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下午要到一点四十分才上课。可是孩子们来得很早。这一段时间很热闹。老师们吃得饱饱的,并且这种天气还不必睡午觉,大家都挺有兴致。
任家鸿他们在玩着篮球,站成一个圈,占着大半个院子。剩下的地方让钱素贞她们踢毽子。有些孩子想占点地方来比玻璃球,于是发生了一点争执,可是马上给金老师解决了下来:
“不许!玻璃球是花子胚玩的——交给我!”
老师们跟前都围着那些讨喜欢的学生:他们都很光烫,有几个脸上还涂着雪花膏什么的。他们的家长多半跟老师们很谈得来,一到了过年过节就得送来一些月饼,粽子,装潢得顶漂亮的饼干,还有那些专门用来送礼的陈皮梅。
就是上星期开恳亲会的时候,他们还跟家长带了许多礼物来的。
于是老师们把这些孩子抱到膝上坐着,问着那天他姊姊为什么没有来,姊姊是不是已经进了高中。那个穿绿旗袍的是谁呢?有时候还问到他们的母亲,他们的表姊,甚至于舅母。
只有靠在邱老师身上的那个穆养浩——手里拿着一本儿童刊物。邱老师指指点点地教他认字,谈着里面的故事。要是这孩子岔嘴,他就得微笑着听着,然后仔仔细细答复一下。他认为这是他应分做的事,并且也很有趣味。
未了他又对穆养浩说明这故事里所含的一个教训:哪,这个孩子因为勤俭——竟发了大财。那个可乱花钱,到底败了家。于是他问:
“一个人要不要勤俭呢?”
“要勤俭!”那个很干脆地答。“没有钱的人——都不会勤俭。……邱老师,为什么他们不肯勤俭呢?”
邱老师可一把抱起这孩子来,还热情地闻闻他的脸。一面想着他自己要到个什么教会学校去教书才好,那里的孩子全都是这么可爱的。再不然他就该去考大学。接着他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小流氓在旁边瞧着他们,显得又好奇又害怕的样子。
大部分的学生只呆在教室里:豁拳,叫,唱。余大昌站在讲台上,跟一年级的江日新逗着玩。
“江日新,天天吃狗屎。今天就吃了一泡。”
“噢!”江日新抗声说。“我今天没有吃!”
“今天没有吃,昨天是吃的:我看见的。”
“没有没有!昨天我也没有吃。”
“你还赖,你还赖:还是我拉给你吃的哩。我拉了一泡,你马上就吃掉了。……”
邱老师可忍不住了跳起来:
“你这下流种!你这下流种!”
他进去一揪了余大昌就往院子里跑。那孩子一路上给拖得跌跌冲冲的,到墙跟前才让他站住。
校长把那杯茶加上了开水,喝一口摇摇头:他认为邱老师处置得太客气。接着他又表示奇怪——为什么教育当局不许老师打人,不然的话学校里可以定做几块板子。
“小流氓大多了:三分天下有其二,不打还行?”
这里丁老师插了一句嘴。他说要是把这些野孩子解剖起来———定可以发见一条叫做“蛮筋”的东西。说了就扬扬眉毛,看看大家的脸。
可是谁也没有笑。两位女老师都在他们自己房里。
邱老师使劲把丁老师的鼻子瞅了一眼,这才又坐下来。
“唉,真是!”他摸着右边胸脯,触得到一根根的肋骨。“人家的鼻子干我什么屁事——我也要生气?”
太阳斜射了进来,窗门就在地下整齐地画着几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灰尘在亮地里扬着,象烟那么一滚一滚的,简直叫人不敢呼吸。
外面那个篮球——给一下下拍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种又麻木又沉重的声音。脚板擦擦擦地响着。叫着:
“怕司,过来!怕一个司,喂!——怕给我!”
皮老师抬着那张长脸,不放心地瞧着玻璃。
一二年级的几个小流氓在整洁路上跑着。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总想打那玩篮球和踢毽子的两圈人中间穿过去。一跑到对面就得意地笑着,对这边的人点点脑袋。
任家鸿睁大了眼睛,嘎声叫。
“滚开,小鬼!我入你妈!”
可是给尤福林溜过去了。尤福林边跑边笑,到了对面才透过气来。于是冲着这边整洁路上装个鬼脸表示胜利,右手揩着墙——走了几步。
他们老是爱拿手去抹墙:粉壁下部——齐两三尺高的地方以下,就全是灰黑色的。
现在那个球正到了任家鸿手上。
“喂!”任家鸿身子转向了尤福林,手捧着球猛地一举。
对方那个癞头慌着一躲,大家就哄的笑了出来。
这么举了几下,尤福林可放了心,并且还打算再从那两圈人中间奔回来。
可是正在这个当口——突然——那个大的圆东西往他脸上射了过去。
这么一来就仿佛一下子翻倒了什么似的,几十个嗓子嚷成了一片:漫天漫地都塞满了这些叫声。
“任家鸿打人!……”
“出血了!出血了!……尤凤英!……”
“打!……打!……”
有几个小流氓可在对着门嚷些什么,显然是想叫老师们来处置这回事。
一个窗口里——断了一根铁栅的那地方,猛地伸出一个脏脑袋来,叫了一声——
“任家鸿该打!”
