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2)
就是我设计的那个嘛,老宋很有几分得色,柏总是我朋友,人很不错的,是A城娱乐业响当当的人物呢。
可是,和我们说这个干嘛?暮呈也一脸迷惘。
当然是有事,你们俩六点钟在校门口等我,我带你们去见见柏总,老宋说完就打算走了
,转身看了眼暮呈,又停住了脚步,嘿嘿了两声,把张耀明也叫上。
到底什么事?暮呈急忙问。
给你们一个接触社会的机会,老宋叮嘱了一句,六点,校门口。
那晚,她们在老宋的引荐下见到了锦都的老板柏正南,柏正南的办公室并没有任何华丽成分,墙上空荡荡的,沙发也只有七成新,但柏正南坐在那里,便有一种威慑力,他始终带着一种得体的笑容,很注意倾听别人说话,并不时微微点头。老宋坐在他边上的转椅里,指着他们三个逐一夸奖,暮呈好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柏正南想要找一个迪厅的营销人员,能改善迪厅目前入不敷出的困境,他不经意在电话里和老宋提了提,老宋立刻带来了三个人。
柏正南接到老宋电话时笑着骂他,你这个人贩子。
兰庄也有点坐立不安起来,因为她极不喜欢自己处于被选择的境地,她向来都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哪怕有一丝被否定的机会,都让她不适。
张耀明只觉得滑稽,老师把学生介绍来夜总会上班,无论如何都不妥当,更何况,老宋态度还非常热烈,如果被屈校长或凌主任知道了,老宋可有一顿好受了,在老宋的殷切眼神下,柏正南犹豫了半晌,眼神从他们三个人的脸上缓缓走了一遍,都留下吧。
这句话,开始了他们的另一种生活,半个身子探出了象牙塔,成了A大无数不务正业学生中的一员。
张耀明住在旧式公寓里,二室一厅的房子,暮呈去了好多次之后,才彻底搞清楚那条复杂的路线,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那段曲折的小径成了幸福的象征,欢天喜地投奔而去,遵嘱带上他心爱的啤酒,发现张耀明嗜酒,是恋爱一个月后,刚踏进房间,就被倒在地上的酒瓶绊了一下,定了定神,发现室内处处皆空瓶,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特有的微醺。
暮呈推开窗,看着对面密密麻麻的窗口,觉得自己与张耀明的恋爱也沾上了俗世气息,更为踏实可靠。替他整理房间时,发现了一本影集,上面有童年的张耀明,穿着小短裤,傻傻地笑,还有张耀明初中毕业时的合影,一脸的郁郁,站在后排中央。
翻着影集,就像翻着张耀明过去的生活,一种亲近的感觉扑面而来,最后,暮呈的眼神停留在张耀明与父母的合影上,应该是在某个酒席上,张耀明坐在他们中间,当时已经留了半短不长的头发,正伸着筷子夹菜,似乎很仓促地一抬头。他母亲脸上洋溢着笑意,依稀可见年轻时清丽的容颜,而他父亲两鬓微白,暮呈凝视着照片中那个清矍的男人,心中浮起了温柔的感怀,张耀明是非常神似他父亲的,连眼神都如出一辙。暮呈合上影集,坐在床边,怔怔地想,自己是否能和张耀明长相厮守,彼此的生命交汇成集,在若干年后,也得以看他的苍老与羸弱。
张耀明住在主卧室,一应物品俱全,而另一间房住着梁木,梁木有台电脑,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兼职,每天都早出晚归,一回来,就睡得像具死尸。张耀明经常坐在梁木的电脑前,双目炯炯地玩三国,暮呈不懂这种游戏,曾两次坐在张耀明的身边,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乐,可始终无法介入他的世界,他也不与她说话,眼睛与手指都投入了另一个界面,甚至懒得向她解释,只等她自己觉得无趣,默默走开。她站在阳台上,摆弄着郁郁葱葱的盘景,心想,人总是有爱好的,应该尊重他的兴趣。
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不管不顾地坐在他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痴痴地向他撒娇——不要玩了嘛,陪我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勇气啪地一声拔掉电源,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已经玩了大半天,不要玩物丧志。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席慕蓉的一句诗,在你年轻时,爱上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他。
温柔,当女人对男人太好时,男人是诚惶诚恐的,惟恐收受太多,偿还不清,惟恐女人的温柔背后隐藏着一个古老的阴谋。且不说婚姻这种为时尚早的词,单单承诺,已令男人心生恐惧,除非那男人视诺言如纸。
张耀明在锦都做营销,兼任美工,做美工对张耀明来说易如反掌,无非是在白纸上写一些花俏的文字,宣告某日有何种精彩活动,而营销比较麻烦,需要白天将赠券分发到城中某
些公司,店家,以招揽客源,还需要晚上主持文艺节目,抽奖活动。
张耀明对兰庄和暮呈诉苦,看这世界多不公平,你们只需站在一个地方,我却忙成一只陀螺。
兰庄捂着嘴笑,能者多劳嘛。
暮呈在吧台做服务生,兼做收银,她也不明白柏总为何如此信任她,才两天,就把原先的收银调去桑拿,直接让她管理迪厅的账目。她给张耀明倒了杯水,送票的事我帮你一起做。
主持节目呢?见鬼,你们俩谁陪绑?
