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6年,一个夏天的晚上,被称为赤都的C城,大东路路上,在不甚明亮的电灯光下,有一些黑土壤和马粪发出来的臭味。在那些臭味中混杂着一阵从K党中央党部门首的茂密的杂树里面透出来的樟树香气。霍之远刚从一个朋友家中喝了几杯酒,吃了晚饭出来,便独自个人在这儿走着。他脸上为酒气所激动,把平时的幽沉的,灰白的表情罩住。他生得还不俗气,一双英锐的俊眼,一个广阔的额,配着丰隆的鼻,尖而微椭的下颏。身材不高不矮,虽不见得肥胖;但从他行路时挺胸阔走的姿态看来,可断定他的体格还不坏。他的年纪的莫是廿三四岁的样子,举动还很带着些稚气。
他是S大学的正科三年级学生,(自然是个挂名的学生,因为他近来从未曾到课堂上课去),一向是在研究文学的。他本来很浪漫,很颓废,是一个死的极端羡慕者。可是,近来他也干起革命来,不过他对于革命的见解很特别,他要把革命去消除他的悲哀,正如他把酒和女人、文艺去消除他的悲哀一样。他对于人生充分的怀疑,但不至于厌倦;对于生命有一种不可调解的憎怨,但很刻苦地去寻求着它的消灭的方法。他曾把酒杯和女人做他的对象去实行他的慢性自杀;但结果只令他害了一场心脏病,没有死得成功。现在,他依然强健起来,他不得不重寻它的消灭的对象;于是,他便选中革命这件事业了。
在他四周围的朋友都以为他现在是变成乐观的了,是变成积极的了;他们都为他庆幸,为他的生命得到一个新的决裂口而庆幸。他实在也有点才干,中英文都很不坏,口才很好,做事很热心,很负责任。所以在一班热心干革命的人们看起来,也还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同志。因此之故,他的确干下了不少革命事业;并且因此认识黄克业,K党部中央党部的执行委员。得他的介绍,他居然也做起中央党部里面的一个重要职员来。他还是住在S大学里面。吃饭却是在黄克业家中搭吃的。今晚,他正是从黄克业家中,喝了几杯酒,吃了晚饭走到街上来的。
“苍茫渐觉水云凉,夜半亢歌警百方;怕有鱼龙知我在,船头点取女儿香!”……他忽然挺直腰子,像戏台上的须生一样的,把他自己几天前在珠江江面游荡着吟成的这首诗拉长声音的念着。他的眼睛里满包着两颗热泪,在这微醺后的夏晚,对着几盏疏灯,一街夜色,他觉得有无限的感慨。
“这首诗做得还不错,正是何等悲歌慷慨!唉!珠江江面啊,充满着诗的幻象,音乐的谐调,图画的灵妙,软和的陶醉的美的珠江江面啊,多谢你,你给我这么深刻生动的灵感!”他感叹着,珠江江面的艇女的而影,在流荡的水面上浮动着的歌声,在夜痕里映跃着的江景,都在他的脑上闪现。
“一个幻象的追逐者,一个美的寻求者!啊!啊!”他大声的叫喊着,直至街上的行人把他们惊怪的目光都集中盯视在他的脸上时,他才些微觉得有点Shyness,觉得有点太放纵了。
他把脸上的笑容敛住,即刻扮出一段庄严,把望着他的人们复仇似地各各报以一眼,冷然的,傲岸的,不屑的神气的一眼。以后,他便觉得愉快,他觉得那些路人都在他自己的目光中折服着,败走了。他满着胜利的愉快。至在这种胜利的愉快的感觉中,S大学便赫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S大学是前清贡院的旧址,后来改作两广优级师范,后来,又改作广东高等师范,再后改作广东大学,直至现在才把他改称S大学。S大学的建筑物和两广优级师范时候丝毫没有改变;灰黑色的两座东西座教室,大钟楼,军乐楼,宿舍,——这些都是古旧的洋式建筑物。图书馆,算是例外,它在去年脱去它的缁衣,重新粉上一层浅黄色的墙面。前清时大僚宴会的明远楼大僚住居的至公堂,举子考验的几间揪隘矮小的场屋都保留着,在形成这大学的五光十色,并表示占据着两朝几代的历史的光荣。C城的民气一向是很浮夸的,喜新厌旧的;这大学的竭力保存旧物,便是寓着挽救颓风于万一的深意。
他踏进S大学门口时,银灰色的天宇,褐黑色的广场,缁衣色的古旧的建筑物都令他十分感动。他觉得森严,虚阔,古致,雄浑,沉幽,他一向觉得在这校里做学生足以傲视一切,今晚他特别为这种自信心所激动。校道两旁是两列剪齐的Shrub,在教室的门首有两株棕榈树,大钟楼旁边杂植着桃树,李树;教室与图书馆中间的旷地,有千百株绿叶繁荫的梅树。在图书馆对面有一条铺石的大道,大道两旁整列着枝干参天的木棉树。他唤着草木的香气,一路走向宿舍去。宿舍在图书馆后面,门前也有两株棕榈树;不一会便到了。
