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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晚上十点钟了,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是下着丝丝微雨。是暮春天气,被树林包住着的T村(这村离革命发祥地的C城不到一里路远),这时正被薄寒和凄静占据着。

在一座纠缠着牵牛藤的斋寺门口,忽然有四条人影在蠕动着。这四条人影,远远地望去,虽然不能够把他们的面容看清楚,但他们蠕动的方向,大概是可以约略看出的。他们从这座斋寺右转,溜过一条靠墙翳树的小道,再左转直走,不久便溜到一座颓老的古屋去。

这古层因为年纪太老了,它的颜色和着夜色一样幽暗。它的门口有两株大龙眼树蟠据着,繁枝密叶,飒飒作声。这些人影中间,一个状似中年妇人的把锁着的门,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来地,用钥匙开着。余的这几条人影都幽幽地塞进这古屋里去。这状类中年妇人的也随着进来,把她同行的另一位状类妇人的手上持着的灯,拿过手来点亮着,放在门侧的一只椅子上。她们幽幽地耳语了一回,这两个状似妇人的,便又踏着足尖走出门外,把门依旧锁着,径自去了。

这时候,屋里留下的只是一对人影;这对人影从凄暗的灯光下,可以把他们一男一女的状貌看出来,那男的是个瘦长身材,广额,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伟,又是清瘦,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那女的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女学生制服,剪发,身材俊俏,面部秀润,面颊象玫瑰花色一样,眼媚,唇怯。这时候,两人的态度都是又是战栗,又是高兴的样子。照这古屋里的鬼气阴森和时觉奇臭这方面考察起来,我们不难想象到这个地方原为租给人家安放着棺材之用。屋里的老鼠,实在是太多了,它们这样不顾一切的噪闹着,真有点要把人抬到洞穴里撕食的意思。

供给他们今晚睡觉的,是一只占据这古屋的面积四分之一的大榻——它是这样大,而且旧,而且时发奇臭,被一套由白转黑的蚊帐包住,床板上掩盖着一条红黑色的毛毡。他们各把外衣,外裤脱去,把灯吹熄,各怀抱着一种怕羞而又欢喜的心理,摸摸索索地都在这破榻上睡着了。

但,在这种恐怖的状态中,他们那里睡得成。这时候,最使他们难堪的,便是门外时不时有那猜猜不住的狗吠声。那位女性这时只是僵卧着,象一具冷尸似的不动。那男的,翻来覆去,只是得不到一刻的安息。他机械地吻着她的前额,吻着她的双唇。她只是僵卧着,不敢移动。每当屋外的犬声吠得太利害,或楼上的鼠声闹得太凶时,他便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间,把他的身紧紧地靠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可以听见女的幽幽地向着男的说:

“亲爱的哥哥啊!沉静些儿罢!我很骇怕!我合上眼时,便恍惚贝着许多军警来拿你!哎哟!我很怕!我想假若你真的……咳!我那时只有一死便完了!”

“不至于的!”那男的幽幽地答。“我想他们决拿不到我!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到此间,这是谁也不能知道的!”

这男的名叫沈之菲,K大学的毕业生,M党部的重要职员。这次M党恰好发生一个极大的变故,党中的旧势力占胜利,对新派施行大屠杀。他是属于新派一流人物,因为平日持论颇激烈,和那些专拍资本家,大劣绅,新军阀的马屁的党员,意气大大不能相合。大概是因为这点儿缘故吧,在这次变故中,他居然被视为危险人物,在必捕之列。

这女的名叫黄曼曼,是他的爱人。她在党立的W女校毕业不久,最近和他一同在M党部办事。她的性情很是温和柔顺,态度本来很不接近革命,但因为她的爱人是在干着革命的缘故,她便用着对待情人的心理去迎合着革命。

“但愿你不至于——,哎哟!门外似乎有了——脚步声!静,静着,不好做声!”曼曼把嘴放在之菲的耳朵里面说。她的脸,差不多全部都藏匿到被窝里去了。

“没有的!”之菲说。“哪里是脚步声,那是三几片落叶的声音呢!”他这时一方面固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一方面却很感到有趣。他觉得在这漆黑之夜,古屋之内,爱人的怀上,很可领略人生的意味。