暮呈拍了下兰庄的手,有堂堂学生会文艺部长在,还怕没人镇场?
兰庄叼了支烟在嘴上,朝张耀明斜睨一眼,张耀明笑着帮她点上了,兰庄吸了一口说,柏正南有福啊,请到我们这些生力军。
暮呈用笔敲了敲吧台,拿到薪水,我们去哪儿吃顿好的?
别先想着吃,明天我们要去看房,我可不想每天晚上都爬铁门,表演那种高难度动作,兰庄吐了个烟圈,烟圈虚弱地撞桨商ㄗ弯处的大圆柱上,碎了?/p>
在任何一个城市,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找房子都是让人发疯的事。兰庄在房产中介所周旋了数日,终于看上了中街附近的一间阁楼,由于中介的安排并不周密,她见到了房东,并以此为挟,少付了五十块中介费。接着,又和房东把三月一付商量成一月一付,也许做到这些并不难,但兰庄提要求时那么笃定从容,刚柔并济,使听者不觉受了她的指引。暮呈觉得,没有事情会困扰兰庄,她是适合于实际生活的。
阁楼藏在小巷深处,连门牌号都没有,很小的一间,摆了张床和桌子,就只够两个人勉强转身,房租一百五,在她们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兰庄说,我们只是要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这里确实是最好的选择,租金便宜,地点适合,就在学校和锦都的中间。
暮呈抬头看着屋顶的蜘蛛网,那么,我们来整理这个家吧。
暮呈始终不喜欢这间阁楼,一直不喜欢,觉得这里是兰庄的,而她,是一个客人,由于空间狭窄的关系,她无论站在哪儿,都觉得自己手长脚长,倒像是路障。和兰庄挤在一起也常有小小的芥蒂,以前在寝室里不觉得,但出来后,却分明体会到兰庄性格中独断专行的一面。兰庄喜欢拿主意,一口气将事情全部安排好,然后问一下暮呈的意见,只是形式。事实上,早就将她一并纳入了自己的决定之中,但她们还是看似融洽地相处着,也许任何感情的维系,说到底都是某一方的妥协,友情也是。
锦都的工作很轻松,每晚七点上班,一般来说,十二点半就可以下班,有时客人未觉尽兴,坐在那里迟迟不肯走。DJ罗枫就一遍遍放肯尼金的《回家》,胆大的服务员换了便装拎着包,冷冷地站在一边等,倘若客人还不识趣,领班彭彭就走上去劝其退场,彭彭在锦都做了多年,应付客人的能力首屈一指,他通常不会直接让客人离开,而是请他们移步去里面的爵士吧。
爵士吧是整个锦都消费最高的地方,也是惟一有小姐的地方,爵士吧的经理是小红,头发短短,眉间有颗痣,眼睛细长。彭彭和胖李这些元老说,小红是柏正南的情人,不然也不会霸着锦都最肥的一块地方。
小红整天穿着很长很宽的风衣来来去去,鞋跟尖尖,打量兰庄时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兰庄并不买她的账,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兰庄每天站在DJ台上打灯光,常有客人手搭在DJ台的铁栏杆上,仰头搭讪她,恳请她下班后赏光吃夜宵,有时兰庄看某人顺眼会应承下来,叫上张耀明和暮呈,一起去中街吃夜宵。
他们经常去桥头那家,老板是个大部分时间表情严肃,小部分时间谄媚毕露的瘦高个中年人。他每次都会主动给兰庄那桌打九折,兰庄最喜欢点的菜的是炒龙虾,炒螺丝,炒面。
兰庄和暮呈去锦都打工后,程尔果真去了肯德基,她穿着红色制服,站在前台,重复着相差无几的台词,先生,请问在这里吃还是带走,要不要再来点饮料,要不要试试我们新推出的汉堡,谢谢,一共XX元。
有一次店里搞活动,让员工在门口和小朋友做游戏,程尔负责教她们跳健康舞,正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时,台下有人朝她挥了挥手,她愣了愣,动作慢了一拍。张耀明搂着暮呈,微笑着凝视她,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仙配,她却像一个傻瓜,穿了条恶俗的裙子,花枝招展地在一帮路人面前搔首弄姿。程尔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她觉得自己手脚僵硬,动作也机械了起来,后面有同事提醒她,程尔,跳错了。
她脑子里空荡荡,周围也是空的,音乐不见了,观众不见了,面前只有张耀明和裘暮呈相依的甜蜜,后来,她趔趄了一下,清醒了一部分,手忙脚乱地跳下来,同事连忙换了别的音乐,她一口气逃上二楼。
在卫生间里捧着冷水就往脸上扔,额前的头发湿了几缕,贴在脑门上,她深吸一口气,跑到窗边,俯看楼下,人头簇动,已经找不到张耀明和裘暮呈了。程尔保持这个姿势加形宸种樱泪水才姗姗来迟地往下掉。这个歌舞升平一派繁华的城市,对于她忽来的悲伤,无动于衷?/p>
黄昏时分,她捧着一大堆书去图书馆三楼作优等生,在黑压压一片埋头苦读的人头中不期然看到了楚风。他坐在角落里,面前摊着书,眼睛却看着窗外,程尔走到他面前,轻轻叩了下桌子,坐了下来。
楚风笑着问,几时发薪水?