宿舍的建筑是个正四方形,四层楼中留旷地,形似回字。宿舍里面可容一千人。在这回字的中间,有几株枝干耸出四层楼以上,与云相接的玉兰树。清香披拂,最能安慰学生们幽梦的寂寞。
宿舍的号房是个麻面而好性气的四十余岁的人和另一个光滑头,善弹三弦,唱几句京调的老人家。霍之远常时是和他们说笑的。这时候,他刚踏进门口,他们便朝着他说:“霍先生!”他含笑向着他们轻轻点着头,和易而不失威严地走上宿舍二楼,向东北隅的那一间他住着的房里去。
这房纵横有三丈宽广,仅住着他和一个名叫陈尸人的。陈尸人是个猫声,猴面,而好出风头的人。他虽瘦弱得可怜,但他仍然是个“无会不到,无稿不投!”的努力份子。霍之远一向很看不起他,但这学期他因为贪这房子清爽宽阔,陈尸人有住居这室的优先权,他便向他联络一下,搬到这儿来住。
和他四年同居,堪称莫逆的几位朋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是住在同座楼北向第廿号房的。他走到自己的房里不到五分钟后便走到廿号房去找他们。当他走到廿号房时,房门锁着,房里面的电灯冷然地照着几只EmptyChair;帐纹的黑影懒然地投在楼板上。这一瞬间,他觉得有点寂寞了。
他呆然地在廿号房门口立了一会,玉兰的茂密的叶荫成一团团的黑影,轻幻地,荡动地在他的襟上抚摸着。远远地听到冷水管喷水的澌澌的声音,混和着一两声凄沉幽扬的琴声。他吐了几口气,张大着双眼,耸耸着肩,心中说一声“讨厌!”便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觉得周身了无气力,胸口上有一层沉沉的压逼。陈尸人正在草着《教育救国论》,死气沉沉浸满他的无表情而可惜的面孔上。他望着霍之远一眼,用着病猫一般的微弱的声音说着;
“Mr.霍!今晚不到街上去吗?”
他不待得到回答,已经把他的两只近视眼低低地放在他的论文上了。
“无聊之极!游河去罢!”他心中一动,精神即时焕发起来。他面上有一层微笑罩着,全身的骨节都觉得舒畅了。
他即时换着一套漂亮的西装,西装的第一个钮孔里挂上一个职员证章。戴上草帽,对镜望了一会,觉得这副脸孔,还不致太讨女人家的厌。他心中一乐,嗤的一声笑出来。
“名誉也有了,金钱也有了,青春依旧是我的呢!”他对着镜里微笑的影赞叹着。
“老陈,陪出街吗?”
他照例地对着陈尸人哼了这一句,便走出门口来,一口气地跑到珠江岸去。
C州最繁盛的地方要算长堤,最绮丽不过的藏香窝,要算珠江河面。长堤是障着珠江的一条马路,各大公司,各大客栈,妓院,酒馆都荟萃于此;车龙马水,笙歌彻夜。珠江河面有蛋家妹累万,水上歌妓盈千。她们的血肉之躯发出来的柔声怨调,媚态娇颦,造成整个江景的美和神秘。
S大学距离这儿,不过一箭之遥,霍之远从校里摇摇摆摆地走来,一会儿便到了。
在岸边的柳荫下黑压压地站着成群结阵的蛋家妹。她们都是为生活所压逼,习惯所驱使,先天所传授的在操着荡舟兼卖淫的生活。她们穿着美丽的衣衫,大都踏着拖鞋;肌肉很结实,皮肤很壮健,姿态很率直,不害羞,矫健,婉转,俏丽。身体在摇摆着,口里在喊着:“游河啊——游……河……啊……蔼…游……河……啊……”声音非常凄婉,悲媚,带着生涯苦楚的哀音的挑拨肉欲的淫荡的苦调。
之远到这C城来的起始四年,一步都不敢来到这种地方。他惯在酒家,茶室消遣他的无聊的岁月。他也曾和他的朋友们在热闹场中叫过三几次歌妓;但并不至于沉湎。本年暑假期内,他因为没有回家。便开始和他的几个朋友来这水而游荡过几次。他们因此在这河面上认识一个蛋家妹(或者可以称为艇女,不过称他做蛋家妹是C城人的习惯语)。这蛋家妹姓张名金娇,年约二十一二岁,有一双迷人的媚眼,像音乐一样的声音,一个小小的樱桃嘴,笑时十分美丽,他们都被她迷住。感情和他最浓密的要算霍之远。霍之远今晚所以觉得非游河不可的,也正为的是在挂念着她。
霍之远这时像一位王子似地走过这群艇女身旁,一直跑到张金娇的花艇的所在地去。他给许多荡舟的妇人们认识了,她们都知道这位王子的情人便是张金娇。她们一见他走近前面时便高声喊着:
“金娇啊!你好人来找你咯!”
