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末日来临时,我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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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末日来临时,我已爱

我俯身,突然而迅速地亲吻东山

他下意识地躲避,而后连忙伸手擦拭我的唇。

大虫:

湘湘已经从加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她虽然仍借助胃管喂食,却可以自行呼吸了。

呼吸,不是最简单的生理功能吗?可是那天,看见她平顺地呼吸,许多人都因为喜悦而落泪了,包括我自己。

(一个多月没有你的音讯,我想,我真的失去了你。)

欣树已离开你们公司,他不但上自己的课,还去旁听湘湘的课,把笔记抄得整齐丰富,一丝不苟。

“说不定,湘湘能赶上期末考。”欣树此刻充满信心。

那天,我独自去看湘湘,为了替她挑选紫色郁金香,又碰上下班的交通壅塞,好容易赶到医院,已将近七点。

病房里坐着一个翻看杂志的男人,看见他的长裤和鞋子的时候,我的心奇异地跳动。

放下杂志,是你。

我们再度相逢了。

你站起身,说:“嗨。”有些无措。

从夏末到初冬,我们整整一个季节,不曾相见,我却在最近,才反复告诉自己,我真的失去了,失去了你曾给予的一切。

我又是一个孤独的人了。

“来看湘湘?”你问。

“是啊。”我答。

你说湘湘的哥哥嫂嫂到楼下吃面去了,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在你远远的注视下,将新鲜的花换上,放置在床头小柜。

“好美丽的花,少见的紫色。”你微笑地。

“我们希望湘湘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她喜欢的花,就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放弃。”

你沉默着。

是因为我提到了“放弃”吗?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好吗?”为了打破僵局,我问。

“你看呢?”

先前,你只是一团朦胧的影像,此刻,我望向你,你的五官,你的躯体,清晰凝聚,竟令我怵然心惊。

你看起来,实在不大好。

我转开头,焦虑地思忖着,会不会我也和你一样,只是自己不知道?

湘湘的哥哥嫂嫂回来了,于是,我们离开。

“一块儿吃晚饭,好吗?”你问,生疏而有礼。

我点头,在一种怆楚的情绪之中。

等电梯的时候,你说:

“我休假了一个月,去欧洲,前两天才回来……”

“是吗?”

“是。我努力让自己过另一种生活,过不再有你的生活,结果,实在太难。”

我在医院门口停住,你也停下。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蝴蝶。”

“我想,我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抑止忽然澎湃的情绪,伸出手拦计程车。

“所以,你还是不能原谅。”

“不是的。”我在风中转身,长发自我脸颊扑飞你的胸膛,坐进计程车之前,慌慌攘攘,我说:

“我只是害怕。”

我在车内,看着车窗外你滑开的手,觉得某种无以名状的亲密连系,分裂远离了。

因为,我害怕。

但我不确知害伯什么?

恬儿的电话是在深夜一点钟打来的,我可能刚刚睡着。

“不好意思,姐姐,我以为你都是深更半夜工作的。”

“什么事啊?”

“明天是周末,到家里来吃饭吧?拜托,拜托,妈妈三天前就叫我跟你联络,如果你不能来,妈会劈了我。”

“又要相亲?”

“不是,不是。妈从美国回来,姨妈托她带了一包东西给你……姐!能不能来?”

我去了阿姨家,看着阿姨一样一样数着,维他命、保养面霜、巧克力、冷冻面包团……

冷冻面团,放进烤箱烘焙,便成一个个胖嘟嘟的面包,上一次我匆匆赶回台北,没能捎回来,没能请你品尝我轻轻触摸,出了神。

“姐姐。”恬儿拉着我去房里,并已关上门,很谨慎的样子:“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的精神果然很差。

“你老实告诉我,你那个爬虫类男人,是不是纪东山?”

“东山?不是。”

“你跟纪东山没什么关系吧?”

“有关系,当然有。”

“你跟他有了关系?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事?”

“恬儿,你别滑稽了,我们只是朋友,不是情人。”

恬儿即将崩溃的神经,安静下来:

“我听同事说,你们交情匪浅回……”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啊,怎么?这个世界不准男人女人只做朋友,不谈恋爱的?”

恬儿看着我,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了。”

我笑起来,存心开开她的玩笑:

“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啊?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也许是很好的人。”恬儿的神态是少见的严肃,她的欲言又止,令我惊惶。

“什么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到底什么事啊?”

“你的朋友纪东山,是艾滋病带原者。”

轰——我的脑子像原子弹爆炸的空白。

“你是说,东山他快死了?”

