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突然站起来了。他的手才触着田沟中的混浊的水泥,上身还未完全倒下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使他昂起头来:

报复!他需要报复!他不能忍受耻辱!

他握住锄头的柄,从泥土中拔了出来。他有着那末大的气力:只是随手的一拉,锄头的柄就格格地响着,倘若底下是坚固的石头啃住了他的锄头,这锄头的柄显然会被猛烈地折成了两截。但现在因为是在相当松散的潮湿的泥土中,它只带着大块的污泥,从他的身边跳跃到了他的背后,纷纷地飞迸着泥土到他的身上。

华生没注意到自己给染成了什么样可怕的怪状,立刻转过身,提着锄头跑了。他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他没想到他反而把田沟开得宽了许多,田里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里涌着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桥桥头,冲进丰泰米店,一锄头结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这时一定在那里,甚至还得意地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在桥上站着。

“这样更好!”他想,“一锄头砍开他那大脓包!”

他的脚步非常迅速,虽然脚下的田塍又狭窄又泥泞,他却像在大路上走着的一样。他的脸色很苍白,这里那里染着黑色的污泥的斑点,正像刚从战壕里爬出来,提着上了刺刀的枪杆往敌人阵线上冲锋的兵士。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报复!

谁判定他放爆竹赂罪的呢?谁答应下来,谁代他履行的呢?这些问题,他不想也明白:是乡长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决不愿意放过他们。倘若遇见了傅青山,他会截断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会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耻辱!

“你看!你看!……华生气死了!……”站在后面的立辉,露着惊疑的脸色望着华生。

“谁也要气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边站了起来回答说。附近许多农民见华生那样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着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随后见他走远了,便开始喃喃地谈论了起来。有些人甚至为好奇心所驱使,远远地从背后跟了去。

但是华生一点没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着似的。他的目光寻找着那个肥胖的、大肚子的、骄傲凶狠的阿如老板。

“华生……”忽然对面有了人迎了过来,叫着他的名字。

华生仰起头来,往远处望去,这才注意原来是阿波哥向他这面跑着。他的神情很惊惶、诧异地望着华生的脸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么呀,华生?”

“我吗?……关水沟。”华生简短地回答说,依然向前面跑着。

“站住,华生!”阿波哥拦住了他的路。“我有话对你说!”

华生略略停了一停脚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面回答着,一面又走了。

“我有要紧的事情,回头再说吧。”

“我的话更要紧!”阿波哥说着,握住了他的锄头和他的手,坚决地在他面前挡住了路。

华生迟疑了一下,让步了:

“你说吧,我的事情也要紧呢。”

“到这边来,”阿波哥说着,牵了华生的手,往另一条小路走了去。“你这样气忿,为的什么呢?”

“我要结果傅阿如那条狗命!”华生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话,快点说吧!……”

“嘘!……低声些吧……”阿波哥四面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树下,看见没有什么人,站住了,“为的什么,你这样不能够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个大爆仗,五六千个鞭炮已经放过了!……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华生依然激昂地说。

“等待着机会吧,华生,不久就来到了……现在这样的举动是没有好结果的……他现在气势正旺着……”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华生愤怒地截断了他的话,又想走了,“照你的说法,等他气势衰了,那时还用我报复吗?”

“你不知道,华生,现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结得很紧,帮助他的人很多,因为他有钱……”

“谁管他这些!”

“你倒说得好,不管他这些!”阿波哥说着笑了起来,“你要知道,他一年收得几百担租谷,不要说傅家桥,就是附近一带,也数上他的钱多!有钱就有势,乡长傅青山就听他的使唤,你能不管!”

