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2)
张耀明从假山上那条逼仄弯曲的石阶中走出来时,看到了手扶栏杆坐在亭边的纪初时,反而是她先到了,张耀明走过去。
又是她先说话,你看对面。
对面是操场,空荡荡的操场上一无所有,张耀明不解地问,看什么?
那边,纪初时指了指一个角落。
张耀明这才看到那里有对男女搂在一起亲吻,他们吻得风生水起意乱情迷,纪初时笑着说,我已经看了很久了,他们就这么吻着吻着,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
张耀明面露窘意,接不上话。
纪初时回过头来说,六点晚亭,不见不散,你迟到啦。
张耀明抬起手腕看表,没有,我上来时正好六点。
纪初时伸过手腕给他看,哪,我的已经六点三十分了。
张耀明看了一眼,真慢了。他正要去调快时间,纪初时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笑着说,骗你呢,是我的快了,故意的。
张耀明讶然,为什么?
纪初时眼望前方,却是没有落处的空洞,幽幽地说,快点好。
张耀明没有听明白,他恋着眼前这个女子,便经常地不知所措。
不会有人懂,纪初时对这一点亦不奢望,快一点过去,走在时间的前头,甩脱背后一幕幕阴冷往事。再有,便是急管繁弦,狠劲透支,等不及地就要揭晓生命苍凉的底。
快一点逃开过去,快一点接近未来,她奋身挣脱,但始终不能逃出那一年盛夏。
初时很小的时候,很小,她已经不记得多小了。端康常常来她家,带来许多水果,黄灿灿的香蕉,火红火红的杨梅,她欢欢喜喜地吃着,端康很高,高得有些恐怖,初时不看他的脸,只是低头吃。
他站在初时面前,影子长长,淹没了小小的初时。
来得那样频繁,总是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机会,初时独自在家,他微笑着走过去,抱起她,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裙子里,他的手掌是宽阔的,初时想起夏天水面上的荷叶,他的手掌亦是有力的,准确地攫取了她,还有他掌间的温柔,每一根手指都在燃烧,热度波及了初时。小小的初时被陌生的兴奋传染了,心如鹿撞,扑咚扑咚,不知怎么便倒在了他怀里,甚至搂紧了他的脖子。
她向往抚摸,她看着衣橱上那只小猪储蓄罐,小猪正憨态可掬地傻笑,那么傻,那么傻,后来一直到十六岁,储蓄罐碎了,初时俯下身,望着一地碎屑,哭了起来,她终于知道自己亦是蠢蠢的小猪,在懵懂岁月轻掷了自己。
他其实是那样一个普通的男人,长相平平,妻子不工作,家里在农村,妻子每天上午料理家务,喂猪喂狗,喂完所有嗷嗷待哺的牲畜,便在灶头做饭,下午便全心全意理直气壮去打麻将了,或者在村头或者在村尾,反正凑齐一桌是轻而易举的事。她经常赢一点小钱,给他买下酒菜,也给孩子零花钱。总而言之,她勉强算得上贤妻良母,在农忙季节也下田干活,和村里所有的人家都保持着良好关系。
她甚至还是有几分姿色的,站在家门口的平地上嚼瓜子,有男人试探地过来勾搭她,她眉毛一挑,含笑着骂回去,既有几分良家妇女的坚贞,又不至于使对方难堪。
他的手掌压过她的十六岁,使她含糊不清地变成了女人,她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尚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是疼着,疼着。
随着她亭亭玉立地长大,他们的见面愈发地难了,周围的男生也一刻不停地表示着青涩的爱慕,初时一个不看,一个不听。
她十八岁那年,事情终于再也捂不住了,她伏在他身边,不让他走,腿缠在他身上,他急急地要推开她,低声说,不要这样,我要上班去,乖一点。
我不乖,我不乖,她吃吃地笑,舌尖舔他的胳膊。
他挣脱不了她,只得一边伸手拿衣服,一边安抚她,然后,听到外面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他们一下子僵住了,他动作如此敏捷,立刻跳起来,快速套上衣服,但还是来不及了,他下身裸着,被推门进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是初时的母亲,她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声音在稀薄的空气里撕成粉末。
她与端康的私情被母亲撞破了,母亲发了疯地扑上来厮打,端康急急地躲,她裸身替他挡母亲的手。
端康胡乱地套上衣服,夺门而逃了,母亲跌坐在地上,手直直地指向她,嘴张着,却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句也说不出来。