“亲爱的曼妹啊!我这时很感到有趣,我想做诗!”之菲很自得地说着。

“哎哟!哥哥啊!你真的是把我吓死哩!你听他们说,政府方面很注意你!他们到K校捉你两次去呢!……哎哟!我怕!我真的怕!”曼曼说,声音颤动得很利害。

又是一阵狗吠声,他们都屏息着不敢吐气。过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才又安心。

老不成眠的之菲,不间断地在翻来覆去。过了约莫两个钟头之后,他突然地抱着僵卧着的曼曼,用手指轻轻地抹着她合上的眼睛,向着她耳边很严肃地说:

“你和我的关系,再用不着向别人宣布,我俩就今晚结婚吧!让这里的臭味,做我们点缀着结婚的各种芬馥的花香;让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们结婚的礼拜堂;让这楼上的鼠声,做我们结婚的神父的祈祷;让这屋外的狗吠声,做我们结婚的来宾的汽车声;让这满城的屠杀,做我们结婚的牲品;让这满城戒严的军警,做我们结婚时用以夸耀子民的卫队吧!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就是今晚结婚吧!”

“结婚!”这两个字象电流似地触着装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热气在激动着,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跃着,脉搏异常亢急,两颊异常灼热。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来她所苦闷着,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今晚却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学的二年级时,他的父母即为他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婆。虽说,夫妇间因为知识相差太远,没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间却是做了几年夫妇,生了一个女孩儿。在大学毕业这年,大概是因为中了邱比德(恋爱之神)的矢的缘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恋爱的局面下,他却偷偷地和黄曼曼恋爱起来。这曼曼女士,因为认识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约。她明知之菲是个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离开他。她只愿一生和他永远在一块儿,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爱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妇,因为这于他的牺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结婚”这两个字,更在这个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结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说,声音非常凄媚。

“她当然是很可怜!但,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怕也只有永远地过流亡的生活,不能回乡去的了!——唉!亲爱的曼妹!我一向很对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为知道干革命的事业,危险在所不免;所以一年来不敢和你谈及婚姻这个问题。谁知这时候,我的危险简直象大海里的一只待沉的破舟一样,你依旧恋着我不忍离去!你这样的爱我,实在是令我感激不尽!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后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负你了!曼妹!亲爱的曼妹,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了,我们便今晚结婚吧!”之菲说,眼间湿着清泪。

她和他紧紧地抱着,眼泪对流地泣了一会,便答应着他的要求了。

沈之菲本来是住在K大学,黄曼曼本来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为两人间的情热,一半是为着避去人家的暗算,他们在两个月以前便秘密地一同搬到这离C城不到一里路远的T村来住着。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斋寺的后座。斋寺内有许多斋姨。都和他们很爱好。斋寺内的住持是个年纪五十余岁,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们统称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许多姑(她们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们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个活泼的,聪慧的,美丽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过廿六七岁,瓜子脸,弯弯的双眉,秀媚的双目,嫩腻腻的薄脸皮;态度恬静而婀娜。这半月来,姑大恰好到H港探亲去,斋寺内的一切庶政,全权地交落在她手里。她指挥一切,谈笑自若,大有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之意。十一姑是个粗人,年纪约摸三十余岁的样子,颊骨很开展,额角太小,肤色焦黑,但态度却很率真,诚恳和乐天。这次党变,之菲和曼曼得到她俩的帮助最多。

党变前几日,之菲害着一场热证。这日,他的病刚好,正约曼曼同到党部办公去。门外忽然来了一阵急剧的叩门声。他下意识地叫着婆妈三婶开门。他部里的一个同事慌忙地走进来,即时把门关住,望着之菲,战栗地说:

“哎哟!老沈,不得了啊!……”

“什么事”之菲问,他也为他的同事所吓呆了。

“哎哟!想不到来得这么利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时,军警开始捕人!听说K大学给他们拿去两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学生,给他们拿去千多人!各工会,各社团给他们拿去三千多人!我这时候走来这里,路上还见许多军警,手上扎着白布,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似地在叱问着过往的路人。我缓一步险些他们拿出呢!嗬!嗬!”