“天没有眼睛!”华生恨恨地叫着说:“这样黑心的人,偏偏这样有钱!……”

“有钱的人心总是黑的,”阿波哥继续着说。“有钱的人,眼睛只看到几个钱,只顾自己享福,不管人家穷人的死活!像傅阿如吧,他的田租收得特别重,谷要燥,秤要足,就是荒年荒月,也少不了他半粒!逼起租来,简直就像阎王老爷一样:三时两刻也迟延不得!种他田的佃户,哪个不叫苦呀!可他多享福呢,他不但饭菜吃得好,一年到头只是吃补药。”

“我们天天愁没有米!”华生倒竖着眉毛。

“但这样的日子,怕也不久了。他倒下来比谁都快。那时,会远不如我们呢,你看着吧,华生!……前两年,傅说他有八万家产,连田地带米店都算在内……这几年来生意亏本,又加上爱赌爱弄女人,吃得好穿得好,——听说他还负着债呢!……”

“这是谣言。”华生摇着头说,但他心里却也相当的高兴。“我不相信他会负债。”

“也许是谣言,”阿波哥说。“不过,他那米店的生意,亏本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傅家桥有多少人到他那里去籴米的呢?有谷子的人家,不会到他那里去籴米,籴米吃的人都嫌他升子小,又不肯赊账,宁可多跑一点路到四乡镇去。南货愈加不用说了,四乡镇的和城里的好得多,便宜得多了。吃得好穿得好。爱弄女人,是大家晓得的。说到赌,你才不晓得呢!据说有一次和傅青山一些人打牌九,输了又输,脾气上来了,索性把自己面前放着的一二百元连桌子一齐推翻了。傅青山那东西最好刁,牌九麻将里的花样最多……你不相信吗?俗语说:‘坐吃山空,’这还是坐着吃吃的。要是没有租谷收入,靠那米店和南货生意,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浪用呀?再说,这个世界也会变的,没有饭吃的穷人会造反……”

“那也好,”华生冷淡地说,心里却感到痛快。“要不然,他还要了不起哩。”

“可不是,”阿波哥笑着说,“所以我劝你忍耐些,眼睛睁得大一点,望着他倒下去……现在傅青山那些人和他勾得紧紧的,惹了他会牵动许多人的,你只有吃亏!……”

“傅青山是什么东西!我怕他吗?”华生又气了。“吃亏不吃亏,我不管!我先砍他一锄头。”

“不是这样说的,你这样办,只能出得眼前的气。尤其是博阿如,即使你一锄头结果他,反而便宜了他。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为什么不等待那时来报复呢?你听我的话吧,华生,慢慢的来,我不会叫你失望的。”阿波哥说着又笑了起来,习惯地摸着两颊的胡髭。

华生沉默了,阿波哥的想法是聪明的,对于他的仇人,这比他自己的想法高明的多了。

“过了不久,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华生想到这句话,不觉眉飞色舞起来。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阿如老板像一只关在铁丝笼里的老鼠,尾巴上,脚上,耳朵上,一颗一颗地给钉了尖利的钉子,还被人用火红的钳子轻轻地在它的毛上、皮上烫着,吱吱地叫着,活不得又死不得,浑身发着抖。

“你的话不错,阿波哥!”华生忽然叫了起来,活泼地欢喜地望着他,随后又丢下了锄头,走过去热烈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呀,你是一个聪明的人,”阿波哥欢喜地说。现在时候还没有到,你一定要忍耐。

“我能够!”华生用确定的声音回答说。

“那就再好没有了,我们现在走吧,到你家里去坐一会,……呵,那边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阿波哥说着,往四面望了一望,“你最好装一点笑脸。”

华生从沉思中清醒了过来,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转过身,往前面望去,果然远远地站着许多背着锄头的人在田间注意地望着他们。

“你要心平气和,”阿波哥在前面走着,低声地说,“最好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那原来也不要紧,是你阿哥给你放的,又不是你自己。丢脸的是你阿哥,不关你的事。呵,你看,你们屋前也有许多人望着我们呢!”

华生往那边望了去,看见不少的男人中间夹杂着许多的女人,很惊异地对他望着,有些女人还交头接耳的在谈话。

“记住我的话,华生,”阿波哥像不放心似的重复地说着,“要忍耐,要心平气和。有些人是不可靠的,不要把你刚才的念头给人家知道了,会去报告阿如老板呢。”

“这个,我不怕。”华生大声说,又生气了。

“不,你轻声些吧,做什么事,都要秘密些,不要太坦白了……”

阿波哥回转头来,低声地说。“要看得远,站得稳,不是怕不怕,是要行得通……呵,你看……你现在不相信我的话吗?我敢同你打赌,今年雨水一定多的,年成倒不坏……”