又立刻缩进去了。
几位老师跑了出来。
“吵什么!吵什么!”
尤福林坐在地下哭着,淌着鼻血。满下巴都是殷红的,滴到了衣襟上,袖子上。脸上留下一个球印———塌泥,糊得面目都瞧不清楚了。
他姊姊可抓住任家鸿的衣领,脑袋往他胸脯撞过去。
“我跟你拼命!……嗯!我!……”
任家鸿一面挣开自己的脖子,一面用左手死揪住她的头发。他右手抽空来对付敌人:拿出运动员的身手来打她的脸,搔她的脖子。
并且他还没忘记他平日对待女同学的法子:他就搔她胸脯那有点突起的地方,扭她的大腿,捶她的两腿之间。
孩子们全都拥着,叫着,乱挥着两个膀子。
钱素贞,也不可惜她那件人造丝旗袍,竟跑去揍着尤凤英,晃着两个抓成粽子形的拳头。她还叫着骂着。
“死不要脸!……跟男同学……嗯!嗯!……”
佟老师跳着脚,榨着那副女人似的嗓子叫着——嘴里那两颗金牙差点儿没掉下来。
可是谁也没听他的。
其余几位老师赶走那些拥着的小鬼,挤进去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才拖开了尤凤英。
打架的人在喘着气。任家鸿的衣领给扯得不成样子,钱素贞的旗袍上也打了许多皱。
尤凤英脸成了灰白色,缀着一条条红的紫的,她全身在发着抖。
那位校长对她瞪着眼,嘴唇肉用力地缩着:
“流氓!泼妇!畜生!……打架!打架!”
“我们给欺侮得够了!欺侮得够了!欺侮得……”
“欺侮得——你不来告诉老师!”
尤凤英嘴角抽动了一阵,手抓着拳哆索着,瞧这劲儿似乎她又想要发作一下。可是一会儿她转过身子去,走了两步。她咬着牙嘟哝:
“告诉老师!——告诉老师有用处就好了!……”
这句话叫大家吓了一跳。
佟老师额上突出了一条青筋,连肺都要炸破的样子。他跳着脚,拳头在空中打着,不怕嗓子叫裂似地吼着: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开除你!——马上开除!马上滚蛋!尤福林也要开除!……皮老师皮老师!写布告!——开除她两个!马上写!……”
他往前冲了几步又打回来,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发白的嘴唇在动呀动的,鼻孔里咻咻地呼着气。有些孩子把嘴呀眼睛的都张得很大,傻里巴叽地瞧着他:他就大叫——
“滚开!”
一会儿他又冲进房里捶着桌子,催皮老师快点贴布告。
“嗯,嗯!……混蛋!泼妇!真要——真要——嗯,真要送她去坐牢才好!”
其余几位老师都没言语,只是喝着叫那些拥在门口的学生走开。
邱老师瞧一眼金老师,又看看丁老师。他脸上没一点表情,右手照常在那里摸胸脯,听见校长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呼吸,他就对自己说:
“哼,蠢猪!——为了这点小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其实开除学生的事一每个月总得有这么几次的:这也许成了佟校长跟皮事务员的一种痹好。
到了一点半钟就把这件事正式弄好了。
于是丁老师苦着个脸去跟佟校长打个商量:想要叫校长往后别发脾气——因为从医学上的立场看来,这是于一个人的健康怪有妨碍的。
佟老师说:
“实在是忍无可忍。尤凤英的哥哥是搬运夫,你们想想罢!”
这里佟老师又把嗓子提高了起来。世界万物——他顶恨的是搬运夫。于是他又谈到那次他到汉口的事:嗯,那些搬运夫竟卡住了他向他要两块钱,找别的人来背行李呢——一个也不来。原来那批混蛋是“朋比为奸”的。
虽然这个故事说过许多次数,别人可还是注意地听着,邱老师还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金老师没理会,一个劲儿眨着红眼在看他的报。
说故事的那位瞟了金老师一眼,在肚子里嘟哝着:
“他难道也是跟搬运夫朋比为好的么?他那副老羞成怒的神情——嗯!”
然后跟丁老师使了个眼色。
丁老师眉毛扬了一下:他认为别人是在向他要维他命。这就耸了耸肩膀,窝一窝嘴唇。接着又转过身去,装着卓别林的姿势往门口一摆一摆地走。两脚使劲拐成一个“八”字形,连膝踝都拗得发痛。他自己笑得直打颤,可是拼命忍着不叫高出声音来。
到了门口他就死命咬着舌尖忍住了笑,学着卓别林那股傻相——回过脸来这么瞧他们一眼。
可是谁都没有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