这来客的名字叫铁琼海,和沈之菲同在党部办事不久,感情还算不错。他是个大脸膛,大躯体,热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进退的青年。

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打门声。开门后,两个女学生装束的逃难者走进来,遂又把门关上。这两个女性都是之菲的同乡,年纪都很轻。一个高身材,举动活泼的名叫林秋英;另一个身材稍矮,举动风骚的名叫杜蘅芬。她俩都在W女校肄业。林秋英憨跳着,望着沈之菲只是笑。杜蘅芬把她的两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娇滴滴地说:

“哎哟!吓煞我!刚才我们走来找你时,路上碰到一个坏蛋军人,把我们追了一会,吓得我啊——哎哟!我的心这时候还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呵!呵!这么利害!”沈之菲安慰着她似地说。

“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戏谑着说。这时她挽着杜蘅芬的手朝着林秋英打着笑脸。

“讨厌极!”杜蘅芬更娇媚地说。她望着之菲,用一种复仇而又献媚的态度说:“菲哥!你为什么不教训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们是主人,偏来奚落我们作客的!”

“不要说这些闲话了,有什么消息,请报告吧,”之菲严正地说。

“哎哟!消息么,多得很呢!林可君给他们拿去了!陈铁生给他们拿去了!熊双木给他们拿去了!我们的革命××会,给他们封闭了!还有呢,他们到K大学捉你两次去呢!第一次捉你不到,第二次又是捉你不到,他们发恼了,便把一个平常并不活动的陈铁生凑数拿去!……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他们很注意,现在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许多重要的宣传品和研究革命理论的书籍,都给我们放火烧掉了!糟糕!我们现在不敢回到寓所去呢!……唉!菲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之菲着实地和她们讨论了一回,最后劝她们先避到亲戚家里去,俟有机会时,再想方法逃出C城。她们再坐了一会,匆匆地走出去了。

过了一刻,来了新加坡惨案代表团回国的D君,L君,H君,P君。他们又报告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坐了一会,他们走了。再过一忽,又来着他部里的同事章心,陈若真。K大学的学生陈梅,李云光。

这时候,大姑已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意义了。她暗地里约着之菲和曼曼到僻静的佛堂里谈话。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了,太阳光从窗隙射进佛殿上,在泥塑涂着金油的佛像上倒映出黄亮亮的光来,照在他们各人的脸上。大姑很沉静而恳切地向着他们说:

“你的而今唔好出街咯!街上系咁危险!头先我出街个阵时,睇见一个车仔佬俾渠的打死路!——真衰咯!我的嗰个阿妹听话又系俾渠的拉左去!而家唔知去左边咯!(你们现在不能上街上!街上是这样危险!刚才我上街的时候,看到一个拉车夫给他们打死了!——运气很坏!我自家的妹妹听说又是给他们拉去了!现在不知去向!)……”她说到这里,停了一息,面上表示着一种忧忿的神气。

“咁咩(这样)?”之菲说,脸上溢着微笑。“我想渠系女仔慨,怕唔系几紧要呱。至多俾渠的惊一惊,唔使几耐怕会放出来咯!至衰系我的咯,而今唔知点好?(我想她是女子,或者不至于怎么要紧的。最利害不过给他们吓一阵,不久大概是可以解放出来咯!最糟糕的是我们,现在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想咁(我想这样),”大姑说,她的左手放在她的胸前,右手放在她的膝部,低着头微微地笑着,“你的而今唔好叫你的朋友来呢处坐,慌住人家会知道你的系呢处住。至好你的要辞左嗰个婆妈,同渠话,你的而今即刻要返屋企呼咯。你的门口嗰个门呢,我同你的锁住。你的出入,可以由我的嗰边慨。(你们现在不要叫你们的朋友来这里坐,恐怕给人家知道你们在这里住着。最好你们要辞去那个仆妇,对她说,你们现在即刻便要回家咯。你们门口那个门呢,我给你们锁住。你们可以从我们那边进出的。)”

“唔知嗰个婆妈肯唔肯去呢(不知道那仆妇肯去吗)?”之菲说。

“点解会唔肯呢?一定要渠去,渠唔去,想点呢?(为什么会不肯去呢?一定要她去,她不去,想什么呢?)”大姑很肯定地答。

“……”

“……”

彼此沉默了一会,之菲忽然又想起另外别一个问题来,向着大姑问着:

“唔知左近有地方番交无?我想今晚去第二处番交重好!呢度怕唔系几稳阵咯!(不知附近有地方睡觉吗?我想今晚顶好换一处地方睡觉!这里怕不稳当了!)”