阿波哥一面走着,一面摸着自己的胡髭,远远地和路旁的人点点头,故意和华生谈着别的话。

“我们总算透一口气了,”他只是不息地说着,“只要一点钟雨,这地上就不晓得有几万万种田人可以快活两三天,种田人靠的是天,一点也不错,天旱了,真要命,交不上租,苦死了也没饭吃……第二还要太平,即使年成好,一打仗就完了……像这几年来,天灾人祸接连起来,种田人真是非饿死不可了……”

一路上注意着他们的人,听见他这样说着走了过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露着惊讶的疑问的眼光。

华生提着锄头,在后面走着,他不大和人家打招呼,只是昂着头,像没有看见别人似的,时或无意地哼着“嗯,是呀”,回答着阿波哥。他的脸色,也真的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因为他想到了不久以后的阿如老板,心里就痛快得很。

不久以后,阿如老板将是什么样子,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店封了,屋子封了,大家对他吐着唾沫,辱骂着,鞭打着,从这里拖到那里,从那里拖到这里,叫他拜,叫他跪,叫他哭,叫他笑,让他睡在阴沟里,让他吃屎和泥,撒尿在他的头上。撒灰在他的眼睛里,拿针会刺他,用剪刀去剪他……于是他拿着锄头,轻轻地慢慢地在他的鼓似的大肚子上耙着,铲着,刮去了一些毛,一层皮,一些肉,并不一直剐出肠子来,他要让他慢慢的慢慢的死去,就用着这一柄锄头——现在手里拿着的!

这到底痛快得多了,叫他慢慢的死,叫他活不得死不得,喊着天喊着地,叫着爸叫着妈,一天到晚哀求着,呻吟着。

那时他将笑嘻嘻地对他说:

“埠头是你的,你拿去吧!”

而且,他还准备对他赔罪呢:买一千个大爆竹,十万个小鞭炮,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通乓的从早响到晚。他走过去讥笑地说:

“恭喜你,恭喜你,阿如老板……”

于是华生笑了。他是这样的欢喜,几乎忘记了脚下狭窄的路,往田中踩了下去。

“哈哈哈……”他忽然听见后面有人笑了起来,接着低声地说:“他好像还不知道呢,放了这许多爆仗和鞭炮……”

“一定还睡在鼓里,所以这样的快乐……”另一个人说。

华生回过头去,看见田里站着两个人,正在交头接耳的说话,一面诧异地望着他,那是永福和长福两兄弟,中年人,一样地生着一副细小的眼睛,他们看见华生转过头去了,故意对他噘一噘嘴,仰起头来,像不屑看到他的面孔似的,斜着自己的眼光往半空中望了去。

华生立刻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了。他的脚步无意地加速了起来。

他感觉到很不快活,永福和长福的态度使他很怀疑。他觉得他们的话里含着讥笑,他们像看不起他似的,那神情。

为的什么呢?在他们看起来,这放炮赔罪的事情显然是丢脸的。谁错谁是呢,华生和阿如老板?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总之,谁赔罪了,就是谁错的,他们一定在这样的想。或者,他们明知道华生是对的,因为他这样容易屈服,就此看不起他了。

华生的心开始不安起来。他感觉到眼前的空气很滞重,呼吸急促而且郁闷。他仿佛听见永福和长福还在后面喃喃的说着:

“你这不中用的人!……”

他看见一路上的人对他射着尖利的眼光,都像在讥笑他似的。他羞惭地低着头,不敢再仰起头来,急速地移动着脚步,想赶快走进自己的屋内去。

但阿波哥却在前面挡着,只是缓慢地泰然地走着,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面颊,继续地说着闲话,不理会华生有没有回答:

“你看吧,我们种田的人是最最苦的,要淋雨,要晒太阳,不管怎样冷怎样热,都得在外面工作,没有气力是不行的,要挑要背要抬,年成即使好,也还要愁没有饭吃……像阿如老板那样有钱有田的人,真舒服,谷子一割进一晒干,就背着秤来收租了。我们辛辛苦苦地一手种大的谷子,就给他们一袋一袋的挑了走,还要嫌谷子不好,没扇得干净,没晒得燥,秤杆翘得笔直的……有一天,大家都不种田了,看他们吃什么……有钱的人全是吃得胖胖的,养得白嫩嫩的,辛苦不得……你说他们有钱,会到外地去买吗?这是不错的。但倘若外地的人也不种田又怎样呀?……”

华生又不安又不耐烦,没有心思去仔细听他的话,他心里只是想着:

现在就报复,还是等到将来呢?