母亲将她软禁了,门被反锁,食物在她睡着后才悄悄端进来,她自然是不肯吃的,手紧攥着窗上的铁条,反复地呼号同一句,放我出去。
她从不知母亲靠在门板上,泪水长长短短流了一脸,亦不知母亲内心的绝望与痛楚。她三十七岁,希望都落在惟一的女儿身上,盼望她健康长大,正常恋爱,结婚生子,不要像她一样,年轻时遇人不淑,结婚才一年,那男人便在某一天忽然失踪,过了几年,才有消息传来,说他在外省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了。
婚姻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既不恳求与她离婚,也不恳求另一个女人嫁他,一日日过下去,他生得好看,疑心自己不会老。
识得他的第一天,他经过她家门口,穿着浅灰格子的衣服,她倚着门,他们对视了一眼,而后,他走过来,走过去,竟反复了三次,她终于笑了起来,他亦笑。
不久,他就牵了她的手,带她去附近的山上玩,她是喜欢与这男人一同出去的,山不高,却幽静,他搂着他,轻唤她,真真,真真。
容真浑身软软,瘫在庄明树的怀中,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喘息,日头落下去,山风呼啦啦地吹,她的世界从此一片清冷。
她未婚先孕,为此,跪在父母面前央求他们认了庄明树这个女婿。庄明树长得俊朗,眉目间有飘忽不定的气息,父母都不应,在难堪的沉默里,容真知道父母已经放弃了她。
她便起了身,两手空空地跟庄明树走,身后传来父亲坚决的声音,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她后来果真再也没有回去。
三年后,母亲生病死了,父亲吩咐叔伯拦在路口,不许她前去拜祭,她就抱着初时,远远地鞠了一躬,走了。
一滴泪都没有落,一滴都没有。
她只流两次泪,一次是庄明树毫无预兆地走了,一次是撞见初时和端康。
端康是庄明树的赌友,他们经常聚在同一张桌上砌长城。庄明树起先在一家化工厂的生产科里上班,越上越没意思,渐渐地,就自己丢掉了那份工作。容真生下了初时,家里的经济一下子更为窘迫了,但庄明树似乎置身事外,他依然漫不经心地去打麻将,赢或输,心情没有特别的起伏,时间都掷在了麻将桌上。
麻友里惟有端康经常来庄家小坐,四五次之后,容真方才明白过来,端康是为了看她。容真抱着饿哭了的初时,她不愿在他人目光里掀开衣服哺乳,只是将脸贴着初时小小的脸,低声地哄着,不哭不哭,初时哭得惊天动地,不罢不休。
端康坐在那里,两手不断地搓着,嗫嚅着,我来抱抱。
他,抱过初时的端康,抱过这个孩子,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容真绝望地回忆着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
她没有钱了,便抱着熟睡的初时去找庄明树,在小镇上穿过街市,穿过人们怜悯的眼光,庄明树通常都在七十二间附近。
七十二间是一大片平房住宅,一共有九排,每排住着八户人家,全部是红砖房,青砖地,看起来整齐划一,赏心悦目。许多人家在门口砌了灰蓝的围墙,墙内搭着丝瓜架,葡萄架,生活有一种静谧的从容。
那时,七十二间是硕镇最高尚的住宅区,容真希望自己是某一间的主人。可她住在离七十二间很远的下塘,如果有爱,现实的惨淡可以不去计较,但寻不到爱的温柔时,物质的匮乏更加硬生生地疼了。
她挨家挨户看过去,透过那些朦胧的窗,半开的门,细寻麻将声,人语声。她不愿开口问,只是无言地寻,他总是在这里的。容真步履轻轻,呼吸淡淡,看到他,她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喊他的名字。他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眉一紧,英俊的脸一下子拉长了,他将牌一合,走出来,将她一把拉至门外,压低声,怎么又来了。
她的声音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有一些空洞,我没有钱了。
他鄙视的眼神冷冷地投向她,那你去挣啊,去啊。
她仰起头,看着这个男人,他们几个月前才领结婚证,那时,她刚满二十岁,他们的感情还很新鲜,至少他还愿意走路时拖着她的手,给她买连衣裙,虽然很廉价,但他站在店里
还价时,老板娘看她的眼光是嫉妒的,是,这么英俊的男人,为她还价买裙子。
有时候她端详他的面容,觉得这张脸不应该埋没在硕镇,应该出现在杂志封面上,不应该近在咫尺,应该很远,很远,远成两个世界。
她总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后来,果然很远很远了,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即使有一纸婚约,也形不成羁绊。