程尔两手托着下巴,没啦,本姑娘不去了。
没毅力,鄙视你,楚风哼了一声。
管理员两道目光直直地射过来,探起半个身子作跃跃欲试状。楚风拿起书,脖子一歪,对程尔说,走,搞点腐败去。
程尔跟在后面嚷嚷,又妨碍我追求进步了。下楼时,楚风说,过两天我们一起去锦都。
锦都?晚上回不了学校的。
少装了,你世界杯时没少飞檐走壁,打量谁不知道啊。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没那激情了,程尔有气无力地说。
那我们可以去打保龄球,通宵营业,楚风严肃地说,好久没让你领教我的风采了。
去死,程尔白了他一眼。
到了莲花座,楚风一口气点了六个菜。程尔伸手掐他手臂,摆款啊,看我不打电话给阿姨。
楚风叹口气,程尔,你说我们怎么不来电呢,要不然,真是一桩大快人心的好事。
程尔扑哧一声笑了,想起他们四个大人心急如焚的样子就好笑,我妈说,要是搁以前就好了,直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处理起来干净利落。
我想好了,要是得不到喜欢的人,就随便和你绑在一块吧,也算尽了孝道。
程尔正要恼羞成怒,服务员端了盘红烧鲤鱼上来,程尔举起筷子朝鱼身用力一扎,嘴里恨恨道,你也配,我他妈的几时沦为你的候选了!
你也可以把我列为候选嘛,楚风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各自去寻找幸福,一旦碰壁,也好有个退路,省得便宜了外人。你想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驾驭起来也轻车熟路嘛。
程尔沉默了一会,盯着楚风的眼睛问,当真?
楚风被她这种认真的态度慑了一下,夹了口菜,掩饰内心的慌乱,含糊地说,看你当不当真了。
程尔放下筷子,正色说,楚风,实话告诉你,我非常厌恶你刚才的话,我是决不会将就自己的,这种攻守同盟,会让我瞧不起你,请你彻底打消这个肮脏的念头。
楚风讪讪地笑,程尔,你还是傻傻的程尔,你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回头的。
一批判你,就转移话题,程尔扁扁嘴。
我是真的想不通,你难道要抱柱而死吗,楚风给程尔倒了半杯啤酒,向她举起杯子。
程尔和他碰了碰杯,仰脖一饮而尽,那你呢?你还打算在杜兰庄身上花多少时间?
兰庄太狡猾了,楚风懊恼地说,一棍子打死我算了,偏偏忽冷忽热的。
程尔白了他一眼,没出息,鄙视你。
一杯酒下肚,酒量平平的楚风就啰唆起来了,将情敌们逐一数落,几乎贬得一文不值。程尔哭笑不得地附和,是是,郑晓波一脸麻子,就像洒了芝麻的烧饼,是是,徐亮品位恶俗,穿的西装件件不合身,还理个自认潇洒的汉奸头。可是,杜兰庄为何没有在芸芸众生中发现这个完美无缺的你!
楚风竟然没有听出程尔的讽刺,反觉得正是杜兰庄不够慧眼,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很有信心地握紧拳头,终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那晚去锦都的一下子聚集了十来个人,张耀明在食堂给楚风赠券时,徐亮正好经过,也要了几张去。楚风是个喜欢热闹的,索性拿了一叠赠券,沿着男生宿舍一路问,有没有人晚上想去蹦迪?结果一抢而空。
程尔把尤婉连哄带骗地拉出来,到楼下一看,班上的男生倒出动了一半,一个个显然经过精心修饰了,特别是楚风,穿得一身黑,还莫名其妙戴了副墨镜。
程尔撇嘴,切,佐罗啊。
楚风不理她,自我感觉良好地指挥众人,我们坐公交车去,大家都自备零钱。
徐亮看了看他,结果,到了校门口,徐亮和文浩就拦了辆出租车先走了。楚风冷笑,不是我们班的倒也识趣。
尤婉痴痴地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拉了拉程尔,那个就是给兰庄送百合的徐亮?
帅吧,比某些一身劲装冒充黑帮老大的同志要酷多了,程尔故意刺激楚风。
楚风瞪了她一眼,都说吃人的嘴短,这种美德怎么在你身上找不到?