他知道阿波哥的劝告是对的,但他同时又怀疑了起来,看见别人对他不满意的态度。不,这简直是耻辱之上又加上了耻辱,放炮赂罪以后还得屈服,还得忍耐,还得忍受大家的讥笑!所谓将来!到底是哪一天呢?他这忍耐有个完结的日子吗?在这期间,他将怎样做人呢?

“放过炮赔过罪呢!……”

他仿佛又听见了路旁的人在这样的讪笑他。不错,这样大声地说着的人是很少的,大多数的人都沉默着。但是,他们的沉默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沉默的眼光里,又说着什么呢?无疑的,他们也至少记住了这一件事情:

“放过炮,赔过罪……”

他们决不会忘记,除非华生有过报复,或者,华生竟早点死了。

华生这样想着,猛烈的火焰又在他心中燃烧起来了。他两手颤栗地摇着锄头,几乎克服不住自己,又想直冲到桥西丰泰米店去,倘若不是阿波哥在前面碍着路。

“阿波哥到底是个精明的人,”华生又这样想了。“他的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多,他的意见一定是对的,况且他对我又极其真心……”

“你要忍耐,华生,你要忍耐……”

阿波哥刚才三番四次的叮嘱他,他现在似乎又听见他在这样说了。

“那是对的,我得忍耐,一定忍耐,”华生心中回答着,又露着笑脸往前走了。

他们已经到了屋前的空地上。约有十来个人站在那里注意地望着他们,葛生嫂露着非常焦急的神情,迎了上来,高声叫着说:

“华生,快到里面去坐呀。”随后她似乎放了心,露出笑脸来,感激地对阿波哥说:“进去喝一杯茶吧,阿波哥。”

“好的,谢谢你,葛生嫂,”阿波哥说着从人群中泰然走了过去。

华生低着头在后面跟着,他的面孔微微地发红了。他觉得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很惊讶。他还听见几个女人在背后低声地窃窃谈着。谈的什么呢?自然是关于他的事情了。他虽然没回过头来,但他感觉得出后面有人在对他做脸色,在用手指指着他。

他们对他怎样批评的呢,这些最贴近的邻居们?华生不相信他们对他会有什么好批评。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对于阿如老板,他在心底里存着更恶毒的报复的念头。他们一定以为他屈服了。虽然他们明白这是阿波哥劝下来的,但总之华生屈服了,是事实,要不然,为什么不跑到桥西去找阿如老板呢?或者至少不大声的骂着,竟这样默默无言的,连脸上也没有一点愤怒的表情呢?

“没有血气!”

他仿佛听见人家在这样的批评他。他觉得他的血沸腾了,头昏沉沉的,两脚踉跄地走进了破烂颓记的衖堂,脚下的瓦砾是那样的不平坦,踏下去叽叽喳喳地响了起来,脚底溜沿着,他的头几乎碰着了那些支撑着墙壁的柱子。

“走好呀,华生!”葛生嫂在他后面叫着说,皱着眉头。她懂得华生的脾气,看见他现在这种面色和神情,知道他心里正苦恼着。她想拿什么话来安慰他,但一时不晓得怎样说起。

华生知道她在后面跟着,但没有理睬她。他想到了她早上慌慌张张的那种神情,他现在才明白了是她的一种计策。她要他到田里去,显然是调开他。葛生哥预备去放炮赔罪,她自然早已知道了的。

“你阿哥到城里去了,”他记得她当时是这样对他说的。

但是阿英聋子怎么说的呢?她说是他哥哥要他回家去,有话要和他说的。这显然连阿英聋子也早已知道了这事情,是在一致哄骗着他的。

哦,他甚至记起了他在菊香店堂里阿英聋子的这种突然改变了口气的神情了,那也是慌慌张张的,在菊香也有一点。她们那时已经知道了吗?