他失踪后,她每个月出一点钱,将刚满一岁的初时交给邻居看管,自己跑去工厂应征。站在厂门口红色招聘启事下,她两手交握,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得到这份工作。
她由于过于紧张而神情严峻,厂长秘书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说过她的境遇,抱以莫大的同情,留下了她,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她一出门,就靠在墙壁上,弯下腰,哭了。
她的工作是仓库管理员,独自一人守着那间屋顶高高堆满钢管的房子就行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有时坐着坐着,她会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关于后悔与否,她也曾想过,但重来一次,她仍然不能抗拒庄明树带来的诱惑,还是会跟随他去山上,与他纠缠缱绻,一直到天黑。
天黑黑,她的世界一片黑,现在,庄明树走了,没有归期。她知道这个男人是没有心肺的,或许,他本来就不属于硕镇。
他改变了她的命运,然后撒手离去。
短短两年,他只给她两年时间,她却赌上了一辈子,有一句词正是她一生的写照,尽君一日欢,拼将一生休。
庄明树出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她在家里做晚饭,那时庄明树已经不去工作了。他对工作就像对她一样,没有什么责任心,反而是领导上门来问,庄明树呢,怎么旷工那么久,还要不要上班了?面对这样的质问,她无以作答,她也问过他,他眉毛一挑,懒懒地扫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过去了。
自从生了初时后,庄明树就厌倦她了,他不喜欢这个孩子,对于无休无止亦寻不出原因的哭泣,他一筹莫展,又极度痛恨。半夜三更,初时哭得惊天动地,庄明树就伸手打初时的屁股,初时哭得更凶,容真穿着睡衣,抱起初时,满房间地乱走,不哭不哭。
庄明树不爱孩子,他觉得他的婚姻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容真自己尚是个孩子,脸上依然有稚气的表情,却成为他的妻,并使二十三岁的他成了父亲。
父亲,庄明树喃喃自语,他对于这个陌生的称呼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这些不是他要的。
他从小便生得俊秀,十岁的时候,有走江湖的戏剧团相中了他,要带他走,他母亲只有这么个宝贝,自然不舍得。十二岁时,镇上几户颇有底子的人家上门来提亲,母亲替他挑了一家。次年,那个女孩子就掉进河里淹死了。母亲带他一起去吊唁,那家人要将一块黑布戴在他袖子上,他急急地躲,母亲一把攥牢他的胳膊,狠狠地替他用别针扎上了,针不小心刺伤了他的皮肤,他哇一声哭了。
哭得正是时候。那家人的母亲冲过来,一把将他死死搂在胸口,边哭边喊,好囡啊,我家小宝没有福气啊。
他的未婚妻叫小宝。
小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穿着大红棉袄,绿裤子,都是上好的料子,发出闪闪的光。后来他经常梦见小宝这身打扮,站在他面前,他走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一句话也不说,就跟着。他奔跑,她紧紧跟在后面,他躲起来,屏住呼吸,自以为躲得够隐蔽,可是一抬头,就看到红衣绿裤的小宝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他读到中学毕业就去化工厂上班了,同年,母亲也像完成任务般安祥地死去了。庄明树六岁的时候,父亲就病逝了,经常有老人坐在街边,看到他,就说一句,哎呀,长得活脱脱像庄亦良啊。
庄亦良,他的父亲,庄明树皱了下眉,他亲情观念很薄弱,很快地就丢下了这个名字,很快地,他甚至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了。某一天上班闲着没事,他坐在那里捧张报纸,突然想
母亲是圆脸还是方脸,他努力在记忆里搜索,许久许久,脑汁都绞尽了,还是一片空荡荡的白。
他放下报纸,吁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这个困扰赶走了。
关于出走,他已经想了很多年,他一直想离开硕镇。十岁那年,戏剧团那个男人蹲下身问他,要不要跟我们走?