说明糖衣炮弹对我没有,程尔笑嘻嘻地说。
到了锦都时,张耀明已经站在门口等了,众人随他进去,进门的台阶都是铁制的,踩上去会发出闷闷的回响,墙上布满了光怪陆离的图案,上面嵌满了彩色小灯,直照得人两眼晕眩。
进了入口处,一切便豁然开朗了,高高的天花板,除了挂着的七彩转灯,便是一片幽幽的灰,就像夜空般。由于还未正式开场,大屏幕正放着通片,迪厅的设计是一个两边对称的结构,弯曲的回廊看似复杂迷离,却不过是从终点回到起点的圆,桌椅一律黑色,扶栏也是。DJ台设在正中央,领舞台则高高地搭在大屏幕的前方,吧台在DJ台左侧,他们进来时,就看到暮呈在吧台那边朝他们挥手,暮呈穿着锦都的制服,白衬衫,红马夹,一个黑色领结,头发很清爽地扎在脑后。
兰庄则穿得婀娜多姿,还化了浓丽的妆,兰庄天生是适合这种声色场合的,甚至让人觉得锦都因她而艳光四射。徐亮和文浩已经坐在吧台边了,文浩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徐亮则和兰庄一起掷骰子,在吧台的红色灯光下,兰庄浅笑嫣然,胜券在握,徐亮自然不介意输赢,满怀温柔地看着兰庄。
楚风一见他们犹如情人的状况,就恶向胆边生,跑过来拉兰庄,兰庄微笑着推开他,喝点什么?
楚风愣了愣,张耀明一早就嘱咐他,锦都的东西昂贵,什么都不要消费。可兰庄问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去看饮料单,暮呈看了他一眼,先别点,过会再说。
徐亮弹了个响指,来个扎啤。楚风果然受激,恶狠狠地说,我也来一扎。
兰庄抿嘴笑,你们俩真有病啊,八十块一扎,在莲花座可以喝得死去活来了。她转头对彭彭说,都是我们同学,开玩笑的。
彭彭笑着点点头,俯在兰庄耳边说,他们看起来更想喝醋。
迪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八点,两边放出白色浓烟,音乐也随之转换成激烈的节奏。楚风、程尔一帮人在舞池里围了个圈子,高明跳得最好,大家就把他推到圈子里去跳,程尔不时发出尖叫声,她一把抓住高明的手臂,教我教我。程尔跳得笨拙,幸好悟性高,很快就跳得煞有介事了。
锦都的领舞小桃是一个西安女孩,不化妆时惨不忍睹,经过化妆品的调制,竟也化腐朽为神奇,特别是强烈的灯光一打,连徐亮都在台下猛吹口哨,小桃穿着银灰色小肚兜,在领舞台上做着各种让人想入非非的动作。
暮呈拍了拍张耀明的手臂,不许看。张耀明笑着,如果看了,要怎么罚我?
罚你娶了小桃,暮呈收回手,捂着嘴笑。
到时你别哭。说话间,小桃一个抬腿,如此媚惑,暮呈忽然感伤起来,她摇摇头,想把莫名其妙的悲哀甩掉,内心里那个声音却愈发清晰与强烈。如果有一天,张耀明娶了别人,如果有那么一天,她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前所未有地不自信起来,周围依然轰隆隆一片,他们这样近,想要说话必须得大声,很大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吼,她不想吼。
他们有时候就这样看着彼此,没有什么缘故的,别人觉得怪异,暮呈自己却知道,她分明是知道的,爱到一定程度,彼此凝望,才能确定拥有,一直看下去,谁也不要走出对方的视线。
再一次得到类似的幸福已经是多年以后了,多年以后,另外的人,对于爱过的人除了那些怨恨交加错综复杂,还有一份感激在内,就像下棋,虽然厮杀惨烈,两败俱伤,但因为棋逢对手,有交手机会,也是好的。我们是相爱的,这很重要。
散场后已经十二点半了,暮呈做完当天的账目,将报表和现金都敖收银箱里,然后上二楼把箱子放入保险柜,锁上大门,推了推,这才放心地下楼。一大帮人都在门口等她,似乎大家只是在等她,并没有考虑接下来怎么办。眼看人都齐了,一个个傻傻地,等有人站出来振臂高呼。僵持了一会,徐亮皱着眉头问,没有计划吗?/p>
楚风立刻接口说,当然有,我们可以去打保龄球。
一阵嘘声,尤婉苦着脸说,我就看不出来推倒瓶子有何乐趣。
瞧你说的蠢话,楚风正要宣传保龄球文化,被张耀明打断了,那么,去我那吧,不过我和梁木一起住,不能太闹。
束手束脚就没意思了,高明说,找个地方喝两杯吧。
这里离火车站近,就去那儿的小馆子,程尔用铿锵的语气拍了板。
暮呈喜欢车站,码头,机场,这种代表着聚散的场合,很极端的或喜或悲,她更喜欢陈淑桦唱过的一句歌词,这次孤行没人相送,看来只有挥挥衣袖。
不喜欢别人送自己,不相干的人,必然要有一番累人的客套,而相关的,却容易触了心经,徒增感伤。既然要走,不如沉默中远去,暮呈喜欢沉默,死寂死寂的,不作任何回应,这让她有种悄然的满足。