华生记起来了,他那时是亲眼看见保长傅中密往丰泰米店里去的。不用说,这问题有他夹杂在内。

“哼!傅中密!……”华生一想到他就暗暗地愤怒了起来。

“坐呀,阿波哥,——你怎么了,华生请阿波哥坐呀!”葛生嫂这样叫着,华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知道已经进了自己的屋内了。

“阿波哥又不是生客,”他不快活地回答着,放下锄头,首先在床上坐下了。

阿波哥微笑地点了一点头,在华生身边坐下,和气地向葛生嫂说:

“你的几个孩子都好吗?”

“真讨厌死了!”葛生嫂皱着眉头回答说,“这个哭那个闹,一天到晚就只够侍候他们,现在两个大的都出去了,小的也给隔壁阿梅姑抱了去,房子里才觉得太平了许多。”

“你福气真好,两男一女……”阿波哥说着又习惯地摸起面颊上的胡髭来。

“还说福气好,真受罪呢……气也受得够了,一个一个都不听话……”

“我女人想孩子老是想不到,才可怜呢,哈哈……”

“都是这样的,没有孩子想孩子,有了孩子才晓得苦了。这个要穿,那个要吃,阿波哥,像我们这种穷人拿什么来养活孩子呢?”她说着到厨房去了。

“年头也真坏,吃饭真不容易……”阿波哥喃喃地说,随后他转过头去对着华生,“你阿哥支撑着这一家颇不容易哩,华生,你得原谅他,有些事情,在他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譬如刚才……”

“都是他自讨苦吃,我管他!”华生一提到他阿哥又生了气。“他没用,还要连累我。”

“他是一个好人,华生,刚才的事情,也无非为了你着想的……”

“阿波哥说得是,”葛生嫂端着两杯茶走了出来,听见阿波哥的话,插了进来说,“没用也真没用……这事情,依我的脾气也不肯休的……但是,阿波哥,他也一番好心呢。我昨天夜里一听见他要这么办,几乎发疯了,同他吵到十二点……‘为了华生呀!’他这样的说着,眼泪汪汪的。我想了又想,也只好同意了。”葛生嫂说着眼角润湿起来,转过去对着华生:“你要怪他,不如怪我吧。我至少可以早点通知阻止他的……”

“哪里的话,葛生嫂,华生明白的……”

华生低下头沉默了。他心里感觉到一阵凄楚,愤怒的火立刻熄灭了。他想到了他的阿哥。

为了他!那是真的。这十年来,他阿哥对他够好了。倘若不是亲兄弟,他阿哥会对他这样好吗?那是不容犹豫的可以回答说:“是的。”他做人,或者是他的心,几乎全是为的别人,他自己仿佛是并不存在着的。

刚才的事情,华生能够怪他吗?除了怪他太老实以外,是没有什么可怪的,而这太老实,也就是为的华生呀。

华生想到这里,几乎哭出来了,他阿哥虽然太老实,这样的事情,未见得是愿意做的。那是多么的委屈,多么的丢脸,谁也不能忍受的耻辱,而他的阿哥却为了他低头下气的去忍受了。他的心里是怎样的痛苦呢?……

“妈妈!”这时外而忽然有孩子的尖利的声音叫了起来,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葛生嫂的大儿子阿城跑进来了,带着一阵火药的气息。

“妈妈!叔叔!”他笑嘻嘻地手中握着一截很大的开过花了的大爆竹,衣袋装满了鞭炮,“你们怎么……”

“过来!”葛生嫂瞥见他手中的爆竹,惊骇地把他拖了过去。“叫波叔叔!”

“波叔叔……”他缓慢地说着,睁着一对惊异的大眼睛。

“阿才呢?”葛生嫂立刻问他,想阻止他说话。

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溜了开去,奔到华生的面前,得意地晃着那个大爆竹,叫着说:

“叔叔!你怎么不出去呀?……爸爸放爆仗,真有趣呵!喏,喏,我还捡了这许多鞭炮呀!……”他挺着肚子,拍拍自己的口袋。

“该死的东西!”葛生嫂连忙又一把拖住了他,“滚出去!”