他问,去哪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眼睛亮亮的。
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扭着身子求助地盯着那个男人,男人笑着摸摸他的头,别难过,我们会回来找你。
后来他们坐着大船走了,他就沿着岸跑,跑得满脸通红,他以为,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接走他,会带他一起去远方。
一等就是整个童年。
他不喜欢硕镇,一直想离开这里,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去远方,这个念头从初时出生以后,越来越强烈,强烈。
初时歇斯底里地哭,而他年轻的妻子容真手足无措,只是反复地念叨同一句,不哭不哭。
他扫视周围,无比厌恶。
小小的家,污垢难除的八脚桌,堆满了尿布的藤椅,玻璃开裂的窗,还有角落里一群说不上名字的黑色小飞虫,它们一年四季都在繁殖,安居乐业,一副要与他天长地久的样子。
初时的哭声像一道符咒,他一听,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在无边的痛楚里冷漠地想,他与这个家再没有半丝缘分了,他要走了,这次,是真的。
雨下得真大。
他撑着黑布伞,坚定地朝着火车站走去,坐在候车室落了漆的淡黄长椅上,他看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时刻表,有一些振奋,生活于他打开了门,重新有了可能性。
庄明树失踪后,容真变得更沉默,她无言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虽然不相干的旁人经常会跑来对她说,放宽心,庄明树会回来的。她笑笑,走过去了。
不会的,他已经预谋了那么久,从未曾遇到她之前,就盘算着离开硕镇,她的存在于他是无谓的,初时虽是他的女儿,却仿佛毫无关系,他甚至没有换过一次尿布。
她坐在灰暗的仓库里,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钢管,觉得生活于她已经重重地关上了门。
端康不是开启的那个人,不会是他,她在炒菜的时候,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这个突兀的动作吓着了她,她用油腻腻的勺子狠狠打他的手。
他忍着疼,一把夺下勺子,扔到地上去,继续靠近她的脖子。她浑身僵硬,奋力挣脱,但没有用,他的胳膊如同铁箍,紧紧地圈牢她。她亦不能喊叫,她被抵在灶台上,身体被迫前倾,脸贴近锅内正受煎熬的白菜汤,那种熟热的香扑面而来,她分明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愿意的,可身体已不由分说地迅速燃烧起来。
那锅白菜汤最终烧干了,粘住了锅底,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焦味。
她被迫地与端康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关系,十次中,她拒绝九次,但剩下的那一次,铺天盖地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闭上眼,知道自己的虚弱被端康洞察了,甚至被整个硕镇的男男女女看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在背地里想,那个年轻女人是怎样排解内心的寂寞与真实的欲望呢。
有时候她想,如果没有端康,也会有别人,她一个人并不能抵挡生活所有的风风雨雨,她需要一个臂弯,偶而地,哪怕是偶而眷顾她。
同时还有别的男人来示好,一个做老师的,前年才离婚。离婚的原因很可笑,他杀鱼喜欢从鱼背杀起,但妻子总是从正面开始,这让他极其恼怒,在要求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某天,他一气之下,拎起鱼就往河里扔。
妻子像鞭炮一样炸开了,两人扭作一团,最后,他以男性的力量打了场胜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妻子发出凄厉的呼号,我们,离婚!