午夜的火车站,被寂寞雾雾地裹住了,广场上的植物沾满了清新的露水,身份模糊不清的人们在走廊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乎所有的城市都这样,对迷茫的异乡人来说,火车站是最好的容身之处,看似危险,其实安全,至少隐隐存在着这样一个安慰,自己并没有流落街头,只是在等待,等待命运的潮水将自己推往下一站。
暮呈站在广场上,张耀明握她的手,问她冷不冷。她笑,低低地说,你是我的春天呢。张耀明没有听清,待要再问,她已经笑着跑开了。
后来,暮呈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广场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白玉兰,花香弥漫,经久不息。
他们在车站西面的一家小旅馆,坐定了,老板拿了份油腻腻的菜单过来,相互推了半天,最后高明和文浩一起点了八个菜。店内只有他们这一桌,很小的店堂,只他们这些人,已济济一堂。席间,他们一直在说小桃,直后悔刚才没有叫她一起来。暮呈本想说小桃卸了妆很丑,可生怕自己太刻薄,所以动了动嘴唇,忍住了。
兰庄似乎懒得敷衍这些人,跑到店门口去打投币电话,只见她将一把硬币逐一塞入,低着头说话,有时闭上眼睛,有时微笑,暮呈想不出来电话那端会是谁。
程尔是调节气氛的高手,有她在,是不会冷场的,她不停地抢白楚风,后者说不过她,就拼命灌她酒。那晚,程尔迷迷糊糊地有些醉了,张耀明坐在她旁边,很自然地扶着她。一直到凌晨四点,实在不好意思再赖在饭馆里了,楚风嚷着要买单,徐亮犹豫了一下,便让了他。
他们从火车站的另一侧步行回学校,树影迷离,A城的小路乱如迷宫。暮呈觉得他们走错了方向,但事实上,东方微微发白时,他们确实成功地接近了A大,甚至已经嗅着了A大门口的蛋饼香,油条香,麻团香,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宿未睡的痕迹。张耀明仍然扶着跌跌撞撞的程尔,在校门口,他将程尔轻轻推给暮呈,低声说,让她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程尔知道自己醒着。
那个夏天,有一种外国啤酒在A城抢占市场。它用高薪聘请了许多年轻美丽的女孩,让她们穿着白色连衣裙,在A城各大娱乐场所推销,薪水开得很高,比别的品牌多了一倍,不过它的代理商却长得极土,胳膊里夹着只黑色公文包,就像乡镇企业的厂长。
纪初时一谈起自己的老板,就哈哈大笑,真的太土了,他去皇宫找我时,我都不好意思和他站在一起。别人家的主管,一个个西装笔挺,我们主管却像打杂的。
纪初时的业绩一向出色,老板觉得锦都人气不错,就让纪初时和锦都的小姐换一换,纪初时自然求之不得,早早地跑过去上班了。一看到张耀明,当胸就给他一拳,这下逃不了了吧。
张耀明问她,杀到这里来了?
主管觉得锦都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把我这最能干的调过来了,初时眯着眼睛,你怎么使锦都枯木逢春的?
张耀明苦笑,客人是不少,但人均消费水平太低,所以营业额起色平平。
初时白了他一眼,人家刚来,给点信心好不好。
好,这里有金山银山,欢迎你过来挖,张耀明笑着。
暮呈越来越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喜欢纪初时的,她个子娇小,留着嚣张的长发,烫成大波浪,皮肤是天生的好,再怎么折腾都是粉白色,一点也没有黑眼圈的痕迹。
初时是很媚人的,款款走到客人面前,眼波一转,就把另外几个促销小姐比下去了。别的小姐看不惯她这种嗲嗲的样子,跑到暮呈面前来说,妈的,不就是卖瓶酒吗,怎么搞得像卖色。有时候客人想要赠品,初时睁着双无辜的眼睛说,我们这牌子一向没有赠品,主管说,真正会喝酒的人是不在乎那些小便宜的,凭的降低身份。
这句话把一干手里捏着各种小玩意的促销小姐气得半死,初时也懒得理会那些环肥燕瘦,闲时就趴在吧台上看暮呈忙忙碌碌。暮呈被她看毛了,问她有什么事,她幽幽地说,张耀明喜欢你哪一点呢?
几乎就是挑衅了,暮呈默不作声,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全部。
初时有一阵和兰庄走得很近,因为有两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分别看上了她们俩,锦都打烊后,四人一起去汤姆斯酒吧继续玩。兰庄那阵子正好在学英语,就兴致勃勃地去了。她很容易就看出初时和其中一个老外关系非同一般,明目张胆地坐在老外腿上,像一个美丽的玩偶。
兰庄后来退出了这个圈子,那个追她的老外问原因时,初时也过来帮腔。兰庄看了一眼初时,尖锐地说,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初时顿然脸色发青,其实,初时早就声名狼藉了,连老宋都在好奇地打听关于初时的传闻,是真的么?