“有系有慨,不过嗰个地方太腊塔,唔知你中意唔中意啫?(有是有的,不过那个地方太脏,不知你合意不合意哩?)”大姑答,她笑出声来了。

“无所谓嘅,而今榅到地方就得咯,重使好个咩。(不要紧的,现在找到地方便可以,不用什么好的了。)……”之菲说,表示着一种感激的样子。

“我的今晚等到人家完全番交咗,自带你的去。好唔好呢?(我们今晚等到人家都睡觉了,来带你们去。好不好呢?)”大姑低声的说。

“好!多谢你的咁好心!我的真系唔知点感谢你的好罗!(好!多谢你们这样好心!我们真是不知怎样感谢你们好!)……”之菲说,他这时感到十二分满足,他想起戏台上的“书生落难遇救”的脚色来了。……

他和曼曼终于一一地依照着大姑的计划做去。仆妇也被辞去了。门也锁起来了,朋友也大半回去了,并且不再来了。那晚在他那儿睡觉的,只余着铁琼海,章心和才从新加坡回国的P。他和曼曼到晚上十时以后,便被十一姑和大姑带到那藏棺的古屋里睡觉去了。

一个炎光照耀着的中午,T村村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种沉默的,固定的,连一片风都没有的静境中。高高的晴空,阔阔的田野,森森的树林,远远的官道,都是淡而有味的。在这样寂静的地方,真是连三两个落叶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呢。

这时,忽然起了一阵车轮辗地的声音,四架手车便在这官道上出现。第一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妇人,挽着髻,穿着普通的中年妇人的常服,手上提着一个盛满着“大钱王宝”和香烛的篮,象是预备着到庙里拜菩萨去似的。第二架坐着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妇人,佣妇一般的打扮,手上扶着一包棉被和一些杂物,态度很是坦白和易,象表示着她一生永远未尝思虑过的样子。第三架是个女学生模样的女性,年纪还轻。她的两颊和朝霞一般,唇似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身材很配称。服装虽不大讲究,但风貌楚楚,是个美人的样子。她的态度很象担惊害怕,双眉只是结着。第四架是个高身材,面孔瘦削苍白,满着沉忧郁闷的气象的青年。他虽是竭力地在装着笑,但那种不自然的笑愈加表示出他的悲哀。他有时摇着头,打开嗓子,似乎要唱歌的样子,但终于唱不出什么声音来。他把帽戴得太低了,几乎把他的面部遮去一大截。他穿的是一件毛蓝布长衫,这使他在原有的年龄上添加一半年岁似的的颓老。他的头有时四方探望,有时笔直,不敢左右视。有许多时候,他相信树林后确有埋伏着在等候捕获他的军队,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这四架车上的坐客不是别人,第一位便是岑大姑,第二位便是十一姑,第三位便是黄曼曼,第四位便是沈之菲。他们这时候都坐着由T村走向相距七八里路远的S村去。这次的行动,也是全由大姑计划出来的。这几天因为风声愈紧,被拿去的日多,有的给他们用严刑秘密处死,有的当场给他们格杀,全城已入于一个大恐怖的局面中。听说,他们在街上捉人的方法,真是愈出愈奇。他们把这班所谓犯人的头面用黑布包起来,一个个的用粗绳缚着,象把美洲人贩卖黑奴的故事,再演一回。这班被捕的囚徒真勇敢,听说一路上,《国民革命歌》,《世界革命歌》,还从他们嘶了的喉头不间断地裂出。