真离掉了,就因为一条鱼。
他倒是很洒脱地将此事讲给同事听,甚至讲给学生听,然后,每次都总结性地发同一个
感慨,宏观的生活,往往败于微观的细节。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有语病,但反复咀嚼了几遍,便自鸣得意了起来。他去追求容真,有一段日子,每天接她下班,推着自行车,陪她慢慢走。
容真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这个男人,比自己年长四岁,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后来,她还是回绝他了,因为初时不喜欢,用一种警惕的眼光看着这个男人。
初时十岁的时候,有人从B城带来了庄明树的消息,说他和一个开饺子馆的女人在一起。他去吃饺子,看到庄明树站在柜台边抽烟,穿着件灰衬衣,百无聊赖的样子。
那女人烫着很时髦的发型,眉修得很细,用尖细的嗓声指挥着一干服务员。
他说问了庄明树许多问题,他一个都没有答,只是笑着,有点怯意地朝身边的女人看。
容真淡淡地听着,蓦然知道了庄明树的下落,与她想像的截然不同,不同,但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她并没有幻想过庄明树会发达,凭他懒懒散散的性格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庄明树依附于一个开饺子馆的女人,这么真实的答案,却令她觉得沮丧。
这就是他抛妻别女远走他乡所追寻的生活吗,容真苦笑着,低下头,两只手握在一起,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场梦,而这梦,分明砸伤了她。
她所有的不幸,都由那个男人造成,以为他踏过她的身体,能走得很远。辗转九年,不过是与一个平常女子过着庸常生活。
是夜,容真做了个梦,梦中庄明树回来了,有些落魄的,似乎病了,脸苍白如纸。她站在门口,厕身让他进来,庄明树不停地咳嗽,发烧,任凭她悉心照料,还是死去了。于是她躺在他的身边,温和地搂着他,搂着他。
一直搂到天亮。
天亮了,容真睁开眼,有些怔忡地缓缓回想起梦境,下意识地朝身边看了看,是空荡荡的,她起身下床,又四处寻了寻,然后,慢慢蹲下身,泪落下来。
她知自己还是爱着庄明树,虽然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但仍然在原地等,希望有一天他飞鸟知倦,回到故乡,纵然那时他们都已两鬓苍苍,步履蹒跚,她还是会温柔地照顾他,直至他生命最后一刻。
初时被软禁的第四天午后,外面突然很吵。初时被一阵砸锁的声音吵醒了,她呆呆地坐起来,然后,门哗一声被推开了,外面站着众多邻居。初时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些人,不明白什么意思。
那些邻居相互推搡着,最后,一个大妈上前两步,对初时说,我们来带你去医院。
做什么,初时一头雾水,我没有病,我只是……她顿了顿,她想,我只是被我母亲关起来了。大妈眼睛红红的,伸手拉初时的胳膊说,走吧,是你妈出事了。
一路上初时不敢开口问,沉默地跟在邻居们的身后,她不敢问,怕一问,母亲就真的死了,而邻居们也不敢说,怕一说,容真就真的死了。
大家都沉默着。
但容真还是死了,没有等得及与女儿见最后一面,尸体停放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尸身已经盖上了白布,初时一个人走进去,伸手揭开了白布,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她去握容真的手,冰凉冰凉的,这份凉意如电流般传遍了初时全身,使她打了个寒颤。
葬礼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初时所负责的就是跪在灵前,将一只只折好的元宝扔进火中,然后在念经老太太指示下,每个时辰哭一次。
初时在自己的哭声中凄凉地想,怎么就在一转眼的功夫,自己就举目无亲了。
