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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钟头,霍之远正埋头案上在改着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学生的文章时,G校的校差拿了一封信到来递给他。那封信是林妙婵写给他的一封绝交信!信中写着:

“霍之远先生!对不住得很呀!刚才对你真是无礼得很呀!先生革命党里面重要人物,民众队里先锋!望善自珍重!妙婵既愚且任性,自思实不足以伴你,以后当不敢再和你纠缠下去,一方面恐怕妨碍你的革命工作!一方面恐怕做你和谭秋英姑娘恋爱的障碍品也!……

妙婵素性懦弱,又不善于交际,自料在这光怪陆离之世界里面,不适宜于生存!……现已决意离开人生之战场!祝你和谭秋英姑娘恋爱成功!祝你所希望的革命成功!……”

霍之远看完这封信后,脸色完全变成青白,他把头发乱抓,跟着,便是一阵昏迷。

“完了!我和她的关系便这样的终结了!也好!恋爱是多么讨厌的一回事呀!是多么无意义的一回事呀!……”他清醒后便下了这样的结论。

“还是写封信给她好的,她恐怕会自杀呢!唉!一个热情而没有理性的女子,是怎样难于对付呀!”最后他终于这样决定了。他抽起笔来写着信:

——亲家的婵妹!

伏望勿因恼怒太过,致伤身体!远对妹自信尚未有负心之处,来书云云,不免失之过激矣!晚间当到G校访妹,望勿外出为荷!……

霍之远写完这封信后,叫办事处里面的一个杂差即刻把它拿到G校去。他一面在感伤着。他觉得一个人绝对没有其他的人来爱他,固然是有点太寂寞了,太不像样了。但当他被人家爱得太厉害的时候,也是一举一动都不自由起来,也是痛苦得很啊!他对于恋爱根本上起了一个幻灭的念头了。

晚上,他在训练班,吃过晚餐后,便一个人走到G校去找她。她出来见他,但态度冷淡得很;她的两双眼因为哭了一个下午的缘故,已经肿得像胡桃一样了。

“妹妹!到外面去跑一趟吧!”霍之远很亲热的叫着她。他充分的被她的凄婪的表情所感动,心里觉得难受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颤咽着。

她仍然沉默地不作一声,但她的脚步却已经跟着他走了。

“妹妹!不要大悲哀吧!……呀!只要你能够平心静气,不久你定会把我谅解了!”霍之远酸的鼻说,他想握着林妙婵的手,吻了一千个热吻。

“……”林妙婵仍然是沉默着,她只望着霍之远一眼,冷然地一眼。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C州革命同志会旁边那个草场上了。是夕照酣红,暮天无云时候,他们的人影长长地投在地上。霍之远的瘦棱校的脸上满着一种沉思而忧郁的阴影。他怕羞而挚切的用着他的颤着的手去握着林妙婵的手,但她冷然地把他拒绝了。

“你终于不搭理我吗?……唉!……”霍之远叹了一口气。林妙婵只是沉默着。

“妹妹!我和谭秋英的交情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朋友的感情,她对我亦是冷淡得很。不要误会罢!今天的事,尤其是不成问题;那只是一种手续的问题。这一点你将来入党后,便一定会明白起来了!”霍之远忍耐着说,他的心又有些气愤起来了。他觉得他对她很坦白,而她终不能谅解他。这是多么可恼的事体啊。

“你和谭秋英姑娘的事体,谁敢干涉你;我和你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朋友吧了!入党!我那里配入党呢?……”林妙婵冷然答,她对于霍之远显示一种坚决的拒绝的表情。

“好!完了!请吧!林女士!”霍之远大声的说,他丢下林妙婵即刻走开了。他心里觉得悲伤而痛快。

“哥哥!唉!回来吧!”林妙婵见他跑了二三十步远还没有口头来,便这样高声呼喊着。喊后她便哭起来了。

霍之远心中又是觉得不忍了,他只得跑回去和她站在一块!

“怎么样!……”霍之远咳了一声说,他的眼睛变成喷火的玻璃球了。

“唉!哥哥!恕我吧!一切都是妹妹不对啊!……”林妙婵全身抖颤着,脸色像死人一样的挽着霍之远的手去亲着她的唇。“我!我——表面——上——虽——然——在——和——你斗——气,——我的心——却——是——很——爱——你——呢!——唉!”