“真多呀,看的人!街上挤满了……”

“我揍死你,不把阿弟叫回来!……”葛生嫂立刻把他推到了门外,拍的把门关上了。

华生已经满脸苍白,痉挛地斜靠在阿波哥的身上。刚才平静了的心现在又给他侄儿的话扰乱了。那简直是和针一样的锋利,刺着他的心。

葛生嫂骇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阿波哥拍拍华生的肩膀,叫着说:

“华生!你忘记我的话了吗?有一天会来到的!忍耐些吧,阿如老板自有倒霉的一天的!”

“是呀,阿波哥说的是呀!”葛生嫂连忙接了上来,“恶人自有恶报的,华生,……天有眼睛的呵……”

她说完这话,仍喃喃地翁动着嘴唇,像在祈祷又像在诅咒似的,焦急得额角上流出汗来,快要落泪了。

“这是小事,华生,”阿波哥喊着说,“忘记了你是个男子汉吗?”

华生突然把头抬起来了。

“不错,阿波哥。”他用着坚决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依你的话。”

他不觉微笑了。他终于克服了自己,而且感觉到心里很轻松。

葛生嫂的心里像除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跟着微笑起来。阿波哥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髭,也露着一点笑意。

“回来了吗?”这时忽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真把我气……”

葛生嫂立刻沉下了脸,用着眼光盯住了进来的阿英聋子。阿英聋子瞥见华生坐在床上,连忙把底下的话止住了。

“他知道了吗?”她贴着葛生嫂的耳朵,较轻的问,但那声音却仍很高。

葛生嫂点了点头。阿英聋子转过身来,张大着眼睛,侧着头,疑问地望着华生。

华生看见她那种古怪的神情,又笑了。

“了不起,了不起!”她接连的点着头,伸出一枚大拇指来,向华生走了过去,随后像老学究做文章似的摇摆着头,挺起肚子,用手拍了几拍,大声的说:“度量要大呀,华生,留在心里,做一次发作!——打蛇打在七寸里,你知道的呀!嘻,嘻,嘻……”

“这个人,心里不糊涂,”阿波哥高兴地说,“你说是吗,华生?”

“并且是个极其慈爱的人呢。”华生回答说。接着他站起身来,向着她的耳边伸过头去,喊着说,“晓得了!我依你的话!谢谢你呵!”

“嘻嘻嘻……”她非常欢喜的笑了,露着一副污黑的牙齿,弯下了腰,两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这有什么可谢吗?你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极顶聪明的呀……我是个……人家说我是疯婆子呢!……”

“不是的,不是的,”大家回答着,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沉重的缓慢的脚步响了,葛生哥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立刻中止了笑声,眼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显得非常的可怜:驼着背,低着头,紧皱着眉头,眼光往地上望着,张着嘴急促地透着气,一路咳呛着,被太阳晒得棕黄的脸色上面露着许多青筋,上面又盖上了一些灰尘,一身火药的气息,背上还粘着许多爆竹的细屑。

他没有和谁打招呼,沉默地走到长方桌子前的板凳旁坐了下去,一手支着前额,一手扳着桌子的边,接连地咳呛了许久。

“你怎么呀?快点喝杯热茶吧!”葛生嫂焦急地跑到厨房去。

阿英聋子苦恼地皱着眉,张着嘴,连连摇着头,用手指指着葛生哥,像不忍再看似的,轻手轻脚地跑出去了。

阿波哥沉默着,摸着胡髭。华生抑制着心中的痛苦,装出冷淡的神情,微皱着眉头望着他的阿哥。

“阿波哥在这里呀,”葛生嫂端进一碗粗饭碗的热茶来,放在桌子上,看见他咳嗽得好了一些,低低地说。

葛生哥勉强止住咳,抬起头来,望了望阿波哥,转了身,眼光触到华生就低下了。

“你好,阿波弟!……”他说着又咳了一阵。

阿波哥也欠欠身,回答说:

“你好,葛生哥……你这咳嗽病好像很久了。”

“三年了。”

“吃过什么药吗?”

葛生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说:

“吃不好的,阿波弟,你知道……我是把苦楚往肚里吞的……”他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华生不觉一阵心酸,眼睛里贮满了眼泪,站起身,走进隔壁自己的卧房,倒在床上,低声地抽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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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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