容真死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四十二分,当时初时正在午睡,她做梦了,梦见自己逃出去了,然后容真追出来,攥她的衣服,她不肯回去,母女就在街上拉拉扯扯,边上有很多人围观。初时看到端康远远地站着,就扬声大喊端康的名字,可他面无表情,似乎与她毫无瓜葛,怎么可以这样,她之所以要逃离这个家,逃离容真的控制,就是要投奔他的啊。初时更大声地喊,端康,端康,她把喉咙都喊哑了,那男人还是无动于衷。
她在梦中泪流满面。
容真死于一场意外,连日的大雨使经年失修的仓库摇摇欲坠,容真像以往那样端坐着,然后头顶上面轰一声,有重物砸下来,她顿时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仓库的屋顶空出了一大块,露出阴阴的灰蓝色。
八月,初时终于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是A大,她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片,环顾周围冷清的家,她想,她很快就要走了。
端康最后一次来见她,给了她一笔钱。她问,以何名义。
端康转过头,看着墙上那幅容真的照片,低声说,以你母亲的名义。
他看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初时心念一牵,突然于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一切,缓缓起身,走到端康面前,看牢他一双凄惶双眼,顿了两秒,扬起手,重重掀了一个耳光过去。端康的嘴角渗出了血丝,但他默认了,领受了。
这个耳光,终结了两人之间所有的纠葛。
端康走后,初时凝望容真的照片,一瞬间,觉得世界是一个弥天大谎,没有可以任何东西可以笃信,在夕阳的余晖里,容真依然柔和地笑着,有一种静谧的美。
初时不能原谅端康,也不能原谅容真,更不能原谅自己,那年,她十八岁,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如一片秋风中的叶子。
她很仓促地将房子廉价卖给了一对开馄饨店的夫妻,然后带上房款,还有容真的抚恤金,以及端康给的那笔钱,只身去A城了。
她也是坐火车离开,时隔十七年,在同一个候车室,她和她从来不曾交谈过的父亲一样,同硕镇作了个诀别的姿势。
因为不再回头,于是,硕镇便成了前世。
火车轰隆隆开了,两边树木飞速后退,初时坐在沿窗的位子,头抵向玻璃,即时蒙上一层白色雾气,车厢里很吵,不断有人走来走去地卖报纸,食物,饮料,她的心很静,静至一片苍白。
她在A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张耀明,当时她下了车,踮起脚,找A大迎接新生的牌子。然后,她看到了张耀明,白衣黑裤,神清气爽的样子,同身边的中年妇女说着话。
他没有看到她,手搭在母亲肩上,笑着说,放心啦,我保证不抽烟,不喝酒,不乱来。
他母亲眉目间充满了忧虑,真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衣服不想洗就拿去干洗,钱不够了打电话回来。
初时掉转头,终于找到了那块A大的牌子,走过去,对手拿牌子的人说,你好,我是A大的新生。
张耀明和她上了同一辆车,初时坐末排,张耀明坐前排,他还是没有看到她,下车时,他走在前,依然没有看到她。
他们是同班。
张耀明弹得一手好吉他,但很少弹,反倒是那个五音不全的高明,经常兴致勃勃地抱着吉他满校园走。第一次听张耀明弹吉他是中秋节,大家都是初次离家过中秋,不免都有些应景的伤感。那时,彼此都是初识,还没有知根知底,都有着探究的好奇,于是一大群人坐在草坪上,开了个中秋晚会。
先是成语接龙,然后玩古老的击鼓传花,没有花,于是红梅摘下她的发夹,当然,也没有鼓,只有高明那把崭新的吉他。大家让高明背过身去,他有些不乐意,每次都弹很久才停,大家一边聆听噪音,一边提心吊胆。
发夹停在初时手中,她有些怔怔地,众人起哄,一定要她唱一个。她抬头看乌黑天空中那枚遥远的圆月,心中滑过一丝清寒。
她唱了那首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嗓子略微吵哑,越发显得哀婉动人,低回不已,把一干听者听得黯然神伤,身边的刘影拉了拉她衣袖,纪初时,你听越剧吗?