“妹妹!唉!你为着我受了这么多的痛苦了,看!你把你的眼睛都哭得红肿起来哩。……”霍之远深深地又是被她的悲楚所激动,把她的愤怒之气完全消失了。

“哥哥!亲爱的哥哥!恕我罢!今天真把你气够了!唉!原谅我吧!这都是因为妹妹太爱你的缘故啊!……”林妙婵脸上飞红,感情很激动的说,她的那双水汪汪的泪眼,尽朝着他盯着。

“都是一时的误会,不算什么一回事啊!……”霍之远低着头在望着他和她两人的长长的影,叠在一处,脸上溢着微笑。

“为什么笑起来呢?”林妙婵也跟着他笑起来了。

“看!你看那地上的人影吧!你说我们亲密,还是地上的人影亲密呢?看!地上的人影已经拚成一个了!……”霍之远望着林妙婵很自然地说。他的炯炯而英锐的眼泛着一层为情欲所激动的光。他的态度又是威武又是有稚气。这样的神情是一种最易令女人们迷惑的美啊。

“哥哥!还是我们亲密哩!”她的红唇嗑上霍之远的唇上,用力的吮吸着。他们完全和解了。

过了一会,他们便又离开这片大草原,到第一公园去。在第一公园里面谈了一会,已是月上柳梢间的时候了。

“妹妹!我即刻便要到会场去,时候已经不早了!”霍之远对着他怀里的林妙婵说,他俩这时都坐在一双有靠背的长凳之上,长凳之上有藤蔓矮树荫蔽着。

“不要去呵,我想一二次不到会大概是不要紧啦!”林妙婵依依恋恋地只是不忍离开他。

“不可以的!我们的会场生活是很重要不过的呀!——你暂时回到G校去,等我散会的时候,才去找你,可以吗?”霍之远央求着说。

“好!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到会场去吧!到会场去吧!”林妙婵赌着气,脸上即时又是现出失望的神色来。

“哎哟!你又来了!你的脾气还是一点儿不改啊!——呵!我不去吧!不去吧!……”霍之远恐怕她又要哭起来,便即刻答应了她的要求。

“好极啦!不去才好!我不让你去哩!”林妙婵脸上满着胜利的愉快。她笑着了。

再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候,霍之远又是向着林妙婵千央求,万央求地说他即刻便要到会场去。林妙婵终于答应他了。

“好的!让你到会场去也好,但你要带我一块儿去呢!”她说。

“不能够的!我们的会,你是不能够参加的!”霍之远带笑容。他立起身来,在走着了。

“我不是已经加进你们的党吗?为什么还不能够到你们的会场去呢!”林妙婵跟着他走在一处。

“再过几天吧!过几天手续弄清楚了,自然是可以跟我一道去的啊!”霍之远温柔地吻着她的额。

“我一定要跟我去!嗯!……”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摇着身摆着头央求着霍之远带她去。

“好的!好的!我带你一道去吧!但是你只能够远远地站在外面,不能够跟我进到里面去啊!进到里面时,要是碰到你们G校的同学,事情可便糟了!”霍之远心里觉得有些对不住党了。他觉得他的感情终是太丰富,他的理性不能够把他自己主宰着了!

“唉!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约定谭秋英姑娘在会场里面等候你呢!……”林妙婵脸上又是露着疑虑和失望。

“……”霍之远沉默着,他望着她只是不语。……

晚上约莫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在会场出来,便又走到G校去找她。月色很是美丽,大地上的屋宇,树林,人物,都像是在银光下沐浴着一样。他俩在街上走了一会,便到S大学里面的一个僻静的小花园去。

这个僻静的小花园,是在一座教室之前,广约一亩地,景象十分幽雅。他俩在这儿的石凳上坐下,远远地飘来一阵胡琴的声音,在那声音里面杂着一阵一阵男女的笑声,霍之远觉得有些惘然了。

他忽然把林妙婵用力的拥抱着,在她的额上,唇上,肩上,腕上乱吻了一阵。他觉得在这样的世界上估有一个像林妙婵这样年轻美貌而又多情的姑娘,是多么幸福的一回事呀!他开始用着羞涩而又抖颤的声音向着她说;

“亲爱的妹妹!我们以后怎样结局呢!……我想——你——和——我——!唉!”他觉得不能再讲下去子;林妙婵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他恐怕她又是要哭起来了。

“哥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林妙婵把脸伏在霍之远的胸里说,全身颤动得很厉害。

“我爱!……”霍之远哼了这一句,又是销魂,又是混乱!

“哥哥呵!我……把——我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献我——的——亲——爱的哥哥呵!……”林妙婵的耳朵羞红着像两朵红玫瑰花一样了。

“我们以后再用不着顾虑一切,怀疑一切,只是努力跑向前面去吧!奋斗!奋斗!我们要互相督促着去和一切恶势力作战!我们的结合完全是建筑在革命的观点上!是的,像我们相片上写着的一样;为革命而恋爱!不以恋爱牺牲革命!……”霍之远站起身来说,他的态度很是激昂慷慨。

“哥哥!我愿始终和你站在同一的观点上革命去呵!”林妙婵也站起身,她的态度很表示出一种勇敢,和预备去为民众而牺牲的热情。

“握手吧!”

“握手吧!”

他俩的手紧紧地握着,用全身气力的握着。他俩的态度,就和喝醉了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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