“你了不了解艾滋病?”

“不是。他不是的——”

“姐!”恬儿抓住我,按着我在书桌前坐下:“我解释给你听,你要不要听?”

恬儿告诉我,东山已经感染,但未发病,他是自己主动去检验的,具有知名度而愿意面对,是有勇气的。他看来很健康,没有任何艾滋状况,但是,带原者可能由血液和精液,将病毒感染他人。

这就是为什么一向慷慨的东山,不肯输血给春花,他说他不能。

这就是为什么一向不拘小节的东山,在我拿错水杯时,那么声色俱厉。

我开始发冷,双臂环抱自己,几乎是抖瑟地,我问:

“那,唾液呢?唾液也会感染?”

“唾液是不会感染的,除非有伤口之类的,可是通常带原者和他身边的人,会很紧张,防护过当,带原者被弃绝孤立,大概是最痛苦的事。”

所以,所以东山说,四十岁恐怕也是遥不可及的。

恬儿问:

“姐姐,你跟纪东山是很好的朋友,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

“我,我不知道。”

我对东山的了解,究竟有多少?除了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仔细拼凑,东山跟我提过的那些故事,他的父亲是马来西亚橡胶大王,为免家族斗争的伤害,将第四个妻子与少年东山母子二人送来台湾。东山的母亲生在台湾,后来是在台湾去世的,东山便和父亲那里疏远了。

他是个平和的人,厌恶世间无谓的争竟,剧本创作常见热中名利的丑态男女,显露一切丑恶以后,终拗不过命运的捉弄,全盘皆输。

有一次我用心看完他编写的三十集连续剧,迫不及待打电话给他:

“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你其实好冷酷残忍啊。”

“何以见得?”

“你对待剧中人物很无情,当他们遭遇不幸的时候,我甚至听见冷冷的嘲笑声。”

“你听见了?”

“听见了。”

东山大笑,十分畅快的那种:

“你是我的知己,蝴蝶。”

曾经,我真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己,如今发现,我对他的了解何等有限。当他面临最严苛的困境时,我还为了不如意哭倒在他怀中,他既不嫌憎,也不躲避,还用他自己的方式,让我领悟到所谓的“不可取代”。

弃绝孤立——不!东山不该过这样的生活。我们不是到了老年,要相信相依的朋友吗?

将近中午时分,我来到冬日九份,然而阳光充足,映照着亮蓝的海水,有一种风景明信片的宁静美丽。一路攀爬阶梯,行过那些旧居排列的屋顶,到达最高处,东山朋友的房子,敲了几次门,确定没有人在,便在阶梯上坐下,等东山回来。

忽然我想到,这个常常飘泊的九份朋友,他和东山之间特殊的交情,东山曾对我说,这到底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世界,那天晚上,他是否曾经企图让我了解他的世界?而我却逃开了。我也想起年初时东山提过,跟九份的朋友去东部,是的,东山偶尔失去踪影,事后探询,都与九份的朋友有关。

他不只一次暗示过,我都有意规避了,因为我只想保固自以为是的世界,我希望世界里的人都是我所期望的那个样子。

(我也是这样看待你的。是吗?)

我把脸埋在膝上,和暖的冬阳下,安静地独坐。

坐着,有些恍惚。

你迷路了吗?

仿佛有人问,我抬起头,有个人在我面前蹲坐,是神情愉悦的东山。

“今天真幸运。”他笑着在我身边坐下:“刚陪导演看景,一回来就在门口捡到一个美丽女生。”

他一定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忧伤,跑来投奔他的,所以,他有责任让我快乐起来。

摸摸我的头顶:

“哇!可以煎培根了。”顺手拉我起身:“咱们煮泡面吧,好饿。”

进了屋子,我在一旁观察东山,他很小心地洗了手,烧开的水,注入两个碗面,密密盖好,的确,他的行动显然仔细得多。

“你的朋友呢?”

“谁?”

“这屋子的主人。”

“怎么忽然问起他?”

“就是,好奇。”

“想不想看他?”

“可以吗?”

东山领我到另一个房间,我心中充满疑惑,难道这幢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为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紧闭的门令我退缩,而东山已推开房门,是一间空房,我的意思是没有人和家具,但墙壁上和墙边全是画,色彩浓烈,造型夸张,是一些喧嚣着的绘画。

在那些缤纷嘶喊的颜色中,有一幅铅笔素描画像,像中男子清瘦削瘦,抿住嘴唇沉默着,有一双洞彻世事的讥消眼眸。

“是他吗?”