初时顿了顿,听过。
容真喜欢听越剧,昆曲,黄梅戏,有空的时候便哼上几句,容真唱的昆曲最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声调拉得长长的,仿佛从艳丽的绸缎上拉出一缕缕光滑的丝来,却又是令人伤怀的,因为声音的婉转是一件稍纵即逝的事,待要回念,已然不可捕捉。
比方说,初时就再也捕捉不到容真的声音,努力在记忆里翻箱倒柜,也只有一个余韵的残痕。她想,死亡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人,再也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
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很像唱越剧的戚雅仙,刘影说,她是天生的哭腔。
发夹落在张耀明手中时,有人起哄说,张耀明,找个女生和你唱《敖包相会》。
张耀明站起来,微笑着环顾四周,等待着响应。结果,谁也不会,纪初时是会的,但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张耀明对唱,不是不愿意与他唱,只是,不想唱给这帮不相干的人听。
没有人对唱,张耀明迟疑了片刻,拿过高明怀里的吉他自弹自唱了起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
夜风止,万籁寂,夏虫亦缄默。只有张耀明深情的歌声,和着吉他,回响在如水似纱的月光中,这柔情万种轻轻拂过纪初时的心田,悄无声息地植下了相思。
后来有一次,张耀明睡着了,她枕在他的臂弯,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胸膛,低低地唱,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哟会跑过来哟
只要哥哥你耐心的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哟会跑过来哟
张耀明的睫毛动了一下,不知他醒了没,或者是否在梦中听到了她款款的心曲。她将脸贴近他,贴近他,她知,任是这样的近,最后还是会隔得很远很远,远到山重水复,天涯海角,她所不知的是,他们那么快地便阴阳相隔了。
我们对于以后所要发生的注定懵懂,注定盲目,注定是这样,被迫地席卷进阴戾的命运,听从它的摆布。
初时的堕落从一张画开始,起先,她只是坐在那里给葛笙做模特。后来葛笙端详她,我多出一倍的钱,画裸体。
初时摇头,葛笙不响,看着她。
初时有些不悦,起身要走,葛笙在身后说,十倍。
十倍,初时的心动了动。
只画上半身,葛笙说。
初时回过头来。
葛笙继续让步,只画背部。
初时站在那里,仔细斟酌,葛笙见她有了松动,便用更加诚恳的语气说,请你相信我。
她信他了,解开了第一颗扣子,然后第二,第三,第四,和她堕落的过程一样,一步步往下深入,再也无法回头。
一次次,葛笙不断地提高价钱,不断地要求,而她不断地被说服,两周后,她的身体完全裸呈。
葛笙画了许多她的裸体,虽然篡改了面目,但眉目间的神情泄露了她。她惴惴不安,心神不宁,葛笙试探地去搂她。
在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有蓝色窗帘,黄色灯,有满地的颜料,一丝不挂的她和葛笙发生关系,真是太容易了。
葛笙的充满技巧的抚摸令她无法抗拒,她一点点融化在他的掌间,起先她不过是贪恋那么点温柔的关爱,后来情欲汹涌,再不能躲闪。
葛笙是有女友的,那女孩家境优越。葛笙说,我的画展全靠她了,他们躺在地上,他这样说,初时沉默着穿上衣服。
她依然给葛笙做模特,葛笙递过钱来,她冷静地一张张数,她越来越喜欢花花绿绿的钱,只有钱才是真的,她想,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只有钱,不会欺骗她。
钱可以满足她的想像,填补她的空缺,她买衣服,化妆品,香水,她体会到钱的好处后,再不肯屈就去食堂排队吃饭,直接跑到莲花座点菜,她对葛笙说,我需要钱。
她确实需要钱,她那些钱远远不够支付四年学费,更何况,还有具体到每一天的生活费,她是没有退路的人,除了靠自己,没有别的出路。
葛笙于是将她带给另一个男生,瘦瘦的,笑起来有点邪,是另一个班的优等生,也是画裸体。上人体课时不可能有如此活色生香的女子,所以想画裸女的学生,愿意出很高的价钱,满足他们对于年轻女体的好奇与向往,而艺术本身,因为情色的缘故,退而居次了。