大姑恐怕沈之菲和黄曼曼会因此发生危险,这日她又暗地里向着他俩说:

“呢几日的声气,听话又系唔好。渠的呢班老爷周围去捉人慨啫。我的呢度近过头,怕有的咐多唔稳阵咯。我想咁,如果你的愿意,我可以孖十一姑同你的去一个乡下去。我的有一个熟人喺个度,渠呢,自然会好好的招呼你的慨。(这几日的消息,听说又是不好。他们这班老爷四处去拿人哩。我们这里离城太近,恐怕有许多不稳当了。我想这样,你们如若愿意,我可和十一姑带你们到一个乡下去。我们有一个相熟的人在那儿,他自然会把你们好好地招待着啊。)……”

“咁(这样),自然好极罗!我想孖(和)曼妹即刻就去!”之菲答。这时,他正立在斋寺内的一个光线照不到的后房门口,两手抚摸着曼曼的肩。

“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孖渠的讲,叫渠预备一同房俾你的。渠的已经答应咯。咁,我而今想攞炷香烛,王宝①,扮成去拜菩萨咁嗰样!十一姑孖你的攞住棉被枕头等等野。你呢,要扮成一个生意佬,好似到乡下探亲咁嗰样。(昨日我已经叫十一姑去和他们说,叫他预备一间房给你们。他们已经答应咯。这样,我现在想拿着香烛,王宝,扮成象去拜菩萨的样子!十一姑和你们拿着棉被枕头等等东西。你呢,要扮成一个商人,好象到乡下探亲的样子。)曼姑娘呢,——唏!唏!”她失声的笑了,在寂静的斋寺里,这个笑声消歇后还象一缕轻烟似地在回旋着。她露出两行榴齿,现出两个梨涡,完全表示出一种惊人之美。“曼姑娘呢,沈先生,你要话渠系你嗰夫人自得噃(你要说他是你的夫人才行呀)!”大姑继续地说,她的态度又是庄严,又是戏谑,又是动情,又是冷静。

①即元宝,指用纸做成元宝状,焚化给死人的迷信用品。

曼曼的脸上红了一阵,走过去念着她的手腕说一声:

“啐!真抵死咯(真该死咯)!”

“嘻!嘻!……”大姑望着她继续笑了一阵,便再说下去。“由呢度去东门,搭马车一直去嗰个乡下。本来呢,系几方便慨。不过,我怕你的俾人睇见唔多好。不如咁,我的自己叫四架车仔由我的门口弯第二条路,一直拉到嗰处去重好!你话系唔系呢!(从这里到东门,乘马车直到那个乡下,本来呢,是很方便的,不过,我怕你们给人看见不大好。不如这样,我们自己叫四架手车从我们门口走另外一条路,一直拉到那处去!,你说是不是呢?)”

“系慨!咁,我的而今就去咯!(是的!这样,我们现在就去咯!)”之菲答。

经过这场谈话后,各人收拾了一回,便由十一姑雇来四架手车载向S村而去。这S村是白云山麓的一个小村。村的周围,有郁拔的崇山,茂密的森林,丰富的草原,清冷的流泉,莹洁的沙石。村里近着官道旁有一座前后厅对峙的中户人家的住屋,屋前门首贴着两条写着“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字样的春联的,便是他们这次来访的居停的住家了。

居停是个年纪约莫四十余岁的男人,手上不间断地持着一杆旱烟筒,不间断地在猛吸着红烟。他的身村很高大,神态好象一只山鸡一般。眼光炯炯,老是注视着他的旱烟筒。他是一个农人,兼替人家看守山地的。大姑所以认识他,也是因为她们斋寺里管辖着的一片山地是交落给他守管的缘故。这时,他象一位门神似的,拿着旱烟筒,站在门边。他远远地望见大姑诸人走近,便用着他的阔大的声音喊问着:

“呵!呵!你的家下自嚟(你们现在才来)!好!好!请里边坐……”

大姑迈步走上前向着居停含笑介绍着他俩说:

