

“我怀孕了,”她说,并用手“啪”地拍了下膝盖,“老兄,我可一直在努力。”

“你男朋友的?”我记得他,瘦瘦的,比瑞妮矮两英尺。

“去,不是他的。一个新认识的家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她上上下下、上上下下、没完没了地点着头。

我第一次见到瑞妮时,她疯疯癫癫,喝得烂醉,身怀六甲,肚子就像现在这么大。那是我第一次来这个诊所工作,在那以前我还以为我什么都见识过了呢。马上她就让我给她包扎手指。

每次我见到瑞妮的时候,她都为她先前的几次怀孕表示伤心,两次小产,第三次产下的婴儿瘦得皮包骨头,后来被政府带走了。她会哭一场,我会习以为常地咂咂嘴表示同情并安

慰她。当我检查她的肚子时,问她是否戒毒了,她眉开眼笑地告诉我这次她是怎样完全戒掉海洛因的。“这可多亏您哪!”她补充说。

我自以为是地朝她咧嘴笑了笑,充满了自信。我要向护士和医生证明自己的能力。当她们对瑞妮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却能让瑞妮走上正道。

时间,大量的时间,是她向我索取最多的东西。每当我疲惫地靠在墙上或者静静地坐在我的转椅上时,瑞妮就会哭着列举出她灵魂深处一长串需要自责、令她内疚的事情:她是怎样让她的父母失望的;她是怎样断送了她的孩子们的生命的;当她需要钱或毒品时,她是怎样和男人睡觉或者向孩子们兜售毒品的——哦,她说,那段经历太可怕了,罪孽深重。她对我发誓她不会再干了。对她来说这一切再明确不过,是重蹈覆辙、执迷不悟,还是改邪归正、浪子回头。

“不,真的,我发誓,”她会说,“我知道我以前错了,但现在我变聪明了!这两三天我一直没有用任何毒品。是的,两三天了,而且我知道为了这个孩子我能戒掉毒瘾。那些孩子……哦,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但这个孩子一定要让他留在我身边。”瑞妮会轻轻地拍着她紧绷绷的肚子,让泪水沿着她的面颊蜿蜒而下。

尽管医生警告过我她仅仅是在做秀,以免我打电话给家政服务中心,或是用泪水博取我的同情以让我站在她的一边,但我认为瑞妮的忏悔是真实的。那时我信奉这样一条原则,并坚持至今:我愿意相信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经历都是真实的,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的。我愿意接受每一位病人,特别是瑞妮,哪怕是逢场作戏。我愿意相信她们告诉我的有所保留的故事,即使她们所说的并不是真实的,然而我知道,这其中含有我可以接受的真实情感。我学会可倾听她们声音背后的感受、话语背后的故事。试图看穿并猜疑病人是乏味的、伪善的。而且,如果我不信任病人,她们怎么会信任我?当然,我告诉自己,任何像瑞妮一样遭遇过深切磨难的女人都有可能找到可以彻底改变她们生活的力量。

瑞妮变成了我的一个特殊病人,我的一项工程。

“好吧,瑞妮,”我说,“为什么打架?”

“哈,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听。那个婊子欠我钱。”

“你怀孕的情况怎么样了?”

“谁知道。”

“胎儿动吗?”

“是的,动得厉害。”

“现在有绞痛的感觉吗?”

瑞妮没有回答,她用手在鼻子上狠狠地搓了一把。她又瘦又高,像个篮球运动员,又像一只易受惊吓神出鬼没的猎狗。但她现在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我清理她脸上被抓伤的伤口。她大片的头发从头皮上被撕裂下来,我在流血处轻轻涂上了过氧化物。她的阴道已不再流血,胎儿心跳很强。但我告诉警察等在外边,我仍想让一位住院医生作一次快速的超声波检查。艾瑞克进来了,关了灯,开始扫描瑞妮的腹部。在超声波监视器的投影下,我辨认出瑞妮的手臂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针眼,在臂弯处有一些像野猪刨的小洞。其中有些是陈旧的伤痕;另外一些,在她静脉处的红色小孔是新扎上的。她的腹部也是伤痕累累。皮肤到处裂着口,满是伤疤痊愈后留下的皱纹和红褐色斑。

艾瑞克说:“是个男骇,二十一周半。”胎儿心脏的跳动从屏幕上显示出来,就像是困在果冻瓶里的萤火虫。

当我们结束时,警察打开了手铐,他刚才把瑞妮的一只手腕铐在了检查台一侧。在他带走瑞妮以前,瑞妮朝我挤了挤眼。她知道他们不会把一个孕妇关太久。

“瑞妮,请与我们预约,”我说,“你需要产前护理。”

“甜心儿,我要的不止这些。”当警察粗鲁地拉着她朝门走去时,她笑了。

这是瑞妮最后一次怀孕,她的孩子在第三十七周时死产。“极度感染,”病理报告上写道,“胎盘剥落。”并且,在瑞妮产后对她进行的海洛因、可卡因、酒精、巴比士的强制性药物检查皆呈阳性。她们说,她没有死,这真是个奇迹。这就是我起到的特殊作用。当我听说时,我的脸颊开始发烧,但我什么也没说。我懊恼、羞愧不已。她不是告诉我她戒了吗?怀孕期间不是有几份呈阴性的药检证实她的话吗?我如此轻易地被愚弄了。这让我如何才能做到继续诊治病人,相信她们话语后面的真实情感,而不是冷嘲热讽,面对她们的故事尤其是眼泪不再冷酷无情?我把买给瑞妮婴儿的礼物放在了小橱柜里,然后上楼去看她。

“我真的认为你一定会成功的。”我说。

她笑了,“那你是比我还蠢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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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了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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