他们都说初时被包养了,形迹诡秘的,据说有人见过初时和那男人逛商场,可惜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传闻中,初时似乎被一个并不有钱的男人包养了。
舌头是很毒的,如果初时真傍了个款,倒不见得是丑闻,女人的身份是与她所选男人的身家成正比的。甚至,那男人帮她租的房子也极为廉价,旧旧的二室一厅,便搪塞了她。其间分明还有另一层恶毒的含义,初时既然和那么不堪的男人在一起,自然是人尽可夫的了。
张耀明从来不理会这些传闻,也不许暮呈讲,他淡淡地说,谣言止于智者。
可听起来像真的,暮呈说,无风不起浪。
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尽琢磨别人的事,真无聊,张耀明板着脸。
暮呈看了看他,你这么激动作什么。张耀明一脸的欲言又止,使暮呈对纪初时更厌了一分。
秋天的时候,兰庄忽然变得神龙不见首尾,一下班就人间蒸发,有时晚归,有时不归,暮呈独自睡在灰暗的阁楼里,微有怯意。灯开得亮亮的,却也因此束缚了眼睛,长夜变得焦躁难耐,钟表细微的滴答声也在一片寂寞里越发的空洞乏味。
兰庄不说,暮呈亦不问,如果恋爱是甜蜜的,自然恨不得人人皆知,忙不迭要昭告天下。既然不说,必有忌讳,但兰庄的眼睛,她的眼睛,那双明眸,幸福关不住,潺潺流出来。
她上课时,心不在焉,唇边挂一缕莫测的笑意,眼望前方,却没有落处,似乎元神被掏空了,只留这个美丽的躯壳作摆设。她越来越热衷于电话,买了磁卡在系门口的电话亭前,一站就是半小时,其间有人想打电话,她斜眼扫一下,指指西面,示意对方去那边的电话亭,她的姿势不容拒绝,异性不舍得拒绝,而同性在她的明艳下,先自气馁了三分。
她开始喜欢做八卦杂志上有关爱情的测试题,拿着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为最终结论欢喜或忧郁。她开始相信星座属相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越来越患得患失,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揽镜自照,对左颊上那颗小痣耿耿于怀,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去激光掉!
她不归,有时仅仅是睡在敞篷汽车里,坐位放下来,他替她盖上衣服,自己靠在车门上抽烟。她醒来时,便看到满天星光。她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她告诉他,爱情是非常困难的,她不容易爱别人,他是第一个,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她那么痴地伏在他怀里,情话如此动人,他却知,年龄不可逾越,他正视这段距离,时刻提醒自己适度投入。
他们有许多浪漫,在他这种年纪,已深知浪漫也要用钱砸。他连夜载她去江边等日出,包下餐厅,耐心地听她说话,她就像他的孩子,他带她去珠宝店,随她挑可意的首饰,她挑了一款意大利手链,系在腕上晃出细微声响。后来,他们拥抱,或共枕,这种叮叮当当一直如影随行,就像他的宠物,唤了一声,便欢天喜地扑来。
她开始恃宠而骄,跑到爵士吧找他,那么放肆地来挽他的手,当着众人,他冷冷地打量她。小红在一边似笑非笑。
她不服气,挑衅地唤他的名字,正南。他脸色大变,站起身,走了。她坐下来,凑近小红说,你也这样叫他么?
小红盯着她看了会,杜兰庄,你很美丽,但不要高估自己。柏总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能吃住他?掂掂自己的份量。
她没料到小红会把话挑得那么明,有些应付不来,顿了顿才说,这是你的教训?
小红眯着眼睛笑,你栽一次,就会变聪明,等着吧。
她开始闹,他于是逃,也不来哄她,就任她上班时将灯光乱打一气,甚至全场一片灰黑。罗帆见她一脸寒意,就让她下去休息,她便趴在吧台上叫酒喝,拍着吧台对胖李喊,最贵的酒,记在柏正南账上。
暮呈终于明白电话那端是谁了,全锦都的人都知道了。她提着红酒,冲到二楼,拍他办公室的门,他不开,她便哭了起来,他到底于心不忍,开门把她拉进去,她坐在黑皮沙发上哭得像个孩子。
闹什么,他递给她面纸。
闹什么呢,不知,她当真不知,或是知的,只是难以一一细陈给他听。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有那么多的惶恐,孤零零埋在心底,对着他,却哑然。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他们有缱绻,有缠绵,但他的内心会不会对她敞开?