“我特地带渠的两位来呢示住几日。渠的两位呢,系我的慨朋友。呢位系沈先生。嗰位系黄姑娘。(我特地带他们两位来这里住几天。他们两位呢,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沈先生,那位是黄姑娘。)……”她望着之菲和曼曼很自然地一笑,便又继续着说:

“呢位系谷禄兄,你的喺呢处唔使客气,好似自家人一样自得(口格)。(这位是谷禄兄,你们在这里不用客套,好象自家人一样才行呀。)”

“系咯!真系唔使客气咯!(是咯!真是不用客套咯!)”谷禄兄说,手上抱着旱烟筒,很朴实,很诚恳地表示欢迎。

刚踏入门口,女居停打着笑脸迎上来。她是上粗陋的,紫黑色的,门牙突出的,强壮的,声音宏大的四十余岁妇人。她很羞涩的,不懂礼貌的,哼了几句便自去了。

之菲和曼曼,大姑,十一姑都被请到前厅东首的前房里面坐谈。谷禄兄依旧在吸着烟,和他们扯东说西。他的五六个男孩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养媳,也都蜂集到这房里来看客人。谷禄兄象是个好性情的人,那些孩子们时常钻到他的怀里去,他都不动气。

大姑和十一姑坐了一会便辞去了。他们说,可以时时来这里探望之菲和曼曼。

大姑和十一姑去后,谷禄兄父子夫妇忙乱了两个钟头,才把西首的那间本来储藏着许多蒜头和柴头的前房搬清。当中安置一个小榻给这对避难者居住。一群俏皮的小孩子走来围着他们看,十几只小眼睛里充满着惊奇的,神秘的,不能解说的明净之光。正和一群苍蝇恋着失了味的食物一样,赶开去,一会儿又是齐集。

后来,为避去这群小孩子的纠缠,之菲和曼曼合力地把他们逐出室外,把门关着。但,这群喜欢开玩笑的小朋友,仍然舍不得离去,他们把长凳抬到门口的小窗下。轮流地站高着去偷窥室内,频频地作着小鬼脸。这对来宾是来得太奇怪,尤其是剪发的女人特别惹起村童们惊奇的注意。

“嗰等野系男仔系女仔呢?话渠系女仔,渠又剪左头发;话渠系男仔,渠嗰样又鬼咁似女仔?(那家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呢?说她是女子,她不该把头发剪去;说他是男子,他又是这样的象女子的模样?)……”这群小孩子喊喊喳喳在私议着。

“在这里住下去一定很危险!……”之菲说,他的眼睛直视着,心情很是焦急,烦闷,不快。他觉得全身都乏力了,在他面前闪跃着的只是一团团阴影。一刹那间,他为革命的失败,家庭的长时间隔绝,前途的满着许多暗礁种种不快的念头所苦恼着。引起他不快的导火线的是他面前的这些在扮着小鬼脸的孩儿们。他觉得这班小家伙真可恶,他的憎恶的原因,大半是因为这班孩儿们的无知的举动,会增加他们藏匿生活的不安和危险。“这真糟糕!给这班小孩子一传出去,全村便人人知道了。真糟糕!这班小鬼子!坏东西!很可恶!……”他恨恨地说,索性把窗门都关住了,颓然地倒在曼曼身旁。

“是的,”曼曼很温柔地说。“这群小孩子真是讨厌!没有方法把他们惩戒,真是给他们气坏的了!”

在一种苦闷的,难以忍耐的,透不过气来的状态中,他们厮守着一个整个的下午。机械地接吻,拥抱,睡眠——睡眠,拥抱,接吻。他们的精神都是颓丧,疲倦,和久病后卧在黑暗无光的病室里,又是不健康,又是伤感的境况一样。

晚饭后,他们一齐到村外去散步。满耳的鸟声,阴森的林木,倦飞的暮云,苍翠的春山,把山村整个地点缀得象童话里的仙境一样。他们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种迷离,飘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沈之菲在一条两旁夹着大树,鸟声啁啾的官道上忘形地这样喊出来,嗤的一声笑了。他望着散着短发,笑微微在舞着的曼曼,好象一位森林的女神一样,又是美丽,又是恬静,益使他心头觉得甜甜地只是打算着做诗。