一声呖呖的娇声应着,一个穿着黑纱衣裳,身材娇小的俊俏的少女的笑脸在他的面前闪现。这少女站在船头,很高兴地,很觉得光荣似地在向他招呼。这时候,他己由岸上的一个妇人招呼他坐上小舟荡到她的面前了。
他拿了二角钱给那妇人后,便踏上金娇的船上去。金娇很卖气力地把他扶住,他面上一阵热,心头一阵愉快,便随她走向船里面去。
船里面布置得很华丽,供着一瓶莲花,一瓶蝶形的白色的花。幽香迷魂,秀色入骨。他一走进来,她便为他脱鞋,脱去外衣,外裤,问着长,道着短。他痴迷迷地尽倚在她的身上。
她的假母名叫陆婶的,年约四十余岁,是个八分似男人,二分似女人的婆婆,很殷勤地问着他几句,便故意地避到隔船去了。她的小弟弟,一个彻夜咳嗽,瘦得像个小骷髅似地小家伙,也很知趣的随着他的妈妈走开。她的姊姊,是一个十分淫荡而两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身材有些臃肿的二十四五岁样子的女人,这时候已和她的姘客荡‘沙艇’去了。这船里面只剩下他们俩。
“乜你的面红红地,今晚饮左酒系唔系啊?(为什么你的脸儿红红的,今晚是不是饮过酒的啊?)”金娇媚声问,她一面在泡着“菊井茶”给他喝。
“系咯!我今晚系饮左几杯酒!真爽咯!你睇,我而家——(是的,我今晚喝过几杯酒。真快乐啊!你看!我现在——)他说着,把他的热热的脸亲着她的颊,冷不妨地便把她抱过来接了一个长吻。
“你睇!我而家醉咯!”他继续说着,脸上溢现着一阵稚气的笑,头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的神气。
“你要顾住嗜!饮咁多酒会饮坏你嗜!(你要小心些!喝酒太多,怕把你的身体弄坏了!)她很开心似地说着。……
她把船的后面的窗和前面的门都紧紧地掩住;窥着镜,弄着一回髻发;望着他只是笑。她的笑是美的,是具着无限引诱性的,刺激性的,挑拨性的,但仍然是无罪的。她的态度是这样的活泼,自然,柔媚。在灯光下,珠饰琳琅的小台畔,和发香,肉香,混杂着的花香中,他陶醉着。
“我咕今晚唔撞到你,慌住你俾你的佬拉去咯!(我以为今晚不能会见你,怕你给你的姘客带去!”他戏谑着说,从她的背后搂抱着她。
“啐!(读Choy)你真系!我——唉!”她睹着气说,把笑容敛住,作欲哭出来的样子。“我知道你今晚紧来,我由食饭块阵时等你等到而家!我真系唔想同渠的随便行埋咯!(我知道你今晚一定来,吃晚饭时我便在这儿等候你,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我真不愿意随便和第二个男人在一处玩的啊!”
“咁咩?哎哟!真系唔对得你住咯!(这样么?哎哟!真对你不住了!)”他说着,抚着她的柔发,加紧地把她搂抱着。这时候,他已是失了主宰,再也不能够离开她了。
她依旧地笑着,忽然地把她的外衣,外裤脱去,身上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衫衣,一件薄薄的短纱裤,很慵倦似地,吸息幽微地抱着他,略合上眼仰卧下去。他觉得一阵昏迷,乘着酒意把她搂抱着并且要求她把衣裤脱光!她把眼睛朝着邻船望,示意不肯。他即刻把他的脸部掩藏在她的胸上,作出很怕羞的样子。她笑着说;
“咁大块仔,重怕丑咩?(这么大的儿子,还怕羞么)?”
过了一会,他摸她的下体和他自己的下体都湿了一片,觉得更加羞涩。她只是笑着,迷魂夺魄的笑着。他心中觉得很苦,表面上只得和着她机械似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