“是他。”

“我以为,可以看见他本人。”

“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死了。”

这个答案并不令我震惊,我竟然冷静地问:“什么时候?”

“今年春天,一场急症,走得很快。”

东山告诉我,正在整理他的画作,预计明年春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为他举行画展。

“东山。”

我鼓足勇气,与他面对面,但,勇气准备好了,该说的话却没准备好:

“我想你是,我们,你,我其实不介意的,如果你……”

“又要求婚啦?”他取笑我。

“不是、你根本不会跟任何一个女人结婚,因为你是……是不爱女人的。”

我的最后一句话有些颤抖,我的人也在颤抖,需要一张桌子靠一靠,可是,也许东山马上就会赶我出门,我也不必找东西靠了。

“你从哪里听到消息的?”他背对着我,沉沉地问。

“我表妹,在医院的检验科,她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并不愿意欺瞒,只是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你为什么——”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肯朋友分担,而他误会了我的意思,转身问我:

“当你爱的时候,你在意的是对象?还是性别?”

我认真想了想:

“是对象。”

“是啊,是对象,只是我的对象,与我的性别相同,这是不能选择的,是不是?”

“的确,不能选择。”

整个下午,东山都沉浸在九份朋友的旧情旧事中,十几年前文艺营中偶然邂逅,强烈的感觉令他几乎窒息,却不肯向自己承认,不是的,不会的,他花费许多时间精力对自己催眠。有段时日拼命读红楼梦,想分辨宝玉对秦钟和黛玉的情怀。

“遇见你的时候,我承认不安好心,希望借着你来确定,我其实不是。结果你知道吗?我果然确定了,即使你对我有如此强烈吸引力,仍无法改变那个事实。”

“可是,在你确定以后,你还是对我那么好,不曾改变。我好想替你做些事……”

“叫什么呢?对于生命,我已经无法掌握了,谁能帮我?”

“你很害怕吗?”

“就算我告诉你,我怕。你也不能了解,那是怎样的恐惧。”

“因为我不了解,所以,你就要把我隔绝在外吗?”

他转开脸,不说话。

“我听到消息,立刻赶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不是只有一个人。你不可以把我隔绝在外。”

“我想过朋友之中谁会最先得到消息?最先来问我?

我该怎么骄傲的告诉他们,我不恐惧,也不需要帮助……

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蝴蝶。”

“对不起,我太没有技巧了。”

“别!别用技巧,能说出真正的感受,其实很好,所幸,是你。”

“记不记得看蜂炮那一次?我吵着去的,又胆小,你这着我,衣服被炸破了,还受了伤……”

我记得他结实的肉身,蔽障我,去抵挡那些爆炸的火药。而潜伏的病魔不知何时会苏醒,摧残他的肉体与生命,使他变形、萎弱,死亡,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如果可能,我愿意为你遮挡……”

“我明白,蝴蝶。”东山打起精神:“想帮我做些事,对不对?”

我热切地点头。

“墓志铭吧。”

“东山!”

“如果偷懒,就写‘济弱扶贫,侠骨柔肠’八个字也行。”

“还开玩笑?”

“我现在轻松多了,从今以后,不必再假装感冒了。”

我多么希望他只是感冒,他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明了了我的心事,叹了一口气:

“你好好照顾自己,就算帮了我了。”

“你决定不管我了?可是,我正准备好好管你一管呢。”

东山笑起来,想说什么,又摇头,停了一会儿,他说:

“蝴蝶!你曾经给过我幸福的向往。关于五十岁,家的温暖……都很珍贵。我真的真的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确切深刻地爱过,可以算是吧。”

“你有过吗?那样的幸福。”

“如果没有,我大概不会这么安静。”

即使自知面对的是死亡,也能坦然若此。

送我回家,东山郑重地看着我:

“真的托你一件事,如果我病重进了医院,千万不要去看我,我不想你见到我的样子,只记得现在的东山,好不好?”

我打开车门,下车了,绕过车头,走到驾驶座旁。

“答应我?”

“我答应,可是,我要你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爱的朋友。”

我俯身,突然而迅速地亲吻东山,他下意识地躲避,而后连忙伸手擦拭我的唇。

我的唇儒湿了,却是因为泪。

“我爱你。东山。”

看着他驶离的车,我轻声地说。

回到高楼,写下这第十八封不会寄出的信,我不肯放弃对你倾诉,又不肯让你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在面临如此险恶的困境中,东山能够这样平静丰足,那么,我至少应该面对真实的自己,不要再逃避了。

我不会再逃避。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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