他们散步归来,天上忽然下着一阵骤雨。一望葱茏的树林,高低的楼阁,起伏的山岭,都在它们原有的美上套上一层薄纱。卧室里,灯光下,他们彼此调情地又是接了一个长久的吻,拥抱着一个长时间的拥抱。一会儿,觉得倦了,便又熄灯睡下。

一个凄楚的,愤激的念头,象夜色一样幽静的,前来袭击着之菲。他这时的神经又是兴奋,又是疲倦,他觉得欲哭而又哭不出来,欲把自己经过的失败史演绎一番,以求得到一种甜蜜的痛苦,但他的头脑又好象灌铅般似的,再也不能思索下去。昏沉了一会,朦胧间象是睡去的样子。他忽而下意识地幽手幽脚地走下床来。在裤袋里摸出一把硬挺挺的手枪拿在手上,轻轻地从小窗口跳出。他走得很快,一丛丛的树林不停地向后面溜过,不消半个钟头,他便发现自己已在满街灯火的C城里面了。

满街的军警还在不间断地捕人。他不顾一切,挺身走过去。

“停步!那里去!”一个站在十字街口的壮大多力的军人叱着他说,声音大如牛鸣。

“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干你什么鸟!你真可恶!你的鸟名字叫什么?”他大声地回答,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来。

“那里来的野种?你不知现在是戒严的时候么?你再敢放肆,我便给你一枪?”军士如牛喘一般地说,他把他的枪对准之菲的胸口。

之菲急的一闪身,拔出手枪给他一轰,他便倒在地面,作着他最后的挣扎了。

“戒严!戒你妈的严!我偏要给你们解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前进。

这时候,街上的军警一齐走向这枪声起处的地点来。一个满着血的死尸刺着他们的眼帘,他们即刻分头追赶着那在逃的凶手。这时候,之菲已走到三千余人的监禁所××院门前了。××院门前有几个如虎似狼的军士堵守着。他再也不向他们讲话了,一枪一个,用不到几角银的子弹费,几个大汉都倒在地上浴着血不起了。

“囚徒们!囚徒们!逃走吧!逃走吧!到你们理想之乡去吧!”之菲走入监狱里,向着他们高声地说。但见呐喊连声,十几分钟间,他们便都走尽。

“好!痛快!痛快已极!”他站在十字街口,露着牙齿狞笑着说,他这时充满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轰!轰!轰!……”这时在他周围的尽是枪声。不一会,一排一排的步枪都向着他围逼着。

“叛徒!好党!大盗!……”他们口里不停地在叫骂着。

他从街上一跳,身体很轻的飞到露台上去。他挺着胸脯立着,向他们壮烈地演讲着。(他们都不敢近他,惟远远地用枪轰击他。)

“懦夫!懦夫!你们这班卑鄙怯懦的奴隶!你们都没有‘脑’,没有‘心’,没有‘灵魂’的残废的动物!你们只会做人家的走狗!拍人家的马屁!杀自己的兄弟!你们永远是被欺骗者!你们永远是蠢猪!什么是党!现在的党,只在大肚商人的银袋里;在土豪劣绅的‘树的’(手杖)下;在贪官污吏的官印中。你们这班蠢猪!不要脸的奴才!在忙着什么!回去吧,你们也许有父母,也许有老婆,也许有儿子,他们都在靠着你们这班蠢猪养活!你们要是作战而死,大肚的商人,狠心的土豪,劣绅,狡诈的贪官,污吏,会给你们什么利益呢?唉!唉!你们这班蠢猪!蠢猪!蠢猪!”

正在他演说得最壮烈时,十几粒子弹齐向他的头,胸,腰,腹各要害穿过,他“呀”的一声叱嚷,便觉得软软地倒下去。

“菲哥!菲哥!”曼曼说,“你在做着噩梦么?你刚才吓死人哩!你为什么这样大声的嚷!啊!啊!你受惊么?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这时候你已离去险地很远,正在我的怀里睡着呢!”

“呀”的一声,之菲也清醒了起来。他摸着他那受枪击的各要害,觉得没有什么,便把头靠着曼曼的心窝,冷然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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