她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离她那么远,一如未曾接近,他还是当初那个听老宋侃侃而谈保持得体微笑的中年男人。如果不是那天下雨,倾城的雨,暮呈正好休息,张耀明则提前走了,她往日那帮裙下之臣一个也没来。她站在锦都门口,犹豫着,是等雨停,还是冲回去,有辆车开过来,他打开车门,朝她善意微笑。
雨下得真大,似乎被激怒了,那么汹涌地拍打着地面,雾气上升,弥漫了车窗。他将车开得极慢,世界仿佛惟剩他和她,那段她走惯了的路,在那晚变得陌生,她置身于一个幻境,抚摸心口,竟跌跌撞撞起来。
他将车停在巷口,转头问她要不要等雨停了再下车。她说好的,柏总。他笑起来,眼角有细长皱纹,她喜欢那些代表着沧桑世故成熟的标记。他问她喜欢谁的歌,她答,许美静,王菲。他翻出CD盒,找了找,蔡琴的,好不好?
蔡琴的声音那么空旷深远,使这个狭窄的空间一下子布满暧昧,她正襟危坐,却局促不安。那夜,他没有吻她,只是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像长辈一样温和地说,很长了,留了多久
?
两年,她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接着问她的功课,忙么,应付得来么?她一一作答,半点俏皮也没有。
他问,毕业后想做什么?
她略现窘态,还没想过。
真是无忧无虑,那么,他顿了顿,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就像是承诺,虽然他只是随口一说。
后来,她便经常坐他的车,有时他为了避人耳目,将车停得很远,迫得她一路小跑,她半是欢喜半是屈辱,气喘吁吁地上了车,迎来他的吻,他的吻是湿的,吮吸着她的舌,带着一些掠夺的罪恶,侵略着,她却是心甘情愿地归属了他。她从小没有父亲,有时候情到深处,便呢喃地唤他爸爸,爸爸。他应了,可是人前只是一声正南就令他拂袖而去。
纪初时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悄悄地问彭彭,柏总和杜兰庄关系不一般?
彭彭笑着说,一个有钱,一个有貌,很配嘛。
初时哼了一声,这女人表面看着清高得很,装。
你也可以竖个贞洁牌坊,彭彭趁机在初时腰上拧了一把。
初时哎呀一声,拍了下彭彭的手。
远远的,兰庄对暮呈说,你看,那个女人又在卖骚了。
暮呈看了一眼,她很久没去上课了,张耀明说,江迈要让她留级。
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就不信,她能毕得了业。对了,你家张耀明和她有什么,兰庄眨了下眼睛,有什么苛且?
乱嚼什么,暮呈掠了兰庄一眼,想挑拨我们关系啊?
哪里敢,知道你是铁了心要做连理枝,比翼鸟,兰庄笑着。
连理枝,比翼鸟。那天,暮呈一直在纸上写这六个字,还在边上画了两棵树,两只鸟,笔法幼稚,自己却看得满心欢喜,好似真的和张耀明修成正果,天荒地老了。
没课的时候,她经常过去帮张耀明收拾屋子,把啤酒瓶都拎出来,放到门口去。拿着拖把,像清洁女工一样埋头苦干。梁木有时遇见她,便叫一声嫂子,把她欢喜得心花怒放。关于见家长的事,张耀明也提过,他说毕业后各自稳定了,就将两人的关系尘埃落定。
毕业还有一年多而已,暮呈觉得这日子是有无限希望的,似乎前面的花团锦簇,在等着她。她只须守着此时,便是永恒了。
给张耀明洗衣服时,她的手泡在肥皂水里,抚摸着张耀明的衬衣长裤,觉得自己已是他的妻。他们始终没有肌肤相亲,好几次,彼此都很动情,可张耀明突然推开她。经过短暂的沉默,他俯身过来,重新拥紧她,在她耳边说,暮呈,你不知我有多么珍惜你。
暮呈蜷在张耀明身边,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她是感激的,后来则慢慢有些恼了。张耀明分明是心生怯意,对未来没有把握,亦怕自己因此缠上他。暮呈体会出这么层意思,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寝室里一直在探讨性的问题,先是自己寝室里谈,后来别的寝室有人过来谈,再后来程尔跑出去和别人谈,一回来就俨然专家般,不过程尔只是纸上谈兵,她说得面面俱到,却一点没有实战经验,演讲中不时要带上据说,可能,应该,这些飘忽不定的词。
隔壁寝室过来一个性爱专家,叫韩丽敏,她一副曾经沧海的样子,跟她们谈了些关于姿势,时间,长度之类的问题,也在程尔的循循善诱下,大致地回顾了一下前几任男友的表现。用的词听起来很火暴,暮呈躲在蚊帐里,听得一惊一乍,最后韩丽敏感慨地收了个尾,其实两性问题很简单,床下解决不了的,就扔到床上去。
暮呈又是一阵心惊胆跳,那她和张耀明到底捂了多少问题呢,会不会不知不觉中某一天量变到质变,再也解决不了呢。韩丽敏走后,程尔又继续在那里大放阙词,柏拉图那套是行不通的,人是动物,凡动物都有欲望,要像大禹那样,只能通,不能堵。