初时继续脱衣,露出曲线优美的身体,风吹来,她却不觉得冷,她抬头看着屋顶那黄色的灯,觉得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妓女了。这个转变令她心悸,她让那些男生画她,然后,他们提出别的要求,她便加价。
她的身体收费了,观赏要收费,临摹要收费,使用也要收费,一寸寸的肌肤,都折了现。
她并不想那样,某一天,她在天台孤独地喝酒,她对自己说,我不想那样,但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既然不能,那便索性作交易吧。
事情做得很隐秘,只限于美术系一个小圈子里的五个男生,他们轮流带她去画室,但两个月后,系里渐渐有了风声,许多人看纪初时的眼光有了异样,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心知不妙,去问那几个男生,但他们都一口咬定绝不是自己声张出去的,甚至一个个都指天发誓,抢先于她摆出副很受伤的表情。初时点了支烟,一个人跑到晚亭去,倚着亭柱,看彩霞满天。她昏沉沉的,不知该如何挽回自己的声誉,抽完了半包烟,她想,也许根本不用挽回,就这样吧,就让那些看客去咀嚼吧,反正,已经这样了。
系主任叫凌言,是一个猜不出具体年纪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穿很明亮的衣服,从背影看,竟可以冒充女学生。
凌言在A大是风云人物,和几个校领导都保持着似是而非的纠葛。
凌言找纪初时谈话时,很礼貌地请她坐,闲闲地问了几句。初时心怀警惕,等待凌言的发难,可凌言始终在玩擦边球,语含笑意地,甚至和纪初时谈起了美容心得。
她说,她每天都吃蜂蜜,早晚各一,已经坚持了十年,每周在丽樱堂做一次护理,女人过了二十五岁,一定要保养。
不过,你还早,凌言笑着,年轻就是好,皮肤看着像水蜜桃,一掐,就会淌下水似的。
讲完了美容心得,她转移话题说,我看过你的档案,知道你经济上会有些困难,你写份特困生申请来系里,可以减免一部分费用。
初时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的女人,有些迷惘,她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雷厉风行,锋芒毕露,学生一说起她,都说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雌老虎,连老宋、江迈也不敢和这个女人正面交锋,最多背后发发牢骚说,雌老虎今天又搭错哪根神经了。
她处罚学生的手段极狠,曾经有男生混进女生宿舍玩,被她撞见了,当天就勒令男生退学。男生家长跑来求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没有用,女生也没有好果子吃,领了张留校观察的处分。
都认为她下手太重了,但她说杀一方儆百,害得系里一下子人心惶惶,那些在校外同居的眼见风声不对,也灰溜溜地逃回来了。
也有老师与她顶撞过,前几年的事情了,那老师不肯代课,凌言不动声色,过了几天就找了个借口,把他调去资料室整理档案,连工资都降了两级,任凭那老师事后怎样的献媚,反省,送礼,都无动于衷。
一贬就是大半年。从此,系里的老师也一个个老实了,知道这女人软硬不吃,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搞花样。
但现在,凌言忽然像春风般和煦,初时不明所以,倒有几分忐忑了。她知道自己这件事情如果真被凌言抓到了证据,必得卷铺走人,或许,连证据都不必。
她忧伤地看着一脸温柔的凌言,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戏。
后来,她并没有写特困生申请,也没有再去与那五个男生作交易,他们还偷偷摸摸来拉她,甚至一起将她堵在角落里,是葛笙开的口,另外四个站在后面。
他说,他们还想继续画她,价钱好商量。
她冷笑的眼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来。
葛笙说,现在,风声已经过去了。
他们眼睛里都有赤裸裸的欲望泛出来,连眼球都是混浊的,在强烈的阳光下一起看这些人的嘴脸,她突然一阵反胃,掉头要走。葛笙一把拉住她,俯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很快会开画展,你的裸体画也在其中。
她抽搐了一下,盯牢葛笙,毫不示弱地说,你要是敢,我就去和凌言说,我退学无所谓,你,或者你们,也讨不了好。
葛笙松开她,点点头,鼻子里抽出冷气,好,有种,有种,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