兰庄忍不住打趣她,那你打算怎么通自己的欲望?程尔举起左手,哈哈大笑起来,尤婉插嘴说,男人就是呀,哎呀,脏死了。
程尔指指尤婉,你看看你,这么多天的课又白上了,性本身不脏,脏的是陈腐观念,性是一种健康积极的运动。暮呈还是没有勇气像程尔那样光明正大地高谈阔论,在她心目中,性依然是不可言说的幽秘。
张耀明生日那天,他们还是迈出了那一步,以为很艰难很漫长,回来神来,却已结束。凌晨二点,他又长了一岁,她温柔而伤感地贴着他的身体,一时间失语。
梁木竟然还没有睡,似乎在玩电脑游戏,键盘不断地被敲打着,生活的一切并不曾更改,依然不动声色地向前。他们之间也并不因此而更加地难分难舍,似乎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做了件水到渠成的事,如此而已。暮呈甚至想,张耀明今天喝得太多了,所以关于后果反而不加以考虑,他少了几分清醒时的踌躇,并不见得真的对未来有何把握。是这样吧,暮呈被这个念头纠缠了很久,手放在胸口,真想叩响这里,问问他,我们会在一起吗,一直在一起吗。即使要了一句他的应承又有何用,暮呈在夜色里独自悲哀,她已是他的人,他亦是吧,他们已经交换了身体,可为何还有那么多的问题困扰了她,身体能代表什么,欲望又能证明什么。他们走完了恋爱应有的步骤,直至厌倦,还是像米兰昆德拉所说,幸福就是满足重复的愿望。她越来越多愁善感?/p>
杜兰庄和纪初时在锦都大吵的那天,暮呈也在场,她去拉兰庄,张耀明拉初时。兰庄一向很注重形象,从来不说秽语,而初时百无禁忌,把一些市井俚语搬过来不算,还张口闭口就是操你妈。
兰庄气得浑身发抖,伸手警告初时,你再骂一句试试!
操你妈!初时挺起胸膛,毫不示弱。
兰庄随手举起一只啤酒瓶朝她砸去,初时一闪,没躲开,瓶子落在她身上,然后摔了个粉碎。初时气急攻心,作势要扑向兰庄,张耀明死死抱住她的腰,冷静点,冷静点。
冷静个屁啊,那个贱货砸我,操,姑奶奶我还没受过这种欺负!
兰庄一听初时骂她贱货,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踢翻一只高脚凳,大声尖叫,你这个婊子!
你才是婊子,你陪柏正南睡,打量谁不知道,操,烂货!初时由于挣扎过猛,发夹脱落,头发乱成一团。
兰庄嘴角抽搐了几下,忽然安静下来,她木木地坐下来,拿起吧台上的打火机,打了几下却没有点着,胖李急忙替她点上了烟,她吸了一口,泪水终于落下来。
初时仍然在高声大骂,并且花样翻新,句句不重样,张耀明见她实在闹得太过分了,一狠劲,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出去。一时间,迪厅冷冷清清的,音乐早就停了,也没有人去放。暮呈打了个手势,示意罗帆去放点音乐,然后拉了拉兰庄,轻声说,不要放在心上,不理她就是。
兰庄恍恍惚惚地笑了,可是,是真的呢,我陪柏正南睡了。她脸上的笑容凄厉起来,我还拿了他的礼物。兰庄抬起手腕,晃了晃那串手链。
吵架的起因实在太平常了,初时忘了带口红,去问兰庄借,兰庄说没带,初时不信,径自去翻她的包。兰庄生气了,一把夺过去,有也不借,不行吗?
初时恼羞成怒,立刻翻天覆地骂了起来。事后,张耀明对暮呈说,你们女人真是的,为了支口红,能沸反盈天成这样。
搞清楚,是纪初时太野蛮,暮呈觉得张耀明把责任均摊了。
借了不就完了。
不喜欢一个人,干嘛要借给她?
初时很惹人讨厌吗?张耀明皱着眉头。
你自然不厌,暮呈淡淡地说。
张耀明听出了她话里的酸意,笑了笑,去握她的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经常是这样,觉得彼此有了某种联系,暮呈喜欢张耀明握她的手,熟稔的,自然的,带着温暖的爱。
他们下班后还是经常去中街吃夜宵,室内闷热,老板就把桌椅都搬到马路边,电灯也牵到外面的树上,总是有流浪歌手抱着吉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十块钱点一首,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不羁,可惜,终究是落魄的。
兰庄说,我可不喜欢四海为家,我会一直留在A城,我想,我已习惯这里。暮呈想了想,哪里有爱,我就去哪里,流浪也无所谓。
如果哪里都没有爱了呢,杜兰语气有点悲凉。
死了算了。
真狭隘,你就不能大彻大悟,去山区当个老师什么的。
嗯,我真狭隘,罚我一杯吧,暮呈举起酒杯,回头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争取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